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烈

回家那條路

■王星烈

“老丁，你女兒明天回來為你過生日，是嗎？”一早，丁向奎將幾個塑料編織袋往破破爛爛的三輪車上一扔，準備去撿廢品。丁向奎聞聲抬頭一看，見鄰居老張一手提油條一手提豆奶站在那里問他，忙應道：“是啊！昨天的車，今天晚上到。”刀刻一樣的臉上堆滿了甜蜜的笑。

“不好了?！崩蠌堄行┚o張兮兮地說，“我剛才買早點時，那里的人議論開了，說：昨天，從廣東開我們縣的大巴車，昨晚上，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我忘了，那車子從山上翻到山下，滾了好幾百米，車都燃燒了?！?/p>

“不可能……”丁向奎嘀咕著，臉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體搖搖欲墜。

“老丁，不急，也許，你女兒沒有坐那班車?！崩蠌埫Ψ畔率掷锏脑琰c，扶住丁向奎。

“向奎，快給佳佳（女兒的名字）打電話?！倍∠蚩睦掀牛劼晱奈堇锉剂顺鰜?。

“手機，我的手機呢？把我手機拿來?！倍∠蚩€(wěn)住身子，叫老婆拿手機。

“你看你，手機在你包里?！崩掀培凉值郎碜宇濐澯朴频脑诳諝饫锘问?。

丁向奎將手機貼在耳朵上，手機和手一起抖得厲害。“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薄斑恕钡匾幌?，老丁手機掉到了地上。

“老丁，不急，也許是女兒手機沒有電，或是別的什么原因?！崩蠌埌参恐?。

“打她閨密的?！崩掀琶μ嵝牙隙?，有一回，老丁打女兒的電話，沒有打通埋怨女兒。女兒就說，要是她的手機沒有電，或關(guān)機或什么原因打不通就打她閨密的。剛聽到閨密兩字，老丁他們兩口子，還以為是女兒的男朋友，打了一次電話才知道是個女孩。姓蘇，叫小小，就是曾經(jīng)和佳佳來過他們家的那個同學，現(xiàn)在的同事。

“丁伯伯，有什么事嗎？”是蘇小小的聲音。

“小小，佳佳，她在……”老丁急得不知怎么說，聲音里已帶著一絲哭腔。

“佳佳，昨天回家了，她說今天晚上到，丁伯伯，佳佳沒有告訴你們嗎？昨天，她打的到東站，是我送她上的出租車?！?/p>

老丁，聽蘇小小這樣一說，反而出奇地冷靜。他在打電話前，已下定決心告誡自己，不管事情如何，自己決不能倒下。小小的話證實了一切，一種痛，撕裂著他全身所有主動脈和毛細血管。掛了電話，他說：“我去接女兒回家?！?/p>

車，靜靜地奔馳著，車上除了發(fā)電機的“嗡嗡”聲外，沒有任何聲音。老丁坐在車上，微閉著被淚水包圍的雙眼，他不敢看車上的人，因為淚水在所有人的臉上囂張橫行?？戳?，他會更傷心，怕自己挺不住。他心里只有兩個字，堅持堅持，要倒下也要把女兒接回家后才倒下。他強迫自己的思路往后退，退到昨天以前女兒的身上，一個歡蹦亂跳的女孩就出現(xiàn)在他腦里，在他眼前閃現(xiàn)——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我來幫你們選?！鄙闲W的佳佳，下午放學回來，見他們將撿回來的廢品，倒在地上進行挑選分類，她把書包往桌上胡亂一扔，跑來蹲在地上，拿著廢品瞧。

“佳佳，去做作業(yè)，這樣臟，你來搞什么？不好好讀書?！?/p>

女兒毫不理會，拿起這個看看，扔到一邊，又拿起另一個。小小的嘴巴咕噥著：“作業(yè)早就做好了，我要幫你們?！?/p>

“作業(yè)做好了就去看書，不聽話，長大了就和我們一樣撿一輩子的廢品，窮活一輩子?！彼脫鞆U品來嚇唬女兒，催促她好好讀書。

女兒抬起白里透紅的小小臉蛋，笑著自豪地說：“對，我長大了，就要和你們一樣撿一輩子的廢品?！?/p>

看著佳佳小小的身影，心里酸楚無比，一個家庭的好壞直接影響孩子的天地。他沒有好氣地瞪佳佳一眼，不滿地說：“沒出息，你就沒有別的想法？”

“撿廢品不是很好嗎？你整天和媽媽笑嘻嘻地在一起?！奔鸭颜f著忽然抬起小腦袋，疑惑地問：“是不是當了老板有錢就會天天吵架打架？”

“你胡說啥？”他不解地看著女兒。

“你沒有見前面那戶人家？就是從這里出去，在往那邊走一會兒那家，大家都說那是劉老板家，有很多很多錢，你不曉得。”女兒站起來比手劃腳地說著，“我讀書往那里過，常聽那屋子里在吵嘴，還有稀里嘩啦摔東西的聲音，還有女人邊哭邊罵，還有……”

“佳佳，不準胡說?！彼麗汉莺莸刂浦古畠骸?/p>

“沒有胡說，你不信那天我聽見了，回來叫你們?nèi)タ?。”女兒辯解著。

“佳佳，你再說，就不買糖葫蘆給你吃了。”

佳佳臉一陰，有些不高興，說：“爸爸，拿錢來，今天，我要買三串糖葫蘆。”

“不行，只買一串，吃多了不好?！彼f著，從身上掏出夠買一串糖葫蘆的零錢，遞給佳佳。

佳佳嘟嚕著臉，撅著嘴，不滿地說：“每次都買一串，你和媽媽一人一個，我就剩下沒有多少了。”佳佳每次買糖葫蘆回來，死皮賴臉地纏著他和她媽媽，要他們吃一個，女兒捏著錢朝外跑去。

有一次星期天，佳佳和我們一起出去撿破爛，在路上蹦蹦跳跳的，她眼睛靈活，很遠都能看見，哪里有個礦泉水瓶，易拉罐，哪里有個紙箱子，有本雜志……奔去撿來遞給他。一次，她手里拿著一個八寶粥拉罐瓶，翻來覆去地看，然后說：“里面裝的東西好吃嗎？我想吃?！毖劬镄顫M了特別的渴望。

讀中學時，有一次，佳佳死纏爛磨地硬要他去開什么家長會，怕給女兒丟面子，在鄰居那里借了一套西裝穿在身上。

女兒嗔怪地笑道：“丟什么面子？我才不怕?！迸畠号艿轿葑永?，將他的衣服拿來，輕輕地拉著他說：“爸爸，來，我?guī)湍銚Q上，媽媽給你洗得好干凈?！?/p>

我只好把西裝脫下來，穿上自己的老藍布。女兒圍繞著轉(zhuǎn)了一圈，媚媚一笑，說：“這才是爸爸的本色，漂亮，有氣質(zhì)，我們走吧！”

……

車“咣當”一聲，來了個急剎。打斷了老丁美好的回憶，又把他牽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他看看車廂里的大家，還是那樣愁眉苦臉，淚水連連，他鼻子一酸，眼睛又潮濕起來。多乖巧的女兒，怎么會遇著這樣的事？

老丁聽著車上人們悲痛欲絕的哭訴和聲討，心如刀絞，一切罪魁禍首，都是錢。要不是上大學的女兒，那次回家見……老丁又繼續(xù)迷迷糊糊陷入了回憶中——

佳佳成績一直很好，說好了，大學畢業(yè)繼續(xù)讀研。讀大四時，一次回家，她沒有打電話告訴他們，直到她背著一個包像一只歡快的小鳥一樣撲騰著闖進家里，才知道女兒回來了。那時，他和老婆手里正端著一碗粥，桌上一碟泡蘿卜，一碗白水青菜，外加一碟辣椒。佳佳歡快地叫了我們一聲，然后，呆愣愣地盯住桌子上的飯菜，淚水在她眼里打著漩帶著哭聲說：“你們吃的什么呀？”

她媽媽忙笑逐顏開地說：“我們喜歡吃這樣的口味，真的好香，你來嘗嘗。我們生活得很好，現(xiàn)在都提倡生活要吃清淡一點，這對我們老年人的身體有好處?！?/p>

“爸爸媽媽你們?yōu)槭裁匆_我，在學校每次和你們打電話都說，佳佳，你的生活費夠不夠，有沒有錢用，要吃好點，穿好點，不讓老師和同學們看不起。爸爸媽媽，你看你們吃些啥？穿些啥？”女兒說著哭著，走去摟抱住她媽媽，“以后，不要再給我打錢到卡上了。我卡上還有幾千元，每個月去做家教也有錢，完全夠我讀到明年大學畢業(yè)。你看你們的身體越來越差，瘦弱得像什么樣子，等我明年工作了，我養(yǎng)你們。”

他感動得淚眼朦朧，囁嚅了半天才說：“佳佳，你不是答應我們考研嗎？”

女兒抬起淚臉?gòu)趁牡匦π?，有些調(diào)皮，她說：“爸爸，那是我騙你們的，你都信，我的成績哪能考得上什么研。爸爸，你是不是很失望？”

“努力，不要去做什么家教了，把時間都用在學習上，要不多讀兩年大學一定能考上。你也知道，那些讀高中的沒有考上大學的，多讀了兩年不就考上了，相信你也一定能，加油！”

“爸爸，我好累，真的不想再讀書了，尊重我的選擇，好嗎？爸爸。”

直到佳佳畢業(yè)，她那個閨蜜蘇小小來家玩，才聽她說：“那次佳佳回校后，不想你們再那樣辛苦地為她操勞，決定不考研。

“佳佳，都是我們害了你，錢害了我們。”老丁想到這里，心里輕輕呼喚著女兒的名字，眼淚又像漲潮一樣涌了出來。老丁想起，該給家里的老婆打個電話了，他摸出手機，一按，手機沒有電已經(jīng)自動關(guān)機了。他想借別人的手機用一下，可怎么也想不起家的電話號碼，只好放棄，他想反正過兩天就和女兒一起回家了。

聽說佳佳出事了，老丁老婆的娘家來了人，佳佳的舅舅，兩個姨娘，幾個表哥表弟表姐妹都來到了他們家。老丁沒有直親，一直是單傳，他們一邊安慰著老丁老婆，一邊等著老丁的消息，可是，老丁只是在車子開出的時候，來過一次電話，打他的電話，又一直不通。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埋怨老丁老婆不該讓老丁一個人去。

夜深了，幾個表哥弟表姐妹默默無聞地睡了，老丁老婆，舅舅和姨娘，他們沒有去睡，靜靜地坐在那里，守候著桌上那部手機。困了，就靠在破沙發(fā)上，閉上眼睛打盹。

“咚咚，咚咚咚……”在他們迷迷糊糊之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隨后是喊叫聲：“爸爸媽媽，我回來了，開門?！笔羌鸭训穆曇?。他們驚得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夢，他們都想到是自己在做夢?？砷T外的敲門聲和喊叫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

“你是誰？真是佳佳嗎？”老丁老婆壯著膽子問了句。

“媽媽，你怎么了，我不是佳佳，是誰呀，媽媽開門?！?/p>

門開了，佳佳走了進來。她見了舅舅和姨娘，他們都在這兒，心里忽然明白了，她說：“我知道了，你們也以為我出了車禍，我剛下火車，就聽說了那事，本來我想在車站坐一會兒，等到天亮才坐公交車回來，但怕你們擔心，就打的回來了?！?/p>

“你真是佳佳？一車人都遇難了，你還活著？”老丁老婆疑惑地盯住佳佳，揉揉眼睛，懷疑自己仍在夢中。

“我沒有坐汽車，是坐火車回來?！奔鸭研Σ[瞇地解釋著。

“不可能，你的閨蜜說是她送你上去汽車站的出租車?！?/p>

“對，是閨蜜送我上的的士。票也是頭兩天就買好的，可是當我到了車站，司機就說；今天，人滿了，只有明天才能走。后來才知道，是司機的一朋友，臨時決定要回家，把我的名額頂了，我和車站的人論理一翻，為了能趕上爸爸的生日，只好又風塵仆仆地趕往火車站。急急忙忙買好火車票，上了車，準備給你們打個電話，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不知什么時候掉了，還是被人偷了。”

聽佳佳這一說，大家完全從睡夢中清醒了過來。高興得不知所措，老丁老婆一把將女兒拉到懷里，憋了好久的淚水，終于洶涌而出，她說：“聽說你出了車禍，我們心里有多難受，你知道嗎？佳佳……”老丁老婆有千言萬語梗在心頭說不出。

表哥弟表姐妹們聽到佳佳的說話聲，急速從床上爬起來，圍繞在佳佳身邊，他們拉著佳佳的手，親密無間地叫著表姐，叫著表妹，說：“我們都不相信你這樣好的人，這樣漂亮的人，會出事，閻王都不敢要?！?/p>

“就是，就是，到了上車的時候，也被人刷下來了?！?/p>

“上帝見了都不敢要，臨時換了人?！?/p>

“……”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佳佳一邊和大家應酬著，一邊用眼尋找著爸爸：“我爸爸呢？”

“他聽說你出事了，就和大家一起去了出事地點。”老丁老婆說。

佳佳有些急促地說：“快，打電話給爸爸，告訴他，我回家了?！?/p>

“他的電話打不通，我們已經(jīng)打了好多次?！崩隙±掀艧o奈地說。

“我去運輸公司，讓他們打電話給那里的人，轉(zhuǎn)告我爸爸，說我沒有坐那班車，已經(jīng)回家了?！奔鸭颜f。

佳佳從運輸公司跌跌撞撞地闖進家門，氣喘吁吁地說：“媽媽，快給我準備一下，爸爸在那里得了急病，我馬上坐飛機去那里。舅舅，姨媽，你們有錢嗎？我身上沒有帶多少錢，有的話，多借一點給我，不管花多少錢我都要救我爸爸?！奔鸭堰爝煲卣f著，淚水早已在她臉上肆意縱橫。

家里所有人都急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大家急迫地問道：“你爸爸怎么啦？”

佳佳喘息一會兒才說明白：“我到了運輸公司，向那里的人說明了情況，他就打電話給去現(xiàn)場的負責人。那里的負責人說，一個叫丁向奎的人，到了那里，見了血肉模糊，橫七豎八的尸體，突發(fā)腦溢血，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搶救?！?/p>

“沒有叫你爸爸接電話?！币槐斫阏f。

“昏迷中，要是能接電話就好了?！奔鸭驯从^地說。

沒有買上飛機票，只好叫一輛出租車。佳佳和他表哥帶著沉重焦急的心情，和的士一起飛馳在驕陽下的柏油馬路上。

夜半三更時，老丁老婆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后，便是一陣歡快的叫喊聲：“佳佳，我回來了，佳佳，我回來了……”

老丁，回來了。老婆疑惑地望著他。說：“你怎么回來了？你生病被送進了醫(yī)院，今天早上都昏迷著?！?/p>

“我沒有得什么病呀？”老丁摸不著頭腦，“我一直好好，在事發(fā)現(xiàn)場，和我一起去的人，大都各自找到了自己殘缺不全的親人，我還在那里爬上爬下地認真尋找著，就是找不到一點像我女兒的皮肉。此時，那個帶隊的負責人，走到我身邊問我，你是丁向奎嗎？他說，你女兒沒有坐這班車，坐火車已經(jīng)回家了。我就叫他幫我聯(lián)系了班車，趕回來了?！?/p>

這到底怎么回事？

好一會，老丁才想起來：在那里，有一個和他同名的鄉(xiāng)下老頭，見了他那慘不忍睹女兒的尸首時，就昏倒了。聽說，就他們父女倆，現(xiàn)在他多可憐，病在床上，沒有一個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