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昌

“文革”后，郁達夫詩詞為何沒能在湖南出版

雷克昌

郁達夫長女郁黎民

我的老師郁黎民（一作黎明），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革命烈士郁達夫（1896-1945）的長女。在國共戰(zhàn)爭的離亂中，她隨丈夫鄒陔笙回湖南參加解放衡陽市的地下工作。新中國成立后，于1950年同鄒陔笙一起來到湖南桂陽一中任教。

1957年，我在桂陽一中就讀初中，郁黎民成了我的老師。雖然她不兼我班上的課，我因為喜歡讀她父親的作品，特別是郁達夫的舊體詩詞，經(jīng)常在課余時間到她寓所求教。郁老師也樂于跟我交流，常把她父親的佚詩抄示給我。

郁達夫著作豐富，小說散文，在其生前已經(jīng)出版了不少，詩詞集獨付闕如。其實，寫舊體詩詞，一直是郁達夫的強項，其數(shù)量之多，質(zhì)量之高，和他同時代的作家相比，無人能望其項背。

1958年，我因故輟學(xué)回鄉(xiāng)，即開始采集輯存他的遺詩，目的是想尋找機會付印，以填補新文學(xué)領(lǐng)域無郁達夫詩詞行世的空缺。先是從他的遺著中尋覓，繼著向文友們聯(lián)系采訪，以及在書刊上抄錄。這樣經(jīng)過了六七年時間，連同郁黎民老師抄示給我的一些詩詞，總共得了200首。我輯存這些詩詞，因系從各處零零星星揀來，就將書稿命名為《郁達夫詩詞拾遺》，經(jīng)過初步整理，于1964年 9月17日郵寄給母校郁黎民老師審閱。很快，我就收到了郁老師10月2日寄來的復(fù)書：

雷克昌同學(xué)：

接9月17日來信，并《郁達夫詩詞》稿一冊，捧讀之余，無任銘感。

先父達夫先生平生除小說、散文、雜感之類為其主要作品外，詩詞亦其素所愛好，但不常作，只是亂離去國后，所作稍多，亦傷心人別有懷抱也。然是項詩詞作，久經(jīng)散佚，難窺全豹，有嗜痂之癖者，輒來信詢問索取，苦無以應(yīng)。今得是稿，知君用心之專，搜集之勤，七年如一日，至可感也。捧讀一過，不禁涕泗橫流。蓋傷先君之客死異國，歸骨無日，即其生平嘔盡心血之作，亦難得以盡集，甚可傷矣！來信囑為是稿校正錯字及注釋等事項，義不敢辭。但因此處關(guān)于先君的作品不多，可資參考材料更感缺乏，所以難于著手。茲就其中有顯著錯誤者，糾正23處，書條附原稿中，并抄寫一份寄浙江原籍與吾弟商證。

教務(wù)繁忙，匆此作答，未能符君望也，諒之！舍下大小平安，遠勞致問，并以奉聞。即祝進步！

信末署名郁黎民伉儷，她先生鄒陔笙是該校高年級的語文教師，古典文學(xué)根底深厚，也擅長舊體詩詞。隨信還附來七絕四首，題曰《雷克昌君郵寄在七年內(nèi)所搜集先父郁達夫先生遺詩至二百首之多，讀后率成絕句四首，因以作答》。其時，國內(nèi)文藝界對郁達夫的評價是極不公允的，認為他是頹廢派的作家，其作品一度遭到冷落。未幾，一場“文革”浩劫席卷全國，郁詩付梓成了泡影，我只能將它束之高閣。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糾正了長期以來對郁達夫的不公正評價，他被重新追認為革命烈士，并肯定了他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崇高地位。在他恢復(fù)名譽后的短短幾年里，我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一股“郁達夫熱”， 關(guān)于他的傳記及研究他作品的出版物大量涌現(xiàn)。我自然也想為自己輯錄的郁達夫詩詞找個出路，就在1979年9月間，將稿子寄給了郴州地區(qū)文聯(lián)，想借由文聯(lián)轉(zhuǎn)薦湖南人民出版社。時任文聯(lián)主席李瀝青，是我的（湖南）嘉禾老鄉(xiāng)，也是頗有名氣的詩人，他深諳郁詩的文學(xué)價值，迅速轉(zhuǎn)介給了湖南人民出版社審閱。

湖南人民出版社卻遲至次年6月4日才復(fù)函地區(qū)文聯(lián)，說稿件“如時收到，誦閱后感到有一定的文學(xué)價值，經(jīng)初步研究，暫留我社備用?，F(xiàn)敬復(fù)你們，并請代轉(zhuǎn)編著者。”多年心血凝聚的輯詩，終于露出了有望出版的一線曙光，這讓我大喜過望，翹首企盼早日成書。

豈料此后出版社仍然動作遲緩，稿件積壓數(shù)月未有動靜。我心生焦慮，生怕夜長夢多，書稿出版突然生變。果然不出所料，時隔一年多后，報上披露（記不起什么報），說由周艾文、于聽（郁達夫之子郁天民）合編的《郁達夫詩詞抄》，共收郁詩500多首，是目前所知比較完整的本子，由郭沫若寫序，已由浙江人民出版社排印，擬于1981年1月出版發(fā)行云云。

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郁達夫詩詞抄》

至此，我出版郁詩文稿的美夢被徹底擊碎。隨后，我收到了湖南人民出版社責(zé)任編輯陳大興于1980年12月13日的退稿信，信中歷數(shù)將我稿件積壓至今的原因，坦言“由于我社沒能如時將此書出版，而浙江人民出版社已先成書了，他們出得快的原因，也許因為編選者是作者直接親屬，不須再找人核正而加快了出版周期吧。當然，浙版工作作風(fēng)比我們好，這也是主要原因。不管原因如何，反正人家先出書了這是事實。而在事實面前，我們再出這部書已沒有更大的價值了”。于是只好“原稿奉還”， 并向我表示歉意。

書稿未能出版，雖然遺憾，但郁黎民伉儷贈我的四首絕句，卻留給我永恒的紀念。茲抄錄如后，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

剩有文章驚海內(nèi)，那堪身世嘆沉淪。

卅年寫盡傷心語，語語聲聲起國魂。

負屈懷才志莫伸，顛連無計可療貧。

兩當軒與流亡稿，千古傷心兩恨人。

逋尾遁荒萬里行，事同張儉更心驚。

誰知歸骨終無日，翹首南天不勝情。

辛勤七載搜殘稿，節(jié)近黃花奉素書。

展誦遺篇多感慨，愁聽風(fēng)雨襲茅廬。

（責(zé)任編輯：齊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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