曾經多次言稱,威爾第歌劇《茶花女》是本人現(xiàn)場聆賞最多的經典之一。2016年開春以來,3月18日先聽了張國勇指揮上海歌劇院“郵輪”版首演,4月23日又聽了余隆指揮國家大劇院‘鏡面”版復排演出。重要的是,這兩個“茶花女”之間正巧留出一段“空白”,因此兩個版本似有“無痕對接”的意味。本來并無類比的主觀故意——何談“最”喜歡,但說“更”喜歡——這就是審美體驗與藝術欣賞的眼光與口味的個體差異和不同。
一部作品、一輪演出的前期造勢,基本對自身已產生“免疫抗體”的人不起作用。但有時也難免受其“煽動”與“誘惑”。同樣是《茶花女》,3月18日聽上海版是受“郵輪”的誘惑,4月23日聽國家大劇院版最大的動力則來自“余隆率中國愛樂樂團首度加盟國家大劇院版歌劇”的宣傳語。張立萍、莫華倫和廖昌永的“黃金組合”耳熟能詳,國家大劇院駐院生旦金鄭建和宋元明聯(lián)袂領銜并首次同張峰搭戲,我相當好奇且寄予期許。所以,國家大劇院2010年首輪首演的“鏡面”版歌劇《茶花女》,經過數(shù)輪復排演出,2016年因有新的焦點和亮點而格外引人注目。
在視覺方面,“鏡面”上的所有創(chuàng)意在新版中得以完整保留。在此基礎上,意大利的復排導演略作修改并重新編舞,還是讓我們看到了一些新的調整和變化。但這些調整和變化,似乎顯得并不是那么重要。
三分多鐘時長的序曲,一朵在巨幅天幕上盛放的茶花,從純白到艷紅的漸變過程,這次在舞臺上增添了一段啞劇表演,阿爾弗雷多在一側駐足靜觀,薇奧萊塔與三個花花公子一邊調笑游戲。想說明什么?表現(xiàn)女主曾經的驕奢浪蕩醉生夢死的生活場景嗎?這種“看圖說話”式的處理,我不喜歡。
二幕二場,在芙洛拉客廳伴隨“吉普賽姑娘”合唱的舞蹈,新版的服裝和語匯與我們的審美經驗無不相去甚遠。想起上海“郵輪”上這一段美人魚式的舞蹈,總算是和“郵輪”搭調的靠譜翻新。這個算什么?馬甲馬褲中性裝扮,感覺和“吉普賽”和“姑娘”都不沾邊,怎么也看不慣。還有,導演所謂要強調角色的“個性”,無非就是讓“優(yōu)雅”“溫柔”的巴黎名媛“長脾氣”,薇奧萊塔變得像“烈性”的卡門,急了就把椅子“咣當”掀翻在地上。
經典的活力與魅力,在于一部作品可以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循環(huán)往復持久不斷重新詮釋。國家大劇院2016年復排的《茶花女》,在視覺上,談不上有多么出彩的新意。那么,在聽覺上呢?真的如某些評論所言,“音樂,這一版甚至超越2010年的洛林·馬澤爾指揮版”?以余所見,“超越”一詞,慎用;“有別于”或“不同于”,絕對毋庸置疑。同一位指揮家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現(xiàn)場效果絕對不會如唱片重復播放一樣,每一遍都不走樣。我并非要反駁別人的觀點說法,可能那一場就是好得無可挑剔。但,我現(xiàn)場聆聽余隆指揮的2016年4月23日現(xiàn)場演出,音樂,在總體上肯定無法超越我現(xiàn)場聆聽馬澤爾指揮的2010年6月1日和4日的現(xiàn)場演出。
實際上,在4月23日演出之前,我說服自己幾乎、差點相信“超越”之說。因為耄耋之年的馬澤爾已過了指揮藝術的黃金時段,而今的余隆卻是如日中天正當其時,奇跡也許就會出現(xiàn)在他的手里?序曲第一個樂句輕柔飄出,我心一陣狂喜!真美?。∵@正是我熟悉并鐘愛的、中國愛樂弦樂特有的美妙之音!可從第二主題開始,我開始一陣心驚,呀,超快的速度,同我既定而習慣的心理律動拉開了距離。我努力說服自己要平靜、淡定,你不可能要求每位指揮按照統(tǒng)一速度前行。好吧,平靜、淡定,接著往下聽。
開場,薇奧萊塔在男女賓客之間周旋客套打招呼,零散而細碎的宣敘段落,器樂與聲樂基本圓融交集。而接下來的重唱、合唱卻很快出現(xiàn)了不應有的明顯錯位。我特別注意到樂池里的指揮家,用夸張的手勢力圖按照自己的處理,帶動舞臺上的演員與歌隊跟上、接上,但聽覺效果并不理想。雖然《飲酒歌》引來第一陣掌聲,但也未能達到心理預期的華彩。薇奧萊塔和阿爾弗雷多的愛情二重唱和薇奧萊塔著名的詠嘆調,感覺聲樂與器樂的配合總是有些擰巴,不那么順暢流利,好像無法回避某些問題。
這些問題,二幕一場似有所緩解。從二幕二場到三幕,總的印象是指揮與樂隊瀟灑自如,可演員與歌隊演唱起來恐怕就不會有那么舒服妥帖?!恫杌ㄅ樊吘咕褪恰恫杌ㄅ罚皇瞧鳂纷髌范歉鑴∫魳?。如果拋棄了“歌”與“劇”,演奏得再出色,那也不能算是高手。這些問題,無需一一列舉??傊浂啻务鲑p余隆和中國愛樂樂團最佳狀態(tài)的歌劇音樂,2016年4月23日晚在國家大劇院聽《茶花女》,音樂總體上低于我的預期。
我的失望還不僅僅在于樂隊是否出現(xiàn)差錯,而是那晚我聽到他們的表現(xiàn)確實不盡如人意,實在不能算作其最佳現(xiàn)場演奏的歌劇作品。音樂,有意識高調強化了戲劇性的激情、高潮與緊張度,無意識忽略弱化了歌唱性的抒情、層次與精細度。音樂力爭成為“絕對主角”,薇奧萊塔、阿爾弗雷多等及其歌隊,基本被動處于從屬地位。你跟不上、接不上,你進不去、出不去,那么,Sorry,那就是你自己有問題。因為,那晚我沒聽到音樂中應有的渾然一體的密切關系。所以,我無法說服自己表示滿意。
我更愿意為兩位年輕的薇奧萊塔、阿爾弗雷多留下些筆墨。宋元明和金鄭建擔綱《茶花女》男女一號的“首秀”,超出了我的預期。
還記得國家大劇院“鏡面”版《茶花女》2010年6月首輪公演的“卡司”陣容:薇奧萊塔、阿爾弗雷多、熱爾蒙,1、3、6日為美國女高音瑪麗·鄧利維、墨西哥籍男高音阿圖羅·查孔一克魯斯與烏拉圭籍男中音的組合;2、4、5日則清一色中國陣容:張立萍、丁毅、廖昌永。劉珊、金鄭建、陳佩鑫、楊毅、關致京、徐婧神分飾芙洛拉、子爵、男爵、侯爵、醫(yī)生、侍女。洛林·馬澤爾指揮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與合唱團。
那一次我聽完兩組演出后,寫文章著意提及,薇奧萊塔這個角色,中外兩組主演,張立萍堪稱最大亮點。她唱功精湛無以倫比,表演自然松弛精準到位,“茶花女”的光彩奪目艷壓群芳。她的好,大家早有感受。這一次沒去聽張立萍和莫華倫,正想好好領略一番兩位年輕人的風采。
從2011年國家大劇院版《蝙蝠》開始認識青年女高音歌唱家宋元明,她扮演A組女仆阿黛拉,一首《笑之歌》圓熟輕靈的花腔令人印象深刻。五年過去了,她先后擔綱首演多部中國原創(chuàng)歌劇新作,如郭文景《駱駝祥子》里的小福子、金湘《日出》里的陳白露。真巧,這兩個角色和《茶花女》里的薇奧萊塔都屬于風月場中被侮辱被損害的不幸女子。歷經風霜面對真愛,她們都會不同程度表現(xiàn)出深藏于心的喜悅與驚懼、矛盾與掙扎的心理過程。
宋元明這是首次正式登臺飾演薇奧萊塔。因為復排導演的刻意要求?因為薇奧萊塔的理解表達?總之,宋元明演出了我所看過的最“烈性”的茶花女。一幕的聲音造型略有一些“虛張聲勢”,Size撐得過大過寬?!鞍。∧蔷褪撬麊??”這段篇幅長、起伏大的著名詠嘆調,女高音完成得基本順暢。我想我不能以2010年張立萍的薇奧萊塔作類比標準,經年常演和今年初練,怎么比?“我的心在跳動,我單身一人孤獨寂寞……”張立萍唱來頭頭是道,“我的生活是在尋歡作樂的小徑徘徊……”華麗中的纏綿,奔放中的悵惘,將精微的分寸感與飽和度拿捏得恰到好處令人信服。宋元明,己然竭盡全力,只是尚欠火候。
二幕一場,薇奧萊塔最具本體魅力與個性光彩的段落,體現(xiàn)于她和熱爾蒙的對手戲。青年女高音的角色感自然入位,表演上也漸次生動。三幕是薇奧萊塔的重頭戲,宋元明的聲音造型與肢體動態(tài)貼近人物。茶花女的生命絕唱,聲情并茂凄婉動人。應該說,第一次飾演茶花女,在歌劇表演藝術上,宋元明又邁向了新的臺階。
同宋元明一樣,金鄭建這也是第一次飾演阿爾弗雷多。還記得2010年《茶花女》首輪演出中,將阿爾弗雷多引薦給薇奧萊塔的加斯頓子爵嗎?那就是金鄭建的角色?,F(xiàn)在,他“華麗轉身”,從男三變成男一。阿爾弗雷多,前面的莫華倫、王傳越,他們都演過數(shù)十遍或數(shù)遍,金鄭建卻是第一次。
2007年6月3日,第一次在韋瑟指揮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音樂會版)里,聽到青年男高音金鄭建一人擔綱梅洛特、水手、牧童三個人物,他音色純凈圓潤,富于很好的穿透力和表現(xiàn)力,在特邀外籍演員主力陣容中毫不遜色。后來又多次聽他在《原野》里演唱焦大星,在《再別康橋》里演唱徐志摩,在《青春之歌》里演唱余永澤,在《納布科》里演唱以實瑪利……最近這些年,金鄭建在國家大劇院制作和原創(chuàng)的歌劇里十分活躍。已然挑梁擔綱《駱駝祥子》巡演意大利,《茶花女》的難度,又能難到哪里?
第一次面對心儀已久的“女神”,這位來自普羅旺斯的青年表現(xiàn)出略帶羞澀拘謹放不開的表情,盡在情理之中。阿爾弗雷多舉杯高唱《飲酒歌》時,金鄭建美妙的歌喉,純美舒朗又熱情洋溢。他的中聲區(qū)特別美妙動聽,High c唱得通透順暢,且兼具亮度力度站得穩(wěn)立得住。如果整個高音區(qū)的狀態(tài)與技能,再做些有效調整,演唱會更自然舒展。
二幕一場開始,阿爾弗雷多的重頭戲,“她那溫柔的微笑,溫暖了我這年輕火熱的心”,金鄭建聲美情真,演唱出角色內心滿滿的幸福感。在這部戲里,男高音注重音樂性的獨特優(yōu)勢,表現(xiàn)得相當突出。在那些宣敘調式的“對話”“插白”中,他口語化的音樂性也更勝一籌。二幕二場與三幕,阿爾弗雷多雖幾無長篇“獨白”,金鄭建的狀態(tài)卻越發(fā)活絡自如,“你們知道這個女人嗎?”的狂怒、“我們離開巴黎”的悲痛,無不自然自覺于人物與劇情之中。
同組的張峰飾演熱爾蒙,與宋元明、金鄭建搭戲,他音色寬厚結實,富于戲劇性。二幕一場,既表現(xiàn)出怨惱的情緒,又流露出善意的感懷,還不時有一些情不自禁的小動作,也讓這個人物顯出人性復雜的多面性。但某些段落也不可避免地略顯緊促,“老先生”可以更松弛些。三幕表現(xiàn)熱爾蒙的自責悔恨痛惜之情,再處理得更充分、更細致一些,塑造角色就會更有說服力。
國家大劇院2016年新版《茶花女》本輪公演,張立萍、莫華倫、廖昌永的好,早已是有口皆碑。宋元明、金鄭建以及其他年輕人的表現(xiàn),更需要大家的欣賞與鼓勵。他們需要得到前人的示范提攜,需要得到藝術實踐的寶貴機會,我要為國內歌劇舞臺終于又出現(xiàn)一組薇奧萊塔、阿爾弗雷多的新人而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