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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蓮

        2016-12-22 19:49:42陶純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6年12期

        陶純

        秋蓮的父親兩個月前在徐蚌會戰(zhàn)中殉國,兩個月后,她母親翟桂芳肺病加重,不幸在廣慈醫(yī)院去世。

        許宗衡陣亡的消息,一直瞞著翟桂芳,兩個月來秋蓮不讓她看任何報紙,也不讓她聽廣播,還叮囑父親生前派來的兩個勤務兵,決不能把這個口風露出去。兩個月來,翟桂芳一直住在這所法國人開辦的醫(yī)院里治療肺病,病情雖有所反復,但不至于馬上就沒治。

        本來許宗衡答應打完徐蚌會戰(zhàn),就帶夫人到香港治病,身體轉好的情況下,再把她們母女轉送美國,秋蓮也正想到美國讀書。但是兩個月前,在離徐州五十多公里的碾莊,黃百韜第七兵團被解放軍粟裕所部重兵圍困,黃百韜絕望中自殺,一直跟隨護衛(wèi)黃長官的二十五軍副軍長許宗衡被流彈打死,國軍精銳第七兵團全軍覆滅。兩天后的滬上所有報紙,都登載了這一消息。報童舉著報紙,大聲叫嚷這條特大新聞,引來一群群的購報者,拿到報紙的人發(fā)出一片驚嘆之聲。

        秋蓮本來也想到醫(yī)院門外買一張報紙,自從父親去徐蚌前線后,她每天都要買報,但是聽到報童刺耳的叫喊,她打消了買報的念頭。從此以后,她就不再買報。

        幾天前,父親生前派來的兩個勤務兵借故跑了——一個說去買菜,沒回來,另一個說去買煙,也沒回來。母親已經意識到不好,飯量降了。這天早晨,有個病號提著一臺收音機從病房門口緩緩經過,里面正播放蔣總統的一篇講話。總統提到民國三十五年內戰(zhàn)爆發(fā)以后殉國的國軍高級將領,有張靈甫、蔡仁杰、韓增棟、劉戡、陳章、黃百韜、郭景云,最后說到了秋蓮的父親許宗衡。正在給母親喂飯的秋蓮想要掩飾,只見母親劇烈咳嗽一陣,一口氣沒上來,就去了。

        許家一年半前從南京搬來上海居住,在上海并沒有私人住宅,租住的房子。許宗衡心細,他考慮的是,上海靠海,冬天比南京好受一些,沒南京那么潮濕陰冷;上海外國人辦的醫(yī)院多,比南京醫(yī)療條件好,這些都對翟桂芳的身體恢復有利。許家在上海沒什么熟人,許宗衡祖籍福建廈門,二十歲離開老家出來上黃埔軍校,之后從軍打仗二十多年,和老家族人的聯系早已中斷,秋蓮是家中獨女,因此許宗衡夫婦這么一走,秋蓮在上海就沒有了一個親人,她真正算是舉目無親了。

        母親的后事料理,多虧一個人——湯正倫。湯正倫是許家在南京時候的鄰居,兩家在秦淮河邊的別墅緊挨著,他比秋蓮大五歲,他父親是南京大華紗廠的老板,他排行老三,以前有熟悉的人叫他湯三。他大哥在國軍的一支部隊當少將旅長,民國三十六年在河南陣亡。他上面還有一個姐姐,姐姐姐夫都在南京國防部工作,很少在人前露面,做了十多年鄰居,秋蓮沒見過他們幾回。

        有一天秋蓮到三馬路上一家藥店給母親抓藥,一出門,看到一個面孔很熟悉的人,著西服,鴨舌帽壓得很低,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面一個穿長袍的男人,腳步快速地移動,從她面前經過。秋蓮馬上就認出,這不是湯正倫嗎?他怎么也跑上海來了,他們已經有兩年多沒見面了。

        秋蓮喊了他一聲:“湯正倫!”

        湯正倫愣了一下,扭臉認出秋蓮,示意她不要說話,再轉過臉往前瞅,發(fā)現那個穿長袍的人已經不見了。他伸手頂一下鴨舌帽,走到秋蓮身邊,露出久違的笑和一口白牙,說:“許小姐,想不到你也來上海了。”

        秋蓮好奇:“剛才那人,是誰?”

        湯正倫淡淡一笑:“共產黨的人。要不是你插這一杠子,今天我能逮住他?!?/p>

        秋蓮抱歉地說:“這樣啊,我打攪你公務了?!?/p>

        湯正倫滿不在乎地說:“沒事,下回再逮他?!?/p>

        那天中午湯正倫非要請秋蓮吃飯,秋蓮辭請不過,只得提著一大包藥丸,跟在他屁股后面去了四馬路上的一家西餐店。飯畢分手的時候,湯正倫告訴她說,他現在對外的身份是外灘七號電報大樓的一個小經理,那里的人都知道他叫高倫,希望秋蓮以后也叫他高倫,不要再提他以前的名字。

        秋蓮有些吃驚:“你怎么連姓也改了?”

        湯正倫——高倫咂咂嘴說:“職業(yè)需要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p>

        秋蓮母親住進廣慈醫(yī)院后,高倫時常過來瞅一眼。翟桂芳對他過去的印象蠻不錯,說他小時候像個洋娃娃,淘氣聰明,人見人喜;又說他爸曾經和秋蓮爸議論過,如果兩個孩子以后有機會出國深造,最好選同一所學校,互相有個照應。一次,翟桂芳問高倫,你爸你媽還好吧?都有一年多沒見他們了。高倫頭一低說,母親還好,父親半年前過世了,大哥在豫北前線犧牲后,父親就一直沒緩過勁來,加上廠子不景氣,終于急火攻心,一天夜里犯病,天沒亮人就撒手去了。翟桂芳嘆口氣說,世道不好,啥事體都可能發(fā)生啊。

        翟桂芳終歸是過來人,看出高倫對女兒有意,有一天她說:“蓮兒,萬一我和你爸有個三長兩短,你就跟他過日子吧,他還是靠得住的?!鼻锷從樢患t說:“現在說這個干什么。”

        許宗衡在前線出事,高倫知道得略早一點,他來醫(yī)院找秋蓮,向她露了點口風,沒說全,只說許長官可能在徐蚌前線遭遇不測。秋蓮不信,埋怨他烏鴉嘴。直到第二天滬上所有報紙都登出來,秋蓮不信也信了。

        母親一去,秋蓮傻了似的,不哭不叫,像個木偶,雙目低垂,一言不發(fā)。給母親辦后事期間,高倫跑前跑后地忙活,他親自跑到外面買來水綠色的繡花壽衣,央求護士護工們幫死者穿上,又親自把遺體推到醫(yī)院太平間,然后到店鋪置辦壽材,直到雇車把棺材運到靜安寺公墓下葬。不了解情況的人,都把他當成了死者的兒子。

        幫忙料理后事的人都走開了,墓地里只剩下秋蓮和高倫兩人。秋蓮仍然是呆若木雞。高倫扶住她肩膀說:“秋蓮,你就哭一聲,哭出來就沒事了。”秋蓮張了張嘴,終于哇地大哭起來,邊哭邊翻來覆去地說:“都走了,誰管我啊……都走了,誰管我啊……”

        許宗衡死在前線,骨殖不知丟到什么地方了,想給他們夫妻合葬已不可能。秋蓮把父親戴過的一頂帽子放到母親的棺材里,算是給他們夫妻行了合葬。本想立個碑,上寫“父母大人許宗衡翟桂芳之墓”,下面再落上“兒許秋蓮”和年月日,高倫不同意。后來才知道他有意不立碑,是為了掩護秋蓮的身份。

        時間一長,這座墳堆就會被人當成無主墳。秋蓮當時顧不上想這些,一切都由高倫來料理,她全聽高倫的。

        這一年秋蓮十八歲,高倫二十三歲。

        葬了母親之后,秋蓮有過回南京的打算,畢竟南京有個家——秦淮河邊的那棟房子里,藏有不少她喜歡的書籍,還有一些她的畫稿,她曾經非常迷戀畫畫,畫水彩,也畫過油畫。來上海后,她全部精力用來照顧母親,書啊畫啊,都丟到腦后了。

        高倫不同意她回去。說你回去上學還是做工?她回答不上來,只說南京熟人多,有貴族學校的同學、老師,有一棟自家的房子,還有母親家那邊的幾個遠房親戚。高倫說,天要變了,國破家亡的事,不幸讓我們趕上了,這時候,熟人越少越好,房子越小越好,有些東西你是背不走的,不如放棄。

        高倫在上海混了幾年,明顯比秋蓮成熟。秋蓮想起母親臨終前說過的,讓她未來跟他過日子的話。她想,離了高倫,對她來說,天真要塌了,她還有什么可選擇的?高倫說什么,她就聽什么吧,也許這就是命。誰讓你家跟他家做鄰居呢?誰讓你現在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呢?是不是天注定?

        就當是天注定吧。

        高倫有時出來,身上帶槍。他執(zhí)行公務的時候,就像失蹤一樣,秋蓮想找他都找不到。當你剛要生他氣的時候,他又出現了。他陪秋蓮逛商鋪,逛公園,有時還去夜總會跳一場舞。等秋蓮母親過了“五七”,她心情好轉了一些,他說,蓮兒,該給你找個事情做了。

        這天,高倫把她帶到閘北的一座兵營,到操場上看了一會兒國軍士兵刺殺練習,有個人過來附在他耳邊說,老K到了。高倫帶秋蓮跟著那人來到二樓一間窗簾緊閉的大房間,有個三十歲左右、相貌堂堂的男人坐在藤椅上抽雪茄。想必他就是老K了。

        他們進入后,老K半站起來,點點頭,示意他們坐下。老K簡單問了幾句秋蓮的情況,這之前高倫肯定跟老K介紹過秋蓮,所以老K對秋蓮的家世比較了解。他身子前傾,盯著秋蓮說:“許小姐,我問你話,你要據實回答。明白嗎?”

        秋蓮誠實地點點頭。

        “你——恨共產黨嗎?”

        秋蓮以前很少想這個問題,她不知該怎么回答。老K身子又往前傾了傾:“令尊死在共產黨手里,難道你不恨他們嗎?”

        秋蓮想起高倫就在自己身邊,望了他一眼。高倫朝她微微一點頭。于是她回答說:“恨……我恨。”

        老K滿意地點點頭:“你愿意參加我們的組織嗎?像我、高倫兄一樣?!?/p>

        秋蓮又看一眼高倫,然后點頭說:“愿意?!?/p>

        “既然加入組織,絕不允許背叛。你能做到嗎?”

        秋蓮再看一眼高倫,目光轉向老K:“我能?!?/p>

        “如果做不到……嚓!”老K做了個揮刀砍頭的動作。

        秋蓮點點頭,表示她不怕。

        老K輕輕拍了幾下巴掌,站起來,沖秋蓮伸出手。秋蓮趕緊站起來,也伸出手。她的手被老K黏糊糊的大手緊緊握住。

        老K笑說:“歡迎你,張秋蓮同志?!?/p>

        秋蓮一愣:“長官,我叫許秋蓮?!?/p>

        老K望著高倫。高倫小聲對秋蓮說:“加入組織,安全保密起見,得按紀律改名換姓。我向組織建議,只給你改姓,因為滬上現在知道你叫秋蓮的,沒幾人,名可以不改?!?/p>

        秋蓮想了想說:“滬上知道我叫許秋蓮的,也就你們二位。我既不更名,也不改姓,行嗎?”

        高倫望著老K。老K掏出打火機點燃手中的半截雪茄,用力抽了兩口,這才點點頭說:“先這樣吧?!?/p>

        秋蓮松了一口氣。她知道父親在老家沒有兄弟姐妹,父親沒了,她再改姓,許家就什么也剩不下了。

        就這樣她成了組織的人。早年,她父親曾經說過,希望她長大后遠離政治,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F在她顧不得這些了,因為她一切都得聽高倫的。

        幾日后,高倫把秋蓮帶到浦東地界的一個獨立院子,她要在這里參加一期培訓班,除了“洗腦”,還要學一些基本的諜報工作技術,比如密寫、速記、收發(fā)報、破譯、戰(zhàn)場包扎救護、射擊、照相洗相,等等。在這里不使用名字,名字嚴格保密,每個人都用代號,秋蓮的代號為十六。以后為了工作便利和身份掩護,還要求每人選學一門技術,秋蓮征得高倫同意后,選學的是醫(yī)療護理專業(yè)。

        培訓結束,根據上峰要求,秋蓮被安排進了第一勞工醫(yī)院,她每天到那里上班,雖然很累,但卻感覺很充實,因為她長這么大,終于有了為社會服務的機會。她家原先租住的房子是座石庫門的二樓三個房間,現在她單身一人,父親留下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不能再住那么大的房子,高倫替她在醫(yī)院附近租了一間小平房。有不少醫(yī)院的姐妹在這附近租房子住,秋蓮很快與她們混熟悉了。

        只是她不理解:學了諜報技術,成了組織的人,跑到醫(yī)院干啥?指望她在醫(yī)院抓共產黨?她把這個疑問說給高倫聽,高倫說,到這個地方,是為了以后,你先洗白自己,等待上峰分配任務,其他什么都不要想。

        這時候,已經有傳言說,解放軍很快要打過長江,南京、滬杭一帶的有錢人,紛紛自找出路,香港、南洋成了首選,而黨政軍要員則把以前沒怎么聽說過的臺灣,當作第二故鄉(xiāng),準備攜家?guī)Э谄筮^海,追隨雖然下野仍然權柄在握的蔣先生而去。秋蓮想,如果父母還活著,她也許也要去臺灣的。聽說貴族學校的不少同學都走了。

        很顯然,共產黨過江,首要目標一是南京——南京是首都;二是上海——上海最有錢。那一陣上海非常地亂,世界末日來臨一般,似乎人人惶惶不可終日。果然,解放軍四月份過江,五月初就兵臨上海郊外,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秋蓮現在已經知道,老K是國防部保密局在上海的一個小頭目,高倫是他的下線,而她又是高倫的下線。也就是說,她直接受高倫領導,高倫直接受老K指揮。這時他們又有了新的代號,高倫代號“野雞”,秋蓮的代號為“公?!?。

        上海淪陷在即,上海的國軍正規(guī)軍以及黨國各路人馬,都在做最后的掙扎努力。秋蓮依舊沒有什么任務,正常上下班,高倫卻忙得不可開交,每夜都出去執(zhí)行公務。秋蓮好不容易和他見上一面,勸他說,共產黨那么猛,咱們雞蛋打不過石頭,會碰破的。他的眼睛紅紅的,像個輸光了錢的賭徒,他說,石頭是死的,雞蛋有生命,雞蛋可以孵出小雞,生生不息,我們要戰(zhàn)斗到底。又說,即使碰破了,也要冒一個雞蛋花,燦爛一下。

        解放軍攻城那天,除了一些留下潛伏的人員之外,保密局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一部分人員到福建、廣東“繼續(xù)戰(zhàn)斗”,一部分人員直接撤到臺灣,另圖光復大業(yè)。但是高倫沒走,秋蓮自然也是走不成。高倫說,老K也沒走,他們再搞一兩個大點的行動就撤。高倫的姐姐和姐夫早在共產黨渡江之前,就隨國防部大部分人員撤到臺灣去了,同時把他老母親也帶走了,這樣高倫就沒了牽掛,可以放手干事情。他還勸秋蓮,別怕,上海守三個月沒問題,有大軍在,咱們不會有危險。

        秋蓮知道,高倫他們想在破城之前炸毀閘北發(fā)電廠。但是形勢的發(fā)展出乎意料,上海并沒有像湯恩伯總司令說的那樣“固若金湯,守六個月沒問題”,也不像高倫說的“能守三個月”,不到半月,上海就淪陷了。

        秋蓮記得很清楚,五月二十七日那天,解放軍進城,而高倫此時還沒接到老K讓他們撤退的命令。秋蓮感到害怕,跑了老遠的路來高倫寓所找他,想和他待在一起。高倫很急躁,不停地搖電話找老K,好不容易找到了老K,老K說,他還要組織幾個行動,請再堅持幾天,到時候他會通知他撤退時間和集合地點。

        城里城外零星的戰(zhàn)斗仍在進行,槍聲像爆豆一樣不時地傳來。高倫的寓所在衡山路上的法租界,這里相對安全一些。高倫安慰秋蓮,不要怕,他故作輕松狀,說:“我手上有三條命,我都不怕,你是白紙一張,更不用怕啦?!?/p>

        秋蓮自打父母親死后,一直沒怎么緩過勁來,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她把高倫當成了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依靠。高倫以為她怕,其實誤解了她,她并不擔心自己,她是怕高倫有事。一旦高倫再有個三長兩短,她在世上就沒有任何的依靠了。這讓她感到無比地恐懼。

        高倫給她倒了一杯咖啡,坐在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他們認識這么久,頭一回如此親密,她聞到了他的呼吸,那么粗壯有力,令她有些眩暈。后來她就稀里糊涂倒在了他懷里。再后來他們就倒在了他的小床上。他像美國電影上那樣,吻她的唇,吻她的脖頸,吻她的耳朵,撫摸她的胸。他動作笨拙,沒有章法。這種新鮮的體驗卻使她魂不守舍,呼吸困難,感到微微的窒息。外面的槍聲依然散亂地響著,忽遠忽近,他們都聽不到了?;杌枞恢?,他把她的長裙子撩上去,她沒有做任何的反抗,心想反正早晚是他的人,就隨他吧。

        但是一陣急驟響起的槍聲突然把他們打醒了!槍聲就響在窗戶底下!一顆流彈擊碎了窗玻璃,碎玻璃碴子飛濺到床頭,差點掉落到秋蓮臉上。這個突然的變故讓高倫一陣發(fā)蒙。秋蓮比他清醒,她首先想到他有危險,推他一把說:“你快走!”

        高倫胡亂穿上褲子和上衣,從后門溜走了。秋蓮松了口氣,感覺這兒不宜久留,她整理一下衣衫,出了房間,從前門走出來。

        面前的景象讓她駭然變色!

        這附近是個小三岔路口,有四個身穿解放軍服裝的人撲倒在地,他們的鮮血一攤攤地印在馬路上,像新鮮的顏料,帶著刺鼻的氣味。顯然這四人剛才遭到了伏擊。秋蓮呆愣片刻,回過神來,拔腿就想走掉。她剛剛走出兩步,就聽身后有微弱的呻吟聲……她本能地回頭,看到四人中的一人,輕輕動了動。呻吟聲就是他發(fā)出的。秋蓮這時候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顧了,畢竟那人還沒死,她不能不管。她撲過來,看到那人腹部中了一彈,腿部中了一彈,左臂也中了一彈,要害處是在腹部。她當了兩個多月護士,知道該怎么做,于是她熟練地解開他身上自帶的一卷繃帶,快速包扎他腹部的傷口,然后又從他身邊的兩具尸體上解下另兩條繃帶,狠狠用力扎住他腿部、左臂部的傷口。血終于止住了,他身下的血團不再往外擴展。

        做完這一切,她渾身汗涔涔的,癱坐在地。她雙手沾滿了血,臉上也濺上了血點子,看上去她也像受傷的樣子。

        那個被她所救的傷者一臉絡腮胡子,冬瓜腦袋,喉結粗大,方臉闊嘴,像是個長官。他是她從醫(yī)以來所救的第一個人。他在某一瞬間蘇醒過來,因為失血過多,臉蒼黃得嚇人,他沖她艱難地笑一笑,表示感謝的意思,然后又昏了過去。秋蓮呆呆地想,只要自己伸一下手,松開他腹部的繃帶,他立馬就完了。

        這算不算是替父親報仇呢?

        此時,有不少人叫喊著什么,快步朝這邊跑來。

        秋蓮所救的那個絡腮胡子是解放軍某師的團長馬九龍。馬團長接到電話,帶三個護兵到師臨時指揮所開會,為了省時間,他們走小路,途中遭到敵特伏擊,三個護兵當場犧牲,馬九龍身受重傷,幸運地被秋蓮所救。

        第二天下午,馬九龍終于在師野戰(zhàn)醫(yī)院蘇醒過來。他睜開眼說的第一句話是:“那個姑娘呢?”

        一直在醫(yī)院手術室坐鎮(zhèn)的師政治部主任盧道亮說:“老馬,這么多醫(yī)生護士搶救你,一天一夜都沒合眼,你狗日的卻只惦記個姑娘?!?/p>

        “沒她,你們救個球,老子早死了?!?/p>

        “老馬,那姑娘……嗨!丑得很,滿臉麻子。”盧道亮認真地說,邊說邊搖頭。

        “放屁……要不是她好看,老子心有牽掛,也撐不到現在?!?/p>

        看來不找到那姑娘,馬九龍是堅決不干的。盧道亮只好趕緊安排人去找。

        其實找到姑娘并不難。昨天她剛給馬九龍包扎完畢,一支小部隊路過這里,把馬九龍送到了醫(yī)院。有人記下了那個在現場救護的姑娘名字:許秋蓮,并且問出她在第一勞工醫(yī)院工作。

        盧道亮的警衛(wèi)員小周帶兩個戰(zhàn)士去勞工醫(yī)院找人,醫(yī)院的人說,她告了假,前腳剛走,說是要回福建老家去。小周有點傻眼,找不到人,回去要挨罵的。幸好和許秋蓮同一個科的護士小王是個熱心腸,自告奮勇帶小周到許秋蓮住的地方看看,是不是還沒走。他們趕緊跑去了。

        高倫接到了老K要他帶下線撤離的命令,來醫(yī)院找秋蓮。秋蓮從容告了假,和高倫一起到自己的平房小屋收拾物品。因為早就做好了撤離的準備,收拾起來很簡單,不一會兒就搞妥當了。二人往外走,這就與小王帶來的小周等人遇上了。

        看到有三個解放軍跟著小王過來,秋蓮馬上猜出是怎么回事,她示意高倫不要緊張,因此高倫表現得還算鎮(zhèn)靜。她向來人解釋說:“這是我表哥高倫,我們一塊回老家去?!?

        秋蓮被帶到馬九龍的病床前。馬九龍仍處在危險期,身體虛弱,主要任務是睡覺。秋蓮過來時,他剛睡著。但他似乎有預感,馬上又睜開了眼。盧道亮見狀,大聲說:“老馬,人給你帶來了,你就放心療傷吧。老子不陪你了,再見!”盧道亮轉身走了。

        馬九龍目不轉睛地望著秋蓮,緩緩地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費力地抬了抬,他想和秋蓮握手。秋蓮只好伸出手,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感覺冰涼。馬九龍吃力地說:“謝謝你……”

        秋蓮微微搖一下頭,沒說話。

        馬九龍喘著粗氣又說:“老子吃三顆槍子兒,值了……”

        他閉上眼,沉沉睡去。

        秋蓮知道,自己走不成了。

        馬九龍醒來后,向醫(yī)院提出:“把許秋蓮同志請來,專門護理我。有她在,我就死不了。”

        這事醫(yī)院領導不敢做主,因為許秋蓮是地方醫(yī)療機構的工作人員,不是軍人,況且她本人不是太愿意,她幾次提出要回老家去。后來報到師里,師領導也不敢做主。最后是聶軍長拍板,說:“只要能把馬大炮救活,就是請一個班的女護士照顧他,老子也允許!”

        高倫把“公牛”走不脫的情況報告給老K。老K回話說,這可是一個打入共軍內部的絕佳機會,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啊,為什么要走?硬走,不僅會暴露,而且毫無意義,留下來,意義卻是非常非常重大!而且她還安全。

        就這樣,秋蓮從第一勞工醫(yī)院借調到師野戰(zhàn)醫(yī)院,專門負責護理馬九龍。她不走,高倫也就不想走了。

        解放軍主力部隊拿下上海,鋒銳指向浙江、福建方向,師野戰(zhàn)醫(yī)院隨大部隊開進,馬九龍和一些重傷號被轉送到三野后方醫(yī)院,長駐上海治療。

        三個多月后,馬九龍傷好得差不多了,他讓秋蓮陪他到附近一個中學的操場上,他跑步、跳遠,還上了單杠,做了幾個大回環(huán),虎虎生風。他問秋蓮:“小許同志,你看我是不是好利索了?”

        秋蓮點點頭。讓她難以理解的是,這人怎么像個鐵漢似的,換常人,身中三彈,流了半臉盆的血,命丟了一大半,沒個一年半載的,就別想站起來。

        “哎,小許,你整天守著我,沒發(fā)現我身上少啥零件吧?”他話里的意思,自己的身體是健全的。

        秋蓮搖搖頭,表示沒發(fā)現。

        “那就好。”

        他給秋蓮說起一個人——軍里的姚副參謀長,此人身上就少個零件——一只眼睛瞎了,但那家伙非要和一個護士結婚,人家姑娘不愿意,他拿槍指著人家,死乞白賴入的洞房。

        最后他說:“我馬九龍死活瞧不起這種人?!?/p>

        他這話的意思,如果他是個殘疾,他是不會不要臉皮死追人家姑娘的。但是,這話反過來聽呢?——他現在好好的,沒少啥零件,那么他就可以死乞白賴地追一個姑娘。

        想到這里,秋蓮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秋蓮向馬九龍?zhí)岢觯骸凹热皇组L沒事了,那我回我們醫(yī)院了?!瘪R九龍說:“身體是沒事了,心上的事還沒解決呢。小許同志,請等等。”

        吳師長從福建前線打來電話說:“馬九龍,你沒事了還不趕快歸隊,再不來,三十五團的團長老子換別人干?!?/p>

        馬九龍是有名的戰(zhàn)斗英雄,立過好幾次大功,如果不是因為沒文化、脾氣粗,早當上師長了。吳師長就是當年他一個班的戰(zhàn)友,他曾救過吳的命,所以他和吳師長說話向來不客氣。他當即罵罵咧咧地說:“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老子是想歸隊,但老子不想一個人歸!”他把電話撂了。

        他參加革命,除了那些說得出口的理由之外,還有一個說不出口,只能悶心里?,F在他可以給許秋蓮同志說了——

        “我們村地主家的斜眼大少爺,娶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他憑啥?除了窮,老子哪一點都比他強!出來鬧革命時,我發(fā)過誓:只要活著,一定得找個比他老婆漂亮的!”

        過江之前,全師正團以上干部都有了老婆或準老婆,就他還光棍一條。師組織科的白大姐給他介紹了足有一個班,他一個也沒看上。他就找漂亮的,“得像畫上的人兒一樣”。

        “這次老子到鬼門關走一遭,沒白走。小許,你就是老天爺給我派來的。你得認命!”

        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非她不娶。

        秋蓮嚇得夠嗆,她心里只有高倫。她抽空跑出去見高倫,提出和他一起逃走。高倫算是個老諜報人員,遇事講紀律,不敢擅自行動,他去請示老K,得到的指示是:“野雞”撤離上海;“公?!瘪R上嫁給姓馬的,有這個保護傘,就可以在此人身邊長期埋伏,一是想辦法獲取情報,二是爭取策反他。適當時機,上峰會派人和“公?!苯宇^。

        高倫有點傻眼。秋蓮一聽,哭了起來。高倫知道保密局的人心狠手辣,不執(zhí)行上峰命令,會被處理,乃至被滅口,都是有可能的。于是,他咬碎牙決定,讓秋蓮暫且答應嫁給姓馬的,至于以后走與留,見機再行事。同時他向老K請求,既然“公牛”不走,他也不想走了,愿意長期潛伏。老K回話說,上峰準許“野雞”留下。

        秋蓮委屈得一個勁地哭,她覺得這樣做,對不住高倫。高倫擁抱她一下,紅著眼睛說:“蓮兒,你不必難過,我能想得開。為了信仰,為了黨國利益,我愿意犧牲自己一切,包括愛情、家庭,乃至生命。我面對青天白日旗發(fā)過誓的,我說到做到?!?/p>

        馬九龍向組織提出,辦了婚事就歸隊,他得防止“煮熟的鴨子飛走”。九師有個團長,在江北駐訓時談妥了一個女朋友,是個文工團員,他們約好渡江戰(zhàn)役勝利之后結婚,結果打下南京,該團長收到女文工團員一封信,說她決定嫁給八師政治部主任。

        媳婦一天不進門,就有可能歸別人。他馬九龍可不想擔這個驚受這個怕。

        正所謂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結婚需要政審,保衛(wèi)部門給許秋蓮政審時,發(fā)現漏洞很多,她說她祖籍福建廈門,老家沒了一個直系親人,廈門尚未解放,無法調查了解;她說她父親是個做生意的,據說死于徐州附近的戰(zhàn)火中,不知埋在何處;母親年初病死于廣慈醫(yī)院,這個倒是查清楚了。她工作的單位勞工醫(yī)院給她寫的鑒定雖然很好,但她畢竟只在該醫(yī)院工作了幾個月,不能說明更多問題。

        政審擱淺,婚就沒法結。馬九龍大為光火,說他早問過許秋蓮同志,知道她是個孤兒。一個弱女子,本來就不幸,還被你們折騰來折騰去。他對師保衛(wèi)科的科長拍桌子,說:“兵荒馬亂幾十年,天下孤兒到處有,老子也是個孤兒,和她一樣的苦命,是不是你們連我也懷疑?”

        吳師長派盧道亮回上海處理此事。秋蓮的身世是有漏洞不假,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她這個人有政治問題,她就像一張白紙,干凈得讓人無法起疑。盧道亮是個做政治工作的,謹慎慣了,不愿放過任何疑點,他說:“老馬,眼下還在打仗,很多問題無法搞清楚,只有等全國解放了,才能徹底搞清一個人的身世,你就不能等一等?你忍一忍,好不好?全國解放指日可待。”

        馬九龍火了,抬腳把一個凳子踢翻在地,指著盧道亮鼻子說:“盧主任,你老婆是個唱戲的,當年在徐州天天為國民黨大官唱堂會,她的身世就沒漏洞嗎?你敢說沒有疑點?可是徐州剛一解放你就把人家姑娘辦了!你他娘的為啥不等等?哼!興己不興人,你們政工干部,夠嗆!”

        馬九龍的火爆脾氣,全師聞名,他想罵誰,誰也拿他沒辦法,盧道亮摘下眼鏡,用手捻著鏡片,打個哈哈說:“老馬,我老婆是地下黨員,政治上沒任何污點,否則我也不會娶她,拿自己前程開玩笑。老馬呀,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我是擔心將來許秋蓮同志查出個啥問題,影響到你?!?/p>

        “那你更不用咸吃蘿卜淡操心了,將來發(fā)現她有問題,怎么處理我我都沒意見,大不了老子脫軍裝滾蛋!”

        “你這個老馬呀,政治上太不成熟。”盧道亮搖頭。

        “成熟不成熟,老子不在乎,老子眼下就想結婚,一天不想等,一分鐘不想等!我看是你妒忌許秋蓮比你老婆陳小桃漂亮,對不對?”

        盧道亮聽不下去,氣跑了。

        事情僵住了,沒辦法,只好報告給軍里。最后還是聶軍長一錘定音:“想結就結吧,我還指望馬九龍回來打仗呢。”又說,“我不相信一個小女子,能把我們怎么樣?!?/p>

        醫(yī)院騰出一間病房給新婚夫婦當新房,一群病友晚上過來鬧洞房,不一會兒,馬九龍就把大伙趕走了。他不希望別人打攪他和秋蓮,因為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珍貴。熄了燈,上了床,他像剝一個粽子那樣把她剝光,然后抱著光溜溜的她,像上了戰(zhàn)場沖鋒一樣,動作很剛猛。他們都是第一次,沒有任何經驗,場面搞得一塌糊涂。秋蓮說,你弄疼我啦。她哭了起來。他收住猛烈的動作,摸著她臉蛋,像在夢囈,顫動著身體說:“老子打了十幾年仗,能夠活著入洞房做新郎,比那些死了的弟兄有福氣啊,還是活著好……小許,你聽著,我馬九龍會一輩子疼你的?!?/p>

        這話讓秋蓮心里微微感動了一下。她腦子里開始是一片空白的,一直難以接受這個結局,后來她把身子上面的人想象成高倫,嘗試著配合,卻也獲得了從前不曾想象到的快樂。到最后,竟然有點陶醉了。

        完事后,馬九龍抱著她說,這下你就跑不了啦。

        誰都沒想到,新婚第二天馬九龍就去了福建前線。臨走前他對秋蓮說,如果我戰(zhàn)死,你就改嫁,組織上給我的所有財物都歸你,再嫁個人好好過日子。

        秋蓮眼圈一紅說,你胡說什么呀,我等你。

        馬九龍走后,秋蓮被人接到師里的“家屬連”,與吳師長、盧道亮等師領導的家屬住同一個院子。所謂家屬連,不屬部隊的建制序列,由組織科把師團干部的家屬編成班、排,進行集體管理,安全由警衛(wèi)排保護,吃、住、行由后勤派大車,配糧配物,還有醫(yī)護人員隨同治療傷病或者接生。以前部隊行軍打仗,家屬們就尾隨大軍流動,全部身心就是為自己男人服務。部隊進入大上海之后,都覺得上海好,都不想流動了,都想把家長期安在這里,于是就長期駐扎下來了,有些家屬組織上還給安排了工作。

        盧道亮的家屬陳小桃到市里的滬劇團上班。盧道亮臨走時囑咐陳小桃多留意許秋蓮,他說他對這個女人心里真是沒底兒,看她平時都和什么人來往,記下來,有情況及時報告。

        秋蓮不需要組織上另行安排工作,她照常到勞工醫(yī)院上班。醫(yī)院成立了黨支部,只有黨支部的幾個領導知道她已經結婚,嫁的是赫赫有名的戰(zhàn)斗英雄馬九龍。領導們關心她,想給她調一下工作,讓她離開一線不再搞護理,去坐辦公室,抄抄寫寫什么的,她也在行。

        秋蓮沒有同意。

        上海剛剛解放,還有不少“軍、警、憲、特、匪”沒有肅清,夜里時常聽到有人打冷槍,偶爾還能看到信號彈升起,光八月份一個月里,就有二十多名干部戰(zhàn)士被冷槍射殺。軍官家屬們都被告知,不要單獨行動,尤其夜間不要出門。秋蓮每天要穿過半個上海去醫(yī)院上下班,有時還要上夜班,家屬連的領導很為她的安全擔憂,連長就曾說過:“嫂子,如果你出點事,馬團長回來還不剝了我的皮!”連長提出,她上夜班時,派個兵來回護送。

        秋蓮也沒有同意,說自己會小心留意,不會有事的,就不給組織添麻煩了。

        她在心里說,按共產黨的說法,她和高倫、老K都算是“特”,屬于被肅清的對象。如果自己上下班的路上被冷槍黑槍打死,倒也痛快,她甚至盼著挨一槍,那樣就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風聲實在緊,老K或許是溜了,或許是被抓,或許是被打死,反正一直再沒有他的消息,也沒接到其他上峰的指令。市郵政局招人,高倫給招聘進去了,他每天到南京路上的一家郵政局上班,基本上沒再和秋蓮來往。所以陳小桃觀察了秋蓮好一陣子,沒發(fā)現她有任何異常。開國大典之前,她所在的醫(yī)院黨支部還專門給家屬連寫來一封信,夸獎她如何如何之好。

        陳小桃電話里對盧道亮說,她越是表現好,越讓人不放心,壞人總是積極表現,蒙騙好人。盧道亮說,話不能這么說,得用證據說話。

        陳小桃每周都能收到盧道亮的前方來信。馬九龍到前線后,卻很少和秋蓮聯系,沒來過一封信,只打過一兩個電話。馬九龍認字少,讓他寫封信比讓他打一仗都難,所以他不愿寫信,再就是他全部心思都用在打仗上,電話也顧不上打。然而秋蓮絲毫不怪他,他一輩子不來信不打電話,她都沒意見。她甚至想過,如果他死在前線,她可能都不會難過的。

        秋蓮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這一天,秋蓮突然接到馬九龍打來的電話,他興奮地說:“老婆,你老家被我們解放了!我團最先上的廈門島,一口氣捉了三千多個俘虜!奶奶個熊,國民黨真是不經打。”

        秋蓮愣了愣說:“祝賀你,老……馬?!彼雽W家屬們常掛在嘴上的那樣,稱呼男人為“老公”,但她說不出口,只得臨時改口為“老……馬”。

        放下電話,秋蓮想明白了——國軍為什么那么不經打?因為共產黨里面,馬九龍這樣的人實在太多,國軍怎么能打得過他們呢?如此說來,父親當初真是選錯了隊。父親曾經說過,他從黃埔軍校畢業(yè)的時候,國民黨和共產黨都來爭取他,他認定跟蔣校長走更有前途,所以選擇了國民黨,沒想到最終落得那樣一個下場——死無葬身之地。

        她差點又要哭。

        一九五○年秋天之前,馬九龍所在的兵團一直在福建沿海駐防訓練,家屬們私下傳言,說是為打臺灣做準備。馬九龍給秋蓮的電話里也不避諱,他說:“如果真打臺灣,我想第一個登上臺灣島,親手活捉老蔣,送到北京獻給毛主席。”

        聽得秋蓮心里一咯噔。

        自打新婚一別,他們一直沒再見面。上個春節(jié),不少干部回上海休假,馬九龍回不來,打電話讓秋蓮到福建軍營探親,她猶豫再三,感覺如果不去,會被他察覺有問題,陳小桃的眼睛賊亮賊亮的,也盯著她呢,只好硬著頭皮訂了火車票。正要動身時,突然感冒發(fā)燒,到單位一量體溫,四十攝氏度,只能住院輸液。

        除夕夜她是在本院病房度過的。不去見老馬,這個理由再好不過,她暗暗慶幸。大年初一,盧道亮兩口子突然來看望她,代表師首長向她表示慰問,還帶來了一飯盒水餃,又讓她感覺對不起共產黨的組織,對不起老馬。病好以后,她打算去看老馬。老馬卻在電話里說,探親的家屬們都走了,你還是別來了,影響我工作。

        一天,她拐到南京路上的郵政局給老馬發(fā)一封掛號信,為的是見高倫。高倫外出送信送報剛回來,一腦門的汗,他瘦多了。他們躲到沒人的地方,小聲交談了幾句。高倫情緒低落,說他剛剛僥幸躲過一場身份審查,差一點暴露,下一次不知能否躲得過。他提出,雖然接不到上峰的命令,但是遇到危險,是可以撤離的。

        “往哪撤?”秋蓮問他。

        “……我一時也想不出來。反正先離開上海,出去再想辦法。”

        “全國很快都要解放——噢噢,是淪陷,你跑哪兒能有安全?”

        “……我看最終得想辦法到臺灣去?!?/p>

        “他們很快要打臺灣?!?/p>

        高倫啞口無言,面色焦慮。

        秋蓮最后對他說,共產黨的人常講,越是最危險的地方往往越安全。她認為,眼下在上海,二人是最安全的,只要一離開,會一路有危險。她讓高倫不要緊張,以后或許她能保護他。高倫眼睛都紅了,說,沒想到,到頭來我要你個女人保護。

        十月份,馬九龍突然回到上海家里,說是路過,回家看看。一年多不見,他并未像秋蓮想象的那樣,進門就上床。他情緒似乎不高,摳著腳丫子,半天才說:“他娘的,便宜了老蔣。”

        秋蓮小心翼翼地問:“怎么了?”

        “我們在海上練了半年,白練了!”

        “不打……臺灣了?”

        “美國佬不讓打。”

        她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

        “怎么?我看你有點高興……你家臺灣有親戚?”

        秋蓮嚇得一吐舌頭,趕緊說:“才沒呢!才沒呢!”

        夜里,躺在床上,馬九龍告訴懷中的秋蓮,他們部隊可能要到朝鮮去。秋蓮愣一下,說不上是喜還是憂。其實最近已經有幾支大軍坐火車路過上海北上,家屬們經常湊一塊議論,說是主力部隊要到東北去,有可能開到朝鮮跟美國佬打仗。秋蓮問道:“真要跟美國打?”

        馬九龍捏一下她的小乳頭,算是回答。

        “美國人可是不好惹……能打過他們嗎?”

        馬九龍猶豫一下,又輕輕捏了下她的小乳頭。

        “……你能否不去?”

        馬九龍這回沒捏她的乳頭,而是微微搖了搖自己的頭。

        “你要是有個什么意外,將來我靠誰呀?”她腦袋靠在他胸脯上。話畢,她才意識到,可能剛才又把身邊人當成高倫了。

        馬九龍嘆口氣說:“你以為我想去?打跑老蔣,本以為天下太平,可以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小日子了。讓打臺灣,咱沒話說,那是咱國家自己的事,必須打,為了國家統一嘛??墒浅r,關老子鳥事!”

        “那你可以不去嘛……理由很多呀,你受過那么多的傷,到了朝鮮,聽說很冷,你會頂不住的?!?/p>

        馬九龍感覺到有些不對勁,輕輕推開她:“小許,你想拖我后腿?”

        她趕緊說:“不是不是,我是擔心你身體……”

        他又伸手把她攬到懷里:“這你放心。盡管去朝鮮心里有疙瘩,但是只要毛主席有命令,我馬九龍絕不含糊!美國佬仗著武器好,牛皮烘烘,說是武裝到牙齒了。老子偏不怕,我就不信,他能把老子的蛋給咬下來。是不是英雄好漢,跟美國人比試比試,就知道了!”邊說邊用力捏了下她的乳頭,疼得她叫喚起來。他松了手。

        像去年結婚時那樣,馬九龍這次在家又是只住了一個晚上。他說團里的弟兄百分之九十九沒老婆,他能回來和老婆睡一晚,已經是享了天大的福,人不能太貪。臨走,他還是那句話:“如果我戰(zhàn)死,家里所有的財物歸你,再嫁個人好好過日子?!?/p>

        秋蓮也還是那句話:“胡說什么呀,我等你?!?/p>

        馬九龍意猶未盡,盯一眼秋蓮的肚子,又道:“小許,要是你懷上我的種,我又回不來的話,無論如何,請你把孩子生下來,男孩叫他姓馬,女孩叫她跟你姓許。拜托!”

        說罷,他沖秋蓮敬了一個軍禮,轉身噔噔走了。

        秋蓮眼里涌上了淚,說不上為什么,心里酸酸的,她沖老馬的背影點點頭,用力說道:“老天保佑,你會沒事的……”

        馬九龍走了后,一直沒音信。廣播里說,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了。家屬們湊到一起議論最多的就是這事,她們的老公也都入朝作戰(zhàn)了,大伙都為自己老公擔心,說話都不敢放大聲,笑聲也少了。秋蓮每天上班,早走晚歸,偶爾參加一下大伙的聊天,都是陳小桃拉她進來的。她把聊天內容默默記在心里,一旦上峰派人來找她要情報,她能提供的只有這些了。

        國家號召為前方將士捐款捐物,支援抗美援朝。秋蓮二話不說,把自己值錢的東西都捐了——共有兩枚金戒指,一條金項鏈,一只金手鐲,還有母親生前留給她的一副和田玉手鐲——那是上等的和田玉,是父親當年給母親的定情禮物,很值錢的,母親特意交代,這東西留給她做結婚禮物,讓她和高倫結婚的時候戴上,算是爸爸媽媽的一份祝福。秋蓮想,既然父母都不在了,自己也很難再與高倫結婚,不如捐了吧。

        當然,捐這些值錢的東西,她沒敢聲張,否則讓陳小桃知道了,又會盤問她,你一個無父無母的小護士,哪來這些值錢的東西?她一個人悄悄來到南京路捐款捐物大會現場,把東西丟到大紅箱子里就離開了,工作人員要她登記姓名單位,她也拒絕了。

        陳小桃鼓動軍官家屬們捐款,秋蓮只好又捐出三個月的工資。她那么大方,家屬們紛紛沖她豎大拇指。陳小桃雷聲大雨點小,只拿出一個月工資。

        仍然是一直沒有馬九龍的消息,秋蓮偶爾冒出個念頭:他會不會被美國人打死了?如果他死了,自己會難過嗎?她拿不準。夜深人靜的時候,一旦冒出這種不祥的念頭,她又害怕。到后來她發(fā)現,她是不希望他死的,畢竟他們是夫妻。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雖然婚后他們只在一起過了兩個完整的夜晚,但從時間上說,他們的夫妻關系已有一年多,“恩”談不上似海深,卻還總是有一些的吧?況且他們之間沒有“仇”,父親又不是他打死的,所以秋蓮終歸希望他活著回來。

        那段時間,秋蓮和高倫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在郵局,一次是在小飯館里,他們交換過看法,都認為朝鮮這一開戰(zhàn),美國太平洋艦隊進駐臺灣海峽,解放軍再想打臺灣,不可能了,他們無法開辟兩個戰(zhàn)場,他們的木船也不敢與美國的航空母艦較量,臺灣暫時是安全的,確定無疑。

        高倫這時候又動了帶秋蓮去臺灣的念頭。秋蓮說,我們又不是鳥,怎么過得了海?高倫說,我暫時也沒辦法,先退出上海再說吧,不行就從緬甸走,偷渡到越南,再坐船到臺灣。高倫手頭還有一大筆活動經費,是美元,老K撤退時留給他的,用這筆巨款搞定邊境上做偷渡生意的人,應該沒問題。秋蓮想了想,覺得這一走,一路上會像唐僧師徒去西天取經那樣,千難萬難,說不定把命搭上,都是很有可能的。秋蓮就很猶豫。高倫眼淚都快下來了,央求她,無論多難都要走,他就想跟她在一塊。

        秋蓮看出來了,高倫是想跟她在一起。他太愛她了,當初一念之差沒帶她走,還傻乎乎地同意她暫且嫁給姓馬的,他后悔得腸子都青了?,F在走,正是個機會!秋蓮考慮了兩天兩夜,決定聽高倫的,跟他走,大不了死路上,要死死一塊,那樣自己良心上對他的虧欠會少一些。

        他們約好周末的晚上走,先輾轉去昆明。晚飯后,到了高倫來接她的時間,她心跳得咚咚響,喉嚨發(fā)緊,像有一根小繩子在勒。她咬咬牙,提起旅行袋往外走,到了門口,感覺天旋地轉,惡心得很,跪下哇哇大吐,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陳小桃就住隔壁的平房,聞聲跑過來,一看立馬明白了,趕緊叫車把秋蓮送到了軍醫(yī)院。

        秋蓮懷孕了,妊娠反應相當厲害,醫(yī)生提出住院觀察。聽說她老公上了朝鮮前線,醫(yī)院里的小護士們熱情得很,輪流跑來照顧她,再想脫身不可能了。高倫作為她名義上的遠房表哥,過來看過她一回。他情緒還好,認為走不脫是天意,沒有怨天尤人。他小聲對秋蓮說,最近他聽美國之音,還有“那邊”的廣播,都說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很快會爆發(fā),到時候美國盟友會幫助“那邊”反攻大陸?!吧弮海覀兡囊膊蝗チ?,就在原地迎接王師北上?!彼H有點興奮。

        秋蓮惦記那筆巨款,說放在哪兒都不保險,萬一露餡怎么說得清?不如借機捐了。高倫想想也對,抽空來到離郵政局不遠的捐款捐物現場,把那捆用報紙包著的美元投進了捐款箱。

        三十三團副團長曾之力的家屬曹小慧和秋蓮比較要好,曹小慧平時話不多,在街道工作。她和曾副團長結婚快兩年了,一直要不上孩子,她很羨慕秋蓮懷孕,盼望丈夫早點從朝鮮回來。沒想到她盼來的不是活著的丈夫,而是一張陣亡通知書。曹小慧當即就癱了。秋蓮和陳小桃過去安慰她,陪著她哭。陳小桃往回趕秋蓮:“你不能哭,你肚里有貨,趕緊回家躺著去。”

        后來又有家屬接到陣亡通知書。家屬們心里都在盤算,誰會是下一個?于是都有點恓惶。秋蓮不怕,沒事似的。妊娠反應過后,她不要單位照顧,堅持每天坐公共汽車上下班,在科里一點都不搞特殊,臟活累活搶著干,弄得全院都很感動。她是個戰(zhàn)斗英雄的家屬,她的所作所為,那就是個少見的典型??!

        院里決定給她增加一級工資。她堅決拒絕了。說自己所做,都是應該的,科里的護士,哪一個都很辛苦,單獨給她漲工資,對別人不公平。

        肚里的孩子每天都有變化,讓秋蓮格外操心,她差不多快把老馬忘了。這天陳小桃通知她,到火車站參加一個活動,必須去。她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是迎接戰(zhàn)斗英雄回國。

        很多人在站臺上敲鑼打鼓吹喇叭,氣氛非常熱烈,快要把站臺的頂蓋掀起來了。一列火車停下,十幾個戰(zhàn)斗英雄魚貫而出,出現在站臺上,一排中學生上前獻花。秋蓮看到,英雄里頭個子最高身板最壯的那個人,是老馬。原來他還活著啊!秋蓮不覺眼睛濕了。她摸摸肚子——孩子的父親活著回來了,她終于吐出一口長氣。

        老馬也看到了她,不顧有領導正要對著麥克風講話,把手中的鮮花扔向人群,撥開眾人朝她走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們二人,場面出奇的安靜,都有點傻眼,不知所措。老馬走到她跟前,不說話,想抱她,又沒敢。她羞紅了臉,不敢看他,不知怎么就看到老馬一只胳膊的袖子被風吹得老是飄,飄呀飄,她伸出手一摸,空的!

        馬九龍少了一只胳膊!

        她愣著的工夫,馬九龍豪邁地舉起右手,鉤起食指,大聲說:“沒事,不耽誤老子打槍?!?/p>

        盡管有了心理準備,但當秋蓮伸手撫摸馬九龍斷臂的茬口時,還是忍不住落了淚。老馬伸出右臂把柔弱的她攬在懷里,摸著她隆起的肚皮說:“小許,行啦!你懷了小崽子,我丟了胳膊,這一得一失,扯平了!我命還在,當是賺啦!”

        晚上進了被窩,說起掉胳膊的經歷,馬九龍竟然哭了。這讓秋蓮駭然——上次中了三彈差點斃命,他一滴眼淚沒掉,今天是怎么了?

        馬九龍抽抽搭搭地說,他們部隊原本打臺灣,給拉到朝鮮去,棉衣都沒換齊,到長津湖布防,那狗地方太冷了,他一個團,一晚上凍死四百多,剩下的全凍傷了,他的胳膊就是那晚上凍掉的。他太憋屈了,不能當著部下哭,不能當著上級哭,回到家里,得當著老婆面哭一場。

        秋蓮拍打著他結實的后背說:“老公,想哭你就哭,我聽著?!?/p>

        話一出口,她有點吃驚——以前她叫他“老……馬”,從沒叫過他老公,今天是第一次,不知怎么就滑出口了?!袄瞎边@方面很遲鈍,沒什么反應,顧自抹把淚,說:“我的團沒有敗給美軍,敗給了朝鮮的嚴寒。那狗地方,老子一輩子不想再踏上一步?!?/p>

        秋蓮很好奇,問他團里死了那么多人,怎么還成戰(zhàn)斗英雄了?他說,在接下來的戰(zhàn)斗中,他帶領全團凍傷而不下火線的弟兄,干掉了美軍一個加強連,他用一只胳膊,活捉了美軍的一個中校。

        她真有點佩服他了,乳房貼緊了他厚實的胸脯。

        停了停,他又說,他的團六七百弟兄再也回不來了,徹底埋那兒了,自己卻回來陪老婆,他覺得對不起死去的弟兄。說罷,他又哭起來。秋蓮輕輕拍著他的背,不說話,聽他哭。

        末了,他說:“小許,我身上少了個零件,如果你想離婚就提出來,我簽字?!?/p>

        秋蓮伸手捏了他屁股一下。

        馬九龍回國后,作了幾場報告,他認字困難,不按稿子來,經常臨場發(fā)揮,扯東扯西,效果卻出奇的好,但他又老是夾帶粗話,影響志愿軍形象。上級領導決定把他從報告團拿下來,送到榮軍醫(yī)院療傷。在那里待了沒幾天,他就鬧著出院,說自己享不了這個福。榮軍醫(yī)院不同意,他干脆逃回家里,誰來叫也不去。沒多久,他又要求回前線。

        吳師長現在是副軍長,吳副軍長回國開會,順便回上海看看老婆孩子。聽說馬九龍胡鬧,把他叫過來臭罵了一頓,說,你一條胳膊,回朝鮮干什么?噢,讓美國鬼子以為我大中華沒人了,派個獨臂家伙來打仗,國際影響多不好!再胡鬧,你就離開我這個軍,轉到地方工作。

        這話把馬九龍給鎮(zhèn)住了。

        四個月后,秋蓮生下一個男嬰,馬九龍給兒子取名馬小天。有了孩子,這才真像一個家了,秋蓮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也把高倫忘了,整天洗尿布喂奶,身上帶著尿臊味和奶香味。直到有一天,她從報紙上看到,高倫被評為全市郵政局系統的勞動模范,五一勞動節(jié)那天,和眾多勞模一起,佩戴大紅花,受到陳毅市長接見。

        馬小天滿月那天,秋蓮打算置辦幾樣好菜,提出請“表哥”來一塊給兒子擺滿月酒。馬九龍知道秋蓮有個遠房表哥叫高倫,只是一直沒顧上見面。秋蓮在上海就這一門親戚,而且還是全市的勞動模范,叫他上門是件增光添彩的事,于是滿口答應。秋蓮給高倫打電話,請他來家里。高倫電話里猶豫不決,怕露了餡,畢竟他心里膽怯。秋蓮說,越是大大方方越沒事,你怕啥?有我在,老馬他能吃了你?以后還得靠他幫你呢。

        高倫提著禮品上門,受到馬九龍熱情接待。他這一天的表現非常得體,居然和馬九龍越聊越近乎,二人喝光了一瓶白酒。對于小許的這個“表哥”,到底是姑家的還是姨家的,馬九龍一直沒弄明白,他也不想弄明白,反正是許秋蓮家的親戚,就是他馬九龍的親戚。馬小天跟高倫也不見生,平時外人一抱他,他就哭號,高倫抱他,逗他玩,他笑瞇瞇的,一聲沒哭。

        高倫順利走脫之后,秋蓮松了一口氣,有這個開頭,以后她和“表哥”加強來往,也就順理成章了。

        馬九龍看上去粗,有時卻很細心,他聽說高倫至今單身未娶,便和秋蓮商量,把曹小慧介紹給他如何?曹小慧很賢惠,曾之力犧牲后一直未嫁,而且沒有孩子拖累。秋蓮覺得這個主意好,心想如果他們成了,高倫不僅解決了個人問題,使她少了一份歉疚,更重要的是,有曹小慧烈士遺孀的身份做掩護,高倫更加安全不是?高倫安全,她就安全。她有老馬,高倫有曹小慧,算是雙保險了。

        這個時候,她真心希望過去的上峰把“野雞”和“公牛”遺忘,不再聯系他們,讓他們自生自滅。也許那個老K早已死在共產黨的監(jiān)獄里,他一死,一了百了,豈不更好!

        秋蓮出面給高倫和曹小慧牽線。曹小慧羞答答同意見個面,高倫則不干。他在電話里對秋蓮說,他這輩子不會再有愛情,因為他的愛情已經死亡。放下電話,秋蓮知道他已鐵了心不娶,自己傷了他,深感對不起他。但事已至此,又能怪誰呢?

        過了一段時間,馬九龍惦記這事,問秋蓮,你那個表哥,他考慮得怎么樣了?是不是嫌人家曹小慧是個寡婦?秋蓮說,那倒不是,他這個人有點怪,不希望別人給他介紹女朋友,他想自己發(fā)展一個。又說,他這方面的事,以后我們不用替他操心了。

        秋蓮的產假是三個月。假期一到,她就去單位上班,把孩子丟給了賦閑在家的馬九龍。馬九龍只看了三天孩子就不干了,親自打電話替秋蓮請了事假。他是著名的戰(zhàn)斗英雄,又是傷殘榮譽軍人,他出面,誰也得給他個面子。

        不久,高倫以看望外甥的名義來與秋蓮接頭,告訴她,上峰派人和他建立了聯系。這個消息讓秋蓮腦袋嗡嗡直響。她硬著頭皮問,上峰有何指示?高倫說,沒有特定的任務,只是囑咐“野雞”和“公?!辈灰浭姑托臐摲?,一旦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好做內應。秋蓮長出一口氣,說,安全為上,我們還是待著別動為好。高倫不同意,他認為秋蓮婚后安于過小日子,忘記了自己的使命,辜負了黨國的栽培,她得利用自己的有利條件,多搜集一點解放軍內部的情報,適當時機傳遞到“那邊”去。

        秋蓮雖然心里害怕,但嘴上先答應了下來。她囑咐高倫,無論如何不要冒險,她發(fā)現高倫最近膽子大了點,不那么謹慎了,這樣會很危險。高倫卻說,自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大不了被共產黨抓住掉腦殼,有啥了不起,殺人不過頭點地,他早做好了心理準備。高倫走后,秋蓮眼皮子直跳,生怕他出個什么差錯,連累自己不說,馬九龍、馬小天也得跟著遭殃。

        馬小天剛滿周歲,一直賦閑在家的馬九龍接到了新的任命,到駐防安徽蚌埠的十七師擔任副師長,早前,盧道亮被任命為該師政委。兩個老戰(zhàn)友又可以聚到一塊了。

        上級要求各級領導干部做到“人走家搬”。問題這就來了——陳小桃迷戀大城市,不愿把家搬到“和鄉(xiāng)下差不多”的蚌埠去,她來動員秋蓮,說,咱姊妹倆統一思想,就是不搬,法不責眾嘛,頂過這陣就沒事了。

        馬九龍卻提出全家搬走,把老婆孩子戶口遷到蚌埠去,房子上交,不留尾巴。秋蓮雖然也舍不得上海,尤其是將來兒子要上學,上海教學質量肯定要好過蚌埠,但是她更想離高倫遠一點,最近高倫老是催她弄點有價值的情報,好給上峰交差,她一直拖著,說自己接觸不到共產黨的秘密,老馬已經半年多沒上班,沒有文件可看。利用這個機會離高倫遠一點,日子會平靜地過下去——秋蓮想得最多的是這個,所以馬九龍的意見,她完全贊同。

        這樣就無形中得罪了陳小桃,也許還得罪了盧政委。陳小桃的主意,誰敢說不是他出的?

        到蚌埠去,秋蓮的工作安排可以借機做個調整。馬九龍早就不希望她當護士,太累不說,還顧不上家。他打譜讓秋蓮穿軍裝入伍轉干,軍隊領導干部家屬半截子入伍轉干的情況很多,當護士的,當干事的,當保密員的,都有。秋蓮和她們比,哪方面都不落人后,入伍轉干不成問題。

        秋蓮聽老馬說出這個打算,心里怦怦亂抖。她竟然要混入共軍的隊伍里來了,連自己都覺得滑稽,不可思議,像做夢。她對老馬說:“老公,我還是不入伍吧?”

        “為啥?”

        “……我覺得自己不夠格?!?/p>

        “你謙虛啥!你不夠格,誰夠格?別扯了,這事我說了算?!?/p>

        秋蓮把這個消息透露給高倫。高倫說要請示上峰。很快他回話說,上峰的意思是,“公?!眲毡亟柽@個機會打入解放軍內部,潛伏下來,為以后多多獲取有價值的情報,做好鋪墊。

        秋蓮只得咬咬牙對老馬說:“老公,那我聽你的?!?/p>

        事情報到盧道亮政委那里,盧政委舊話重提,說許秋蓮歷史問題不清,有漏洞,尚未查實,入伍一事暫且擱下。馬九龍為此大為光火,他跑到盧政委辦公室里拍桌子,說,你們政工干部老是戴有色眼鏡看人,見人就往壞里想,我馬九龍?zhí)焯旌驮S秋蓮同志睡一塊,在我眼里,她就是個好女人!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查出她有啥問題,怎么處分我都認,殺老子的頭都可以!

        盧道亮其實很不愿意和馬九龍一個鍋里掄馬勺,他憷這人的臭脾氣,天王老子都不怕,你不同意他老婆入伍,他會天天來鬧,罵罵咧咧,不像個領導干部的樣子。陳小桃給丈夫出主意說:“你就讓她入,到了部隊,派個人好好盯著,一旦她有什么蛛絲馬跡,立刻抓起來嘛!”

        盧道亮說:“那你也入伍,一塊到蚌埠師部,你負責盯她?!?/p>

        陳小桃撇撇嘴說:“我職務太高了,到你們師里,不好安排,除非你給我解決個正團職務?!?/p>

        陳小桃這時候已經是上海市文化局的處長,分管劇團工作。她不愿離開上海,除了迷戀大城市外,她認為如果離開,職務上會吃虧。

        秋蓮的入伍問題很快解決了。盧道亮親自找馬九龍談話,嚴肅提出,不能把許秋蓮放到重要的部門,不要讓她接觸機密性的文件。馬九龍痛快地答應說:“這樣好,你省心,我也省心,她還是到師醫(yī)院干護士?!?/p>

        盧道亮點點頭說:“老馬,你理解就好。上級關于審干的要求你也清楚,我是防患于未然?!?/p>

        馬九龍?zhí)皙毐郏o盧政委敬個禮就出去了。

        一九五五年授軍銜的時候,秋蓮按規(guī)定可以授中尉軍銜,她給師醫(yī)院領導寫報告,主動要求降一格,說自己剛入伍不久,思想覺悟還不夠高,因為帶孩子,影響了工作,授少尉就可以了。師醫(yī)院領導征求馬九龍的意見后,同意了。而其他幾個師領導的愛人正在到處找人活動,要求高授一格。盧政委拿許秋蓮說事,對那幾個家屬說:“你們怎么不向人家馬副師長的愛人看齊?該多高就多高,誰也不能高授?!?/p>

        在師常委班子的夫人中間,秋蓮后來成了受孤立的一個,沒人和她拉近乎。她也不主動和別人來往,除了帶孩子,就是照顧老馬。到蚌埠第二年,她又生了個女孩,馬九龍給女兒起名馬小云。

        離開上海后,確切地說是離開高倫的視線之后,秋蓮感到很開心,很踏實,比先前輕松愉快多了。她感覺都快把高倫忘了,只是每年過年的時候,才想起他來,趕緊給他寄一張賀年片。

        到后來,秋蓮真的把高倫忘了,腦子里除了工作,就是丈夫孩子,整天忙得團團轉,連化妝的時間都沒有,一年到頭穿軍裝,沒有一件像樣的便服,快成黃臉婆了。

        直到有一天,馬九龍回家來,說:“小許,你不像話?!?/p>

        “怎么了?”她一驚。丈夫以前很少這樣說她。

        “你那個表哥,高倫,今天碰上我,怪你不關心他,對你意見蠻大。”

        秋蓮如墮霧中——老馬怎么碰上他了?她有一種大白天撞見鬼的感覺。

        原來高倫在上海的單位分到了一個支援落后地區(qū)的名額,說白了,就是下放,單位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紛紛找各種理由開脫,已經當上郵政支局辦公室副主任的高倫主動報名,上個月來到蚌埠市郵政局擔任辦公室副主任,今天馬九龍代表師里到郵政局走訪,突然與高倫打了照面,簡單聊了幾句。馬九龍感慨道:“你這個表哥,真可以。聽說他還沒入黨,他比我們好些共產黨員覺悟都高?!?/p>

        弄明白情況后,秋蓮苦笑笑,心情變得異常沉重。馬小天把妹妹弄哭了,馬小云一個勁地號,秋蓮很生氣,上去一人一巴掌,把兩個孩子打得可著勁地哭,像比賽一樣。馬九龍有點傻眼——小許以前可是從沒打過孩子的,真是年紀大了,脾氣也見長。

        看來想過踏實日子,那是癡心妄想。秋蓮想,上峰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高倫來蚌埠,一定是接到了新的任務。

        秋蓮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既怕高倫來找她,又希望他早點來,來把事情說清楚,看看能有什么好對策,應付過去。然而高倫卻一直沒來,她主動打了個電話,約他來家里吃頓飯,說,表哥,你還沒見過外甥女小云呢。高倫以剛調來工作忙為由,推掉了。

        師部機要室的保密員胡家梅生小孩,需要找一個女同志臨時到機要室工作一段時間,司令部情報科梁科長到師醫(yī)院選人,因為這里女同志多。黃院長頭一個推薦了許秋蓮,說她表現非常優(yōu)秀,工作認真細心,口風嚴,社會關系簡單,干這個比誰都合適。秋蓮成了主要人選。

        一個周末,馬九龍派車把高倫接來家里吃飯,秋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家迎接他。兩年多不見,她發(fā)現高倫更瘦了,穿一套深灰色的舊中山裝,面色蒼白,目光深邃,像一個小學教師。席間,馬九龍?zhí)崞鹎锷彽綑C要室工作的事,說還是去那里好,正常上下班,不用值夜班,不像當護士,每周要值兩個夜班,弄得夜里孩子沒人帶。秋蓮卻是態(tài)度堅決地拒絕,說自己就是想去,盧政委也不會同意,他不是一直防著咱嗎?馬九龍說,這個他來想辦法,盧政委去南京軍事學院讀書,一年后才能回來,這事可以不用請示他。

        高倫本來無精打采的,一聽說秋蓮有可能接觸到秘密,給她使了好幾個眼色,意思是讓她答應下來。秋蓮趕緊轉了個話題,說起小云不到一歲就會叫爸爸媽媽哥哥了,叫聲舅舅聽聽?小云果然清晰地叫了一聲舅舅,馬九龍高興地拿筷子蘸了一點酒抿到小云嘴里,把小云辣哭了。搞得好不熱鬧。

        秋蓮到師機要室上班沒多久,高倫約她見了一次面,地點在秋蓮家里,因為馬副師長的家里最安全。高倫給小云帶來一個玩具猴,兩個孩子抱著玩具猴出去玩了,高倫低聲說:“‘公牛你聽著,上峰聽說你有了新崗位,能夠大量接觸共黨共軍的機密,很高興。你加入組織后,寸功未立,希望你近期有所作為?!?/p>

        秋蓮心里一個勁地哆嗦,但她不能讓高倫看出來,她強作鎮(zhèn)定:“……我剛去機要室,不好馬上下手,稍等一下不可以嗎?”

        高倫說:“你曾經當我面答應過老K,不背叛組織。說話得算數?!?/p>

        秋蓮說:“我說話算數?!?/p>

        高倫說:“現在組織需要你表現。如果不聽從指令,你知道后果會很嚴重?!?/p>

        秋蓮心一抖,頭一低說:“我知道……要哪方面的?”

        高倫沉吟片刻:“十七師作為共軍頭等主力師,橫亙在京滬之間,北臨徐州,南接南京,地位重要,你先把該師的家底摸清楚,比如有多少人,多少槍,多少坦克,多少火炮。這個不難吧?”

        高倫走了后,秋蓮一天沒吃飯,她很恐慌,擔心邁出第一步,他們會沒完沒了怎么辦?這么搞下去,早晚會暴露,自己被抓被殺也就算了,她不怕下地獄,關鍵是她不想連累老馬和兩個孩子,他們是無辜的呀。

        她甚至設想過,如果他們硬逼自己鋌而走險,那么她就和老馬離婚,這樣以后出了事就不會拖累他。

        更極端的結局她也設想過——偷走文件,然后自殺,就算效忠“那邊”吧,證明她說話算數,沒有食言。

        拖了一段時間,她深感再拖下去,那個她從未見過面的上峰如果發(fā)火,后果或許更糟糕,于是硬著頭皮約“野雞”見了一面,地點在郵政局大廳,她去那兒寄一封信,“野雞”在門口等她,她把一個紙卷無意中丟到地上,“野雞”裝作沒事一樣撿起來,情報就算傳遞成功。

        那個紙卷上寫著十七師的全部實力:一萬一千二百一十三人、八千七百三十支各類長短槍(其中重機槍九十二挺)、二十輛蘇式T54A型坦克、一百三十門各類火炮。

        做完這一切,秋蓮嚇出一身汗,腿抖了好幾天。不久,高倫打電話給她,說她提供的東西已經轉交到“那邊”,上峰對此很滿意,希望她注意自身安全,暫且不要盲動,聽候指令再立新功。

        她終于吐出一口長氣。

        她提供的那份情報,完全是她瞎編亂造的,與事實出入很大,有的完全不靠譜。她最擔心被上峰識破,進而懲罰她,甚至下狠手,殃及她的家人?,F在看來,蒙混過關了。晚上孩子們睡了后,她主動拿乳房去蹭馬九龍,把老馬撩撥起來,二人瘋狂地愛了一回。

        后來好長一段時間,上峰沒再給她新的指令,她的小日子漸漸恢復了原狀。

        盧道亮從南京軍事學院學習回來,在機要室門口遇到許秋蓮,感覺不對勁,馬上把情報科梁科長叫來問情況,梁科長說許秋蓮同志在這里表現很好,工作非常認真敬業(yè),比胡家梅強多了,打算正式給她下機要員的命令。盧道亮忍住火氣,打發(fā)走梁科長,又把師醫(yī)院的教導員張金栓叫來問情況。張金栓是盧道亮安排的“眼線”,多年來一直負責“盯梢”許秋蓮。張金栓嚴肅地說:“政委,許護士離開醫(yī)院前,我沒發(fā)現她有什么異常。”

        “她平時都和什么人來往密切?”

        “除了工作上的關系,她幾乎不與任何人來往。噢,她在地方上有一個表哥,市郵政局的辦公室副主任,名叫高倫。他們偶爾有來往,一般是高倫來馬副師長家里。沒發(fā)現許護士單獨和高倫見面?!?/p>

        “這個高倫,表現怎么樣?”

        “側面了解過,表現很好,本人主動從上海下放來這里工作的?!?/p>

        盧道亮猛吸了兩口煙,把半截子煙往煙灰缸里一摁:“他為什么主動從上海來這里,而不去別處?是不是他們之間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張金栓無法回答。盧道亮揮揮手把他打發(fā)走了。

        盧道亮一回來,秋蓮像是遇到了救命稻草,趕緊去找,她請盧政委批準自己離開機要室回醫(yī)院,說這里太憋悶,她實在不適應。盧道亮答應考慮一下。她一走,盧道亮又打電話把梁科長叫來,叮囑他不能給許秋蓮下機要員的命令,讓她回原單位。

        梁科長不解,提出了自己的疑問,說馬副師長升任師長的命令聽說到軍區(qū)了,很快就會宣布,這時候把他愛人打發(fā)離開師機關,不太合適吧?盧道亮表示,馬師長的工作他來做。

        當初許秋蓮入伍的時候,盧道亮與馬九龍有過一個口頭約定:不能把許秋蓮放到重要的部門,不要讓她接觸機密性的文件。后來因為一時疏忽,違背了那個約定。盧道亮找馬九龍一談,馬九龍痛快地接受了,說:“政委,你沒回來時,娘們天天給我鬧,要求回醫(yī)院,不是我不答應,是梁科長不放?,F在你來做這個決定好,讓她滾回去!”

        恰好這時候,秋蓮又懷孕了,反應挺厲害,已不適合在機要室干,這樣她回原單位也就順理成章了,順便保全了馬師長的面子——不然,政委把師長老婆趕出師機關,對外不好解釋呀。

        年底,秋蓮又生下一個男嬰。給孩子起名的時候,馬九龍大嘴一咧說:“小三叫馬小地!哥哥馬小天,弟弟馬小地,將來他們哥兒倆要做天地之間的好漢子!”他為自己起的名字得意,興奮地咂咂嘴。

        秋蓮猶豫半天,終于把想說的說出了口:“老公,我們許家就我一棵老苗子了,能不能給我許家留一棵小苗苗?”

        馬九龍一怔,哈哈笑了,說:“怎么不行!叫他跟你姓許,叫許小地!”

        秋蓮扭過臉,悄悄抹去眼角突然涌出的淚珠,柔聲說:“謝謝老公了?!?/p>

        后來秋蓮感覺叫許小地不如叫許小弟好,去派出所上戶口時把名字改成了“許小弟”。

        到這時候,秋蓮認為生孩子的任務算是完成了,以后和老馬過夫妻生活,她就采取措施。老馬開始不接受,在她的堅持下,到底還是接受了。

        一九六二年初,高倫來家里見過秋蓮一次,興奮地告訴她,“那邊”要“反攻大陸”,大軍要在東南沿海一帶登陸,叫她做好準備,迎接“王師”。

        她沒太當回事,心里說,“王師”還是安安靜靜在“那邊”待著為好,解放軍可不是好惹的,這些年她親眼所見,你來十個“王師”都不是人家對手呀!

        小弟過生日那天,高倫不請自來,和馬九龍喝了一頓大酒。馬九龍竟然喝醉了,去臥室呼呼大睡。高倫興奮異常,毫無醉意,他說自己“人逢喜事精神爽”。秋蓮問他,什么喜事?你談戀愛了?他小聲說:“蓮兒,我見到老K了,老……”

        一句話嚇得秋蓮忙止住他說話,馬上關了臥室門,才悄悄問道:“老K……還活著?”

        “活得好好的?!?/p>

        “……這些年,他躲哪去了?”

        “他去那邊了。不久前又被派遣回來?!?/p>

        “怎么回的?天羅地網的,他又不是孫悟空?!?/p>

        高倫輕輕一笑,豎起右手食指往天花板一指:“跟孫悟空差不多。他是美軍飛機空投下來的,落到蚌埠南郊,進城找到了我?!?/p>

        秋蓮側耳聽了聽,老馬睡得正香。她臉色很難看,像喝多了酒一樣,腿肚子直抽。高倫沒事一樣,語氣平靜地說:“老K命令你搞一份共軍中央軍委最新的對臺防御部署,要快?!?/p>

        “我弄不到!我早不在機要室了。”秋蓮急了。

        “這種文件,不用去機要室。如果我沒說錯,老馬書房的桌上就有?!彼噶酥笇γ鏁堪胙诎腴_的門。

        秋蓮冷汗直冒,難以表態(tài)。高倫輕笑一聲說:“好吧,這是最后一次,以后上峰再有指令,我去想辦法,不難為你了?!?/p>

        他輕飄飄地走了。秋蓮假裝去老馬書房擦桌子,看到桌子上果然有一份中央軍委關于東南沿海一帶作戰(zhàn)部署的機密文件。她哆嗦著手拿起來,馬上又放下了。

        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十七師也加強了戒備,馬九龍帶領師工作組到下面檢查戰(zhàn)備情況,遇上二團新兵連搞投彈訓練,他發(fā)現投的是訓練彈,很惱火,對二團團長一瞪眼睛說,啥時候了,你還玩虛的!二團趕緊組織新兵連改投實彈。

        投彈開始,馬九龍等領導坐鎮(zhèn)現場觀摩。一開始投得很順利,顆顆實彈在遠處爆炸,炸翻了一個個畫有蔣介石光頭像的木靶子,大家都樂開了懷。正笑著笑著,就見一顆手榴彈哧哧冒著煙朝觀摩臺飛來,所有人都愣住了!有人反應快,撅起屁股鉆向蒙著綠帆布的桌子底。手榴彈越飛越近,這時只見馬九龍?zhí)顺鰜?,騰空伸手接住哧哧冒煙的手榴彈,順勢甩向一旁。

        然而,手榴彈剛一離開他的手,就轟然炸響。他大叫一聲倒地,被濃煙遮住。人們“師長、師長”地叫著,撲了上去。

        馬九龍胸前炸出三個洞,第二天才在蚌埠新建的一二三醫(yī)院蘇醒過來,像那次中三彈那樣,他又到鬼門關走了一遭。

        是一個名叫王世文的新兵,因為緊張,投彈時眼一閉,扔錯了方向,差點炸死一個赫赫有名的師長。盧道亮指示二團把他關了禁閉,視后果再作處理。馬九龍醒來后問明情況,要求原諒這個新兵,把他放回新兵連。聽說這個兵回到連隊時,全連的人都哭了。

        秋蓮那些日子就住在馬九龍的病房里,日夜照顧。其間高倫來看望過一次,帶來一大堆營養(yǎng)品。秋蓮就怕他提那事,他偏偏提了,是在秋蓮送他出院門時,他剛一出口秋蓮就火了,指著他鼻子說:“我老公都快死了,你們還沒完!不行我就自首,咱們一起蹲監(jiān)獄掉腦袋!”

        高倫卻平靜地笑笑說:“蓮兒你想多了,我已經回復老K,情況有變,恕難從命。”

        秋蓮不好意思地眼圈一紅,說:“對不起,我失態(tài)了?!?/p>

        高倫望著秋蓮,眼圈竟然也紅了:“蓮兒,你都有白頭發(fā)了。時間過得好快呀。蓮兒,保重為上……”說罷,他微彎著腰,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病房,秋蓮對鏡子一照,果然看到鬢角隱約有幾根白發(fā),平時不但自己沒發(fā)現,老馬和孩子們也沒發(fā)現,偏偏讓高倫給發(fā)現了。

        馬九龍不到一個月就離開一二三醫(yī)院回家休養(yǎng)?;丶衣飞?,坐在救護車里,他拉著秋蓮的手說:“小許,沒有你,我不會恢復得這么快?!鼻锷彴杨^靠在老馬肩上,幸福地笑了。

        晚上睡覺前,幫他洗過澡,孩子們過來數爸爸身上的傷疤,馬小天說有十一個,馬小云說有十個,許小弟嗚嚕不清,口水滴到爸爸背上。那些傷疤,有槍傷,有刀傷,有炮彈皮劃過留下的傷,還有剛添的三處手榴彈片鉆入形成的新鮮肉坑。以前的晚上,躺一個被窩里,自己光滑的皮膚碰到那些傷疤,秋蓮感覺很不舒服,現在的晚上,如果皮膚碰不到那些傷疤,她反而感到不踏實。

        一天晚上,睡不著,秋蓮問老馬:“老公,你怎么就不怕死呢?”

        老馬說,上了戰(zhàn)場,還是怕死的多,人都是肉長的,子彈不長眼睛,誰不怕死呢?他開始也怕死,后來發(fā)現,怕死也沒用,該你死,你活不了,不該你死,你死不了,所以以后打仗,他都豁出去拼命,結果立了一個又一個的功,人還照樣活著。

        “這都是命吧,包括遇見你?!彼兆∷氖郑僖姷娜崆?。秋蓮便感到,自己的男人,是天下少有的英雄,這樣的男人讓自己碰上,這輩子值了。

        十一

        “文化大革命”前,就有傳言說,馬九龍調到軍里當副軍長,盧道亮到軍里當政治部主任。“文革”一來,這事就擱下了。

        部隊組織學毛選,老馬腦子笨,背不下來,秋蓮記憶力好,學“老三篇”,她晚上加個班就背下來了。師醫(yī)院搞比賽,數她背得準確,背得多。

        她不光是死記硬背,她逐篇去理解,深感毛主席的文章寫得好。解放前她讀過蔣介石的書,雖覺得也不錯,如今與毛主席的書一比,感覺姓蔣的差太多。

        她小時候學過繪畫,一激動,拿起畫筆畫了一張毛主席像。宣傳科要走拿去展覽,看過的人都說畫得好,比印的都好。軍區(qū)報社的一個記者來師里采訪,非要見見她,問她,為什么畫那么好?她想了想說:“我是打心眼里佩服毛主席,是用心畫的?!?/p>

        她先是被評為全師學雷鋒積極分子,接著又被評為師后勤系統學毛選積極分子,和各單位積極分子一起,佩戴大紅花,受到師首長接見。盧政委親自給她頒發(fā)獎狀。她還是有點懼怕盧政委,不敢與他對視。馬九龍站在邊上,沖盧政委努努嘴,意思是:“我老婆可以吧?”盧政委哼一聲,那意思分明是說:“我還得觀察,是狐貍總要露出尾巴?!?/p>

        秋蓮抱著獎狀,趕緊下臺去了。

        師醫(yī)院反復催她交入黨申請。像她這么能干的人,早在十年前就該入黨了。她卻拖著一直不寫。一旦有人過問,她就說:“我感覺自己真的不夠格,跟合格的黨員比,還有很大距離,我還想再等等啊。”

        她一直沒有入黨。認識她的人都說,馬師長家屬太謙虛了呀,她說自己入黨不夠格,那我們就更不夠格啦。

        她不入黨,師醫(yī)院準備提拔她當護士長。這個她接受了,說:“護士長就是個多干活的崗位,讓當就當吧?!?/p>

        “文革”初期,大家都覺得新鮮,鬧革命嘛,人人有勁頭。但是很快,就有人受到了沖擊。

        秋蓮實在想不到,全師第一個受到沖擊的人,竟然是馬九龍!

        老馬的罪狀主要有兩個:一是五九年廬山會議后,他公然替彭德懷鳴冤,說朝鮮戰(zhàn)場上彭總指揮得好。二是他多次說過,他雖然沒參加過長征,但在南方叢林里受的苦,一點不比長征路上的人少,別人一提長征多么苦他就來氣,說老子也沒少受罪呀。這是典型的誣蔑長征干部。

        師常委會上,盧道亮責問馬九龍:“老馬,你到底說沒說過這些屁話?”

        馬九龍沒弄明白政委的意思,梗著脖子說:“老子就說過,怎么啦?”

        盧道亮嘆口氣,搖搖頭。他是希望馬九龍不要承認,結果他這一承認,事情就難辦了。

        幾天后,上級來電,馬九龍停職檢查,到位于宿州的部隊農場參加勞動改造。

        第二個落難的是盧道亮。

        把盧道亮拉下馬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愛人陳小桃。陳小桃比秋蓮晚兩年來的蚌埠,她本來不想來,后來因為與潘漢年案有一點關聯,她一看不好,立馬要求隨軍,火急火燎離開上海,到蚌埠市文化局當了個排名最末的副局長。

        差不多有十年,陳小桃一直默默無聞,甘落人后。“文革”開始后,她帶頭造文化局的反,然后又造市政府的反,還想著造市委的反,當上了“紅遍天下”這一派的副總司令。盧道亮反對她這么做,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寫了一張大字報,公開揭露丈夫的“累累罪行”。其中最主要的罪行是,盧道亮親口說過:“主席那么偉大,什么都好,就是沒討到一個好婆娘?!彼终f過:“我就是覺得江青說話橫,拿腔捏調的,配不上主席?!边€說過:“我老婆陳小桃,都比主席夫人好看。我盧道亮比主席有福氣?!?/p>

        盧道亮污蔑旗手,影射主席,引起軒然大波,地方和部隊內部的造反派群起而攻之,把他關押起來,每天開會批斗。他要求到宿州農場勞動改造,造反派們根本不答應,秋蓮去過一次批斗會現場,看到盧政委鼻子都被打歪了,頭發(fā)剃成了陰陽頭,看上去,人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陳小桃為此出盡風頭,當上了“紅遍天下”的總司令。眼下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打敗號稱“天下紅遍”的另一派,然后把市委的大權奪到手。她需要槍——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嘛。

        師醫(yī)院現在沒幾人上班,都去鬧革命了。秋蓮每天堅持上班。這天她聽到有人說,盧政委發(fā)高燒,快不行了。院領導想派個醫(yī)生過去看看,派誰誰不去,都找各種理由躲開。秋蓮說:“我去吧?!卑凑f她不是大夫,沒法幫人看病的,但她愿意去,別人巴不得呢。她拿一個藥盒,先回了一趟家,把煤球爐上燉著的一個砂鍋取下來,放進一個竹籃里,然后去了關押盧政委的地方。

        十冬臘月,盧道亮給關在一個廢棄的倉庫里,門口有軍隊造反派和警衛(wèi)連的人共同把守。秋蓮來到門口,看門的不讓進。秋蓮指著倉庫里面說:“如果盧政委病死、餓死在這里,將來你們誰也脫不了干系!”這時,警衛(wèi)連的排長王世文過來查哨——他就是當年那個差點炸死馬九龍的新兵。王排長二話沒說,揮一下手,同意秋蓮快去快出。

        盧道亮蜷縮在倉庫一角,已經是奄奄一息。秋蓮摸摸他額頭,滾燙滾燙。她先是給他打了一劑退燒針,又打了一支強心針,然后揭開砂鍋蓋,拿小勺喂他雞湯。這雞湯原準備燉了給許小弟喝,小家伙前幾天鬧肚子,人瘦了一圈,得給他補補。

        喝了十幾口雞湯,盧道亮蘇醒過來,看看秋蓮,再看看身邊的藥盒,全明白了。他沉重地嘆口氣說:“小許,真沒想到你會來救我……如果你再晚來一會兒,也許我就沒命了……你呀,救了一個不該救的人?!?/p>

        盧道亮話里有話。

        “政委……”

        盧道亮目光炯炯地望著她:“你讓我死,難道不好嗎?”

        她不與他對視,也不說話,低頭側身擺弄著湯勺。

        “小許,你恨我吧?”

        她堅決地搖搖頭:“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恨自己。”

        盧道亮咳嗽起來,她放下湯勺,扶他側身躺好,不輕不重地拍打他的后背。片刻,他好了,她說:“政委,趁熱再喝點湯?!?/p>

        她繼續(xù)喂他。不一會兒,他搖搖頭,表示不想喝了,眼淚隨即下來了。

        “政委,你怎么了?”

        盧道亮哽咽著說:“小許,有今天,我盧道亮一輩子感謝你?!?/p>

        “不,”她搖搖頭,“也許該說感謝的是我?!?/p>

        那天盧道亮告訴秋蓮,陳小桃之所以恨他,是因為她想借五十支槍,一萬發(fā)子彈。他拒絕了。昨天陳小桃又來這里見他,讓他提供是誰保管著后山彈藥庫的鑰匙,吩咐那人把鑰匙交出來。如果他配合,那么他就能獲得自由。保管鑰匙的人的確是他一手安排的,師里沒幾個人知道。他當然又拒絕了她。她氣急敗壞地宣布,與他斷絕夫妻關系。

        頓了頓,盧道亮喘著粗氣說:“不拿到武器,她不會甘心。我估計,找不到鑰匙,她敢組織人過來炸開彈藥庫的門,時間就在這兩天?!?/p>

        秋蓮說:“政委,你都這樣子了,就別再操心了。”

        “不行!如果武器失控,不知會有多少人家遭殃!唉,要是老馬在就好了,都怪我,沒保護好他呀……”

        盧道亮像個小孩子一樣,扭過臉去嗚嗚地哭了起來。

        十二

        正像盧道亮預料的那樣,當天夜里,陳小桃組織三十多個精壯男子,以開聯歡會為名混進軍營,突然包圍了后山的彈藥庫,當即布置炸藥包和爆破筒,準備炸開彈藥庫沉重的大鐵門。

        警衛(wèi)連的幾個兵上前勸阻,陳小桃一揮手,她手下的人亮出大棒一陣亂舞,把兵們趕跑了。

        炸點布置完畢,陳小桃看看表,下令人員后退,準備起爆。就在這時,一個黑鐵塔一樣的壯漢,一只手擎著一支沖鋒槍,出現在洞庫上方,大喝一聲:“住手!”

        誰都想不到,馬九龍回來了!

        他迎風站立,迅疾的風掀起他那只空洞洞的袖管,上下擺動,像一面旗幟。

        陳小桃和她的部下一時都呆若木雞。

        原來,秋蓮離開關押盧道亮的倉庫后,越想越不對勁,趕緊想辦法七折八轉把電話打到宿州農場,找到了馬九龍。馬九龍一聽就明白了,他放下電話,“偷”了農場的一匹馬、一支沖鋒槍,飛速騎行一百公里,終于趕在陳小桃下令起爆之前,出現在彈藥庫。

        馬九龍槍口抬高,對準陳小桃的方向,吼道:“姓陳的臭娘們!趕快下令讓你的人滾蛋!否則老子先一槍崩了你!”

        陳小桃強裝鎮(zhèn)定,面帶冷笑。她手下的人也有幾支破槍,互相看一眼,紛紛舉槍對準馬九龍。

        雙方久久地對峙著。

        最后還是王世文帶警衛(wèi)連的兵從背后包圍了陳小桃的人,陳小桃腹背受敵,這才狼狽下令撤退。王世文上前,仰起脖子給馬九龍敬個禮,說:“報告師長!是我們失職……”

        馬九龍收起槍,當拐棍拄著:“小子你聽著,往后不管誰來搶奪武器,你就給老子開槍,打死人算老子的!聽明白了嗎?”

        王世文再次敬禮:“明白!”

        “彈藥庫只要不出事,過后老子讓你當連長!”

        馬九龍轉身下了洞庫。他沒有回家,撥轉馬頭回農場了。秋蓮聽說男人回來了,趕緊跑出來,只見到遠去的一匹馬的影子,一溜煙不見了。

        半年之后,秋蓮獲準帶許小弟到農場看望馬九龍。見面時,竟然一下子沒認出來,他老了許多,頭發(fā)白了一半,腰也有點彎了,人又黃又瘦。她抱住他哭,問他:“他們是不是虐待你?”

        他說:“沒有。是我自個心里不好受,有好幾個老戰(zhàn)友給人打死了,還有一個自殺了?!?/p>

        夜里,躺在破敗房子里的地鋪上,摸著他身上數不清的疤痕,突然想起多年前上峰指令她“潛伏”在他身邊時,曾吩咐過找機會“策反”此人?,F在她特別想試一試,于是一咬牙說:“老公,你是國家功臣,國家卻這樣待你。你恨嗎?”

        他一怔:“恨?……恨誰?”

        “……恨整你的人呀。”

        “恨!”

        “恨這個……世道嗎?”

        “……啥意思?”

        “我是說,你恨這個……社會嗎?”

        他沉默著。

        “我想,那邊是不會這樣對待功臣的?!?/p>

        “那邊……哪邊?”

        “……我不說,你知道的。”

        他騰地坐起來,黑暗中瞪著她:“許秋蓮你給我說實話,你家在那邊是不是有親戚?”

        她也坐起來:“沒有!真沒有!”

        他愣了好久,突然咆哮道:“許秋蓮我告訴你,就是被人整死,老子也認了!當年如果不跟紅軍走,可能三十年前我就給餓死!我爹媽都是餓死的!我多活了三十年!我知足!以后再讓我聽到你剛才那番鬼話,你給老子滾蛋!我馬九龍可以沒老婆,不能沒良心!”

        說罷,他氣呼呼地躺下了。

        秋蓮連聲說“對不起”,也躺下,臉貼住他后背,幽幽地說:“老公,真對不起,以后我不會再說這個,請你相信我。我許秋蓮活著是你的人,死了是——死了是你們的鬼!”

        她說——死了是“你們”的鬼,馬九龍沒有聽出里面的道道來。他很快打起了呼嚕。

        十三

        對于馬家來說,一九六八年有幾件大事。一是軍委發(fā)了文件,軍隊要穩(wěn)定,借這個東風,馬九龍和盧道亮都官復原職,回到師里上班。

        二是老大馬小天當上了兵。本來馬小天要到淮北農村上山下鄉(xiāng)的,表都填了,馬九龍一把奪過表格,給撕了。他說,上山下鄉(xiāng)不就是去種地嗎,老子世世代代都是種地的,把后代要種的地都提前種過了!好男兒應該當兵去,不然誰來保衛(wèi)國家?

        就這樣,馬九龍打發(fā)老大當兵去了駐南京的一支工程兵部隊。說是很苦。再苦也比種地強吧?秋蓮勸兒子,要不是你爸當師長,你能當上兵嗎?

        上面兩件都是喜事。第三件事是,高倫出事了,出了大事,要命的事!天崩地裂的事!

        這幾年,秋蓮很少與高倫聯系,她真的把他給忘了。所以當馬九龍告訴她,高倫出事了的時候,她竟然愣了好一陣,怎么老感覺高倫是上一輩子的人?

        一九六八年秋天,蚌埠市區(qū)繁華路段的墻壁上,出現了一條駭人聽聞的反動標語,兩張拼接起來的大白紙上,赫然寫有十二個大紅字:劉少奇是好人,毛主席瞎胡搞。

        “反標”事件迅速報到省里,被定性為“重特大反革命案”,責令蚌埠市限期破案。市革委會第一副主任陳小桃主抓此案。

        案子不到兩天就破了,作案人是市郵政局副局長兼辦公室主任高倫,是從上海下放到本市的。陳小桃總覺得這名字耳熟,她和此人情況差不多嘛,都算是下放來的,不同的是,她現在掌握著此人的命運。

        陳小桃突然又想起一個人——馬九龍老婆許秋蓮,趕緊讓人去查,發(fā)現高倫確實是她在上海掛在嘴上的那個表哥,到蚌埠后,他們一直有來往。

        陳小桃敏銳地意識到,此案已經不僅是反標案,還很有可能是一個連環(huán)間諜案!突破高倫,拿下許秋蓮,進而拿下馬九龍,再往上追查他的上級,就能釣到一串大魚!反標案已經板上釘釘,她命令辦案人員把精力轉到間諜案上來。

        辦案人員反復搜查高倫的住處,沒有找到發(fā)報機、密碼本一類的東西,也沒有發(fā)現其他令人可疑的物品和資料。幾個破舊的日記本上,寫了很多他對“公?!钡母惺堋麪繏臁肮!保寄睢肮!?,他愛“公牛”,他恨“公?!钡鹊?,亂七八糟,不明所以。

        “公?!笔钦l?

        幾次提審高倫,他都說“公?!笔撬缙诘囊粋€戀人,這只是個綽號,因為她比較粗壯。問她,此人現在哪?他說,早死了,死了快有二十年了,那還是上海沒解放的時候。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她,所以就沒有結婚。

        這條線索順不下去,只得放棄。

        陳小桃懷疑“公?!本褪窃S秋蓮,盡管許秋蓮身材不粗壯,甚至還很細瘦。階級敵人總是很狡猾的,為了打掩護,正話反說,是最常用的伎倆。他們是不是老相好,果真有一腿?

        這案子即使靠不上間諜案,整出點桃色新聞也算沒有白費勁。前年陳小桃?guī)说绞邘煾阄淦?,馬九龍壞了她的好事,并且當眾羞辱她,她當然不會忘記。

        高倫這兒無法突破,辦案人員就想從許秋蓮身上打開缺口。

        秋蓮聽說高倫出事,頭一個反應就是“野雞”暴露了,還有老K之類的上峰,可能也落網了,該來的結局,終于來了!第二個反應就是,她得隨時做好自殺的準備——如果真有事,她無臉面對老馬和孩子們,還有單位的戰(zhàn)友們,她唯有一死了之!

        辦案人員來到十七師師部,找到馬九龍,要求“帶許秋蓮同志去公安局問話”。馬九龍同意她去。盧道亮不干,問:“高倫供出許秋蓮有什么問題嗎?”

        對方回答:“還沒有?!?/p>

        盧道亮問:“你們發(fā)現許秋蓮有什么問題嗎?”

        對方回答:“還沒發(fā)現。”

        盧道亮問:“那你們只是懷疑,對不對?”

        對方回答:“是。”

        盧道亮說:“不能瞎懷疑,得用證據說話。等你們找到與許秋蓮同志有關的線索之后,再來帶人。”

        盧道亮揮揮手,把來人打發(fā)走了。他還特意交代警衛(wèi)連長王世文,如果有地方公安的人硬闖進來帶人,立馬給我轟走!

        秋蓮提心吊膽過了一禮拜,這天辦案人員又來了,帶來了高倫寫的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要求見她一面,希望她能來;天冷了,他需要一件夾克衫和一條長褲。

        盧道亮這下不好再阻攔了,他擲地有聲地對來人說:“決不允許對許秋蓮同志刑訊逼供,你們誰敢動她一指頭,我?guī)Пフ倚贞惖呐怂阗~!”

        辦案人員反復做過承諾,盧道亮才同意放人。秋蓮走了后,馬九龍沒事一樣,他原本就認為不會有事,高倫寫反標,那是他個人行為,與秋蓮毫不相干。

        盧道亮心里卻在打鼓,他感覺,自己多年來的那個疑問,也許要水落石出了。他很緊張,找馬九龍下象棋,連輸三場。他對馬九龍說:“老馬,還是那句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得有個心理準備。”

        馬九龍把棋盤一推說:“得得,又來這個,我老婆什么樣,我最清楚,她能有什么事?她有事,我脫軍裝走人,堅決不給部隊丟臉。行不行?”

        辦案人員客氣地把秋蓮帶到市公安局看守所。高倫住單間,天氣漸涼了,他還穿著短衣短褲,看上去直哆嗦。秋蓮把老馬的一件毛衣、一件夾克、一條舊軍褲拿給他,這些物品辦案人員事先查驗過。他穿上夾克,套上軍褲,馬上就不哆嗦了。他指一指電燈泡,又指指耳朵,示意秋蓮,屋里裝了監(jiān)聽器,也就是竊聽器。

        秋蓮責怪他,不該犯糊涂誣蔑偉大領袖,毛主席多好的人啊,天下少有。他諾諾承認,當晚喝了點酒,氣不順,腦子亂,稀里糊涂就寫了反標,上街貼了,現在后悔都晚了,政府槍斃他都是應該的,自己罪大惡極。

        他們翻來覆去說著類似的話,應付竊聽器。高倫拿過一張用來寫交待材料的白紙,飛快地在上面寫道:上峰早把我們忘了,自從你結婚后一直無人聯系我,老K前幾年出現,是我編的。所有指令,全是子虛烏有。你提供的那份十七師情報,我當天就燒了。我這樣做,只是不想讓你過得太安逸。請你原諒。

        秋蓮全明白了,心間仿佛卸下千鈞重擔,無比輕松。她眼含淚水說:“表哥,你要好好向政府認罪啊,爭取寬大處理……”

        高倫嘴上答應,提筆又寫道:那邊一直不來人聯系,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遙遙無期,反攻大陸癡人說夢。我撐不下去了,我太孤單,活著無意義,所以自愿走絕路。蓮兒,來生再見!永遠愛你!

        秋蓮的淚水終于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高倫把那張紙捏成一個團兒,塞進嘴里,嚼幾下,伸長脖子咽了下去。

        當天晚上,高倫在看守所房間上吊自盡——他把秋蓮帶去的毛衣拆成線,編成繩子,在門框上勒死了自己。

        市革委會給省里的報告上說:反革命分子高倫系畏罪自殺。

        十四

        又過去了十年。

        馬家喜事連連。先是馬小天當上了連長,找到了女朋友,定好了年底結婚。秋蓮從夏天就開始忙活,給他們置辦家具、電器,還有被褥什么的。再就是馬九龍被任命為某軍軍長,同時盧道亮擔任了軍政委。還有就是馬小云參加了今年的高考,據她說發(fā)揮很理想,考個好大學不成問題。再有就是老三許小弟參加了中考,小弟學習一直很好,他填的志愿是徐州一中。

        五年前,馬九龍擔任副軍長之后,秋蓮就把家搬到了徐州。她本人調進徐州第九十七醫(yī)院,繼續(xù)當她的內科護士長。沒幾年,遠遠近近的人都知道,九十七醫(yī)院內科有一個熱心的護士長,對病號態(tài)度好,對年輕的護士們關心愛護,是個少見的好大姐。

        人們都說,她一點都不像個首長夫人,沒有一點架子。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醫(yī)院搞捐款,她捐的最多。每逢遇到調級調工資,她從來不爭。到一九七八年時,她已入伍二十五年,才是個正營級,很多首長夫人資歷比她淺,職務比她高。總之,在人們眼里,她就是個活雷鋒。

        這五年,秋蓮每年都要回一趟蚌埠,給“表哥”高倫上墳。十年前高倫去世后,是她去給他收的尸,找了個遠郊的公墓,悄悄把他埋了。雖然墳頭沒有立碑,但秋蓮記得很準,不會讓它成為無主墳。想起當年母親去世之后,一應事務全是高倫張羅的,這回算是報答了他。再想起自從把母親和父親的一頂帽子合葬了后,既沒立碑,后來她一次也沒去祭奠過,墳頭恐怕早沒了蹤影,這讓她深感對不起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她是個不孝之子。

        遠去的,都遠去了?!拔母铩苯Y束后,人們常說一句話:一切向前看。秋蓮想,這話說得真好,人活著,就是要向前看。

        盧道亮政委家卻很冷清。盧政委羨慕馬軍長家的日子越過越紅火,而他家的日子越過越凄苦,唯一的兒子盧奇當年沒有離開上海,一直由奶奶撫養(yǎng)長大,“文革”期間,奶奶病逝,盧奇參加了造反派組織,武斗中受傷,高位截癱,十多年來一直在上海郊區(qū)的一家醫(yī)療機構住院治療,花光了盧政委所有的積蓄。而他的前妻、時代風云人物陳小桃,“文革”中一度坐上省革委會副主任的高位,“文革”結束,她的好日子到了頭,她提出復婚,被盧道亮斷然拒絕。不久前,她被定為“三種人”,面臨牢獄之災。就在這時,傳出她瘋了的消息,被送進淮北精神病院。

        這天馬九龍回家,對秋蓮講,精神病院又來電話,說陳小桃整天叫嚷,要見她“男人”,醫(yī)院希望盧政委過去看看,而盧政委不可能過去,他已經與姓陳的沒有任何關系了。

        秋蓮不知怎么就動了去一趟淮北,看望一下陳小桃的念頭,就算代表盧政委吧,他當首長,忙,沒時間,她有時間。她選個周末,一大早坐長途汽車趕往淮北。

        在醫(yī)院病房見到陳小桃時,秋蓮愣了許久,都不敢認她了,她的頭發(fā)基本全白,臉上的皺紋很深很深,眼窩焦枯,眼神無光。秋蓮算了算,自己四十七歲,陳小桃只比她大四歲左右,剛過五十。

        秋蓮想試試陳小桃是否還認得自己,就問她:“陳大姐,您還認識我嗎?”

        陳小桃托腮想了想,說:“……認識?!?/p>

        “我是誰呢?”

        陳小桃愣了好一陣,才脫口道:“你是……特務?!?/p>

        陳小桃的話嚇得秋蓮一個激靈。秋蓮左右看了看,房門是關著的,遂松了口氣:“陳大姐,你病了?!?/p>

        陳小桃嘻嘻一笑:“我沒病。你就是特務。”

        秋蓮再次左右看了看,小聲說:“你說的沒錯,我是?!?/p>

        陳小桃嘿嘿一笑又說:“我也是?!?/p>

        秋蓮登時愣在那里。

        陳小桃神秘地一笑,接著說:“其實呢,我比特務厲害,‘文革我在蚌埠殺了多少人,你知道嗎?”

        秋蓮搖一下頭:“我不知道。”

        “來,我告訴你……”陳小桃示意秋蓮靠近她。秋蓮朝她挪動一下身子。她神秘地捂著嘴,湊到秋蓮耳邊,小聲說:“你聽好了……可我不告訴你?!?/p>

        她得意地笑了。

        秋蓮也笑了。心想她到底是個病人,不折不扣的病人,不是裝出來的。

        秋蓮給她帶來不少吃的用的,臨走還留下一點零錢,囑咐精神病院的醫(yī)生護士,麻煩好好照顧這位病人,她以前曾經是地下黨員,在徐州弄到不少有價值的情報,為淮海戰(zhàn)役的勝利立過功。

        離開病房往外走的時候,秋蓮想,她還是感激盧政委和陳小桃的,正是由于他們銳利的目光對她的遏制,才使她沒有滑得更深。

        十五

        秋蓮風塵仆仆回到家,報社的一男一女兩個記者在家等她。一問才知,不久前,有位農村孤寡老太太,生病來九十七醫(yī)院住院,交不起手術費,坐在院里馬路牙子上抹眼淚,秋蓮路遇,問明情況后,幫老人拿了大頭,又動員科里年輕人捐了一點款,幫老人湊齊了手術費。老人出院后,到報社反映了這事,報社的同志都很感動,報社社長認識馬軍長,電話里好說歹勸,馬九龍才同意報社來人采訪一下老伴。

        秋蓮說,聊聊天可以,但不同意登報紙。她的理由是,她做這種事,不是為了上報紙出名,再說,她是軍長的愛人,領導干部家人上報紙受表揚,應當盡量減少。那位女記者叫她阿姨,說,登出去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學習,多做好事、善事。秋蓮不太同意這個觀點,她說:“我做這些事,并不是向誰學來的,而是出于內心——不愿看到弱者流眼淚。我不相信有人看過報紙就會學雷鋒,那樣事情也太簡單了?!?/p>

        勸來勸去,秋蓮就是不同意。這時,馬九龍回來了,他一拍巴掌說:“老許,人家報社同志專程跑來,你總不能讓人家白跑一趟吧?多少說幾句,人家回去好交差嘛。”

        那個男記者是個攝影記者,他提出,給阿姨照張相,最好是她穿白大褂工作的鏡頭,發(fā)在報紙上,配一則說明,簡單講一下她學雷鋒做好事的舉動。

        秋蓮無奈,最后同意了這個辦法,約好周一上班到病房去拍。兩個記者走了后,秋蓮簡單講了講陳小桃的情況,頗為感慨地說:“人落到這個下場,到現在誰也救不了她,只能在醫(yī)院終老一生了。”馬九龍氣哼哼地說:“怪誰?她是咎由自取!”

        一個星期后,《徐州日報》頭版右下角,刊登了許秋蓮的一幅照片。照片上,她在給一個病號輸液。一側的文字說明,講述她入伍二十多年如一日,關愛病人、熱愛崗位云云??评锏淖o士們拿著報紙,紛紛跑來向她表示祝賀。她接過報紙,端詳著照片上的自己,發(fā)現照片照得很好,雖然已進入中年,但年輕時的風韻、氣質都傳達出來了。

        她很滿意。

        又過了一個星期,軍區(qū)保衛(wèi)部來了一名杜副部長,直接到軍部找盧道亮政委,匯報了一個重要情況。盧道亮聽罷,又看了幾眼杜副部長帶來的相關材料,愣了許久,點上一支煙,幾口把煙抽完,才開口說:“我希望這件事情不要影響到馬家丫頭馬小云上大學。”

        杜副部長說:“我們會盡力想辦法。”

        盧道亮吩咐保衛(wèi)處長帶杜副部長等人,到馬軍長家里調查取證,他和馬軍長邊下棋邊把事情講清楚,取得馬軍長諒解。

        那邊,師醫(yī)院派人剛把秋蓮送回家,保衛(wèi)處長帶著杜副部長等人也趕到了。秋蓮一見這陣勢,知道“該來的遲早會來”,這回躲不過了。

        原來是,徐州女子監(jiān)獄組織在押犯讀報時,一個正在服刑的女特務認出了她,并立即檢舉了她。此人名叫吳菲,是十幾年前從上海被捕的,后來轉到徐州女子監(jiān)獄服刑。

        吳菲在檢舉信上說:一九四九年二月到三月間,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上海站在上海浦東舉辦了一期特務培訓班,目的是為敗走臺灣后,培養(yǎng)在大陸潛伏的人員,當時她的代號是十五號,這位許秋蓮的代號是十六號,兩人的床鋪緊挨著,交流較多。后來聽說十六號潛伏下來,并嫁給了一個解放軍大官,解放后一直未有音信。這張報紙上的這位許秋蓮,很可能就是十六號。她愿以腦袋擔保,她說的是實情……

        當地公安機關拿到檢舉信后,認為此事涉及軍方,尤其涉案對象是軍隊高級干部的家屬,直接把檢舉信派專人送到南京軍區(qū)保衛(wèi)部。

        秋蓮平靜地對杜副部長說:“這個十五號說的是實情,我的確就是十六號。后來還有個新代號——‘公牛?!?/p>

        “許秋蓮是你的化名嗎?”

        “不是。從出生到現在,我一直使用這個名字。”

        接著,秋蓮把她家真實的身世簡單講了講:祖籍廈門,父親叫許宗衡,是國民黨二十五軍副軍長,陣亡于淮海戰(zhàn)役。母親解放前病逝于上海。當年入伍時,她只把父親的情況隱瞞了,其他方面情況,都是真實的。當然,她是潛伏特務的情況,一直隱瞞到現在。

        杜副部長提出,要帶她到指定的地點繼續(xù)審查,不能住家里了,希望她配合。她點點頭說:“好的。我去換一下衣服??偛荒苓€穿著軍裝出門吧?再帶幾件換洗衣物?!?/p>

        眾人看著杜副部長。杜副部長點下頭說:“希望快一點?!?/p>

        秋蓮起身進了臥室。

        她先脫下軍裝。這身軍裝,陪伴她二十五年了,她沒有穿夠。但是從今以后,她不配穿了。她從柜子里找出一套便裝,仔細地穿上,對著梳妝臺的鏡子照了照,又拿起梳子,梳理一下有點凌亂的短發(fā)。然后,她打開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抽出一本商務印書館五十年代出版的《資本論》,打開書頁,從里面捏出一個早已經壓成片狀的小塑料袋,撕開口子,把里面白色的粉末,全部倒進了嘴里。

        這包藥面,是二十九年前培訓班結束、面對青天白日旗宣誓之后,上峰發(fā)給每個學員的,目的是要他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緊要時刻為黨國盡忠,自裁用的。據說五十毫克足以斃命,這一包至少在一克以上。那年高倫寫反標被抓,她去看守所見他時,曾經把這包藥面帶在身上。和上次的心情一樣,現在她吞下它,并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更非為黨國盡忠,而是她無顏面對丈夫和孩子們,無顏面對那些曾經幫助過她的人,還有她曾經幫助過的人。

        她把小塑料袋隨手一丟,只覺頭疼欲裂,呼吸困難,喉嚨像被緊緊扼住。她往后一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六

        一天一夜之后,許秋蓮在第九十七醫(yī)院被搶救過來。參與搶救的醫(yī)生分析說,因為時間久了,藥效已失掉大部分,否則她絕無生還可能,十條命都沒了。

        這一天一夜,醫(yī)院不少工作人員、還有許多病號,不時地來急救室門外探察,人們牽掛許秋蓮。她所在內科的醫(yī)生護士,輪流過來守候。當她脫離生命危險的消息一經傳出,不少人默默流了淚。

        馬九龍暫時沒把事情真相告訴孩子們,只說你們的媽媽患了急性心臟病,拉到醫(yī)院搶救。下午,馬九龍在辦公室接到妻子活過來的電話,一擂桌子說:“老子就知道,一個人沒那么容易死。”

        馬九龍戴上老花鏡,費力地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軍區(qū)黨委的,他要求上級盡快免去他的軍長職務,準許他告老還鄉(xiāng),離休回江西老家去,他想家了。一封是寫給盧道亮的,這是封道歉信,信中他對老戰(zhàn)友說:“都怪我警惕性不夠,一意孤行,鬼迷心竅。但是,這輩子娶許秋蓮,我不后悔。”

        他把兩封信分別裝進兩個信封,正正規(guī)規(guī)放在辦公桌上,然后打電話要車。他出了辦公樓,車子也到了。他上車,對司機說:“到九十七醫(yī)院?!?/p>

        車子不一會兒就到了第九十七醫(yī)院門口。他不讓把車開進去,下了車,對司機說:“你走吧。”司機還想說什么,他不耐煩地一瞪眼,司機只好鳴一下喇叭,趕緊駕車離開。

        經過醫(yī)院大門時,他看到院門口有個小攤位,一個面孔黝黑的中年婦女在賣新采下來的蓮蓬,地上堆了一堆。他走近攤位,拿起一只蓮蓬,感覺沉甸甸的,蓮房里面,都是飽滿的蓮子,苦澀而又香甜的蓮子。他想買一只,卻發(fā)現沒帶錢。抬頭看,車子已走遠。中年婦女眼睛盯著他那只空袖筒,揮一揮手說:“拿走吧?!?/p>

        他說聲謝謝,舉著那只蓮蓬,腳步沉重地朝住院大樓走去。

        選自《解放軍文藝》2016年第10期

        原刊責編 文清麗

        本刊責編 鄢 莉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6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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