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芬
比爾·波特記不清,這到底是不是第30次中國之行了。
10月底,這位73歲的美國老頭兒再次來到深秋的北京,宣傳他的新書《尋人不遇》。
1989年,比爾·波特第一次來到中國大陸。他在終南山待了兩個月,把這段在中國尋找隱士的經(jīng)歷寫進一本叫作《空谷幽蘭》的書中——這本書在西方世界掀起一輪中國文化熱,2006年中文版發(fā)行后,不少國人因此成了這位漢學(xué)家的擁躉。此后多年,他一直堅持深入中國偏遠地區(qū)尋訪人文遺跡,記錄旅途的艱險與收獲,相繼推出《禪的行囊》《黃河之旅》《絲綢之路》等作品。
“他是活在當(dāng)下的古代人?!薄吨袊鴩业乩怼冯s志社社長李栓科說,“一個古代人能走過來,能跟我們對話,還能交流,我們也很穿越?!?/p>
修行比讀博士更重要
比爾·波特在很多場合都提起,自己八九歲時就看破紅塵。小時候,他家境富裕,靠搶銀行起家的父親一度成為掌管美國西部52家酒店的企業(yè)大亨,家里賓朋往來,他覺得除了樸素的傭人外,人人都像戴著偽裝的面具。
父母離婚時,家里的資產(chǎn)大部分耗在高額訴訟費上。父親的破產(chǎn)令比爾如釋重負,他意識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在遠方。
上世紀70年代,比爾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攻讀人類學(xué)博士。他從書本上學(xué)到,不同地區(qū)的人會有不同的認知系統(tǒng),沒有絕對的對與錯,文化的內(nèi)核是最重要的,“中國文化是一個巨大的寶藏”。
比爾常去紐約唐人街學(xué)習(xí)中文。他偶然遇到一位來自五臺山的和尚教他打坐修行——這讓他意識到,修行比讀博士更重要。他中斷學(xué)業(yè),搬到臺灣,在寺廟里過起暮鼓晨鐘的簡單生活。
“天亮前起來誦經(jīng),夜晚聽鐘聲,一日三餐素食,一個房間,一張床,一頂蚊帳,沒有鈔票。如果我的腿太痛,我就讀書?!边@是比爾在《空谷幽蘭》中對三年寺院時光的描述。
此后,離開寺廟,比爾·波特隱居在竹子湖邊的村子中,以“赤松”的筆名翻譯寒山、石屋等中國古代隱士的著作。
比爾·波特對自己的定位是一名翻譯。他翻譯過不少中國古詩及中國古代佛教典籍。唐代詩人韋應(yīng)物流傳的300多首詩作中,他翻譯了三分之一——此前韋應(yīng)物的詩只有五六首被翻譯成英文。
《尋人不遇》的英文版叫作“FindingThem Gone”。在這個版本里,比爾翻譯了諸多中國詩人的作品。對于翻譯,他有個獨特的比喻:“中國古詩非常深奧,將其翻譯成英文,就如同和一位漂亮的女士跳舞,彼此配合,每天能跳出不同的舞步,是件很快樂的事。”
一個人的旅行
“我沒有固定的工作,靠出版的收入太少了,所以也會為一些到中國旅行的美國人當(dāng)導(dǎo)游,這很容易賺到錢,在帶他們旅行時我也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北葼枴げㄌ卣f。
出版人湯小明告訴記者,比爾對中國文化抱有濃厚的興趣,寫書、帶團到中國做深度文化旅游,是他能夠也愿意實現(xiàn)的生活狀態(tài)。
在美國古根海姆基金會的支持下,2011年8月底,比爾·波特在中國開始為期30天的全新旅行,尋訪41位他所欽佩的中國古代詩人的墓地或故居。
他從孔子的故鄉(xiāng)曲阜出發(fā),到濟南尋找李清照的墳?zāi)?,往西安拜謁白居易的墓地,經(jīng)成都探尋杜甫、賈島的生命痕跡,再去湖北尋找孟浩然、去湖南拜訪屈原……
“有些墳?zāi)沟牡刂反嬖跔幾h,我參考了大量資料,才確定下大概方位,并自己規(guī)劃行走路線?!北葼栒f,他知道孟郊的墳?zāi)共畈欢嘣诼尻?,也知道是在距離機場很近的地方,詢問當(dāng)?shù)厝撕笕匀粵]有最確切的地址。“這其實很有意思,不一定完全找到就是好事情,有時缺憾也是一種美?!?/p>
這30天,是比爾·波特一個人的行走。他曾在湖州霞幕山探訪元代詩人石屋之墓時不慎遇險摔傷,先后在湖州和西雅圖動了兩次手術(shù),腿里植入20多顆螺絲釘,6個月后他堅持回到中國繼續(xù)完成旅行。
他在書中寫道:我所拜訪的詩人的墓地,彼此之間竟有那么大的區(qū)別。有的簡陋,有的宏偉,有的已經(jīng)變成農(nóng)人的耕地,而有的則變成鄉(xiāng)村垃圾場。但他們的詩歌卻流傳下來,在那些甚至沒有什么文化的農(nóng)人的明滅煙火里鮮活著。那些詩并不會專屬于富商或者高官,詩歌可以超越財富和權(quán)力,它直入人心,甚至能讓人達到忘我的境界。
威士忌獻給陶淵明
每次拜訪詩人的墓地或者故居時,比爾都會拿出從北京報國寺跳蚤市場里買來的三個祭祖小杯子,倒?jié)M威士忌,再將烈酒灑在地上,向每一位詩人致敬。他說,“酒是詩人共同的愛好”。
他從美國帶來兩瓶威士忌:一瓶18年的威利特,64度;一瓶2011年出產(chǎn)的喬治·斯塔格,71.3度。這兩瓶酒花光了基金會對他此次中國之行的最后一筆贊助,共100多美元。
“中國人告訴我,一般只有后代才會在墳前祭祀倒酒,但我覺得那些詩人就是我的親戚?!北葼枴げㄌ卣f。
在這些“親戚”的墳?zāi)骨埃葼栠€會吟誦他們的詩句。他吟詩時,聚在身邊看熱鬧的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也會跟著一起背誦。這種強烈的儀式感令他久久難忘。
比爾最開始讀的是陶淵明的詩,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像是初戀女友,不會忘記”。
為了尋訪陶淵明的墓地,比爾費了一番周折:“他的墓地在軍事基地里面,我沒有辦法進去,就倒了一杯酒,請士兵幫我灑在陶淵明的墓地上。士兵覺得驚訝但無法拒絕?!?/p>
他寫道:“對一位曾經(jīng)提倡簡單、自由生活的人,只要我的敬意能通過威士忌傳達給他,就已足夠了?!?/p>
回歸
如今,比爾·波特住在美國西雅圖海邊小鎮(zhèn)的一座舊屋里,每天打坐、寫字,過著悠閑舒適的生活。
行走中國多年,他的生活習(xí)慣越來越像中國人,每天早上喝一杯紅茶,下午再泡上一杯烏龍茶。
比爾·波特在美國出版了20本書,都是和中國相關(guān)的題材。他翻譯的《道德經(jīng)》在美國銷售量最高,但一年大約也就賣出500本,遠不及他在中國的影響力。
比爾覺得這35年來,自己被寫書這件事限制了不少自由。為了完成寫作計劃,他不敢輕易會見朋友,也很少有計劃外地出行。
隨著年齡增長,他時常腰酸背痛,身體條件也大不如前。他說,《尋人不遇》可能是自己關(guān)于行走的最后一本書了。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