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黃宇
從“即將消失的村莊”,到躋身全國第一批美麗鄉(xiāng)村,郝堂的復興是一場政府、社會力量和村民三方協作,重尋鄉(xiāng)村價值的系統工程。
到郝堂的第三天,村里落下鵝毛大雪時,我正要從三號院出來。三號院是三間土房,由從鄭州搬來村里的董先生一家租下,既自住,也辟作茶社。我站在土屋的屋檐下出神。院子里有一排疏竹,一張石桌,幾盤石凳。院子的木門敞開著,舊木頭粗糲的質感在飛雪中影影綽綽。門檐上的積雪眼見厚起來。門邊還有秀頎的兩棵樹,一株臘梅,一株枇杷,葉子依舊綠著,也一并沒在雪里。我心里冒出句古詩:“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辈淮笄‘敚兜绤s也貼切。
郝堂三號院是改造中“搶救”下來的土坯房
選擇來郝堂,是因為畫家孫君。孫君是安徽人,當過兵,做過采石化肥廠的燒爐工,從事過12年的美術教育。1999年,他在北京地球村環(huán)境文化中心入了鄉(xiāng)建的門,2003年,干脆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非政府組織(NGO)“北京綠十字”。2011到2013年,孫君給郝堂村做了規(guī)劃設計,他說郝堂是自己做的第一個系統性的項目,也是10余年鄉(xiāng)村建設經驗的收官之作,“值得一看”。
這些年,藝術家和文化人下鄉(xiāng)做鄉(xiāng)建是股潮流,我想看看郝堂有什么不一樣。初來乍到的第一天,一種感受已經很明顯:藝術家和文化人做鄉(xiāng)建大多選在兩種地方,一者有奇山奇水,像莫干山的一些村莊本身就在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內;二者有獨特的文化價值,比如安徽碧山,“山高田廣,阡陌如繡,白墻黑瓦,鱗次櫛比”,村莊里保存完好的明清古民居和祠堂就有百余座。
做了四十余年郝堂村干部的胡靜(右)和村民寒暄
郝堂并無這樣的資源稟賦。村子坐落在大別山的懷抱里,2004年才有“村村通”,幾乎是個被遺忘的村落。村里小山包毫不奇峻,一條小河從村里流過,也不顯嫵媚。孫君給郝堂做規(guī)劃時,設計了上百畝荷塘,盛夏蓮葉田田,算是村莊最重要的景觀。村里的建筑,除了公共設施,無論餐館、客棧,幾乎都是村民自家的宅院。不過細細看來,郝堂下了功夫。村莊的面貌和諧規(guī)整,蜿蜒的石板路、質樸的石橋、一水的清水墻、整齊的小布瓦,傳統樣式的狗頭門樓馬頭墻。荷塘凝霜、柴門犬吠,郝堂有一派令人舒展自在的鄉(xiāng)野氣息。
這“鄉(xiāng)野氣息”來得并不容易。從北京坐高鐵4個小時能到信陽市。信陽市是河南省的農業(yè)大市,全市近800萬人口中農村人口有540萬,人均耕地僅1.2畝。郝堂村隸屬信陽市平橋區(qū),距離市中心只有20公里。全村2000出頭的人口,村域面積雖有20平方公里之廣,耕地面積攤到人頭只有0.9畝。傳統上,郝堂人靠山吃山,山上有茶樹,產清明一季的毛尖,還有板栗。不過,郝堂還是窮。2009年,郝堂村人均年收入不到4000元,低于全國水平20%,其中打工收入占70%,全村一半勞力外出務工。
郝堂協作者中心主管姜佳佳2008年在平橋區(qū)邢集鎮(zhèn)邢集村做大學生村官,郝堂啟動建設后,她被抽調到郝堂來,任務之一就是記錄整個建設過程。2011年3月,姜佳佳對郝堂的第一印象就是“荒涼”?!奥愤呺s草叢生,啥也沒有?!苯鸭牙霞以谀详栟r村,盡管老家村里也有破敗的房屋,但由于大家聚居在一起,村莊整體上是比較規(guī)整的。而郝堂地處豫南,村莊的格局是散居,“一個土坯房破敗之后,感覺就是荒無人煙”。
在村民張厚健家,郝堂的過去給了我最直觀的沖擊。張家是孫君改造的第一棟民居,被稱為“郝堂一號院”?,F在的一號院正面是棟兩層小樓,清水墻、木花窗、青瓦拼接的裝飾花格,右手邊是一溜整齊的白墻瓦房。院子沒有圍墻,以磚鋪地,栽種竹子、芭蕉。外院的一角還有個不規(guī)則形狀的小水池。駁岸是用山石堆砌成的,水池中有水生植物,水里還游弋著幾尾金燦燦的魚。
老張一直把孫君手繪的設計圖紙和家里過去的照片一道掛在屋里。站在房子的舊照前,他眉梢掩不住得意:“那是不能比?!闭掌系募沂莾蓪悠巾數拇u房——你能在全國各地農村看到許多這樣的房子:鋁合金藍色玻璃窗,外墻貼滿長方形的白色瓷磚。院子用紅磚砌了高高的圍墻,院門更高,同樣貼滿了白瓷磚。這個家是老張1997年建的,算是村里最早一代的新房子。2011年,村里動員村民進行房屋改造時,老張并不積極,原因很簡單:“我這房子在村里已經算是好房子了?!?p>
畫家孫君從事鄉(xiāng)村建設十余年,他把郝堂稱作自己的收官之作
62歲的胡靜在郝堂改造時是村長(當地人仍習慣將村主任稱作村長),她說郝堂是一個“即將消失”的村莊,老張也有同感。這倒不完全是因為窮。張厚健記得很清楚,1997年左右,政府搞農村經濟普查,他負責統計了村里的8個村民組?!澳悴唤y計倒不覺得,一統計嚇一跳。我們村2200人,每年在外面打工的接近800人,800人里只要600人純收入達到1萬元,那郝堂村就有600萬。你想不到有幾百萬跑到郝堂來了。從收入上講,那肯定是比以前好?!钡迩f的破敗卻似乎剎不住車,原因也簡單。“你在外面的收入,不會顧及到村里來,山上的樹,村里的房,人們不考慮,他的生活和村里沒關系了。你比方說,垃圾確實不像樣子,各家只管自己的眉毛眼睛,外面打工回來的人,隨手在村里扔垃圾,他是不講究的。”
多年來,張厚健手底下帶著十幾號人做室內外的裝修工程,這是家里的主要生計。不同的是,他的生活依然在村里。他在平橋區(qū)城里也買了房,但從不去住?!袄限r民的習慣”,只要離家不超過50公里,不回家就睡不著覺。同樣因為是“老農民的習慣”,老張有次從外面回家,一拐彎走到離家500米的地方,看到田里都長了草,心里咯噔一下“不舒服”了。張厚健所在的窯灣組,那時候135個人,“實際在家的都是老弱病殘,連一半的人都沒有,有的甚至舉家都遷到外面去了”。
張厚健一口氣把村組里荒下的30畝地都拾掇起來,買了犁田機、打稻機,“基本上是全套設備”。他決心再試試,看看在村里到底能不能過活。他心里盤算:“水稻的生長周期一百來天,如果一年能賺萬把塊錢就做得下去?!薄敖Y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人累得不行,還要請人幫忙。最多一年打過將近3萬斤水稻??赡菚r候,稻子才賣7毛錢一斤。到年底一算賬,啥也沒落到?!备懔?年,老張斷了念想,2010年開始,家里的5畝地也撂荒了。
2013年,郝堂改造收尾時,村里80%的年輕人已經重新回到村莊?!霸谕饷尜I房的一半都回來住了。”原因說簡單也簡單:村子漂亮了,外面來的人就多了。2012年初,張厚健的房子改造完,鄉(xiāng)里五里店辦事處書記提示他,家里可以備下點雞鴨魚肉豆腐粉條,外面人來郝堂,中午沒地方吃飯,也是一筆生意。老張最開始只辟了平房的一間屋子做餐廳,后來一間不夠了,又清出一間。一開始一間擺兩桌,后來變四桌,還是坐不下。2012年底,他把廚房挪了地方,又擴張了空間。他這個曾經“連飯都不會做”的人,變成了“做飯給別人吃”的大廚,那兩年,他在家里就賺十萬八萬的,占家庭收入的60%~70%,“顧不得再去外面搞裝修了”。
2.三農問題專家李昌平3.河南信陽平橋區(qū)明港鎮(zhèn)人民代表大會主席禹明善
2013年底,住房城鄉(xiāng)建設部公布第一批美麗宜居示范村,全國總共12個,曾經的貧困村郝堂赫然在列。剛剛大專畢業(yè),在村里協作者中心上班的朱凱向我感慨了兩回:“我在信陽上初中的時候,從沒人聽說過郝堂,上高中的時候,也沒人聽說郝堂,等我到上大學的時候,周圍的同學一下子都知道郝堂了。”去年,有70萬城里人跑到郝堂來旅游。
如今的郝堂盛名在外。在村里溜達的這幾天,我在村圖書館碰上了帶人來考察的鄉(xiāng)干部,在村禮堂圍觀了省廣播臺巨大的直播車。冬季里顯得有些蕭索的村莊一點兒也不平靜。
“現在都說郝堂是畫家畫出來的村莊,但孫君老師來我們這兒的時候,他的身份并不是一個畫家,他是一個鄉(xiāng)建者?!苯鸭颜f。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省廣播臺正在拜訪她,想請她上節(jié)目談談郝堂的經驗。姜佳佳和他們聊完,轉身向我拋出了問題:“郝堂好在哪兒?郝堂的價值是什么?郝堂的好就是房子建得漂亮嗎?”
2011年,孫君和三農問題專家李昌平聯合發(fā)起建立了中國鄉(xiāng)建院。鄉(xiāng)建院就在郝堂村委會邊上租下了一塊地,孫君用從各地搜集來的舊木料和舊磚頭設計了一棟漂亮的兩層總部樓,在二樓的陽臺上就能欣賞到開闊的荷塘。每個月,鄉(xiāng)建院要舉行一次交流論壇,身為院長的李昌平總要從全國各地趕來參加,為此,我得以在郝堂和他見了面。
李昌平和郝堂的淵源比孫君更早。事實上,2010年,孫君尚在湖北宜昌枝江縣的問安鎮(zhèn)做示范村鎮(zhèn)建設,這年秋天,問安鎮(zhèn)項目做旅游推廣活動,孫君邀請李昌平去剪彩,提出希望李昌平在問安鎮(zhèn)推廣他提倡的內置金融。誰料李昌平反客為主,他“忽悠”孫君:“你花10年建成堰河村,在郝堂搞兩年就會超過堰河村?!毖吆哟逶诤毕宸泄瘸强h五山鎮(zhèn),2003年起,孫君在當地以環(huán)境治理為切入點帶動生態(tài)經濟,取得了不錯的效果。李昌平對孫君夸下海口,是因為他已經在郝堂做了兩年內置金融實驗,沉睡的郝堂已被“激活”。
李昌平回郝堂的這天,平橋區(qū)明港鎮(zhèn)人民代表大會主席禹明善也來村子見他。2009年,禹明善是平橋區(qū)科技局長和區(qū)可持續(xù)發(fā)展實驗區(qū)辦公室主任,是郝堂建設的直接推手之一。
“平橋政府當時組織了一個講座叫作現代思想論壇,請各種專家來講,好聽聽學界對三農問題最前沿的看法。”禹明善說。2009年8月,李昌平到平橋區(qū)黨校的講課題目是《建設新農村,先建新金融》。他提出,要在村社內部建立合作互助性質的金融,村社有了內置金融后,小農的承包地、村社集體成員權甚至宅基地和房屋等都可以用來抵押貸款,農民手上就有活錢,村莊就可能有發(fā)展。
禹明善告訴我,當時平橋政府正在苦惱于鄉(xiāng)村的逐漸凋敝和瓦解,一個普遍的共識是,政府主導的農村發(fā)展,無論是發(fā)動農民進行生產合作,引導農民從事各種養(yǎng)殖種植活動,還是組織消費合作,設立供銷社,都沒有產生效果,一個新的思路是培養(yǎng)村莊的自我造血機制。
當時,信陽及平橋區(qū)是河南省農村綜合改革試驗區(qū),改革試驗區(qū)最主要的課題之一是土地重新確權后發(fā)給農民承包地70年的產權證,規(guī)定農民的土地產權可以在銀行抵押貸款,解決農村自我發(fā)展中缺錢的問題。但試驗的頂層設計者沒有預料到,銀行實際上并不接受農民的土地產權證抵押貸款。于是,李昌平的觀點讓時任平橋區(qū)長王繼軍看到了另一種可能,他下決心做個試驗,第二天,禹明善就帶著李昌平下鄉(xiāng)選點去了。
最后去的一個村就是郝堂。按禹明善的說法,選郝堂就是因為它的一個特點:“村支兩委(指村黨支部委員會、村民代表大會兩個機構)班子的人靠譜本分。”“中國的農村經過改革開放這么多年,政府用權力來影響資本,影響項目,結果基層干部大都習慣于等靠要?!庇砻魃普f,“郝堂地處偏遠,交通不便,這么多年沒有得到過什么政策項目的支持,也沒有建過面子工程,民風相對淳樸,能把錢當錢?!?
禹明善記得,他和李昌平轉到郝堂時,村長胡靜就坐村委會門口打瞌睡。禹明善叫她起來:“李老師來了,知道李老師是誰嗎?就是當年給總理寫信的人?!焙o說:“我知道,你這封信把全中國農民的農業(yè)稅費都免了,你是個功臣?!?/p>
李昌平的到來讓胡靜有些意外,但她并沒有抱什么期望。1977年,胡靜嫁到郝堂,不久就開始在村支兩委工作。干了幾十年,她覺得越干越沒勁:“70年代大集體時期,沒有窮富之分,好在孤寡老人有人管,孩子也有人管;80年代以后,分田到戶,集體經濟垮了,人心都散了。雖然大家出去打工賺了點錢,但是離鄉(xiāng)背井,也不富裕,村子里面看著就凄涼?!?/p>
李昌平問胡靜:“你想救活你的村莊,你缺啥?”“我說:‘缺錢唄!李老師說:‘這是人的問題,不是錢的問題?!焙o憶及當初樂不可支,“當時我們兩個說話說不到一塊兒,他說人的問題,我就說錢的問題,我就是沒錢啊!”胡靜也直率,她向李昌平和禹明善攤牌:“談啥啊談,這個村莊就這樣了,我也該回去了,不想干了,沒啥干頭。”
李昌平問她:“我看你身體還好,你村莊里老人那么可憐,孩子那么可憐,你就不想為他們做點事?”“想啊,可我無能為力啊,我做不了啊?!焙o回答。她記得和李昌平自嘲:村干部只會干兩件事——“不是要錢就是要命”“要錢三提五統(指向農民收取的公積金、公益金等各種款項),要命計劃生育?!崩畈铰犕辍靶Φ貌恍小?。
但李昌平的話還是戳中了胡靜的心事,她放不下村子里的老人。當時,郝堂村常有老人因病怕連累兒女而自殺的慘劇發(fā)生。胡靜特別記得一個老黨員:“1977年我剛嫁過來的時候就是隊長,我們一塊兒干了那么多年工作。零幾年,他老了,生病,上吊死了。哎呀,我心里可不是滋味了。我覺得太凄涼?!?/p>
李昌平告訴胡靜,他愿意幫助胡靜實現“為老人做點事”的愿望。他提出,由他帶5萬元種子資金、政府提供15萬元種子資金,村里老人以2000元入社,組建一個養(yǎng)老資金合作社。合作社的錢由老人給年輕人發(fā)放貸款,“利息收入敬老人”。他同時給胡靜提了一個條件,希望本村包括胡靜在內,要有5~7個鄉(xiāng)賢每人出資2萬元,3年不要利息,胡靜找好了人,他就來村里幫助籌建養(yǎng)老資金互助社。
從養(yǎng)老合作社開始做內置金融,盤活農村資產,是李昌平農村工作多年的經驗所得?!暗谝粋€,中國傳統文化里是百善孝為先,從孝入手可以四兩撥千斤?!彼蛭医忉?,“第二個,政府出點錢,鄉(xiāng)賢出點錢,老人自己出點錢,籌錢相對簡單。而且鄉(xiāng)賢在村里總歸有點面子,容易動員起來,也為合作社積累了社會資本。再有一個,合作社的受益者是老人。在鄉(xiāng)村社會,鄉(xiāng)賢為老人做好事,其他人不可能拉下臉來借錢不還?!?/p>
令李昌平意想不到的是,他離開郝堂僅4天,胡靜就給他打電話,說找到了包括她本人在內的7個鄉(xiāng)賢,14萬元資金已經全部到賬了。
李昌平走后,胡靜下了決心,她的目的很簡單:一是給老人發(fā)點錢,二是挽回一下村干部多年來的顏面。胡靜給村里在外面打工、經濟狀況比較好的幾個人打電話。村長的頭銜雖然沒什么威望,但作為村民的胡靜人緣不錯。每年過年,胡靜都請這些人到家里吃飯,“有的人見我就喊二嫂,還有的干脆喊哥們兒”。電話里,她只說自己要借錢?!澳阋且源逦x去借,村委窮得要命,你一個錢也借不來?!薄拔艺f:兄弟們,借我點錢吧,我想給村里老人們干點事,你們都獻點愛心?!焙o回憶,“有些人害怕這些錢被我弄丟了。我就說:‘我們家在平橋市區(qū)買有房子,要是我把你們這兩萬塊錢弄丟了,我把房子賣了還給你?!?/p>
李昌平趕到郝堂村,胡靜催促他盡快讓合作社開業(yè)。李昌平告訴她,急不來,還得先制定資金互助社章程、召開社員大會、選舉理事會監(jiān)事會、登記。胡靜問:制定章程需要多長時間?李昌平估計要30多個小時。胡靜嚇了一跳。滿山的板栗都沒有人采摘,她怎么把大伙召集起來開30多個小時的會?胡靜要求李昌平做一套現成的章程給她?!袄罾蠋熣f:‘這不行,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要操心,你還不知道農民么,農民自己弄的東西他們承認,你給他安排的東西他就不接受。我想想也是,這么多年,只要農民簽字同意的東西,都會照辦?!焙o挨個給在外面打工的鄉(xiāng)賢打電話,硬是把他們全叫了回來。
鄉(xiāng)賢、村組干部、老人代表,禹明善、李昌平以及信陽市委主要領導的秘書在村委會二樓吃了兩天的盒飯,夜以繼日“吵”出來了一個章程。章程草案打印出來,參與者人手一份,休息一晚上,想想清楚,次日早上在章程原稿上簽字畫押蓋手印。參與者再拿著章程去發(fā)動社員。
2009年10月中旬,郝堂夕陽紅養(yǎng)老資金互助合作社正式開業(yè),開業(yè)時的資金總額是34萬元,其中政府10萬元,李昌平拿出課題費5萬元,鄉(xiāng)賢14萬元,15個老人社員3萬元,村集體2萬元。我到郝堂的時候,夕陽紅資金的總量是兩百七八十萬,全村有大約260個老人入社。根據章程,村民找兩個老人擔保,拿林權證做抵押,一次最多能貸款10萬元,當天錢能到手。貸款月息一分三,年息一分五厘六,最長一年連本帶息要還完。胡靜告訴我,夕陽紅的賬上除了風險基金沒有多余的錢,除了風險基金,有錢就貸得出去,迄今為止,從未出現過欠賬不還的情況。
在李昌平的敘述里,夕陽紅為郝堂的鄉(xiāng)建提供了契機。臘月二十三的小年是養(yǎng)老資金互助社結算分配的日子。分紅的時候,平橋的一位副區(qū)長吳本玉邊給老人發(fā)紅包邊感動得直哭。李昌平后來回憶,分紅會議結束后,吳本玉突然問,可不可以就在這個村搞新農村建設。李昌平跟吳本玉說:“你慎重地跟王繼軍同志(時任平橋區(qū)長)商量商量,如果你們決定了,我和明善找人來一起干?!彼麖娬{了一點,他找人做的新農村建設可能跟河南省里推行的新型農村社區(qū)建設“小村并大村、遷村騰地、大拆大建、集中上樓、農村變社區(qū)、農民變居民”的做法不一樣,市區(qū)領導可能要承擔一定的“風險”。
李昌平要找的人就是孫君。事實上,平橋區(qū)觀察孫君也已經有很長時間了。2010年初,禹明善就拉著胡靜去成都參加了綠十字的年會。為了打消胡靜耽誤過年的顧慮,禹明善還讓胡靜第一次坐了飛機。那個時候,孫君已經提出了自己明確的鄉(xiāng)建主張:“把農村建設得更像農村。”他反對對農村進行盲目的城市化建設,強調以村民為核心,修復鄉(xiāng)村的文化和禮俗,使村民實現安居樂業(yè)。禹明善告訴我,區(qū)委書記王繼軍在平橋的工作一直圍繞一個主線來做,就是社會建設。當時在區(qū)委班子看來,農村問題是工業(yè)化、城市化快速推進的過程當中傳統社會和鄉(xiāng)村文明的崩潰。顯然,孫君的理念與之頗有契合之處。
孫君告訴我,平橋區(qū)政府接觸他前后應該有3年時間,而真正讓他下決定的最主要因素是胡靜?!耙粋€項目,村干部的決心和態(tài)度、威信和手段,70%決定著項目是否能成功?!睂O君看胡靜,一有情懷,不甘心,愿意在村子里干些事,二有手腕,夠潑辣,有“匪氣”,駕馭得了村莊。
孫君到郝堂走了一圈,“像老中醫(yī)望聞問切”,他心里有了底。他注意到,郝堂的大樹基本都保留下來了?!斑@在農村當中不常見了,許多地方,村民為了賣個高價將樹砍下或是挖走賣掉?!睂O君認為樹的保留說明兩點:一是村莊的民風依然質樸,保留了傳統上對大樹的敬畏之心,二是村里的領導能夠制止農民無意識地砍樹。孫君留意到,郝堂雖然破敗,但并沒有農村普遍存在的嚴重的亂搭亂建,道路也暢通,這說明在村莊的規(guī)劃和自治管理上,村干部有絕對的權力。他還發(fā)現,“中國農村的村委會一般都比農民家更窮”,但郝堂村委會的賬目上還留有幾十萬存款,“說明村委會是過日子的人”。胡靜告訴我那是2004年一個發(fā)電廠在村里建煤灰處理池占地賠的一筆錢,一直都沒有花掉。最后,孫君給胡靜出了道測試題:“我正好要召集開會。她當時一個通知下去,半個小時不到,村里主要的干部和村民代表都來了?!?/p>
走之前,孫君給胡靜留了作業(yè),要她3個月內解決郝堂的垃圾問題,每家每戶發(fā)兩個桶,實現垃圾分類,搞好了,他就回來給郝堂做規(guī)劃。
那個時候,胡靜對孫君要怎么建鄉(xiāng)村,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她看中的是一點,孫君的建設不搞招商引資,不會讓資本買下村莊?!拔耶敃r承諾老百姓的就是,讓我們的老百姓每家每戶都當老板,不再出去給人家打工,不再低三下四地給別人干活?!?/p>
胡靜召集村支兩委開會,有人提議,清垃圾工作量這么大,不如找老百姓收點錢。胡靜不同意:“農民你收他一分錢,他就會覺得你必須把這個事情弄好,責任在你。”她提出:“號召全民動手,房前屋后,屋里屋外自己做。集體的地方,村民組長組織大家一起做。公共的地方,我們幾個村干部做?!痹诖迕翊髸?,胡靜“把搞垃圾分類的事情給老百姓一說,大家都跟聽天書一樣,說這個村莊都這樣了,你吹啥吹?你還能自豪?”這個時候,夕陽紅合作社救了胡靜?!坝行├先耸窍蛑业?。他們說,胡靜是想做事的,這些年給咱們發(fā)的錢總是真的吧。我們就聽她一回唄。這些老人來做工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p>
實際上,胡靜在做垃圾整理的時候,孫君已經決心在郝堂做項目了,他只是在等一點。2011年4月份,王繼軍就任平橋區(qū)書記,孫君“第二天就簽了合同”。孫君不但要給村干部打分,也要給區(qū)干部打分。他的原則是:一般政府來找他做鄉(xiāng)建,對方至少邀請三次才會同意:第一次,政府可能只是一時興起;第二次證明對方真有想做的愿望;第三次才能確定對方有足夠的誠意,不是趕政績工程。平橋區(qū)和孫君接觸了多年,但孫君還有一點不確定:萬一主要領導在項目期間調走了怎么辦?
村民、村干部、上級領導,缺一不可,這是孫君最重要的經驗。他很坦率,鄉(xiāng)建十余年,成功項目少,失敗的項目多。正是這些失敗讓他積累了寶貴的教訓。
1999年,非政府組織地球村在北京延慶碓臼石村建立了生態(tài)教育基地,開始生態(tài)保護、環(huán)境教育、農戶環(huán)保、民俗旅游一體的鄉(xiāng)村建設實驗。孫君是實驗的負責人,那也是他第一次與農民打交道。
那時候,他繞開了村干部,直接指導農民?!坝X得農民知道的東西太少,知識少,智慧太少,我成了村里的中心。村里人叫我村長?!?999到2001年,碓臼石村人均年收入從1600元增長到了3000~5000元,村里的垃圾分類、回收、資源化都做得很好,一時間很風光。然而,2002年10月,孫君結束項目離開村莊,等他再回來看看時,短短7個月,河岸的垃圾又回來了,幾個垃圾池變成了農民的雞窩。整個村莊都失去了發(fā)展的方向,又倒退回了3年前。這次令他痛心的失敗讓孫君意識到,村干部才是村莊的核心,鄉(xiāng)建者只是過路人,再好的想法和理念,沒有傳達給村干部,一切白搭。
2006年在浙江安吉縣,孫君第一次做把生態(tài)系統與鄉(xiāng)村建設相結合的項目。然而因為縣委書記和環(huán)保局長的調離,項目無疾而終。
2008年“5·12”大地震后,綠十字接受基金會的支持,做鄉(xiāng)村合作社,以絕對民主的形式在村莊搞經濟發(fā)展,結果,事事有人反對,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村里亂了套?!澳鞘俏覀兊谝淮伪淮甯刹口s出村莊?!边@讓孫君明白,村組是一個熟人社會,村莊的運作就像一個家庭,用西方的民主來治理中國的鄉(xiāng)村水土不服。
進入郝堂做鄉(xiāng)建時,孫君對自己的角色和權力邊界有很明確界定。對政府他強勢:“在規(guī)劃設計這個領域,我的權力必須大于縣委書記,我可以否定他,他不能否定我,這是有協議的?!睂O君提出了幾個要求:第一,郝堂的項目不進行招投標,施工隊伍由他組建。他認為,招投標招來的施工隊施工質量不能保證,資質可能作假,標的還可能被轉賣。再者,有資質的施工隊伍往往從來沒有修建傳統建筑的經驗,真正有經驗的是生活在鄉(xiāng)村、沒文憑、沒資質的民間工匠,這些人“沒有出過國,沒有見過外國建筑,一閉眼就是中國,一出手就是鄉(xiāng)愁”。
郝堂村委會邊上有一間整齊的磚房,門前庭院開放,種了花草樹木。房屋是村民的財產,但門邊掛了木牌,上書“李開良建筑工作室”幾個字。李開良是河南省羅山縣彭新鎮(zhèn)倒座村東畈人,孫君給郝堂的建筑畫樣子,把樣子變成房子的干將就是他。李開良就是孫君在給郝堂規(guī)劃做前期調研采風時尋來的?!芭龅揭粋€農民在采茶,我就到他家喝口水,誰知這個農民家居然有高腳杯。他家的廁所也像模像樣,那是我在農村第一次看到家庭有分開的男女廁所,而且搞得很干凈。我還發(fā)現他收了很多舊磚頭舊材料,覺得他有點情懷,有可能做成事?!惫?,李開良后來成了建郝堂的功臣。
第二,孫君不允許政府改他的設計圖。為此,他拒絕專家評審,因為“專家往往沒有原則,給出的是政府意見而不是專業(yè)意見”。他也拒絕領導參觀,因為“省長講一句話,市長不敢不聽”。郝堂的建設與當時河南省“統一讓農民上樓”的建設精神不相符,風險更大,為此,他和區(qū)里達成一致,兩年不準宣傳報道。
在郝堂,我從姜佳佳那里借來了厚厚兩大本記錄,那里面記下了郝堂村改造過程中的每一次會議和每一件大事。有一個有趣的發(fā)現是,村里動工的第一個項目是資源分類中心,也就是處理垃圾的地方,而這個垃圾池,前后返工了三次。郝堂的改造,什么樣的工程算合格,也是孫君說了算。資源分類中心是孫君樹立的一個標桿?!安恢缽氖裁磿r候起,大家心里默認農村的工程就可以做得粗糙不講究。三次返工下來,施工隊心里就有了數,知道郝堂到底要什么質量。同樣一個材料,因為態(tài)度不同,出來的東西就不一樣?!睂O君在村里小河上設計了好幾個水堰,一方面是為了造景,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方便村民生產用水。水堰是水利部門負責施工的。第一個水堰完工,孫君叫人拿錘子砸開外面來給他看,不出所料,里面是空的,于是又返工。
郝堂的建設,最忙的還是村干部。胡靜回想郝堂建設的那三年,覺得自己“真是不要命,瘋了”?!霸缟?點就開工,晚上10點以后回家。孫老師來開會一開開半夜。晚上回家脫了衣服倒頭就睡,衣服都是老伴兒洗。”胡靜說,“我的親戚朋友都說我老了得了精神病,也不知道賺多少錢——村長一個月拿980元。老百姓說啥子呢?無利不起早,她肯定得了很多好處,總之,里外不是人。”
胡靜的辛苦在于,整個村莊的改造,她得是沖在最前線的那個人。在村干部面前,孫君對自己的定位是“村長助理”:“他們的家鄉(xiāng),哪里能動,哪里不能動,應該是什么樣,他們心里有數。”他堅信,只要村干部愿意干,沒人比他們對村莊更盡心?!按甯刹亢驼賳T不一樣。政府官員人能調走,村干部的家族和血緣關系都在農村,干不好,他丟不起這人。”郝堂村建設時的一個基本共識是政府負責將交通、水利等公共設施服務延伸到村莊,但村莊自己的建設要充分調動村里的力量。所有這些,涉及觀念的,說服工作以村干部為主,觸及利益的,由村干部協調。
胡靜做工作靠的是鄉(xiāng)約民規(guī)和“一張老臉、一張嘴”。郝堂修路,村民沒有因為土地占用要一分錢。胡靜告訴我,這是因為“村里從2003年開始就有公約,凡是修路占田占地占山占樹,占所有的東西都不賠錢,都由村民小組內部自行調整。這是我們自己討論出來的?!币灿写迕癫粯芬?,把前來做思想工作的村委手臂抓出血。胡靜二話沒說,馬上跑到那戶人家跟前,對著揚起來的巴掌說:“你今天敢撓我的臉,我一巴掌給你拍死!”接著她開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大家,你的孩子以后不走路嗎?……”最后,這條“修不通”的路還是讓胡靜給“說”通了。
村里要建污水處理池,有一戶的老墳不愿遷走,胡靜去做工作?!拔艺f,一是要建污水處理池,墳得遷,二則,這老墳對著你家門口,你看家里老有人生病,肯定是對你家不利。要不你去找個風水先生看看?他說好,我就趕緊給村里的風水先生打電話。半夜村民就來我家找我,說風水先生看過了,明天早上6點前要遷墳,不能到天亮。我說:那你就遷唄,有啥問題???他說:遷墳得要挖掘機。我說:沒問題,我給你調,我5點保證挖掘機到場!”
村里不僅出力,更要“出錢”。考慮到制造景觀、增加種植收入,以及未來村莊的污水凈化,孫君給郝堂設計了160畝荷塘。建荷塘的土地都是從村民手里流轉來的,村委會組織村民開大會,協商討論出了租期60年、每年400斤稻谷的租價。而這批土地流轉的最初資金就來自夕陽紅資金互助社。村里成立綠園公司,從互助社貸款160萬元,用于最初的征地補償。綠園公司還先后以每畝1.8萬元、2.4萬元的價格,從村民手中征用300多畝耕地,用于學校、養(yǎng)老中心、圖書館等公共設施的建設。
對于今天來郝堂參觀的人來說,郝堂的門面就是村民的房子,但民房改造也是郝堂建設中最敏感的部分。根據規(guī)定,政府除了給每戶改造的人家3萬塊錢補助外,舊房改造還享受每平方米130元的補貼,但這依然意味著村民必須出大頭。當時,郝堂村不少人已經打算在平橋區(qū)市里買房子,怎么說服他們把手里的錢投到看上去已經沒什么希望的村里,讓他們相信改造能夠使村子變好,這讓胡靜傷透了腦筋。有一次,胡靜開村民大會,她在臺上做動員,一個村民噌地站起來:“你們都別聽她洗腦?!?/p>
一個辦法是帶村民走出去參觀。用胡靜的話說:“這段工作推不動了,我們就組織人出去看。”區(qū)里出了錢,最早的時候,村民去過“王寶強拍《舉起手來》”的河南新鄉(xiāng)郭亮村,也去過孫君建設過的堰河村。參觀回來,村民被組織到村委會二樓會議室舉辦外出考察人員座談會。有人說,郭亮村的自然條件比郝堂更差,但是他們堅持做完了以后,現在游客多了,群眾收益高了,所以要把目光放長遠。也有人說,看到當地小孩扔垃圾不管多遠都送到垃圾箱的做法,覺得很慚愧。但看到別人的好,不意味著真敢自己做起來,還得有人帶頭。
郝堂第一批同意改造的有10戶,這10戶大多屬于一種情況:家里有黨員,在村里有任職,像一號院主人張厚健當時就是窯灣組的隊長。
被老張掛在墻上的圖紙上有幾行字,是李昌平寫的:“要以主人家意見為主,是他的家改房,我們只是幫忙,不可添亂?!?/p>
房屋改造,設計者是孫君本人。改民居,孫君不像對政府那樣大包大攬了。他問張厚健對老房子有什么不滿意,老張?zhí)崃藥c,廁所和樓梯都在外面不方便,屋頂滲水。這些后來都遵照他意思改造了。但更多時候,雙方需要“談判”。什么樣的房子好看?村民往往和孫君想的不一樣。孫君想用當地的石頭做房屋的外立面,塑造鄉(xiāng)土氣息,老張不同意,覺得丑。于是孫君提議用當地的免燒磚,老張還是看不上。孫君畫了好幾張不同的圖給他看,老張最終還是接受了。
來郝堂的第一天,在鄉(xiāng)建院,工程師方洪軍跟我說:“鄉(xiāng)村的改造,你要想一步到位那是不可能的,只能是什么地方能改,先做上再說?!睆倪@個角度說,一號院就是郝堂的縮影。
和我提起孫君,張厚健呵呵地笑:“孫老師這家伙,說實話我對他很服氣,不過我也和他說,你一是勸,二是騙。我當時問他:你畫的房子確實是漂亮,可是要多少錢呢?他說:有三四萬塊錢足夠了,政府再給你補一點,花不了多少錢。”
老張抱著花不了多少錢,一個多月就完工的想法開了工,結果呢?老張想省錢,讓自己手下的施工隊做,“當地的泥巴匠,一個會做清水墻的都沒有”。一號院一樓窗戶下面設計了石墻,窗欞是紅磚碼的,是一個亮點。“做完了,這個人來看了說別扭,那個人來了也說別扭,沒有那個韻味了。怎么辦?扒了重來!”當時,孫君在村里留了位監(jiān)工李如道。按規(guī)定,房子改造完,他不驗收簽字,農民是拿不到改造補貼的。就是這堵墻,張厚健就“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窗欞的紅磚還是李如道做的。
“扒了”的東西不只這一樣。老張給院子鋪的水泥硬化地面扒掉了。院角漂亮的小水池其實是設計的污水處理池,廚房的生活污水通過凈化系統排到這里,不會污染村莊環(huán)境。在孫君看來,污水池不只是基礎設施問題,也是引導農民形成環(huán)保理念的問題。但開始施工的時候,張厚健并不知道這個池子要鋪設管道和過濾系統。院子地面已經修好,發(fā)現沒處引水,只得又把地面掀開。老張心里急,但也認了?!拔耶敃r和五里鄉(xiāng)辦事處的書記說,這挖出來的大塊廢料沒辦法處理。結果大熱天里,辦事處來了二十幾個干部幫我搬了。我覺得領導確實比較重視?!?/p>
房子拾掇得差不多的時候,孫君提出來,得把圍墻門樓扒掉。在他看來,除了為景觀考慮,更重要的是“農村特點是有溫度的”,“圍墻把人和人的距離拉遠了”。但老張不樂意,一則圍墻門樓修建花了不少錢,二則村里家家戶戶都有圍墻,沒有圍墻不像個家。胡靜告訴我,村里砌圍墻是從90年代開始的,“那個時候小偷橫行,圍墻越修越高”;“其實有圍墻有門樓并不安全,小偷跳進去鄰里都不知道”。
這一回,孫君和老張說了四點:第一,房子是臉面,修好了就得給別人看;第二,原來開門見廁所,拆掉以后開門見山,風水大好;第三,圍墻里面一個人是“囚”,寓意不好;第四,沒圍墻通風好,視野開闊,還能做點小生意。老張心想:“搞都搞到這一步了,還能咋辦,總不能讓人看笑話吧。”
不過,圍墻一扒,老張的心情倒是好了?!爱敃r我的房子在我們村里算很好的,老農民看笑話,說這房子好好的要扒掉,你這腦子里進了水。我連門都不敢出,一出門就覺得人家心說傻子來了。院墻一扒倒,人家一看,覺得效果還真是好。”
一號院施工最終用了半年,花掉了十多萬元?!盎ǖ梦翌^都大了?!睆埡窠≌f,“最后我說,孫老師啊,你不是孫老師,你是孫騙子!他笑。他說,我要不說三四萬,你們誰干?”
做了十余年鄉(xiāng)建,孫君深知一號院的重要性:“中國農民的創(chuàng)新能力弱,模仿能力強。”一號院還沒完工,已經有六七戶找到他,想讓他畫房子。等到村里以村委會所在的紅星組作為核心組進行改造后,鄉(xiāng)村的房子應該長什么樣,大家已經有了共識?,F在郝堂的房子有許多是改造后村民自己建的,但白瓷磚再也看不到了。盡管大家都知道李開良造房子的工費貴,同樣一個項目,別人十來萬能拿下,他要二十萬,但現在李開良還是會被村民請回來建房子。
我在遠離紅星組的曹灣組溜達,被一座客棧吸引。客棧前面是小魚塘,院中有棵桂花樹,凹字形的房子有素凈扎實的清水墻和相得益彰的舊木柱子。一問,果然也是李開良設計建造的。女主人孫亞芳告訴我,房子是2014年才借錢開始蓋的?!斑@個屋頂,他想用小布瓦,但我當時想用大瓦,小布瓦以后一旦漏水,修理起來麻煩。”孫亞芳說,“但后來還是用了小布瓦?!薄盀樯赌兀俊蔽覇査??!翱纯淳椭溃〔纪叽_實是好看呀!”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從一號院老張家沿著小河一直往北走,遠遠能看見鐘樓。鐘樓建在郝堂村里最高的一塊“風水寶地”上,屬于村里的小學。這所鄉(xiāng)村小學不僅有普通教室,還有音樂室、多媒體教室、圖書館和科技室。用家長的話說:“除了沒空調,其他都不差?!焙绿酶脑?,村里的小學也坐著快車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我是下午3點到小學大門口的,校長楊文平透過大門口邊的一間空教室的窗子向我招手。和她在一塊兒沒多久,我就明白她為啥坐在這里了。3點多,下課音樂一響,她立刻站起來,走向教室放著的音響設備?!巴瑢W們,現在是眼保健操時間。”她透過窗子望向教學樓,口吻嚴厲起來,“四年級的同學,為什么還在亂跑?回去做操!四年級的老師呢?為什么讓孩子出來亂跑?”眼保健操做完了,課間時間,她還不放下話筒:“同學們,操場上有很多積水,請大家不要在積水里踩,弄濕了衣服和鞋子容易感冒。”沒過多久,放學了,楊文平又回到話筒前,她要組織孩子們組“路隊”回家:“各個路隊排好了!有家長來接的同學,請叮囑你們的爸爸媽媽,開車的話,要開得慢一點,注意安全。”除此之外,楊文平還需要在這間教室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任何走到學校邊上來的到訪者,她推開窗子就能搭上話。而任何進入學校的人,都得路過教室靠操場一側的窗邊。一位家長來給孩子送東西,楊文平攔下他,告訴他很快就下課了,讓他耐心等等。她還火眼金睛地叫住了一個正要溜過去的男孩。男孩揣著三包“辣條”,試圖蒙混過關,他知道,校長不讓他們買這些來歷不明的三無零食。
孫君告訴我,2011年郝堂建設初期,對于是否要建學校是存在分歧的。一種觀點認為,當時的郝堂小學只有不到50個學生,應該把學校撤掉,并入其他學校。但一些人則堅持,村莊必須有自己的學校。孫君認為,對于鄉(xiāng)村的老人,世代同堂是最重要的生活追求;而且,“建學校不僅僅事關教育,在農村,只要孩子在,父母就有可能回來,孩子走了,父母就可能從此不再回來,村莊就真的會很快消亡”。
幸運的是,郝堂的建設從一開始就不只是建房子,在這個系統工程里,“硬件的規(guī)劃建設只占40%”。當時,郝堂除了孫君在做的土壤改良、資源分類,李昌平做的內置金融,還有一些別的社會力量也在進行軟件建設,比如翁永凱的愛心基金會在郝堂推進農村婦女和衛(wèi)生健康項目。正是因為這種“系統性”的導向,加之一位名叫“宏偉”的企業(yè)家的慷慨捐助,郝堂得以建成了自己的“宏偉小學”。現在,郝堂小學有200多名學生。我在村里遇到好幾位年輕的家長,談到為什么要從打工的都市回到村里建房居住,答案基本一致:“孩子要上學了,離不了。”
2012年小學落成,楊文平成了校長。來郝堂之前,楊文平曾是市里最好的學校平橋區(qū)第二小學的副校長。孫君和李昌平將郝堂看作自己的實驗場,楊文平也有同樣的實驗想法。“如果有一個地方,你可以做主做你想要的那種教育,為什么不去呢?”楊文平說,“在這個村莊發(fā)生巨變的時候,能夠和一群人共同把一個村莊的完整體系建立起來,你一生有多少這樣的機會?有了機會,你要抓住?!?/p>
郝堂小學有一樣東西最有名——廁所。廁所是臺灣設計家謝英俊設計的。這個衛(wèi)生間由上下二層組成,上層是旱廁,干濕分開。小便經碎石子過濾后通過塑料管流入下層的封閉儲尿桶,大便直接掉到下層的糞堆上,要如廁人自己用小鏟將預備好的土壤將其適當覆蓋,無須沖水。發(fā)酵成肥的糞土清理出來,被老師同學們用在了學校的菜地里。
這個旱廁被當作郝堂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一個典范介紹給前來考察的各路人馬。鄉(xiāng)建院的人告訴我,其實當時謝英俊設計的旱廁是想在全村推廣的,但是沒有成功。一是豫南地區(qū)氣候潮濕,不是很適合;二是旱廁需要使用者具有良好的使用習慣,村民們根本做不到,但在學校里,孩子們可以。另一個有趣的事情是,自從2011年孫君給胡靜布置下整理村莊衛(wèi)生環(huán)境的考題,郝堂一直做衛(wèi)生評比。村干部發(fā)現,他們在村民面前拉不下臉,于是評比是由老師帶著孩子們去各家各戶打分的。
這是學校之于郝堂的寓意。楊文平是把村莊的未來寄托在這個學校身上的。但對于鄉(xiāng)村需要什么樣的教育,人們的觀點并不完全統一。郝堂小學的最大短板是學習成績上不去。有一次,全區(qū)的小學文化測試,學校倒數第一,這讓胡靜都很著急。家長們也無奈。孫亞芳的兩個孩子都在學校上學:“老師們都盡力了,但學習就是不行?!?/p>
學習成績的壓力落到老師們身上,被楊文平頂了起來。學校有一個班考試成績倒數第一,“因為師資不穩(wěn)定,這個班一個學期沒有固定的老師”。楊文平讓一個老師接手,老師不愿意,擔心班里成績差,評比的時候得臺上發(fā)言,承認錯誤,寫檢討。楊文平告訴他:“如果領導有這要求的話,我上去替你念檢討?!?/p>
一部分是出于無奈,鄉(xiāng)村小學留下老師不容易,“你得要做到讓別人心甘情愿想留下來”。今年學校有位老師應聘上了城里的外國語小學,但最終沒走?!拔覀兡茏龅氖墙o老師減輕壓力,讓他們把該做的事情做好?!?/p>
“該做的事情”是什么,楊文平有自己的主意。她告訴我,21世紀教育研究院有一個課題,“針對農村的學生,它分了三個層次,后三分之一才是我們鄉(xiāng)村留下來的建設者,真正成績好考出去的人,你讓他們回來建設這個村莊,那是一句空話。他可以給你一些金錢、一些物質,但是真正的建設者一定是出自我們郝堂內部的,是內生動力”。楊文平考慮的是:“對于這些人來說,你要給他們什么樣的教育?只是分數嗎?我們要給他的是做人做事的方法和道理。不懂這些,怎么在郝堂搞經營,做服務業(yè),外面的人誰愿意來幫你做鄉(xiāng)村建設?”
“生活即教育,這個方向是非常明確的?!睏钗钠秸f,“吃飯、睡覺、走路、活動,在家里的所作所為,一切都是教育的內容,包括那個旱廁的使用。”
楊文平坐著的這間教室是藝術教室,教室的桌上放著些玻璃瓶,瓶里插著孩子們在村里采的野草,“他們高興了,就換換”。瓶子旁邊放著大把漂亮的銀杏葉。前陣子有一天起風了,楊文平走到村委會那邊去開會,“看到陽光下面銀杏特別美”。第二天早上,她就把孩子的跑操活動換成了來這里拾落葉。
楊文平希望她的教育能夠與這個村莊的一草一木、生息勞作發(fā)生切實的關系。村里家家戶戶都有菜地,但家長不讓孩子摸,她覺得很可惜,于是學校有了種植課。在學校的菜園,學生必須自己動手。楊文平覺得,這樣孩子們才能理解家庭,“明白田里的苗不是白長的”。楊文平感到:“鄉(xiāng)村里面很多人不愿意交流,有時候是因為他不會表達,所以不愛表達。”于是她給學校安排閱讀課,要教會孩子說出內心的想法。
剛來郝堂的時候,楊文平發(fā)現清明時節(jié)的20來天,家長天不亮就上山采茶,孩子們四五點就被送到學校來。她干脆宣布學校同步開放,年紀小沒有人照顧的孩子學校管吃管住。但大孩子需要在這段時間回家,在家里給家人做飯,承擔家庭義務?!爸灰依镉斜人〉暮⒆?,他就有義務在這個階段照顧弟弟妹妹?!?/p>
也是因為采茶這件事,楊文平在學校里設了茶藝課。有人不理解,覺得是花架子,但她堅信這事關“幸?!薄!凹议L含辛茹苦地去勞作,孩子們還不能得到照顧,這個勞動過程中有幸福感嗎?”她覺得,“苦兮兮的生活,那不是農民想要的?!辈杷囌n上講茶的發(fā)展、歷史、文化和傳承,她想讓孩子們在經濟價值之外,對自己的村莊和勞動價值有一些不一樣的理解。
我在和村民孫亞芳聊天的時候,她主動提起來,女兒在學校里上了“食育”課,回家叫她不要老吃“大油”(豬油),“大油吃多了會積累在血管里,要生病”。第二天,學校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聯歡會,幾百位家長和孩子們把村禮堂擠得滿滿當當,聯歡會就是為了慶祝郝堂小學進行了三年的“食育”教育。
“食育”最初并不是楊文平的主意。禹明善告訴我,當初政府在郝堂推進健康服務進家庭,“無非就是給村里邊的農民做一些講座培訓”,結果,“一陣風來了,一陣風走了”,扎不下根,沒效果,于是,他想到從教育孩子做起,反過來用孩子來影響家庭。禹明善跟楊文平把想法一說,兩人一拍即合。但這事學校自己的力量做不來。禹明善在一個會議上遇到了首都保健營養(yǎng)美食學會時任秘書長王旭峰,當時學會已經在關注西部地區(qū)留守兒童健康問題,但采取的行動并不系統,老師一年也就去村里兩次,禹明善邀請王旭峰來郝堂,把郝堂小學建成全國第一所食育試點校。
過去3年里,“食育”推動計劃項目負責人劉璐和她的伙伴每個月都要在郝堂待上一周,她們給每個年級的孩子準備不同的課程。她們講理論課,傳達健康知識,也上實操課,帶孩子們在學校食堂自己動手做吃的。有時候她們會做實驗,現場用食品添加劑勾兌出來一瓶甜飲料,讓孩子們知道里面并沒有果汁牛奶。
第一年來郝堂的時候,劉璐進行過一次健康調查,郝堂的貧血率是30%左右,全國水平是9%。今年的調查里,郝堂的貧血率下降到了百分之十幾。她并不敢居功,因為這也可能是因為郝堂年輕人回流,父母重新進入家庭,也可能是因為家庭收入的增長。不過她還是很有成就感,因為這兩天,她們發(fā)現孩子們記得過去3年的每一次實操課。更重要的是,她們已經制定出了一套針對1~6年級,一學年12節(jié)課的教材。雖然這是她們在郝堂服務的最后一個星期,但是學校的老師已經能夠勝任教學了。
在郝堂做校長,楊文平有個心得,“等靠要”是行不通的。像“食育”這樣的資源,她得自己去找。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和一位從開封來的老先生談話。老先生是研究果樹的,想在郝堂試著培育200棵果樹苗,苦于沒有栽種的地方。楊文平二話沒說,把學校的一大塊空地交給了他?!八o我當志愿者,吃住我給他包了。樹種在我這兒,能美化校園環(huán)境,能教給孩子們知識,他老伴兒是個醫(yī)生,還能給孩子們看個小病,解決了我多少事兒!”
荷塘青瓦、小橋流水、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這些年,郝堂總是被描繪成一個理想鄉(xiāng)建的樣本。但在村里待的時間越久,我越感到這是一種對鄉(xiāng)村的誤讀。郝堂的鄉(xiāng)建并沒有畫上休止符,它將往哪兒走,比它做過什么可能更有價值。
2009年,李昌平選擇衰敗的郝堂進行他的內置金融實驗有自己的考慮。他認為,村莊的資源價值各有不同。中國大約有10%的村莊會最終成為城市的一部分,大約有60%的村莊會成為空心村,這些村莊的價值在農業(yè),最終會演化為大農機作業(yè)的農區(qū)和專業(yè)化養(yǎng)殖牧區(qū);而剩下的大約30%的村莊會發(fā)展成中心村或中心鎮(zhèn),走農業(yè)服務化道路。他判斷郝堂有成為第三種村莊的可能,因為它距離城市只有20公里,而且有山有水,有作為鄉(xiāng)村的各種要素。在他的設想里,郝堂能夠成為城市居民養(yǎng)老的空間,提供養(yǎng)老服務可以為村莊提供穩(wěn)定持續(xù)的經濟來源。
但現在的郝堂,還在享受鄉(xiāng)村建設的初級紅利,用郝堂人喜歡用的詞說:“被旅游”。每年從4月到10月是郝堂的旅游旺季,人多的時候,車輛把入村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在“風景獨好”的紅星組,游客要等到下午兩三點才吃得上午飯。和我最初的簡單想象不一樣的是,這種熱潮并沒有讓胡靜感到滿意,她更多談到的是村莊的超負載。這些年,處理旅游帶來的各種問題讓她忙得不可開交。村里的污水處理系統從2012年就不夠用了,她“每次開會都和領導提”,2014年村里換成了50噸污水處理系統,多建了一個污水廠,今年才完工。農家樂一多,空調也多了,原來的電路帶不動。電力今年2月份終于開工。日常的時候,村委會忙于維護秩序。她要勸說各家各戶不要在路邊擺攤搭傘,有損村容妨礙交通;她也得阻止游客的不文明行為。村民們看不慣城里人在村莊隨手亂扔垃圾,把特意栽種在路邊的格?;ㄟB根拔起。
旅游確實給村里帶來了看得見的財富。“鄉(xiāng)里湘味”菜館的老板袁德宏以前在湖南株洲做餐飲,他看過長沙周邊的一些村莊,心里有數,2011年8月份就回郝堂了。他的日子比過去在外頭舒服,“一年輕輕松松也能凈賺20萬元”。
但是也很顯然,這種財富的分配極為不均。作為當時改造的核心組,紅星組的建設最整齊,也最享有荷塘美景之利。鄉(xiāng)建院的人笑稱它是郝堂的富人區(qū),但是紅星組只是一條短短百余米的街道。郝堂一共有18個村組,一號院老張家所在的窯灣組距離紅星組不過兩三百米,村民們說,生意就已經不能比了。一天下午,我從郝堂小學一直往南走,2公里外是曹灣組。一路上公路夾在小山包中央,再沒有開闊的土地。住在曹灣的孫亞芳說,自家的餐館生意最好的時候一天也就千兒八百的賬面收入。她有些為難,一方面,自己的手藝并不出眾,難有回頭客,另一方面,她實在請不起廚師。這是郝堂農家樂的普遍難題。張厚健給我算了筆賬:他家里一年收入10萬元,請一個廚師每個月5000元,一個服務員每個月兩三千,一年到頭手里落不到多少錢,所以無論多忙,都只有家里人自己干。事實上,除了紅星組,其他村組開農家樂、客棧的農家并不多,許多家庭的收入依然主要靠打散工。
郝堂鄉(xiāng)建者的一個共識是,郝堂實驗的價值之一在于還權村支兩委,以村民為主導,激發(fā)村莊的內生動力。但現在,郝堂似乎后繼乏力。
姜佳佳深有感觸的是,郝堂改造時大片開辟荷塘,想引導農民做一些景觀農業(yè)或者替代種植,為了讓村民明白荷塘是能賺錢的,姜佳佳和幾個人頭兩年把荷塘承包下來,摘了蓮蓬自己拉到城里去買,一個蓮蓬2塊錢,一畝荷塘能產3000個。
她發(fā)現,正如荷塘一樣,村民每往前走一步都需要有人去引導和刺激?!叭ツ旰绿萌肆髁坑?0萬人次,一個人來這消費1塊錢也有70萬元。但很多村民不知道這些人來來去去跟他有啥關系,他自己家養(yǎng)的雞下的蛋,為什么不能拿到人多的地方賣?”
胡靜也頭疼。以前村里來過一個背包客,租了村民的房子開咖啡館?!袄习傩湛慈思疑庾龅煤茫且讶思覕f走,自己做?!睘榇?,胡靜被區(qū)委書記王繼軍批了一通,說村民不遵守合同,是她沒管好?!白詈竽兀矝]做起來。理念達不到,他搞不清游客的需求,不知道人家要啥情調?!?/p>
“現在硬件已經有了,農業(yè)服務業(yè)化,首先一個障礙就是農民文化沒有脫貧?!苯鸭颜f,郝堂現在的主力是“70后”這一代人,這批人初中小學畢業(yè)就出去打工了。最初,她想在村里培訓講解員,發(fā)現很多人拼音都不認識,“必須口口相傳”。她也嘗試教村民做電商,發(fā)現和她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不會用電子郵箱,因為他們在打工時只用聊天工具,根本沒有辦法以創(chuàng)業(yè)的姿態(tài)和跟社會發(fā)生更深度交流。
郝堂村擁有2萬畝茶山,1萬畝板栗樹,這筆資源并沒有在郝堂建設后被開發(fā)出來,集體所有的茶山依然以簡單出租的形式租了出去,村民們依舊每天上山采一季茶,或者賣給來收購人,或者給游客消費。在這種簡單的生產模式下,村民得不到多少利。村民徐大秀告訴我,毛尖必須靠人工摘采,人工采一斤青葉60塊錢,4斤青葉才能炒1斤干茶,勞動力成本太高。而板栗基本是“誰來打誰要,不管了”。張厚健告訴我:“板栗很怪,它要長得好,周圍這一塊一棵雜樹都沒有。郝堂村搞建設以后,林業(yè)部門不叫上山砍樹了。現在雜樹長那么粗,板栗就不行了。”
郝堂的旅游紅利能吃多久,村民們也是有疑問的。大家都知道郝堂的山水魅力還留不住人,外面的新農村建設也越來越多。張厚健說:“今天我賺了200塊錢,但不知道明天還賺不賺。這種心態(tài)的人很多?!?/p>
袁德宏在湖南做餐飲多年,腦子活絡。前些年,他給村里提過建議,說郝堂的農家樂要長久,不能宰客,游客來了討杯水喝,不能管人家要錢。當時村里開了會,開農家樂的都參加,大家一個菜一個菜地討論,成本多少,定價應該是多少,村里統一給菜單,蓋公章。他也意識到村子的一些擴張是有問題的:開飯館的越來越多,但絕大多數的生意明顯不如早些年了。“蓋一個房子幾十萬,虧掉了,怎么搞?”袁德宏曾經試過建餐飲協會,提出協會要有個約束力,“一個餐館有幾張桌子,誰來做菜,菜的水平、種類和價格,不能達標的不能做餐飲,但可以做民宿,分開經營”。但協會一直沒有這個權力,漸漸也沒人提了。
省廣播臺來邀請姜佳佳去做直播,談談郝堂近兩年的發(fā)展經驗,姜佳佳很坦率:“2013年建設完成后,郝堂實際上就沒有進步了。”
郝堂的合作社依然還是夕陽紅一種形式。在李昌平的計劃里,內置金融應該發(fā)展出很多種形式:“比如茶葉,一家一戶賣,互相之間競爭,你賣100塊,我賣90,都賺不了錢。我們可以開個茶葉銀行,農民的茶園就當存款存在合作社,每年分紅,由合作社來和一些產業(yè)公司形成平等的合作關系,形成品牌統一管理?!边@些年,李昌平在湖北梁子湖和廣東珠海的鄉(xiāng)村做了類似的實驗,“都走在了郝堂的前面”。
村民們都說,今年一年,村莊的管理沒以前好了,垃圾多了,公共設施沒人維護,從前每個月總要開一次的大會也不開了。一些村民還不知道,胡靜已經從村支書的位置上下來了。一種說法是,她要回家照顧身體不好的老伴兒;另一種說法是,她被氣走了。
胡靜確實對許多事情感到生氣?!敖衲?、7月份,國土資源的衛(wèi)星一照,包括大禮堂、老年中心,郝堂13處違章建筑,說要罰款,一個地方幾萬。我說我沒錢,我建的是公共服務,又不是個人建房。當時建的時候,各個部門全程參與,但是會后沒把建設指標批給我啊?!备匾氖牵ツ?,所有的村財政收歸鄉(xiāng)鎮(zhèn)管理,村里建設幾年來的財權沒有了,“現在村莊是沒有一點自主權”。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說:“郝堂走在前面,政策落在后面。你多走三分之一步還可以,如果多走一步,政策就會攔住你?!?/p>
對于孫君這樣的鄉(xiāng)建者來說,郝堂就像孩子,“孩子長大了,應該讓他自然成長,順其自然吧”。他尚不敢對自己的這份作品下一個論斷:“三年建設,三年臨床,還得再有三年的觀察?!薄昂绿么_實處在一個艱難的時刻,”他提醒我,“但村民能對當下有所反思和不滿,不也是鄉(xiāng)村的進步嗎?”
雪中的郝堂村更有一種原汁原味的鄉(xiāng)愁。郝堂村距離河南省信陽市區(qū)20公里,曾經是一座“即將消失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