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夜深露重,小鯨,我在午夜的臺燈下想起你,你那張還如幼童的面頰在燈光下漸次清晰。
我們初相見,是在一個黃昏。在西南大學邊上的梁實秋故居,龐大的鴿群在空中回旋,我坐在雅舍前的藤椅上,你站在我身后,我們一起望著梁先生的銅像,仿佛從銅像的頭頂可以望見我們的未來。我們是在文學社認識的,你是個特別愛看書的男生,說未來想一邊教書,一邊寫書。我說我也是。
在這個生活的齒輪疾速運轉的年代,與周圍追求遠大前程的同齡人相比,我們的理想顯得那么渺小、不值一提,但我們愿意這樣胸無大志,一起成為這個世界的異類。我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像琥珀一樣發(fā)出璀璨的光。
我們在深夜的操場上奔跑,累了就躺在草地上。月下霜寒露重,我們卻都不覺有涼意,心上依舊熱氣騰騰。
我們去縉云山上的古寺游玩,桂花正香,我們在樹蔭下念詩。山風入懷,安寧自在,仿佛那個時候,那樣的天地便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原鄉(xiāng)。
我們也曾劃過船,在湖心把船停下,收起槳,任流水帶走船,帶走我們。山巒寂靜,荷葉田田,我們閉上眼睛,感知彼此與四周的氣息,時光像一壇酒,我們飲過,微醺。
在我前往臺北學習前,我們在山上,像往常一樣誦讀各自喜歡的篇章。你背著:“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你沒有背完,突然停住,說:“真舍不得你走?!蔽覔沃θ荩f:“時間很快就會過去。”你眼睛突然紅了。
你平常并不愛流淚,為我這樣傷心,只能說明你太在乎我這個朋友了。我心里既開心,又浮過一絲難過。孤獨的我們比任何人都明白陪伴的意義。
那一年,我們都還像個孩子,以為生活會如此綿延下去,以為時間不會改變什么。而此刻,我獨坐燈下,你在他鄉(xiāng),身不由己。我們輸給現(xiàn)實,骨子里的倔強都被一一抽出,被填進的是妥協(xié)、失望、倦怠和不堪。
從臺灣回來,時間一下子成為一根繃得緊緊的橡皮筋,拉著我前行,一步步遠離過去的時光,我在工作與升學間做著艱難選擇。而你,連選擇的余地都沒有,你家中發(fā)生變故,父親生病住院,母親身體也不好,每日需靠藥物維持正常狀態(tài),曾經我們覺得異常遙遠的事情一夜間到來,這些都迫使你疾速長大。你開始回避以前向往的生活而投奔現(xiàn)實,四處找工作,在一輛輛擁擠不堪的列車上尋找未來。
回來后,我在學校見到了你,個頭高了一些,人顯得更瘦了。這一年時間里,你變了很多。你說自己在北京一家文化公司里實習,過得挺好的,社會教會了你很多東西。我點點頭。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戳穿你的痛楚。而我也明白,未來的某天,我也會同你一樣,摒棄當初的理想、向往的生活,回到同齡人的隊伍中,成為被捆綁的木偶,與工作、婚姻、人情世故糾纏不清。所有的棱角都將被磨圓,所有的特別都將成為平庸,星辰、大海、田野、山林都會被自己強制遺忘,成為空白。
我也要跟它們再見,要跟它們告別。但在這一切還沒到來之前,我仍想跟你一起看這世界,用我們孩子般的眼睛。
小鯨,在這燈下,我想你,也想我自己,有過的春風和原野、冬雪和江河。
未來風霜雨雪覆滿路途,而我相信只要我們心里都有燈,無論何時都能一直照見彼此,望見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