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中立
若不是辛老師的電話正好在這個時候打進來,龐麗差一點兒就把另一個號碼撥出去了。辛老師說,夏思穎今天沒到校,家長知道嗎?龐麗的心就沉了一下,立刻想到了夏濤。后來,龐麗在去汽修廠的公交上,有點生自己的氣,她居然跟辛老師撒了謊,說女兒原本是委托她向辛老師請假的,但她一忙起來,就把這事給忘了。盡管她賠了很多“不好意思”,可絲毫都沒讓辛老師掛電話的聲音輕上一點。
龐麗一時也搞不明白為什么跟辛老師撒謊,想掩蓋什么嗎?掩蓋什么呢?掩蓋女兒夏思穎已經(jīng)淪落成了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龐麗跟夏濤離婚快一年了,這件事還算個秘密嗎?
龐麗在公交上不停地給夏濤打手機,一直關(guān)機。這讓龐麗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女兒跟夏濤在一起。夏濤從新盛街凈身出戶之后,一直住在汽修廠。當然,還有那個女人。這是女兒夏思穎給龐麗透露的消息。女兒夏思穎經(jīng)常光顧汽修廠,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逃課過,整整一天都窩在夏濤那里。而夏濤,居然以關(guān)機的方式回避她對這件事的可能的查詢……龐麗憤怒地望著車窗外面。夏濤一直為女兒監(jiān)護權(quán)的事跟龐麗較勁兒,他說龐麗你一個下崗清潔工,有能力撫養(yǎng)女兒嗎?你沒有技術(shù)沒有收入,甚至連一點姿色都沒有,你拿什么養(yǎng)活女兒?修理工的大嗓門,在他跟龐麗每一次通電話的時候,都如同加足了油門的汽車馬達聲,朝她撲面而來。夏濤無非想要回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事實上,龐麗得到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完全是靠運氣。她和夏濤離婚之前,征求過女兒的意見。女兒完全可以選擇滿意的一方,可她卻拿出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說你們倆都是那德行,我跟誰都不好過。后來夏思穎出主意,讓龐麗和夏濤抓鬮來決定。龐麗沒想到自己手氣那么好,一下子就抓到了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然而接下來的日子,卻叫她高興不起來。她發(fā)現(xiàn)離開夏濤,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無所謂。還是原來的那套85平的房子,她卻覺得空曠得害怕。尤其是早晚間,廚房里的抽油煙機響起來時,她都會不自覺地想起夏濤。她和夏濤生活了十幾年,廚房的活兒都是夏濤來干的,他喜歡廚房,就像她喜歡看電視一樣。每天下了班,龐麗習(xí)慣偎在沙發(fā)上追韓劇,直到夏濤把飯菜弄好端上桌子,她才舍得從屏幕上錯開眼球。女兒似乎很是看不慣她這個習(xí)慣,有一天,她點著龐麗的額頭說,夏太太,你還算個女人嗎?照這樣下去,你早晚要被夏濤甩掉……現(xiàn)在看來,女兒的話極有前瞻性。女兒說過這話不久,龐麗就知道了夏濤在外面有女人的消息。當然,這消息也是女兒夏思穎告訴她的(女兒說她跟蹤了夏濤)。龐麗至今記得,那是個十月的傍晚,整座城市都被哀傷的落葉掩埋。她在和平路上,慢條斯理地清掃著那些顏色淡黃的落葉。夏思穎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劈手奪過龐麗手中的掃帚扔掉,不由分說把她推上一輛剛好停下的公交車。夏思穎說,夏太太,別那么扭捏,我?guī)闳タ匆粋€絕妙的風(fēng)景,保準你會吃驚的。夏思穎做了個鬼臉,然后,在一處廣場邊上把龐麗推下了車。那時候,廣場上已經(jīng)亮起了閃閃爍爍的景觀燈,一些人在跳拉丁舞。廣場西面有幾處烤串攤子,夏思穎說時間好像還早一點,就拉著龐麗走過去,要了烤串和啤酒。夏思穎又說,夏太太,喝點酒吧,不然,一會兒你會站不穩(wěn)的。龐麗是個不愛想事的人,自然不會去思考過一會兒她會看見什么樣的風(fēng)景。她們貌似悠閑地吃完烤串的時候,這個城市的夜幕才算正式拉下來。廣場上跳拉丁舞的人群漸漸稀落,最終只剩下音樂在孤獨地徘徊。夏思穎又拉著龐麗向北穿過了半條街,在一棵梧桐樹的暗影里停下。從這片暗影里望出去,街上游動著孤魂一樣的人影,多是女人,穿戴如出一轍地妖冶。整條街上漂浮著一種嗆鼻的脂粉味兒。一些男人,多半是附近工地打工的鄉(xiāng)下人,小心著靠近游移的女人,簡單搭訕幾句,便默契地相跟著溜出街口……龐麗一下子明白了這些女人的身份,惱怒地埋怨夏思穎把她帶到這個骯臟的地方。骯臟。她狠狠地重復(fù)了一句。夏思穎嘻嘻笑著,說夏太太請安靜,好戲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只需盯住那個穿黃色風(fēng)衣的女人,不出半個點兒,你就會覺得,今夜,你沒有白跑一趟花園街!那個穿風(fēng)衣的女人,站在另一棵梧桐樹的暗影里,之前過去的幾個男人,跟她搭訕過,均被她拒絕。過了一會兒,一輛摩托車停在那女人面前。騎車的男人戴著頭盔,他跟她一句話都沒說,那女人就默契地搭上了車后座……夏思穎神秘地說,知道那男人是誰嗎?龐麗呆呆地站在暗影里,她怎么會不知道,那男人是夏濤呢?
于是,龐麗跟夏濤離了。
龐麗離了才覺出她有多么依賴夏濤,才覺出這85平的房子,會空曠得讓人心悸。為了填塞這種空曠,龐麗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抖落出來,擺滿了客廳和沙發(fā),甚至把一條淺灰色乳罩掛在天花板的吊燈上,像一掛豬腸子,零零落落的。夏思穎一如既往地跟她冷著臉,夏太太,你真該去第五醫(yī)院看看醫(yī)生。第五醫(yī)院是精神專科,這一點龐麗知道。夏思穎用腳趟開遍地的衣服,穿過小小的客廳進自己房間,砰一聲甩上門,整個晚上都不再露面。龐麗在床沿上坐著發(fā)呆。天完全黑下時,她突然記起該給女兒做晚飯了。她在廚房里手腳忙亂,發(fā)覺自己居然做不出一頓妥帖的飯菜。這讓夏思穎忍無可忍,她開始頻繁地光顧汽修廠。夏濤和那個女人的消息,被她有意無意地帶給了龐麗——夏濤和那個女人過得還算平靜,他們在城市北面的澤平莊園買了房子,120平,只是還沒有裝修。這讓龐麗不安了很久,她懷疑夏濤買那么大房子的潛在目的,是為了讓女兒住過去。離婚之后,夏濤一點都不掩飾他對龐麗能力的懷疑,在女兒撫養(yǎng)權(quán)的問題上,他一直跟龐麗進行著不懈地爭奪。夏濤一旦如愿,龐麗可什么都沒有了。龐麗慌張地望著女兒夏思穎,試探著問,你不會打算搬到澤平莊園跟夏濤住在一起吧?夏思穎聳聳肩,這得看你們倆誰更能夠讓我的身心快樂成長……龐麗覺得她被夏濤逼得沒有退路了,她必須跟他像模像樣地爭一把。在一場大雪飄過之后,龐麗鎮(zhèn)定地逼迫自己從那種空曠中掙脫出來,她得好好地工作,上初中二年級的女兒需要她更勤奮地去清理和平路上的落葉。讓龐麗無奈的是,她在這個時候,被通知下崗了。
后來,龐麗認為下崗純屬自己不識抬舉。夏濤能在花園街找情人,她為什么不能默許了清潔隊陸隊長呢?何況,那時候,她和夏濤已經(jīng)離了,她沒有義務(wù)為誰堅守所謂的貞操……那個安靜的午后,當剛剛換上工作服的龐麗,突然被陸隊長攔腰抱住的時候,她幾乎什么也沒來得及想,就用那只殘腳踢向了陸隊長的褲襠。這一招是她從電視劇里學(xué)來的。龐麗沉溺電視劇這么些年,這是她惟一有用的收獲。龐麗只是沒有料到,她的那只殘腳,居然那么準確地擊中目標。陸隊長臉色鐵青,在墻角處痛苦地蹲了好一會兒,才狼狽地逃走了。這事過去三天后,龐麗被通知下崗。陸隊長找她談話時告訴她,她那只殘腳已不能適應(yīng)清潔工的工作。龐麗覺得好笑,當初,她是因為這只殘腳才被破格留在清潔隊的,現(xiàn)在,又因為這只殘腳被清潔隊解雇,這是多么滑稽的事情!
整個夏天,龐麗都忙于找到新的工作。下崗對她來說,是件始料不及的事情,讓她有點驚慌和手足無措。龐麗每次從外面一無所獲地回來,一腳邁進那85平的空曠之中,總想大哭一場,總想給夏濤打個電話,痛痛快快地罵他一頓。她明白實際上這一切都是源于對夏濤的依賴,她的生活失去了夏濤的庇護,才變得手足無措。事實上,龐麗一次都沒有給夏濤打過電話,倒是夏濤,經(jīng)常打過來,詢問夏思穎的情況。龐麗呢,嘴上說不用你管,心里卻是有點感動的。這證明他還有一點良心!不過,龐麗卻不能向夏濤提供女兒的一些具體情況——她原本就沒有關(guān)注女兒功課的習(xí)慣,最近又疲于尋找工作,所以,她的回答總是模模糊糊。這叫電話那頭的夏濤暴跳如雷,像加足了油門的汽車馬達那樣轟鳴。他們的通話,總是堅持不了多少時間。龐麗也總是在放下電話之后,獨自難過上好一陣。不過這種難過很快就被尋找工作的急迫心情代替。她明白,找不到工作,攥在手里的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就不牢靠,她就只有不顧廉恥地跟女兒分享夏濤每個月打在卡上的2000元撫養(yǎng)費,這實在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然而龐麗一直沒有找到工作,連別處的清潔隊也因為她的殘腳而拒絕她。這讓龐麗失落到了極點。有一天晚上,她居然穿過落滿梧桐樹葉的和平路,走上花園街。她站在黃色風(fēng)衣女人站過的梧桐樹下,茫然地望著游魂一樣的行人……那個清瘦男人,在漸漸清靜下來的時候走到了梧桐樹下。樹葉篩下來的燈光,在他臉上打下一片斑駁的馬賽克。龐麗看不清男人的面孔,推斷不出他的真實身份,或者她根本就沒有膽量去仔細看過。男人一只手在兜里摸索片刻,摸出一張紙幣,低著聲說,50行嗎?龐麗沒有做聲。男人又說,60呢?龐麗仍然不做聲。男人就一直把數(shù)字上升到了100。男人說,差不多了吧,這條街上壓根兒就沒有這個價……況且,我又不要你做什么……后來,龐麗在回憶這個晚上的事情時,總會生出一點點遺憾,與她一直期待的某種事物擦肩而過的遺憾。那個晚上,當男人將數(shù)字上升到100時,龐麗突然產(chǎn)生了逃掉的念頭。這念頭來勢兇猛,不可抵擋。由于慌張,她扭身時被什么絆了一下腳。男人機靈地伸出一條胳膊,瞬間挽起了她向前撲倒的身體。那一刻,剛好有一片明亮的光斑停留在男人臉上,龐麗看見,那張臉還是蠻清秀的……
龐麗再沒去過花園街,但男人蠻清秀的臉龐,會在某一時刻讓她回想起來,淡淡的哀怨,還有那種遺憾,便在她心間蕩漾起來……
找不到工作,龐麗只能厚著臉皮,跟女兒分享2000元撫養(yǎng)費。她學(xué)會了每天下午去小區(qū)附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便宜的茄子豆角,黃瓜西紅柿。她蹲在菜攤前,挑挑揀揀,討價還價。跟夏濤在一起時,這些事都是夏濤去做的,龐麗只需舒服地待在屏幕前看電視劇,欣賞劇中的女主角如何飛起一只腳,準確無誤地踢中色狼的褲襠……市場邊上有一堵影壁,上面貼滿了招工和房屋出租的小廣告。這兒是龐麗必須駐足的地方。她手里拎著剛從市場上淘回來的便宜菜蔬,那只殘腳抵住墻根下的一塊石頭。這樣,她能夠輕松地閱讀影壁上新更換的每一條信息。有一天,她在影壁上讀到這樣一則信息:為沒有享受過母愛的兒子招臨時媽媽——工資待遇:每小時100元。龐麗覺得她可以試試,聯(lián)系號碼記下了,卻猶豫著沒有打過去。龐麗想,這事是不是先跟夏濤說一聲呢?
后來,龐麗很為去夏濤那里找夏思穎的決定慶幸。雖然夏思穎并沒有在夏濤那里,夏濤也不知道夏思穎究竟在什么地方,但為了找到夏思穎,夏濤不厭其煩地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龐麗沒有想到,夏濤居然掌握著那么多夏思穎同學(xué)和家長的電話號碼。相比之下,作為女人,龐麗為自己的粗心感到了慚愧。好在他們終于從夏思穎某個同學(xué)那里得知,夏思穎和一個名叫浩川的男孩去看電影了。不管怎么說,這個消息讓龐麗和夏濤的心放了下來。謝謝。龐麗說。龐麗說完了就有些后悔。她突然覺得她和夏濤之間,已然存在著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之后,他們陷入了沉默。夏濤開始吸煙。他仍是像從前一樣放縱自己的煙癮,接二連三地吸,他腳旁立刻躺滿了橫七豎八的煙頭。龐麗,夏濤說,希望下次見面你能告訴我,你又結(jié)婚了。龐麗說,夏濤你放心,早晚會有人送請?zhí)o你的……
那天,龐麗從汽修廠回來,沒有乘公交,她順著和平路慢慢走,看上去很悠閑的樣子。龐麗很久沒有這樣信馬由韁地走過了,總是匆忙地出入大大小小的中介所,或去用人單位面試。雖然一直沒有結(jié)果,卻落得個忙碌。忙著,心里就充實。但是今天,龐麗心里的空落和憂傷,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難以忍受。陰歷九月的凄風(fēng)中,龐麗不知不覺掉了眼淚。黃昏鬼鬼祟祟地降臨在和平路上,行人稀少,有幾個小商販,向這個有著一只殘腳的女人兜售他們的水果,或者襪子和乳罩。龐麗一點都不回應(yīng)他們,她的冷漠,讓那些小商販在她走過之后,不懷好意地乜斜著她的背影。
天空積聚著云層。街燈相約著,在某一刻同時點亮。城市被動地陷入一種黯然的躁動中。梧桐樹的影子漸漸變得清晰。龐麗突然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走進了花園街。那棵似曾相識的梧桐樹,落光了所有的葉子,蕭然地站在那里迎接著她。龐麗恍然記得,多日前她站在梧桐樹下的時候,梧桐樹枝繁葉茂,燈光篩下來落在男人臉上,是一片曖昧的馬賽克,如今呢,禿枝在凄風(fēng)中動搖,將暗淡的燈光攪得支離破碎。那是一片令人傷心的碎裂。
陸續(xù)有男人踅過來,打量之后,沖她伸出代表數(shù)字的手指。龐麗仍然不做回應(yīng)。她的目光越過他們的手指,望向清秀男人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方向。被拒絕的男人們不滿地罵一聲,操,走向另一棵梧桐樹下的女人。
清秀男人終究沒有再出現(xiàn)?;蛟S,他這一生,只會在花園街出現(xiàn)那一次。
龐麗離開的時候,這個城市正經(jīng)歷著一場鵝毛大雪。龐麗突然聲嘶力竭地哭了一嗓子,然后,讓跛足留在雪地上的極不規(guī)則的痕跡,跟花園街做最莊重的告別。兩個小時后,當龐麗抖著凍僵的手,打開家門的那一刻,突然被撲面而來的一種溫暖場面驚住了。溫暖。龐麗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個詞——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看見過這種杯盤狼藉的場面了??蛷d里電視機音量開到最大,沙發(fā)上,她的女兒夏思穎和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相擁而臥。顯然,他們喝下了足夠讓他們沉睡的啤酒,以至于龐麗的跛足無意間碰倒餐椅的脆響都未能驚動他們。龐麗在兩個沉睡的孩子面前坐了下來。她發(fā)現(xiàn)男孩模樣生得俊俏,只是瘦弱了一些,像是營養(yǎng)不良,臉色有些蒼白。女兒夏思穎抱著他酣睡,像兩只睡相滑稽的貓崽兒。龐麗笑了,為自己想到了這個有趣的比喻忍俊不禁。
龐麗開始輕手輕腳地收拾餐桌。龐麗估計至少有五個人在這兒吃過飯,其余的人趕在大雪降臨之前走掉了,只剩下這個男孩。也許他離家很遠,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家,誰知道呢?反正這孩子看上去并不討厭。
男孩有個大氣的名字,叫浩川,在南湖影視城當群眾演員。當然,這些信息是夏思穎睡醒之后告訴龐麗的。接著,她耐心地給龐麗講述他們認識的經(jīng)過。夏太太,她說,你還記得夏天那場大雨嗎?瘋狂的雨水把街道變成了汪洋的那次?他們攝制組難得地趕上了那個雨天。浩川在那場戲里扮演一個在暴雨中遭遇車禍的人,躺在雨中,慢慢地死去。那天的導(dǎo)演對那場戲出奇地挑剔,拍了三十多次還不滿意。浩川在雨中冰冷的馬路上躺了兩個小時。那場戲下來,他被送進了醫(yī)院。當天的報紙和電視報道了這件事,夸他是個敬業(yè)的演員。我和幾個同學(xué)慕名去醫(yī)院看望他。我們帶了漂亮的康乃馨和筆記本。他是我們心中的偶像,我們希望他在我們筆記本的扉頁上,龍飛鳳舞地簽下他的名字……可是,夏太太你別笑,我們居然碰上了一件非?;氖虑椤覀兊呐枷?,他居然不會寫字,他的“字”,我和同學(xué)們沒一個認識的……
龐麗還是笑了起來,隔了茶幾望著男孩。男孩窘迫地低了頭,搓手。龐麗覺得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想了想,終究是想不起來。
在男孩睡醒后最初的那一刻,慌張著,欲奪門而逃,被龐麗攔了下來。外面雪這么大,公交都停了,你到哪兒去?龐麗給他們做了早餐。龐麗的廚藝一直叫夏思穎瞧不起,但那天夏思穎卻吃得興高采烈,頻頻沖龐麗挑大拇指。這讓龐麗的心情好了一整天。接下來的那個夜里,夏思穎把自己的臥室讓給了浩川,她和龐麗睡到了大床上。她告訴龐麗,他們之前去看了浩川參演的一部新影片。浩川在影片里演了一個溺水者,雖只有不足一分鐘的戲,可他們還是看得熱淚盈眶。為了這不足一分鐘的戲,他們在影院待了整整一天。這一天,他們總共看了四場,上午兩場,下午兩場。浩川始終跟他們坐在一起,這讓他們非常高興,散場的時候,他們湊上所有零錢,買了烤腸,南瓜片,還有酥雞和啤酒……媽,請原諒我們第一次逃學(xué),弄臟了屋子……到后來,夏思穎的話成了夢囈。這次,她居然沒管龐麗叫夏太太,這讓黑暗中的龐麗淚流滿面。
夏濤打電話質(zhì)問龐麗給夏思穎灌了什么迷魂湯,這些天不登他門口??崴萍幼懔擞烷T的汽車馬達的聲音喧囂了一陣之后,夏濤出人意料地溫和下來,告訴龐麗他搬家了,搬到了澤平莊園,又問龐麗的事有沒有進展。龐麗一時沒聽明白,問我什么事?夏濤發(fā)飆地說婚事啊,你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嗎?龐麗說這個不用你操心,就掛了電話。掛了電話的龐麗精神有些恍惚,目光望向城市的東北方。雖然她望見的只有高樓和更高的煙筒,但她心里想的卻是梧桐樹下那張清秀的面孔。這時候的龐麗是有些后悔的——假如當時她跟他去了,又會怎樣呢?
浩川隔三差五地光顧龐麗家,大多在晚飯前,夏思穎放學(xué)在家的時候。龐麗熱情地留他吃晚飯。浩川這孩子天生了一張?zhí)鹱?,姨長姨短,把個龐麗叫得心里癢癢的。
夏思穎告訴龐麗,浩川打算去嵩山少林寺學(xué)武,像武星王寶強那樣演武打戲。但這遭到了他父親的堅決反對,拒絕給他拿盤費,所以,浩川的計劃一直無法落實。夏思穎打算去汽修廠找夏濤,讓夏濤贊助一筆錢,給浩川做盤費。不需要太多,2000元足矣。
龐麗想到自己也應(yīng)該拿一點錢資助浩川,沒多有少,總是個心意。無奈囊中羞澀。找不到工作,夏濤的撫養(yǎng)費也因為裝修新房荒了兩個多月了。好幾次,龐麗調(diào)出手機里那個電話號碼,一想到去給一個單親孩子當媽,就猶豫了,這終究是件難為情的事。有幾天,龐麗又忙于出入中介所和用人單位,仍是無果,龐麗臉上,難免掛上郁悶的顏色。浩川是個聰明孩子,自然知道龐麗郁悶的原因,他給龐麗出主意說,姨呀,一時找不到合適工作的話,你可以去影視城試試。做群眾演員這活兒,雖說撐不著,倒也餓不死。龐麗笑笑說,姨找到工作了,姨只是還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做。浩川說那是什么工作呢?龐麗到底沒有說出來。龐麗沒說的原因不是難為情,而是因為浩川本身也是個沒媽的孩子。按浩川自己的說法,他一歲多的時候,他媽和一個男人私奔了。父親帶著他,從遙遠的西寧鄉(xiāng)下一路尋找過來。十四年,他們找過了無數(shù)的城市和鄉(xiāng)村。兩年前,來到了這個城市。十四年,父親始終以拾荒為業(yè)。他沒有文化,這個世界上,只有拾荒者不需要文化。十四年,他們到達任何一個城市,這個城市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就會有骯臟的破爛物什堆積起來。這是我們所有的財富,這是我們奔赴下一個城市的盤費!在頻繁的遷徙中,我失去了上學(xué)的機會,我至今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每次在接戲的協(xié)議上簽字,所有的人都笑我。我笑誰呢?笑我父親嗎?我不止一次地勸他別找了,世界這么大,我們找不到她。可是我父親固執(zhí)地堅持著他的尋找,他說他不是在找他的女人,他不放棄尋找的,是他兒子的母親。我懂我父親。我懂。我們在這個城市住了兩年,我們知道會和從前一樣找不到她。但是我父親,他沒有像從前那樣張羅著從這個城市遷徙到下一個城市,我覺得他很反常,也許,他累了,終于感到累了,失望了……他跟我說,兒子,爸對不起你,你長到16歲了,當了演員,會說很多漂亮話了,但是你沒叫過媽,你不知道這個字,它有多么暖人……龐麗記得,浩川說這一大段話的時候,表情豐富,不斷地揮著手,像在說臺詞。龐麗當時就覺得,這孩子是塊當演員的料,將來會有出息。
夏思穎果真從夏濤那里弄來2000塊錢,這樣,浩川去少林寺學(xué)武的事基本可以成行了。那幾天,夏思穎突然變得沉默寡言,一臉傷兮兮的表情,有時候無緣無故地紅了眼圈兒。離浩川遠行的日子還有兩三天的時候,夏思穎叫龐麗燒了幾個菜,說是時候給浩川餞行了。時間選在了星期六晚上,邀請了幾個同學(xué),他們都是浩川的鐵桿粉絲。浩川因為導(dǎo)演恣意復(fù)戲來晚了。他看見他的粉絲們圍桌而坐,沒一個人說點什么,像他演過的影片里的啞鏡頭。啤酒倒進玻璃杯,雪白的酒花在杯口慢慢綻放。端起來,一飲而盡。浩川宣布,他決定取消去少林寺學(xué)武的計劃。沉悶,突然被笑聲擊得粉碎。粉絲們擁住浩川,喜極而泣。餐椅倒了,酒杯翻了,有人放聲大哭。啤酒換成紅酒,咣一聲,杯子碰在一起,干!85平的屋子,在那個晚上,是這座城市里最沸騰的地方。
那一刻,候在一旁的龐麗,突然淚流滿面。
那天夜里,所有粉絲都窩在了85平的屋子里。龐麗挨個給他們的家長打電話,告訴他們,粉絲們喝大了,她不放心他們走,把他們?nèi)苛袅讼聛?。有人在電話那頭發(fā)脾氣,埋怨龐麗不該讓孩子們喝那么多酒。龐麗語氣異常的溫柔,小心翼翼地賠著好話。龐麗整夜地守護著醉夢中的孩子們,毫無倦意。過了這一夜,龐麗突然發(fā)覺,一直壓在心頭的某種恐慌感消失了。有那么一刻,龐麗很想給夏濤打個電話,告訴他,她完全有能力做夏思穎的監(jiān)護人。
沒派上用場的2000塊錢,被夏思穎和浩川拿走了。他們消失了整整一天,傍晚回來時,手里拎了一個漂亮的紙袋,里面居然是一件紅艷的女式唐裝。璽玥。名牌。夏思穎和浩川相互遞了個眼色,一起將蒙了圈的龐麗按在了沙發(fā)上。夏思穎找來化妝盒給龐麗化妝。她做得非常細心,像一個優(yōu)秀的專業(yè)化妝師。龐麗也停止了掙扎,安靜地承受著他們的擺布。她想,我倒要看看,你們到底玩什么貓膩!
化完妝,穿上紅艷唐裝,龐麗被夏思穎推到鏡子前面。龐麗瞧了一眼,居然紅了腮。
夏思穎說,媽,你可真像個新娘子。
龐麗說,這還是我嗎?
夏思穎用手機拍了照片,發(fā)到微信上。過了一會兒,夏濤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夏濤說,龐麗你不夠意思,結(jié)婚了都不告訴我一聲。
龐麗說,為什么要告訴你呢?你是我什么人?
龐麗說過這句,又覺得生硬了,就柔了語氣,說,別掛念我,我很好……對了,夏濤,我得告訴你,我找到工作了……
龐麗是第二天早晨撥了那個號碼的。對方邀請龐麗過去面談。聽口音是個外地男人。這年頭人心不古,騙財騙色的事時有發(fā)生。龐麗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一趟。對方說他在東城區(qū)一個叫“沙窩”的地方等她。龐麗在這座城市生活了30多年,居然沒聽說過還有個叫沙窩的地方。對方又補充說沙窩在76路公交終點附近。好在龐麗知道76路終點在城鄉(xiāng)接合處,不用中途換車,方便得很。
一小時后,龐麗下了76路公交車,跟一個遛彎兒的老人打聽,老人隨手指了前面一處破敗的村落,說那就是沙窩,正拆遷呢,老住戶都搬走了,只有一些外地來的鄉(xiāng)下人住在那里。龐麗直到走在那村落惟一的街道上時,才知道這個叫沙窩的村子究竟有多小。沙窩的街上很清靜,龐麗只看見了一只目光渙散的流浪狗,從一家破落的院子里溜達出來。那院子里有一個人,戴了破爛風(fēng)帽,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他面前堆滿了雜物,他熟練地翻揀著里面的廢紙片,空飲料瓶,還有一節(jié)一節(jié)的舊電線。他干得緊張而有序,讓人想到是不是有一把遙控器在不遠處指揮著他。
找不見等她的那個人。龐麗再次撥了那個號碼。讓龐麗詫異的是接電話的人竟然是那個整理廢品的人。
后來,龐麗每次想到這個情景,總要笑起來。她說,當時她完全可以想一想,這個人跟浩川會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可她是個不愛想事的人,她當時完全被這種戲劇性的相遇驚住了。其實,在龐麗心里,有一件更加讓她吃驚的事情,被她埋在了心里,永遠都不會說出來——當那個男人打來一盆清水,撲嚕撲嚕洗凈了頭臉的時候,龐麗禁不住驚叫了一聲,怎么是你呢?男人不解地問,你認識我嗎?龐麗趕忙搖頭,說不認識。龐麗怎么能說出那夜在花園街梧桐樹下的相遇呢?那畢竟是難以啟齒的相遇,龐麗寧愿永遠藏在心里。
接下來的事情,龐麗可不愿瞞著誰。她偶爾跟浩川和夏思穎講起來,總是這樣說——當時,我看見你爸那間臥室,亂得狗窩似的,我突然有一股想幫他料理一下的沖動,但我終究沒有,我只是看著他那張大床笑。他一個人,怎么睡那么大一張床呢?你爸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說,我兒子有時候回來住一宿。他是個電影明星,演過好幾部影片。他很有天分,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但是,我總是覺得對不住他。他長這么大,連一聲媽都沒叫過。他媽走的時候,他才一歲多,還不會叫媽。我?guī)е麖奈鲗庎l(xiāng)下一路找來,十四年啊,就是在大海里摸一根針,也該摸到,可我們就是找不到她……
龐麗說,那時候,她和他站在灰暗的房間,窗前皂角樹的枝葉,把早晨九點鐘的陽光攪成瑣碎的光斑,敷在男人清秀的臉上。這讓她產(chǎn)生了某種錯覺,以為重溫了那夜梧桐樹下的相遇。龐麗的心莫名地狂跳不止。她小心翼翼地問,你打算永遠這樣找下去嗎?男人在明亮的光斑里絕望地搖著頭,我找累了,失望了,不想再找下去了……男人說,其實,我如此辛苦地尋找她,只是為了聽見我兒子喊一聲媽,這樣,他就不會恨她了,他會原諒她……其實,他媽沒有他想的那樣壞,她只是受了那個王八蛋男人的蠱惑……
龐麗說,那天我哭得一塌糊涂。我把那男人沾滿碎紙屑的頭抱進懷里,我說,你這傻男人,我沒白想你……我來給你兒子當一回媽,兩回,三回,都行,讓他天天叫給你聽……
龐麗說,我至今記得,那男人清秀的臉上在剎那間堆滿了笑容。他笑得比那天的陽光還要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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