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綏
作者有話說:青梅竹馬這種見證彼此成長軌跡的感情,在我看來真的是超級美好喲,我也有這樣美好的感情喲(嘻嘻)。他是我小學六年級深夜“離家出走”的時候,在路上認識的!也是不一般的人,以后有機會講給大家聽。
可我并不喜歡站在他身旁的自己,比起喜歡他,我更喜歡自己。
一
祁楚杭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我坐在教室窗口的座位上,看著操場撒歡兒的人影咬牙切齒地想著。
身后陸琳琳的嬌笑聲不斷敲打著我的耳膜,我憤怒的小火苗蹭蹭地上來了,拍桌而起,起身跑去了操場。
“二蛋子!你到底在干嗎?”我氣勢洶洶地站在單杠下跟他吼。
二蛋子祁楚杭原本在倒吊著,看到我之后一個起身跳了下來,他緊張地環(huán)顧周圍,拉著我的手說:“佟綏,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在學校要叫我的大名!”
“祁楚杭,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嗎呢?你到底還記不記得咱們的計劃?”
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問:“咱們的什么計劃啊?”
我怒火中燒,揪著他的耳朵說:“拆散陸衍陸琳琳的計劃啊。”
祁楚杭一邊揉著耳朵一邊抱怨:“感情這種事要看緣分的,強求不來,你要學會控制自己?!?/p>
我沒有理會他,轉(zhuǎn)身走了回去。
進教室時,陸琳琳還在刻意往陸衍身上靠。我悄悄地給了祁楚杭一個“行動”的眼神,他看到之后抿著嘴向我點了點頭,手還隱蔽地比了個“OK”的手勢。
我靜靜地等待著,不消片刻,祁楚杭果然不負所托,憑借著劍走偏鋒的智慧,強勢打斷了陸琳琳的陰謀。
我一早就說了祁楚杭不是一般人,所以他想出來的計謀也不是一般的蠢。包括我在內(nèi)的全班同學都目瞪口呆,看著他在班級里拍起了籃球,嘭嘭聲在走廊上一片自習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這時身為班長的陸琳琳也顧不上陸衍了,驚恐地看著他說:“祁楚杭,你怎么能在教室打球?別人可都在自習。”
我啞口無言地看著他正一臉得意地朝我眨眼睛,嘆出了此生最沉重的一口氣。
我正起身準備去拉住他,卻發(fā)現(xiàn)班主任的鬼魅身影出現(xiàn)在了教室后門處,就很沒義氣地立馬坐下了,開始拼命地給祁楚杭使眼色。可惜我眼都快擠抽筋了,他一直視若無睹。最后,我眼睜睜地看著班主任鐵青著臉走了過來,拿起一本書狠狠地拍在了他那個始終翹著一撮毛的后腦勺上。
真是個傻子,我搖搖頭嘆了口氣,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僅僅一節(jié)課的時間,蘇麗萍就風風火火地來到了學校,在辦公室當著班主任和一眾老師的面,把祁楚杭抓起來好一頓打。據(jù)陸琳琳說,當時她站在一旁眼睛都不敢睜,只聽到他一聲聲殺豬般的嚎叫。
那天陸琳琳拉著陸衍的胳膊,心有余悸地說:“祁楚杭真是太可憐了?!?/p>
我斜著眼睛看著她做作的表情,不動聲色地拉住陸衍的另一只胳膊,裝模作樣地說:“是啊,真可憐?!?/p>
陸衍有些尷尬地看著我們,笑著說:“沒事,男孩子不怕打?!?/p>
二
陸衍是我喜歡的男生,這句話說起來就像祁楚杭是個傻子一樣,有理有據(jù),不容置喙。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我十六歲時,那天我騎著一輛粉色的自行車去高中報到。那輛自行車是爺爺從廢品站淘出來的,剛扒出來時還是一堆斷肢殘骸,經(jīng)過他一番妙手回春的搗鼓,變成了一輛完整但破舊的車子。為了獎勵我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他用粉色的油漆將自行車粉刷一新送給我。
當我歡天喜地地騎著車子,正感受著微風拂過面頰的舒爽時,車子的鏈條突然吧嗒一聲斷掉了,我連人帶車翻進了路邊的草叢。被經(jīng)過的陸衍拉出來時,愣了幾秒鐘以后,我嚎啕大哭。陸衍手忙腳亂地幫我擦眼淚,小聲安慰:“別哭了,我?guī)闳メt(yī)院吧?!?/p>
然后,他騎車載著蓬頭垢面的我去了附近的一個診所,那時候我才開始認真地打量起面前這個見義勇為的少年。他拿著一大盒創(chuàng)可貼微笑著跟我說要及時更換時,我忙不迭地點了點頭,剛剛那點意外帶來的驚慌和疼痛迅速在他的笑容里消失殆盡。
我決心丟掉那輛原本就屬于破爛的自行車,于是一屁股就坐上了陸衍的自行車后座。
后來的故事就很清楚了,我們不但是去同一所學校報到的,還幸運地被分到了同一個班。
雖然這幸運只是對我而言。
但上帝是公平的,當我喜滋滋地坐在座位上,看著正前方陸衍帥氣的背影偷笑時,一個晴天霹靂悄然而至。
祁楚杭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興奮地跟我揮手,穿過層層陌生又驚訝的面孔大聲地呼喊我的名字,那架勢,就好像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兒子。
說起這段孽緣,就不得不交代一下我的身世了。
我尚在襁褓中時親生父母就意外去世了,從小和爺爺奶奶住。雖然日子過得不富裕,但是他們相當熱愛生活,奶奶在世時我從未聽到她有過一句抱怨,爺爺也整天一副笑瞇瞇的模樣,從小到大我都沒受過什么苦。
祁楚杭的媽媽蘇麗萍是奶奶的一個遠房親戚,就住在離我們家不遠的另一條街道。家里幾次急需用錢周轉(zhuǎn)不開的時候,都是奶奶臊著臉去借的。
我第一次見到祁楚杭,就是十歲時跟奶奶一起去借錢那次。
那天我原本有些拘謹,老實地站在旁邊一聲不吭,生怕有一點點調(diào)皮就會丟了奶奶的臉面??沙醮我娒嫣K麗萍就冷著一張臉,嘴里還嘟嘟囔囔說我是沒爹沒娘的討債鬼。
我覺得她太沒禮貌了,于是第二天我就拎著一條死蛇爬到了他們家門口的大樹上,蘇麗萍一出來,我就把蛇扔到了她身上。
當我哼著小曲兒往家里走時,祁楚杭跳了出來,指著我說:“我看到了,是你把蛇扔到我媽身上的!”
我大驚失色,還以為他是來尋仇的,沒等他說完下句話就撲上去把他揍了一頓,然后撒腿就跑了。
第二天我剛一出家門,就看見祁楚杭鼻青臉腫地拎著一袋零食站在家門口等我。我剛想跑,他一把上前拉住了我,腆著笑臉說:“這些都給你,你別打我了,我們做朋友吧。”
三
說實話,這段友情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因為我有點嫌棄他。我從來都沒見過誰會送一大袋零食給一個仇人吃,他實在是太傻了。
十二三歲的時候,我們倆一起去郊區(qū)一家農(nóng)戶大棚里偷偷摘草莓吃,我一邊摘一邊往嘴里塞,最后還用校服包了一小包準備帶回去給爺爺吃。離開時,同樣盆滿缽滿的祁楚杭走兩三步回一下頭,我不耐煩地催促他快走,以免被主人抓到。他搖了搖頭,看著我說:“我們這樣不好吧……你帶錢了嗎?”
我搖了搖頭,錯愕地看著他打開書包翻來翻去,最后翻出了一本剛買的精裝版《哈利波特》放在了地上,嘴里還嘟嘟囔囔:“就當是我們買的吧?!?/p>
最后,大棚主人根據(jù)書上的姓名和學校找到了他,蘇麗萍賠了錢,又把他一頓好打。
從小到大,他好像什么事情都辦不好。
這些年來,我?guī)缀跻矝]相信過他有什么成事的能力,所以當他在教室里好奇地問我怎么不開心時,我只是抬了抬眼皮,一句話也沒說。
陸衍和陸琳琳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做板報,一個寫字,一個畫畫,一個眉清目秀,一個嬌俏溫婉,眼見著越來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叫我如何能開心得起來。
思慮幾日,我有些坐不住了,決定親自出手去探探這倆人的口風。
放學后我和陸琳琳走在回家的路上,余光中瞥見她心情似乎很好,我想了想準備迂回作戰(zhàn):“陸琳琳,你說咱們班哪個男生最好看啊?”
她斜著眼看我:“問這個干嗎?”
“就隨便問問。”
她“哦”了一聲,然后又抬起頭笑著問我:“你先說,你覺得誰長得最好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搜腸刮肚地想了好久,最后狀似無意地說:“陸衍還行吧?!?/p>
陸琳琳捂嘴笑了起來,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伸出手指往前方一指:“單說長相啊,我覺得他長得最好看。”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還沒來得及檢查她的眼睛,她又惋惜地搖了搖頭,“就是有點傻。”
皮膚黝黑的祁楚杭正從前面一棵桑樹上跳下來,嘴巴還沾上了一點桑葚的汁液,一雙像馴鹿一般清澈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們,穿過層層人群大聲朝我喊道:“你吃不吃啊?”
四
祁楚杭愛吃學校果樹上結(jié)的果子和后門口賣的垃圾食品,但他不愛學校。他的成績很差,不過這也是可想而知的,另一個可想而知的是班主任很不喜歡他。
在高考的最后沖刺階段,他以32分的數(shù)學成績成功讓老師忍無可忍,最后那個胖胖的,上課總喜歡說笑話的數(shù)學老師把陸衍叫到了辦公室。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陸衍從辦公室里出來以后,就開始當上了祁楚杭的私人數(shù)學老師。
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祁楚杭開始還會興致勃勃地聽,堅持了沒多久,一下課就趁人不注意溜出了教室。
這天放學,陸衍拿著一張試卷走到我面前,問:“佟綏,你看到祁楚杭了嗎?”
我頭也沒抬地說:“肯定怕你找他,跑回家了。”
陸衍無奈地搖了搖頭,把試卷收了起來。
等到我們肩并肩走出學校時,我一抬頭就看見逃逸的祁楚杭騎在一輛小破三輪車上,載著我那腿腳不方便的爺爺,正高興地朝我揮手。
我下意識地抓住陸衍的手,指著馬路對面說:“在那兒呢!”說罷我才發(fā)覺,陸衍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馬路對面,唇色發(fā)白,額頭上還沁出了汗珠。
“你沒事吧?”他仿佛靈魂出竅,五識俱散的樣子真是把我嚇壞了。
半晌他終于回過頭,掏出那份試卷交到我手上,小聲地說了一句“你拿給他”之后,就轉(zhuǎn)身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的背影,把試卷拿給了祁楚杭,憤懣地說:“你把陸衍怎么樣了?他怎么看見你就跑?”
他不耐煩地把試卷胡亂折了折塞進書包,無奈地看著我說:“我能把他怎么樣?是他把我怎么樣了才對。”
我還想說些什么,后座的爺爺咳嗽了一聲,面色低沉地說:“回家?!?/p>
自從奶奶意外去世以后,佟老頭整個人就像三魂七魄都少了幾塊似的,變得越來越嚴肅古板,脾氣怪異,動輒冷著一張臉不言不語。我也不敢再詢問,順從地爬上了三輪車。
祁楚杭狗腿似的叫喚了一聲“得令”,隨后把書包往車上一扔,開始在熙熙攘攘的校門口蹬起了三輪。
五
一個月之后,在那個沉悶燥熱的下午,我終于考完了最后一門英語。走出校門時突如其來的雷陣雨也適時停止,濕潤的空氣里充滿了綿密的歡喜,我提著裙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地面上的小水坑里,恨不得立刻向全世界展示我的喜不自禁。
高考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每日在家無所事事,頹廢得十分心安理得。我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暈暈乎乎地過一下午,到了傍晚祁楚杭會拿兩只冰棍來找我,然后我們就坐在家門口的綠影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逗弄家門口的小野貓。
在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的時光里,心情像是那一口一口咬下來的冰棍,有種沁人心脾的欣喜和滿足。
填志愿的日子很快就來臨了,那天我叼著一根棒棒糖,慫恿祁楚杭去問問陸衍填報的學校。
他攥著自己寒酸的成績單奮力擠進了那個學霸高分圈,伸出腦袋詢問其他人時,陸衍突然越過層層擁擠喧囂的人群,直直地朝我看來。見狀,我手忙腳亂地收回偷窺的眼神,裝模作樣地和身邊的陸琳琳說話。半晌,陸衍居然徑直走到了我的面前,笑著問:“佟綏,你考得怎么樣?”
“她考得可好了,真不知道上輩子積了什么德,運氣怎么那么好。”我剛調(diào)整好嘴角的弧度,還未開口就被陸琳琳陰陽怪氣地搶了先。
陸衍驚訝地挑眉:“真的嗎?那恭喜你了?!?/p>
我嘿嘿傻笑了兩聲,努力做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說:“一般一般。對了,你打算報哪所大學?”
我還沒等到回答,祁楚杭突然擠到了我身邊,大聲地說:“佟綏,我問到了!陸衍想報C大!”
真不是我搬弄是非,這個祁楚杭從小到大最愛干的事就是制造尷尬。此刻,我就只能干巴巴地笑著,然后尷尬地低下腦袋。陸琳琳譏誚地看著我,陸衍似是若有所思,只有導火索祁楚杭尚不自知。
陸衍咳嗽一聲,打破了微妙的氣氛:“明天晚上班級聚會,你們都記得去啊?!?/p>
我忙不迭地點頭,隨后連拉帶踹地拽著一臉受驚的祁楚杭走出了教室。
六
第二天的聚會應當是班級最后一次集體活動了,我刻意打扮了一下,穿上了一條短裙,又拿起剪刀給自己剪了個時下流行的劉海,對著鏡子左顧右盼了十分鐘,最后滿意地出了門。
祁楚杭正在家門口等我,他坐在一輛嶄新的山地車上,看到我以后驚訝地說不出話。我搔首弄姿地撩了撩頭發(fā),還以為他會如何恭維,沒想到他憋半天說了一句:“你穿成這樣怎么坐車???”說著還從車上跳了下來,指著后座說,“你看,我專門焊了一個后座。”
那輛車他已經(jīng)在我耳邊整整念叨快一年了,線條流暢,造型很酷,但價格頗高,幾乎是我們家半年的生活費。前幾天蘇麗萍得知祁楚杭的分數(shù)可以上C城的一所三本大學,一時高興給他買了下來。
此刻那輛昂貴的車子后面,多出一個生了一些鐵銹的后座,看起來又違和又滑稽。我看著他略帶邀功的表情,嘴巴張了張,想說些什么,到了喉嚨又哽住了。
祁楚杭載著我到達飯店的時候,街道華燈初上。
雨后的夜晚有些濕潤的冷,我禁不住打了個噴嚏。剛鎖好車子的祁楚杭見狀把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披到了我身上,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佟爺爺說了,要安然無恙地把你送回家,你可別凍壞了?!?/p>
我看著他認真的表情也沒說什么,轉(zhuǎn)身走進了飯店。
寬敞的包間里早已經(jīng)擠滿了人,玩游戲的玩游戲,合影的合影,還有人正熱火朝天地聊天,言語間都是三年高中生活的點滴回憶。
我瞇著眼睛尋找陸衍的身影,發(fā)現(xiàn)陸琳琳正坐在他身側(cè),兩人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我悄悄理了理劉海,剛準備走過去,陸衍一抬頭也看到了我們,揮了揮手說:“你們怎么才來?”說著還拉出了身邊的椅子。
我心下驚喜,眼疾手快地跑了過去一屁股坐下,祁楚杭也跟著坐到了我的身邊。
陸琳琳越過陸衍上下打量著我,說:“佟綏今天還特意打扮了一下呢?!?/p>
陸衍聞言轉(zhuǎn)過頭來看我,驚訝地點了點頭。正當我準備羞澀地回應一下時,祁楚杭湊了過來,賤兮兮地說:“可不是嘛,磨嘰了老半天。”
我一時急火攻心,伸出手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祁楚杭也沒放在心上,轉(zhuǎn)頭就去招呼他那群狐朋狗友,吆五喝六去了。整個飯局彌漫著輕松愜意的氛圍,每個人都很盡興。
這頓飯整整吃了三個多小時才接近尾聲,我坐在沙發(fā)上樂呵呵地吃著水果拼盤,看著他們玩游戲笑得樂不可支。
你知道生活的樂趣之一就是永遠無法預測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正因如此,人生也充滿了期待和冒險。生活里隱隱藏匿的一些細枝末節(jié),不是你想忽視就可以忽視的,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它們會在什么時候被一股腦拎出來,被什么人用一些蛛絲馬跡串聯(lián)起來,把你打個措手不及。
一個同學可能是玩嗨了,突然站起身來仿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竊喜地說:“同學們!你猜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他的聲音很大,充滿了分享秘密的愉悅,打斷了正在各自玩樂的同學們。感受到大家茫然的眼神,他像是受到了鼓舞一樣,興奮地說:“佟綏身上穿著祁楚杭的衣服啊。我就說他怎么天天圍著你轉(zhuǎn),老實交代,你們倆是不是早就偷偷在一起了?”
房間里所有目光霎時間全向我投射過來,我在巨大的震驚之下直愣愣地怔在原地。
我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這個命題,所以沒有立刻反駁。但我認為這種失語和滯后是情有可原的,我和祁楚杭廝混了那么多年,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們之間還有除了玩伴以外的旖旎聯(lián)系。慌亂間我看向了祁楚杭,發(fā)現(xiàn)他也抿起了嘴巴,嚴肅地看著我。
我看他那個樣子,還以為他嚇壞了,連忙解釋道:“緋聞緋聞!都別信!”房間里爆發(fā)出一陣唏噓聲,顯然是把我說的當成屁話了。
就在我百口莫辯的時候,陸琳琳突然開了口:“你們也太沒眼力見兒了吧,人家看上的可是陸衍。”
人群再一次爆發(fā)出巨大的歡呼,所有人都像是趕上一折大甩賣的大爺大媽們一樣亢奮,仿佛聽到這個秘密就是撿了個大便宜,恣意起哄,大聲齊呼:“表白!表白!”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求助地看向陸衍時,他突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站了起來,狀似惱怒地說:“你們別亂說了。”周圍安靜了幾秒,他又補充道,“是我喜歡她。”
回去的路上祁楚杭不發(fā)一言,悶聲騎車。他騎得飛快,白色的T恤灌進風鼓了起來,蹭得我的臉頰酥酥癢癢的。
深夜的街道冷清得很,昏黃的路燈下,這條橘黃色的道路長得看不到盡頭,仿佛永遠也走不完似的。
耳畔的風呼嘯而過,我的心里卻異常安靜。抬頭看著祁楚杭后腦勺上翹起的那一小撮頭發(fā),我知道一些事情在這個狂歡的夜晚悄無聲息地改變了。
七
祁楚杭已經(jīng)整整一個星期沒露面了,我坐在石階上無聊地逗弄小野貓的時候,陸衍卻突然出現(xiàn)了。他逆著光站在我面前,摸了摸我的腦袋說:“佟綏,我請你吃飯吧?!?/p>
我簡直受寵若驚,大腦一片空白,后知后覺地跟著他來到了一家高檔西餐廳。他穿著一套Ferragamo的襯衫端坐在那里,拿著菜單跟侍應生侃侃而談,我則穿著洗得發(fā)黃的棉布裙子如坐針氈,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一道道陌生的菜名后面跟著的價格,緊張得不停咽口水。
陸衍一直都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所以站在他身邊的人也應當是端莊優(yōu)雅從容大方的。我抬起頭仔細看了看他英俊的眉宇,在桌子下面攥緊了衣服,皺著眉頭吃下了那塊半生不熟的牛排。
為愛逞強的結(jié)果就是,一回到家我就開始抱著馬桶狂吐不止,就像要把所有內(nèi)臟都吐出來那樣兇狠。最后,筋疲力盡地癱倒在地上的我兩眼無神,肚子空空。
在這個皓月當空清爽怡人的夜晚,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一想起和祁楚杭在校門口共同分享一盒土豆片的潦倒生活,我就感覺仿佛弄丟了什么寶貝一樣茫然無措。
思慮片刻,我決定明天去找祁楚杭道個歉。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但是這是他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有自己的情緒,作為朋友,不管怎樣我得給他個面子,讓他知道不管你多么不是東西,好朋友永遠都不會放棄你。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正準備出門時,爺爺突然叫住了我。他從廚房走出來,拎了一個飯盒拿給我,沉沉地說:“你把這個給小杭他媽帶去吧?!?/p>
我才知道蘇麗萍生病了,一向生龍活虎罵起人來中氣十足的她,可以在菜市場還價時跟菜販子大戰(zhàn)三百回合的她,能夠拿著一只拖鞋追祁楚杭整整兩條街的她,在一個星期前突然暈倒在廚房,被診斷為惡性腫瘤。
我站在病房里看著祁楚杭小心翼翼地為手術(shù)后行動不便的母親擦拭身體,脖子,手臂,就連手指也沒有遺漏。少年的下巴上已經(jīng)冒出寥寥青須,微皺的眉頭和眼下的青灰透露出疲態(tài),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認真嚴肅的側(cè)臉上,圣潔到讓人不禁嘆息,昔日因調(diào)皮在街頭巷尾被媽媽追著揍的小孩,到底是從何時起就在你不了解的世界里堅定地走向成熟,變成如今可以獨當一面的成年人的。
那天,我和祁楚杭坐在醫(yī)院外面的長椅上,看著眼前來往的悲歡離合,驟然感知了生命的浩瀚和命運的吊詭。
“人生苦短,世事無常,趁著你心中還有愛,趁著你所愛的還在,去做想做的事,愛想愛的人吧。”
八
雖然我和祁楚杭的學校都在C城,可一個在城南,一個在城北,隔著近兩小時車程。所以,軍訓的一個月里,我們一次面也沒見過。
我跟陸衍倒是經(jīng)常見面,閑暇時他經(jīng)常會約我去圖書館看書。一開始我還饒有興致,聽著他跟我介紹C大的圖書館歷史非常悠久,藏書量巨大??蓛扇沃?,我漸漸有些厭煩了,甚至到了看見陸衍就想繞道走的地步。
我太了解自己了,我根本不是愛看書的人,就愛頹廢地躺在床上睡覺,或者膚淺地出去吃東西。日復一日地偽裝成不屬于自己的陌生模樣,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酷刑。
軍訓結(jié)束以后正趕上國慶假期,陸衍又邀請我一起回家。路上,他拿著一大盒燕窩塞到我手里,扶額說:“家里補品太多了都放不下,這個你拿回家吧。”
我驚訝地看著他,連連擺手拒絕。雖然那晚陸衍在眾目睽睽之下說他喜歡我,但我也有自知之明,心里清楚那只是他幫我解圍的托辭。之后他突如其來的示好也曾讓我心花怒放,可是我不得不承認,這喜悅里總是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和不安。
陸衍沒有理會我,到家以后自作主張地把東西放在了我家門口,然后又怕我拒絕似的,飛快地坐上車離開了。
不多時,祁楚杭也吊兒郎當?shù)仳T著車子過來了,把一個蘋果扔給我,看著那盒燕窩好奇地說:“一個月不見,你就發(fā)財啦?”
我煩躁地咬了一口蘋果:“陸衍送的,我都說不要了,他非要送。”
“那你不應該高興嗎,哭喪個臉做什么?”
我嘆了一口氣,托著腮說:“我也不知道啊,我總覺得不真實?!?/p>
“不真實就對啦!”突然一個輕快又討厭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陸琳琳拿著一疊東西不請自來。
“你怎么來了?”我疑惑地問。
“來為你答疑解惑啊。”她得意地看著我,“你應該想不通吧,那么優(yōu)秀的男生怎么會喜歡你這個柴火妞?!?/p>
要不是祁楚杭攔著我,當時我就能撲上去撓花她那張如花似玉的小臉蛋。
她沒有理會我憤怒的表情,搖了搖手中的報紙:“還好我們家有收藏舊報紙的習慣呀,不然有些真相可能永遠也見不了光了?!?/p>
那些被時光掩埋,見不了光的秘密劈頭蓋臉地朝我襲來,裹挾著歲月的塵埃,迷了我的眼睛。
那個我一直傾心愛慕的少年陸衍,他生于一個商賈之家,父母皆為商界名流。原本生活富庶幸福,直到多年前他父親因一樁酒駕致人死亡的新聞鋃鐺入獄,這個令人艷羨的美滿家庭就此蒙上一層陰影。
陸琳琳看著我小心翼翼地說:“當年這件事還上了C城早報,你爺爺在病房痛哭的照片還在這上面?!?/p>
這就是命運的吊詭之處,當年在那場車禍里不幸離世的,是我親愛的奶奶。
我不知道陸琳琳什么時候離開的,我猜想她大概是剛剛被祁楚杭給轟出去的。
祁楚杭這個人啊,說他傻他偶爾也會耍點小聰明,說他聰明他立刻就能傻給你看。陸琳琳長得那么嬌俏可愛,他居然就能毫不留情地把她轟出去。
真真是個不通氣的傻小子。
九
回到學校以后,陸衍還是一如既往地對我好,給我買夜宵,為我輔導學業(yè),送我一本又一本的書。
我從來沒有跟他提及當年的事情,陸琳琳拿的那份舊報紙我也看了,照片上確實是爺爺跪在病床前失聲痛哭——他和奶奶感情很好,倆人一輩子都沒紅過臉。即使是黑發(fā)人送白發(fā)人,夫妻倆都手拉手挺了過來,眼見著浮云散去,沒想到一場車禍奪去了奶奶的生命,爺爺哀慟的神情在我腦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只是在令人心碎的畫面中,我還注意到了另一個故事,那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生,趴在門框上,一雙眼睛怯生生地看著爺爺,似有淚光。
這么多年來,這件事一直是籠罩在陸衍心里的一片陰影。我的沉默對他來說可能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卻是最適合他的結(jié)果。
蘇麗萍身體恢復如初,繼續(xù)在菜市場叱咤風云。祁楚杭在學校里也混得風生水起,還進了?;@球隊,運動出一身腱子肉,每次比賽都有一大群女生為他加油助威,甚至在學校的貼吧都有了粉絲團。
這些都是他坐在路邊的大排檔吃烤串時跟我吹噓的,我們倆雖然離得遠,可是定下了一個約定,每逢月圓之時,就會來到母校門口的小吃一條街敘敘舊。
又是一個月黑風高夜,他一邊吃著串,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你跟陸衍現(xiàn)在怎么個情況,你是不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了?”
我一邊偷吃他那份魷魚,一邊打著馬虎眼。
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他,當陸琳琳拿著那份報紙得意洋洋地說出那件事時,我的心里除了震驚和心痛,竟然還有一種松了口氣的解脫感。
有些東西,當它不屬于你的時候,你只能遠遠地看著,距離讓你對它多了份美化和期待。而當你一旦擁有時,你可能會欣喜若狂,也可能會茫然若失。說得到后就不珍惜,我覺得并不恰當,不如說是看清后瀟灑脫身更合適。
我喜歡陸衍,因為他是一個值得喜歡的男生。他善良聰明,帥氣俊朗,他在我的生命里華麗登場,渾身散發(fā)光芒。
可我并不喜歡站在他身旁的自己,比起喜歡他,我更喜歡自己。
人生苦短,做自己想做的事跟愛自己想愛的人一樣重要。
祁楚杭見我不想說也沒再追問,一低頭發(fā)現(xiàn)我把他的魷魚吃掉了,痛心疾首地說:“你變了,你以前明明不愛吃的。”
我斜著眼看著他,故作深沉地說:“可能這就是成長吧?!?/p>
他翻了個白眼,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大腿,看著我詭異地笑著:“西郊的草莓該熟了吧?!?/p>
不消片刻,我就坐到了稍微有些硌人的山地車后座上,看著前方路燈下暖黃色的道路,長長的仿佛看不到盡頭一般。
只是這次,我心頭再無惶恐和不安。
月亮這樣圓,就算路沒有盡頭,走一輩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