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

我最沒出息！

大學(xué)時光多少事，念念不忘的，竟是那碗清湯包面。

說來話長。

1978年，考入江西師范學(xué)院。這是一件讓全家人喜出望外的事。喜出望外之余，多子多愁苦，訥于言而敏于行的父親決定親自送我上學(xué)。并非送達(dá)南昌，只是送到昌傅站。

一頭樟木箱，一頭鋪蓋卷，不沉重也不輕飄的“行李”，瘦削的父親一挑到底。路不遠(yuǎn)，也不近，二十余華里。

早上吃的什么、怎么出的家門、如何過船渡水、一路上碰到哪些熟人、父子倆說了啥……慚愧，全都不記得。記得的是：到了昌傅站，進了候車室，打好火車票，看壁上掛鐘還有些時間，父親說：“吃點東西。”擔(dān)子上肩，父子相跟，進了“車站飲食店”。

站是最小的站。兩行鐵軌南北橫陳，混雜著濃濃灰土味、尿臊味、鐵腥味、柏油味的“味兒”肆意飛揚。候車室在鐵道的東面，緊靠站臺，巴掌大；飲食店在候車室的東面，相隔十來米，巴掌大。巴掌大的飲食店是倚著倉庫圍墻搭建而成的，磚木平房，瓦青黑、墻灰白、門低矮、窗逼仄。內(nèi)部構(gòu)造是這樣的：一堵泥墻將里外攔腰分開，里間做灶房，外間是店堂。灶房里有案板、火爐、鍋碗瓢盆、蔥姜蒜辣、米面油鹽醬醋，還有大水缸。案板上放了切菜的砧，紗布蒙著的面團、老面等等?；馉t大小各一，架著蒸鍋和炒鍋。店堂里擺了三張木桌，各二尺見方，面目粗黑，油漬麻花；每桌配四條矮板凳，各凹凸不平，吱嘎作響。再就是里外忙碌的大師傅——一個土老頭，少發(fā)、多皺、瞇眼、戴袖套、圍藍(lán)布裙。隔墻的一側(cè)辟了窄門，供老頭進進出出；正中開著方正的大洞，供老頭收錢收糧票、遞飯遞湯菜。食客進門，洞若觀火。

店里有現(xiàn)成的油餅、油條和饅頭，也能炒菜做湯。父親目不旁視，只朝老頭說：“師傅，幫我泡兩碗包面。一毛五一碗，一毛一碗?！?/p>

于是，里間熱鬧起來：兩只粗瓷大碗擺上案板，分別往里刮鹽、淋醬油、放蔥一撮、加豬油一匙、擱薄鐵調(diào)羹一把；涮鍋，注清水，捅旺爐子；揭開紗布，將白里透紅的包面疙瘩撥拉出來。水開了，包面下進去，蒸汽騰起來。沸了，加一瓢涼水；又沸了，包面浮上水面，和水一并歡騰。老頭用長柄鐵勺舀了鍋里的水沖進碗里，拿調(diào)羹攪動幾下，蔥香和油香躥了出來。用細(xì)篾小笊籬將翻滾的包面撈起，分配到大碗里。問：“吃胡椒么？”得到答復(fù)后，各敲入些胡椒粉，雙手端了，放在窗臺上，大聲喊：“好了！”

父親取了那碗少的，快快地吃。我端了那碗多的，慢慢地吃。秋已涼，天不熱，一碗包面吃下來，我滿頭大汗。

沒見老頭數(shù)數(shù)，碗里的東西卻分明清點過。我那碗整整30朵，父親那碗一定是20朵。說“朵”，是因為這東西實在輕薄，如花、如蝶，燦爛而不黏糊。捏合緊密的面皮煮透了，舒展開放，柔韌晶亮，仿佛蝴蝶的翅膀，那折皺處正是翅上的經(jīng)絡(luò)；裹著肉餡的“面袋”，恰似蝴蝶的腹，一點嫩紅清晰可見，甚是搶眼。熟包面也就古銅錢那么大小一個，飄蕩在漾滿蔥花和油花的湯汁里，各自沉浮。嚼一朵、喝一匙湯，嚼一朵、喝一匙湯……我享受著前所未有的滿足。面皮兒真溜滑、真筋道，無一處破損，直往人喉嚨里鉆；“包”里那肉雖然少，卻脆嫩、多汁，鮮得讓人想哭……我看清楚了，煮包面那鍋子里，面是面，湯是湯，面舀出來了，寡水和清湯還在；碗里也面是面，湯是湯，天作之合，妙不可言。

清湯、包面，本是同一樣?xùn)|西。這種吃食，在我們鄉(xiāng)里多叫“包面”，在鄰近的樟樹多叫“清湯”，也稱“猴子包面”。類似的玩意兒，四川有，叫抄手；蘇浙有，叫小餛飩；廣東有，叫云吞；福建有，叫肉燕。前些年，樟樹人將它評為“名小吃”，用了“久享盛名、文化深厚，皮薄餡鮮、風(fēng)味獨特”等詞句加以描繪，并且演繹出與解縉、乾隆等人相關(guān)的曲折故事，張恨水信筆一句“臨江府，清江縣，三歲伢子賣包面”也廣為引用。做了宣傳廣告，配了精美圖片。只是，圖片上那碗里的“清湯”，全是圓不溜秋的面口袋、肉荷包，和我在昌傅站吃的“清湯包面”不是一回事兒。

人生苦短，其路也長。我吃過抄手、餛飩、云吞、肉燕，不一而足，各具滋味。二十年前到樟樹，因為扯了上面的“故事”，朋友們鄭重其事地邀我去古風(fēng)猶存的“望津樓”，專吃“包面”，臉盆裝、海碗盛，舉箸臨風(fēng)、笑語歡聲，晃然如昨日。吉安有座白鷺大橋，橋頭有一家“樟樹佬清湯店”，生意興隆，日日跑火，側(cè)身其地的鄙人曾連續(xù)十余天光顧其間，旁若無人，只為享用一碗“雙料”的“包面”……實話實說，都沒有吃出昌傅小站的味道。至于所謂法國蝸牛、蘇格蘭打鹵面、意大利通心粉、西班牙海鮮飯、巴西烤肥牛，相比于那碗“清湯包面”，皆味同嚼蠟。

清湯、包面，早就是大眾吃食了。菜市場有搟好了的“皮子”賣，肉隨時可去超市拎，人人會“包”，家家能“煮”。我卻以為，昌傅站上的“猴子包面”才叫美、才是鮮！“那美”與“那鮮”，和它薄皮少餡是分不開的，和“清水清湯”是分不開的，和一撮土蔥一匙豬油是分不開的，和如何煮如何盛也是分不開的……。哪里用得著包那么多肉，哪里用得著放味精蠔油五香粉，哪里用得著剁雞脯子豬肘子“吊高湯”！

吃完、結(jié)賬，將兒子和擔(dān)子送回候車室，父親徑自回家。巷道短而窄，轉(zhuǎn)過墻角人就不見了，沒留“背影”。

昌傅是浙贛鐵路線上的末等小站，在樟樹境內(nèi)，樟樹那會兒叫清江縣。我是新喻人，其時設(shè)有新余縣泗溪公社，正是我的故鄉(xiāng)，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天澤武功山，出一支清亮歡快的好水。淌過蘆溪，喚作蘆水；流經(jīng)宜春，名為秀江；穿過分宜、新喻和樟樹，便叫袁河，這也是她的總稱。迤邐二三百里，袁河在樟樹荷湖地界注進“大河”——贛江，而后入大湖大江大海，汪洋恣肆。她搖頭擺尾，在匯入贛江之前，甩下了一大片沖積平原，其地多沙，宜物宜人，造就了“一府管三縣”的臨江、號稱“小南京”的三湖這樣的歷史名鎮(zhèn)，也孕育了紅極一時的“大紅袍”、“三湖紅”這樣的名品，隔江相望的斜對面，則是一個聲名赫赫的地方：“青銅王國”大洋洲。我的老家，就在這塊沖積平原的起點上，袁河的南側(cè)。昌傅站在袁河北側(cè)，地屬丘陵。童稚之年，能勾起我無限遐想的，便是天朗氣清的日子，在村前“周公山”上放牛，聽遠(yuǎn)方隱隱傳來火車轟隆轟隆的行走聲和嗚嗚的汽笛聲。時至今日，悠然在耳。

吃過那碗清湯包面，擠上“586”管客列車，經(jīng)停游村、臨江、蛟湖、張家山、樟樹、新居、拖船埠、圍里、豐城、路里、小港口、潭港、向塘、蓮塘、橫崗、青云譜，終于到了南昌——這個左右了我的命運，令我歡喜令我憂的地方。100來公里的路，用了三個多小時。上車是沒有座位的，一直站到豐城；車上是沒有空調(diào)的，各種氣味都有。白衣乘務(wù)員推車叫賣，鋁盒蓋澆飯兩毛一份、紙袋面包兩毛五一個，我看都不看一眼；沿途各站，有隔窗推銷菱角、香瓜、蓮蓬、炒蠶豆、煮雞蛋、糯米糖的，我全然不屑——嗤，老子吃了清湯包面！

寒來暑往，冬夏歸家。每次都坐“585”“586”，必經(jīng)昌傅。往也好、返也罷，時間寬也好、時間緊也罷，有伴也好、獨行也罷，我必定要在車站飲食店泡上一碗清湯包面，慢慢地吃喝。四年，店是那店，老頭是那老頭，價是那價，清湯包面是那清湯包面。十六趟，十六碗！我的牽掛，我的思念，我的暢快，我的羞慚。

孔子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蘇東坡因“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又“肯吃”“解煮”，故而“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李笠翁主張“漸近自然”，直言“膾不如肉，肉不如蔬”；陸放翁喜歡吃稀飯，說“世人個個學(xué)年長，不悟年長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 ……人之本能，食色性也，多姿多彩。

念大學(xué)的日子已然遙遠(yuǎn)。那是火熱而饋乏的歲月，人人如饑似渴。貪吃書，也貪吃各種東西，留下多少別樣的記憶。阮囊羞澀，夫復(fù)何求？總難忘記的，清湯包面而外，還有那排長隊才能買得兩個的肉包子、街邊上五分錢一小盞的鴨血湯……

袁河依舊在，已難覓清流；昌傅站也在，無關(guān)往來客。我曾天真爛漫地“尋訪故地”，飲食店早拆了，面目全非，唯有巴掌大的站房堅守在喧囂而寂寥的站臺上，目送著K字頭、D字頭、G字頭各樣車輛往來飛馳，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殊不知啊，善做清湯包面的那小老頭，可還活在人世？

扯來扯去，一地雞毛。

這人生可不就是一地雞毛！哪來那么多鐘鳴鼎食？哪來那么多金戈鐵馬？哪來那么多合縱連橫？哪來那么多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哪來那么多“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

姥姥花

“白露”剛過，朋友M在微信上發(fā)了一組野花照片。說是郊游時偶然拍到的，是一種“已經(jīng)很少見的花”。我認(rèn)得，是姥姥花；M叫它“曼珠沙華”。

好艷的花！一大叢，聳在深綠的草地上，火紅一片；分簇，每簇三五枝，碧的莖桿撐著赤的花冠；一冠花便是一把傘，團成傘面的是倒披微卷的花瓣，瓣瓣精微、絲絲若血。有花而無葉，獨立的枝桿細(xì)長筆直，碧青如蔥蒜，晶亮似翡翠。

花誘人，“曼珠沙華”也誘人。上網(wǎng)一查，不由得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羞愧，更為這花的神奇而驚詫！

名字詭異：曼珠沙華，學(xué)名，“洋味兒”很足。中文的“別名”更加稀奇古怪：天涯花、天堂花、舍子花、地獄花、幽靈花、死人花、龍爪花、金燈、赤箭、無義草、鬼擎火……用得最多的是“彼岸花”，獨獨沒有“姥姥花”。而且有“花語”。日本是“悲傷的回憶、無望的愛情、地獄的召喚”，韓國是“離別、傷心、死亡之美”，都讓人起雞皮疙瘩。中國的比較“正能量”，是“優(yōu)美的純潔、無盡的等待”。

習(xí)性奇特：中國一般生長在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多見于墳地、石縫，有“春彼岸”、“秋彼岸”之分。葉生于夏、花開在秋，葉不見花、花不見葉，葉在花無、花開葉死，花與葉“同土同根不同時，相念相惜永相離”。

有故事。特別流行的兩個：一是“英雄救美，惡鬼濺血”，演繹這花的“由來”。說從前有個丑陋的鬼，愛上了一位美麗的姑娘，姑娘嫌棄、拒絕，鬼便將她囚禁在偏僻恐怖的地方。而后，來了一個英偉的武士，手刃丑鬼，抱得美人歸。鬼的血濺于亂草上，長出這種鮮紅的花。開在“忘川”，成為“徘徊于黃泉路上的彼岸花”。二是“兩個妖精”，衍生出“曼珠”和“沙華”。說從前在人多熱鬧的地方，生長著大片紅艷艷的花，香氣襲人，還有讓人“憶及前世”的魔力。神委派兩個妖精守護它們，一個是花妖曼珠，一個是葉妖沙華。二妖彼此相知，忠于職責(zé)，共同護花千年萬年，遺憾的是從未見面。他們陷于痛苦的思念之中，決定違背神的意旨，偷偷見一次。相見之時，花紅葉翠，格外燦爛美麗。但是，神不高興，將他們打入輪回，并敕永遠(yuǎn)不得相見。從此，“曼珠沙華”成了“彼岸花”，再也不能在繁華的地方出現(xiàn)，只配開在“黃泉路”邊，將紅艷艷的花瓣蜷出彎曲的手指，圍成半張的巴掌，無望地舉向蒼天。

磣人！卻又何等引人入勝、浮想聯(lián)翩！

猛然想起《莎樂美》。莎樂美眼中約翰的紅唇，那“仿佛是象牙塔上的一段紅絲帶，仿佛是由象牙刀所切開來的石榴”般的唇，那“像是漁夫在破曉的海上所尋獲的血紅珊瑚，那只貢奉給國王的血紅珊瑚”般的唇。

塵封的記憶被揭開。想起童年，想到姥姥。

渺遠(yuǎn)而切近、朦朧而清晰的“從前”！

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村莊，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那村子的北面，平展展的田疇間，突兀地冒出一塊臺地，高2尺許，大如谷場。大田春種稻、夏收谷，始青綠、終金黃；秋冬種豆種蘿卜，豆莢粗、蘿卜長。高出的臺地喚作上墓，又名老廟場。傳說很多。我能看到的，只是細(xì)碎的瓦礫、一棵烏桕樹、幾蓬蒼耳子、亂七八糟的草和刺，這些占去了約一半的面積。另一半，有我家和別家的自留地，祖父年復(fù)一年在那兒種紅薯、甜瓜，種南瓜、辣椒、茄子和豆角。姥姥花就生長在這地方，在那瓦礫堆里、雜草叢中。

那臺地是我的童年樂園。多少回，和大狗、二狗，細(xì)矮、疤腦、塌鼻子去這地方玩兒，摘甜瓜扒紅薯來吃，采大而青的辣椒掏空了抹鹽巴進去“腌”了吃，玩姥姥花和烏桕、蒼耳子。姥姥花開之時，草是青的，烏桕葉還沒紅，南瓜藤上結(jié)著磨盤大的瓜也開著喇叭樣的大黃花，胖了的薯將結(jié)實的土拱開了口子。姥姥花，紅艷艷，我們感興趣的只是它的莖，那根筆直修長的“桿子”，掐斷了，撕成細(xì)細(xì)的“條子”，扔到水里，看它們紛紛卷曲，成圓圈，成“彈簧”，撕得越細(xì)，卷得越緊，變幻多端。邊耍邊唱：“姥姥花，斤四兩，掐了你媽屁股癢”。烏桕籽是“子彈”，“槍”是竹筷子，一端正中剖開約兩寸，將圓滑白凈的烏桕籽“夾”在端口，使勁一捏，“叭”、“哧”，“子彈”可以飛出一丈多遠(yuǎn)！蒼耳子是“鬼粘頭”，采了藏了，悄悄丟到人頭發(fā)上，半天摘不下來。

好些玩法都是大狗二狗的“愛婆”教的?！皭燮拧本褪峭馄?，城里人叫“姥姥”。

大狗二狗有許許多多的東西讓我和弟妹們羨慕嫉妒，特別是“愛婆”。他們家是貧農(nóng)，他們爸是干部，他們的“愛婆”是“河那邊”好遠(yuǎn)好遠(yuǎn)地方的人?！皭燮拧贝饕恢汇y手鐲，鑲兩棵金牙，頭發(fā)挽成髻，大腳，說話軟軟的?！皭燮拧泵磕甓紩谖覀兇遄『瞄L時間，抱大狗二狗的弟弟妹妹走東串西。“愛婆”給我們吃糯米粑，教我們唱“風(fēng)來了，雨來了，蛤蟆仔扛得鼓來了，婆婆點得火來了”，唱“八哥仔，尾巴長，娶了老婆不要娘，把娘丟到山崮上，把老婆貼到額腦上”……我們和大狗二狗一樣叫她“愛婆”。

我有自己的“愛婆”。我的“愛婆”在不遠(yuǎn)的地方，在河堤旁的一個大莊子里。可是，她不來我們家，我和弟妹也極少去她家。去時，“愛婆”攬我們在懷里，親我們的臉頰和眉毛，叫我們“細(xì)崽、寶寶”，煮油面汆荷包蛋給我們吃，踮著粽子樣的小腳送我們到村頭久久張望，可是從不帶我們?nèi)狒[有趣的地方，從不領(lǐng)我們?nèi)ズ又奚蠐焓^子兒聽鳥叫看花草。好些人說，我“愛婆” 年輕時是鄉(xiāng)里最好看的女人，可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個干癟、多皺、駝背的老太婆。她裹過腳，走路一扭一扭；她耳聾，說什么都用尖細(xì)的大嗓門。也有與別的鄉(xiāng)村老婦不同之處：煮雞蛋面條給我們吃時，必定灑上一點胡椒粉；雖然老邁，眼睛卻明亮，穿針引線、讀報認(rèn)字全無問題；頭發(fā)稀少，卻從不蓬亂，梳得熨熨貼貼。

“愛婆”是地主婆。我們隱約知道，“愛公愛婆”沒有廣廈華屋，沒有霸女欺男，沒有好逸惡勞，但是，聽“收租院”故事，看《暴風(fēng)驟雨》電影，在我們小小心里，“愛公”“愛婆”跟劉文彩、韓老六分不太清楚。何況，我家的“成分”也高，也被“抄家”，也受“限制”，提心吊膽不得安生。

“愛婆”生養(yǎng)了一子二女，我媽最小。舅舅行二，寫得一手好字，卻瑟縮著過日子。舅媽生養(yǎng)了三子四女，大兒子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老庚”，在不滿十八歲的時候，因為是“孝子賢孫”，派去修橋工地做苦力，染上出血熱，死在工棚里；二兒子是我表弟，高大雄壯，孔武有力，改革開放初年學(xué)開汽車，跟人長途販運生豬去廣東，歸家路上在車斗子里蒙頭睡覺，司機犯困，翻了車，他身首兩分離。表哥出事時，“愛公愛婆”還在世，我想象不出他們的表情；表弟出事時，“愛公愛婆”不在世，我更想象不出他們的表情。跟許許多多中國人一樣，舅舅舅媽和他們的子孫、我家和我姨娘家的人們，后來都過上了好日子，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而這時，我的“愛公愛婆”早已零落成泥。他們是戴著沉重的“帽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人世的，那真是“悲傷到連淚水都無法滴落”的歲月。他們“走”得潦草，我沒能相送，也完全想像不出其景其情。四五十年過去了，總有一塊石頭壓在心底。

…………

多少人寫詩、為文、填詞、譜曲，對曼珠沙華作傾情演繹。說生死、道別離、訴癡情，低吟淺唱，長歌短哭，哀婉凄清。可惜，沒有關(guān)于“姥姥”的。好在藝術(shù)通靈，總有唯美的句子撞擊我心：“曼珠沙華，舊日艷麗已盡放；曼珠沙華，枯干發(fā)上?；ú辉傧?，但美麗心中一再想。”“如果愛的方向在天涯，你能不能為我留下。人間的冰冷就讓真情融化，哪怕經(jīng)歷幾世的掙扎。如果愛是一朵彼岸花，我摘下它做你的發(fā)夾?！薄按禾焱戮G，秋天花紅，彼岸盛開，曼珠沙華。長路漫漫，黑夜無涯，人生如夢，苦樂一剎?！?/p>

難以摒去《莎樂美》的場景。瘋狂的施虐和無助的受虐。浮現(xiàn)于眼前的，分明有托著滴血頭顱的銀盤子，莎樂美旁若無人地吻那頭顱與紅唇?；仨懺诙系?，分明有粗重、蒼涼的自白：“啊，像是一只鳥，一只巨大的黑色鵬鳥在宮廷上徘徊盤旋。為什么我看不到那只鳥？振翅的聲音多么可怕?！狈置髀牭较戎s翰在說話：“是誰自波次拉（Bozra）而來？誰的衣服染成紫色，誰用他的華麗衣衫炫耀？誰志得意滿地睥睨旁人？為何你的外衣沾染著猩紅血跡？”

…………

人不必信邪。

我不信邪。

所謂靈異，只是穿鑿附會。

書本上寫得明白：曼珠沙華，石蒜的一種，被子植物門、單子葉植物綱。習(xí)慣于偏酸性土壤，以疏松、肥沃的腐殖質(zhì)土最宜，喜生長于陰濕地方。根莖有微毒，不可隨意食用，但是有藥用價值，可用于鎮(zhèn)靜、抑制藥物代謝，甚至有抗癌作用。

石蒜科的花卉很多，“彼岸花”而外，有朱頂紅、水仙、龍舌蘭、君子蘭等等，大都俏麗而且高貴?！氨税痘ā币卜謨煞N，紅色的叫曼珠沙華，白色的就是曼陀羅花。

臺地推平了，瓦礫和青草清除了，難見“姥姥花”；生態(tài)變好了，環(huán)境改善了，曼珠沙華翩翩而至。這靈性的物象，完全可以作別樣解讀，可以賦予她新的象征意義，如壯麗、熱情、剛烈、堅韌、奉獻(xiàn)……

《法華經(jīng)》有偈語：曼珠沙華，“天界四華”之一，天降吉兆之“華”。“見此花者，惡自去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