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紅
你可憐我是人海中的泛泛之輩,我記掛你高處不勝寒、晚年會孤老……
1
從小,我媽常說:“老大是榜樣,老大優(yōu)秀,老二會有樣學(xué)樣。”這種錯誤的價值觀,讓我姐以改造我為重任。
有我這種懶癌入骨、散漫成性、從小不上進、大了不上道的妹妹,對于小時候做學(xué)霸、長大了做精英、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卻要靠腦子的姐姐來說,真是不可思議。
從小被冠之以“某某的妹妹”的我,活在姐姐的光環(huán)之下,總以反其道而行之的生活態(tài)度尋找存在感。
抄作業(yè)、睡懶覺、打游戲,姐姐經(jīng)常訓(xùn)斥我說:“你到底有沒有自尊心?”
“沒有?!蔽覊膲牡匦Γ拔矣X得這樣挺好。沒心的人,不受傷……”
姐不知道,一次,我拿精心創(chuàng)作的漫畫給她看,她一把扔掉,我自討沒趣地縮回窗口發(fā)呆。我沒哭,默默舔著傷口。
2
中考后,我進技校。重點中學(xué)的姐姐跌入爭分數(shù)、奪名次的滾滾紅塵,道不同不相為謀,疏離感就此越埋越深。
一天,姐姐在街上跟重點中學(xué)的朋友們撞到百無聊賴的我。
某人說:“那不是你妹嗎?當年我們3個人在我家玩得那么好,你還記得嗎?她現(xiàn)在讀高幾啊……”
姐姐走過來,肉乎乎的手指拍拍我的肩膀,撒謊說:“我妹讀高一?!?/p>
某人又問我說:“你還記得我嗎?”
我記得很清楚,她是姐姐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們曾走過十多里的山路,到村落里的她家玩。抵足而眠,四野寂靜,螢蟲起伏,姐姐對我特別溫柔,我們甚至覺得可以永遠做好朋友!
永遠的盡頭,原來就是現(xiàn)實。讀高中之后,這人的成績追上來。作為最強的競爭對手,我沒少聽姐姐講這人的壞話。她將她的名字寫在書桌上,經(jīng)常恨得咬牙。
此時的姐姐卻挽著她的手,儼然閨蜜的模樣。為姐姐的面子,我應(yīng)付幾句,落荒而逃。
每次有人跟我滔滔不絕地講著姐姐的優(yōu)秀時,我腦中總記得,她對我僅有幾次的溫柔,哪怕是在“外人”面前裝出來的。
3
考入北大之后,姐姐跟家人打電話的時間都爭分奪秒。
從聽筒那邊哼唧的聲音,我能判斷她總在如廁。飲食不規(guī)律的生活,讓她常年便秘,也在這樣“邊角料”的時間段對我關(guān)心幾句。
我常想,每一朵鮮花都需要綠葉,每個優(yōu)秀的美女都會有不上道的丑女陪襯著。所以,我努力想做一片“不算太差的綠葉”。
即使是技校畢業(yè),我沒有像很多同學(xué)一樣在小城里終年串門打麻將,與人交談時,言語里總夾雜著臟話。我經(jīng)常讀書、努力學(xué)外語,還抽空寫文章畫漫畫,給縣報投稿……
30歲時,我在老公一家的支持下,開了一家汽配店。作為縣城里較早的一批汽配店,我掘到第一桶金,給爸媽買了一套公寓房。
那時候,姐姐還在北京租房住。
我看她外企精英的生活,外表靚麗,其實真沒啥好羨慕的。所以當我結(jié)婚生子,她依舊單身、因為頸椎病發(fā)作而住院時,我真想問她:“你果真享受你的成功嗎?”
我不敢問。因為姐姐永遠一副志在必得的氣勢,搞得家人之間也無法敞開心扉。
姐姐在北京買房時,我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
她死活不要,大概是拉不下面子。最后,我只能以父母的名義把錢打給她。
誰都知道,大城市消費高,跟她的面子比起來,每個月少還點貸款,恐怕才是最實惠的事情。
4
姐姐每次回老家,我都開車去接。
她屁股還沒有落座就數(shù)落我——一會兒說行程沒有安排好、一會兒說該聯(lián)系的人沒找到、一會兒說飯菜不合口味。
我依舊虛心地接受她的批評,倒是父母會憋不?。?/p>
“小美,你常年不在我們身邊,很多你的擔子你妹妹替你挑了。你就不能存點感恩的心,說話態(tài)度好一點?”
姐姐大概已經(jīng)忘記怎么心平氣和地跟我說話了。這么多年過去,即使我的車不比她的差、我的房不比她的小,她仍舊看我是那么居高臨下。
我們姐倆也沒啥共同話題。我曾將她拉入一個初中同學(xué)群,她完全適應(yīng)不了,很快退出。她微信上發(fā)的文章,我覺得好枯燥;我發(fā)的養(yǎng)生文,勵志雞湯,她總覺得可笑。
生活的不同,環(huán)境的差異,思想觀念與生活方式的天壤之別,讓我深深感到一種失意。那條從前微弱但后來寬深的溝——生活哲學(xué)的溝,我們始終無法逾越。怪不得,在《親愛的安德烈》里,龍應(yīng)臺對兒子說:
人生,其實像一條從寬闊的平原走進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結(jié)伙而行,歡樂地前推后擠、相濡以沫;一旦進入森林,草叢和荊棘擋路,情形就變了,各人專心走各人的路,尋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擠擠同唱同樂的群體情感,那無憂無慮無猜忌的同僚深情,在人的一生之中也只有少年期有。
5
女兒悅悅的出生,仿佛架起一座橋梁讓我們姐妹多了一些話題。
或許是每個“齊天大圣”的本能吧,姐姐母性膨脹的時候就會給悅悅買衣服、買奶粉,還在微信圈里曬照片。
悅悅上小學(xué)后,幾乎每個暑假都去北京玩。
姐姐待她如同親生,出國旅游都帶著,花錢眉頭都不皺。
我覺得姐姐把所有的溫柔都給了這個外甥女。甚至連她相親時,都要問悅悅喜不喜歡這個“叔叔”。
……
姐姐的婚事,成為全家人的煩惱。她再大的成就,也無法讓父母對她“主動求?!钡幕橐鲇^念釋然。
姐姐偶爾跟我抱怨,相親市場上的男人多么不靠譜。我不知道如何應(yīng)答,生怕自己多說一句,她就再不跟我講她的軟弱。
活到30多歲,人變得成熟以后,我們都逐漸意識到姐妹是世界上最親的人,是唯一可以暴露傷口而不怕羞恥的人。
姐姐大概也有同感,母親的心臟病和父親的糖尿病,她報喜不報憂,不敢讓他們受一點刺激。
6
今年夏季,母親要去北京做心臟搭橋的手術(shù)。姐姐為她聯(lián)系了最好的醫(yī)院和醫(yī)生。
我隨著母親住進協(xié)和醫(yī)院。人家都好羨慕,說:“你有兩個女兒好福氣??!一個送飯、一個陪床……”
我不知道姐姐廚藝為何突飛猛進。過去連面條都不會煮的她,現(xiàn)在換著花樣煲湯送過來。
為了安慰母親,她經(jīng)常帶一個男閨蜜同來。母親看得眉開眼笑,仿佛出了院就要參加婚禮一般。
那段時間,我又一次感覺到姐姐的溫柔。當我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偌大的病房、空落落的走廊、繁瑣的住院手續(xù)和各項檢查中奔波時,一看到姐姐的身影就像打了雞血一樣。
我們聊的話題除了圍繞母親的病,還有,就是我們小時候的偶像——《還珠格格》里的林心如大婚的事情。
姐姐跟我說:“結(jié)婚沒什么了不起,有能力選擇才是本事??纯慈思业拇蠡?,真是沒白耽誤那么多年?!?/p>
我趁機說了幾句她男閨蜜的好話,然后推心置腹地說:
“當初我結(jié)婚時要啥沒啥,你一定在笑我‘一丑妞嫁了一窮小子有什么好滿足的?但是,這些年走下來,我真很幸福。這會兒,我老公一邊照顧女兒、一邊伺候咱爸、一邊看店賺錢,還對我噓寒問暖……不知咋的,每次聽他說‘老婆,你好嗎?的時候,我都覺得特滿足?!?/p>
姐姐苦笑了一下,還是堅持她的觀點:“我現(xiàn)在越來越討厭參加同學(xué)婚禮。撲面而來的湊合感,一看雙方都是沒得選的將就,看著都讓人犯堵!”
我搞怪說:“其實結(jié)婚很簡單哦!眼一閉,燈一拉,心一死,哦耶,成了!……”
……
母親的手術(shù)很順利。
進口的心臟支架,是姐姐全額付款。那段時間我家的汽配店一直虧錢,姐姐默默的體恤與支援讓我很暖心。
7
母親出院之后,姐姐跟這位各方面都差強人意的男閨蜜訂婚了。
與其說是“摯友變伴侶”,不如說姐姐嫁給了歲月,也敗給了現(xiàn)實。
……
婚禮要回小城風風光光地辦一場,因為親朋好友都說姐姐是成功女性,結(jié)婚更證明她的成功!
但是我認為真正的成功,不是和誰領(lǐng)個證,上個床,生個娃;而是有能力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有能力去抹平代溝、好好跟親人們說話。
姐姐做到了這一點。
在我為她張羅婚禮的千頭萬緒中,她沒有挑錯,沒有苛責,偶爾還溫柔地對我說一句:“辛苦了!”
我和姐姐,兩個人生軌跡完全不同的人,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生活歷練,終于學(xué)會去尊重對方的幸福。她不再憐憫我是滾滾紅塵中的碌碌無為之輩;我也不總記掛她高處不勝寒、晚年會孤老……
當姐姐踏上紅地毯,走過我身邊時,我覺得她還是當年的“?;ā?,驚艷得可以讓男人們魂飛魄散。
而我呢,就像那個默默無聞、坐在路邊努力鼓掌的小女孩,由衷地希望姐姐擁有幸福與快樂!
編輯/張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