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zhèn)西/文
君子楊東平
李鎮(zhèn)西/文
他善良而正直,純真而睿智,溫文爾雅但決不世故,博學多才而視野開闊,與人為善而又恪守原則,見解深刻而從不咄咄逼人,勇于批判但更富于建設(shè)……尊重、平等、寬厚、大度,在他身上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大概是1994年,一本《城市季風:北京和上海的文化精神》的書震撼了我。這本書突破了“國家”的籠統(tǒng)觀念,以京派文化和海派文化作比較,開啟了地域文化和城際文化個性及特質(zhì)比較的話語空間。作者視野開闊、思想深刻、文筆流暢、氣象恢弘。當時我教高三,正意氣風發(fā)地進行語文教學改革。盡管高考火藥味已經(jīng)十分濃烈,但我依然沒有讓學生被題海所淹沒,而是給他們推薦一系列有關(guān)文化的書籍,其中便有《城市季風》。也因為這本書,我和我的學生記住了一個名字:楊東平。
第一次見到楊老師,是2000年夏天,他應(yīng)四川省教育廳邀請到成都講學,當時同被邀請的還有孫維剛老師、韓軍老師和我。能和著名的楊教授同臺講學,讓我暗暗自豪。說實話,初見楊老師,除了偉岸的個子在我意料之中外,他的言談舉止和我想象中的“范兒”有不小的差距。從《城市季風》想象楊東平,他應(yīng)該是一個氣度不凡,談吐激揚的學者。而當時我眼中的他,氣度很“凡”,談吐一點都不“激揚”。他的演講,語言平實,語速緩慢,語音低沉,感覺激情不足,也似乎少了點兒幽默,總之沒有我期待中著名學者應(yīng)有的“氣場”。不過,只要仔細認真聽,就會發(fā)現(xiàn)楊老師很有思想,而且思路清晰,分析深刻。他的演講更多的是靠內(nèi)容而非形式吸引聽眾。楊老師思想的魅力連同他儒雅溫和、內(nèi)斂低調(diào)的風范,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記得他當時還簽名送了我一本書。
在和楊老師聊天中,我才知道他本科畢業(yè)于北京工業(yè)學院(現(xiàn)北京理工大學)自動控制系液壓傳動與控制專業(yè),后任該校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長。我簡直難以想象,寫下《城市季風》這么高屋建瓴、氣勢雄渾巨著的楊東平先生居然是“理科出身”。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居然”是中央電視臺著名欄目《實話實說》的總策劃。深感榮幸的是,因他的提議,2003年春天,《實話實說》邀請我作為嘉賓前去參與做節(jié)目,那一期主題好像是談“什么是好學生”。在現(xiàn)場,我直抒胸臆,真正來了個“實話實說”。下來后,楊老師對我直說“講得好講得好”,同時惋惜“給你的時間太少了,你沒講夠”。
后來,我和楊老師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其實見面的時候不多,我更多的是從網(wǎng)上讀他的博客,讀他充滿思想與智慧的文字:《打倒萬惡的奧數(shù)教育》《孩子會輸在起跑線上嗎?》《“三好生”制度向何處去》《我們培養(yǎng)什么樣的人》《教育改革的信心從何而來》《行動改變世界》《地方教育制度創(chuàng)新大有可為》《教育改革從地方制度創(chuàng)新開始》《新教育:變革的力量》《“牛孩牛?!钡慕逃皇橇x務(wù)教育》《衡水中學為何如此暴戾》《旗幟鮮明地抵制超級中學》《毛坦廠中學是怎樣的學校》《舉辦“對得起孩子的教育”》《重溫“平民教育”的精神》《中國教育需要一場革命》……楊老師視野開闊,他所關(guān)注的不僅僅是教育,他同時還是著名民間環(huán)保組織“自然之友”的理事長,為環(huán)境(自然與人文)的保護執(zhí)著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2004年,楊老師被《南方人物周刊》評為“影響中國的50位公共知識分子”之一。
和生活中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不同,楊老師的文字不但見解獨到,而且富于批判的力度。這在引起許多人共鳴與贊嘆的同時,也自然招來了一些人的謾罵——的確是謾罵:“危言聳聽”“妖言惑眾”“其影響和后果遠甚于黃、賭、毒,遠甚于網(wǎng)癮”“說你楊東平禍國殃民毫不過分”……我這里隨手列舉的還不是最惡心最污穢的語言。每每看到他博文后面那些不堪入目的下流語言,我都非常難受。但對所有謾罵,他既不義正辭嚴地反擊,也不呼朋喚友地求援??傊?,他從不作半點回應(yīng),而且從不刪帖——一條都不刪,就讓那些污言穢語擺在那里。于是,嚴肅的博文與下流的謾罵,互相反襯——正邪高下,對比鮮明;君子小人,一目了然。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是也。我想到詩人艾青的名篇《礁石》:“一個浪/一個浪/無休止地撲過來/每一個浪都在它腳下/被打成碎末/散開……/它的臉上和身上/像刀砍過的一樣/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著微笑/看著海洋……”楊老師正是這樣的君子。
2008年春節(jié)期間,我的學生崔濤來看我。他畢業(yè)于中國科技大學,學的是工科,但深感中國教育問題太多,立志從教,想力所能及地為改變中國教育做些努力。我很感動,決定幫他。鑒于他不是師范生,沒有教師資格證,不可能去學校教書,我便建議他去21世紀教育研究院投奔楊老師。畢竟崔濤沒有做過教育工作,他說還需要考慮和準備。兩年之后,他決定去試試。當我給楊老師打電話推薦崔濤時,他二話不說,欣然接受。來成都第一次見到皮膚黑黑的崔濤時,楊老師幽默地調(diào)侃:“呵呵,成都奧巴馬!”
到了21世紀教育研究院,崔濤進入了一個相對陌生但富有挑戰(zhàn)的領(lǐng)域。他跟著楊老師學習,同時作為項目官員,參與了研究院的許多項目的實施,比如“地方政府教育創(chuàng)新獎”,每年的“兩會沙龍”,還有關(guān)于“在家上學”的研究。他對我說:“楊東平老師是繼您之后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楊老師平和,有智慧。我在他身上學到的東西太多,其中最重要的有兩個方面,第一是‘做中學’,就是楊老師說的,太多的問題都需要學習,但最好的學習是實踐,因此不如慢慢去做,在做中學。第二是‘漸進’,就是一步步來。我理解楊老師是一個悲觀而積極的行動者,他做了很多公益活動,許多都是跨界的,從他身上我學到了不急不躁,堅持不懈,一點一滴地改變我們想改變的?!?/p>
崔濤在21世紀教育研究院只呆了兩年。但短短的兩年,對他的人生道路影響極大。正是在楊老師身邊的研究與實踐,他看到了教育發(fā)展的趨勢。“我覺得我可以這樣去做點事,而不僅是看?!彼f。于是,他回到了成都,加盟了被民間稱作“中國的夏山學?!钡南蠕h學校。這的確是一所充分尊重學生天性,為不同學生創(chuàng)設(shè)課程的學校,孩子們享受著精神充分舒展的自由。而崔濤則幾乎24小時都和孩子們泡在一起,經(jīng)常晚上都有孩子來找他聊天,他晚上也都和孩子們住在一起。旁人可能覺得他很累,然而,去年我和楊老師去先鋒學??创逎龝r,崔濤卻說:“先鋒學校是我想做的理想中的學校。這樣的學校讓我想到夏山學校,想到巴學園,這里的娃娃都很自由,我覺得在這里我能夠做我想做的,我能夠?qū)崿F(xiàn)我的理想,我在享受?!?/p>
對楊老師而言,也許崔濤只是被他影響的許多人中普通的一個,但對崔濤而言,楊老師是拓展自己教育事業(yè)并改變?nèi)松娜?。我相信,楊老師也許都沒有意識到,他所影響的“崔濤”還有許多許多。
2009年4月5日,我以中國陶行知研究會常務(wù)理事的身份去南京參加陶研會,再次見到了楊老師。那次會議的主題是《陶行知生活理論的當代價值》,楊老師在大會講話中說,80年前陶行知在這里創(chuàng)辦的曉莊師范學校,孕育了生活教育理論。生活教育一反培養(yǎng)小姐少爺書呆子的傳統(tǒng)教育和洋化教育,是植根于大地和生活、為改善生活而進行的教育,是學用結(jié)合、樸實無華、家常便飯的教育。他希望陶行知生活教育理論能夠融入當代的教育主流,成為當下教育改革的重要思想資源。他說:“只要緊密地扎根于現(xiàn)代生活,理論之樹就可以長青。我們都堅信不疑,生活教育必將進入當代學校教育的主流,迎來一個‘陶花’盛開,愛滿天下的春天!”那天剛好是清明節(jié),我和朱小蔓會長以及楊東平常務(wù)副會長等人一起來到陶行知墓前,憑吊這位偉大的教育家。
2016年1月27日,楊東平在杜甫草堂
一個月后,楊老師來到我所在的武侯實驗中學。他對我校的平民教育頗感興趣,他看得很細,不時拿出相機拍照。在校園的陶行知塑像前,我倆還合影留念。后來他特意在其博客上撰文介紹武侯實驗中學樸素的校園環(huán)境。正是那次在陪他轉(zhuǎn)校園的過程中,楊老師建議我向上級教育主管部門申請“特許學?!钡恼?。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特許學?!边@個概念。
他介紹說,特許學校是美國的一種新型辦學模式。經(jīng)由州政府立法通過,特別允許教師、家長、教育專業(yè)團體或其他非營利機構(gòu)等私人經(jīng)營公家負擔經(jīng)費的學校,不受例行性教育行政規(guī)定約束。這類學校雖然由政府負擔教育經(jīng)費,但卻交給私人經(jīng)營,除了必須達到雙方預(yù)定的教育成效之外,不受一般教育行政法規(guī)的限制,為例外特別許可的學校,所以稱之為“特許學校”。特許學校與政府之間是一種契約的關(guān)系(通常三至五年),學校必須在契約規(guī)定期間保證達成雙方認可的經(jīng)營目標。這種目標通常是以改進學校教學現(xiàn)狀為主,因此,多數(shù)屬于教育革新的實驗學校。也因為是教育實驗性質(zhì),所以特許學校通??梢悦獬行越逃姓ㄒ?guī)的限制,如各學科授課時數(shù)、教學進度、教師工作準則、薪資規(guī)定以及例行性的報表等。
我真的動心了,楊老師走后我便向武侯區(qū)教育局提出過申請,但因為種種復(fù)雜的原因,終未被“特許”。不過通過楊老師介紹的特許學校,讓我看到了學校體制的另一種可能。但愿在中國以后會有真正的“特許學?!?。
最近幾年,楊老師每年春節(jié)都在成都度過,因為他夫人是成都人。于是,每年寒假我都有機會和他見面。于是,我們一起去龍泉看國際標榜學院,去安仁鎮(zhèn)看建川博物館,去柳江古鎮(zhèn)看蒙蒙煙雨,去新都看先鋒學校。更多的時候,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倆坐在東二環(huán)五段和三官堂街交叉口的紫云天茶樓,談教育、談社會,談我們感興趣的許多共同話題。他近年來關(guān)注的主要是教育公平、高考改革、教育去行政化等話題。楊老師思路開闊、見解獨到,說話總是那么溫和、從容,聲音不疾不徐,哪怕談到一些令人激憤的教育弊端,他也語氣平和,我從沒有看他激動過,更無法想象他會有聲色俱厲的時候。他的精神力度不是體現(xiàn)在語氣上,而往往是體現(xiàn)于一針見血的分析和富有建設(shè)性的思考。聽他說話,和他聊天,就像讀一本耐人尋味的書。
當然,我倆聊天也有輕松有趣的時候。比如,有一次我問他到成都來學會了哪些成都話。他想了想,用成都話說:“煩求的很!”我頓時眼淚都笑出來了。他卻一點也不笑,非常認真地問我:“這是什么意思?”我只好一邊擦眼淚一邊給他解釋:“就是很煩的意思?!彼宦?,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很純真很可愛。
楊老師出身于高級干部家庭,說起來也算是“官二代”“紅二代”,但他一點都沒有氣充志驕、恃才矜貴的氣息,半點都沒有。他的朋友很多,不少都是各界名家大腕,也有許多普通的一線老師,無論是誰,他都同樣平等相待。他對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讓每一個和他接觸的人,都感到自己是楊老師最重要的朋友。
是的,他和誰都可以成為朋友,但他絕非圓滑、更不世故,他有自己的原則,并努力守護著自己的原則。這個原則,我理解就是對自己心靈的堅守。
去年春節(jié)他回成都,我又和他在紫云天茶樓喝茶,我說我剛整理一本書稿《教育為誰》,主要是呼吁教育回到起點,遵循常識。他非常贊同我的觀點。我提出請他寫序,他欣然應(yīng)允。不久他果真寫了一篇題為《教育現(xiàn)代化和教育正?;罚f在這個教育越來越浮躁喧囂的時代,“李鎮(zhèn)西的新作適時地發(fā)出了清醒的吶喊”。他對我“遵守常識,保持樸素,堅守良知”的辦學努力表示贊同,說:“我把李鎮(zhèn)西的這種努力,稱為‘教育正?;墙逃F(xiàn)代化的基礎(chǔ)和前提?!?/p>
作者和楊東平在陶行知塑像前合影
但今年年初,我邀約成都一批年輕教師成立了一個以研修教育為宗旨的工作站,邀請楊老師擔任工作站的特聘導(dǎo)師,他卻謝絕了,理由是“我不擅長對中小學老師講課”。我理解,不做自己不擅長的事,這是楊老師的原則,更是他的真誠。
前不久,工作站舉行讀書沙龍活動,我請楊老師來和老師們一起喝茶聊天,談讀書。楊老師卻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欣然和我們走進了竹影婆娑的杜甫草堂。這也體現(xiàn)了楊老師的原則與真誠——只要是力所能及,他總是樂意去做。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時刻,在古樸典雅的杜甫草堂“仰止堂”,我們一邊品茶一邊聊讀書:《要相信孩子》《給青年校長的談話》《教學機智——教育智慧的意蘊》,還有《大江大海1949》和《巨流河》………楊老師也談了他自己對讀書的看法:“對教師來說有兩類書籍可讀,一是讀與教育有關(guān)的書,這是對教師職業(yè)生活有幫助的閱讀;還有一種是‘無用的閱讀’,卻是對人的修養(yǎng)的提升?!彼€給老師們推薦了兩本有關(guān)四川的書《我的涼山兄弟》和《江岸》。
在讀書沙龍正式開始前,大家擺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所有老師都像學生一起坐在座位上舉起右手,像一群教室里的孩子正爭先恐后地舉手要求發(fā)言。前幾排全是老師們一張張青春襲人的笑臉,而最后排不起眼的地方,是幾乎被前面年輕人遮掩的楊老師,他也高舉起右手,同樣是孩子般純真明亮的笑臉。
低調(diào)、內(nèi)斂,甘愿在年輕人背后默默地助力。這恰恰是楊老師的為人。
第二天,楊老師又應(yīng)邀為武侯區(qū)教育局機關(guān)干部和全體校級干部做了一個題為《走向2020年的教育現(xiàn)代化》的報告。他講了四個問題:什么是教育現(xiàn)代化、教育現(xiàn)代化的歷程、促進教育變革、教育創(chuàng)新在中國。他分析了目前教育的三大問題:教育不公平、應(yīng)試教育和教育行政化。他分析了應(yīng)試教育打而不倒的原因,比較了中西教育。他特別對流行的所謂“中國基礎(chǔ)教育比美國強”的觀點提出了質(zhì)疑,分析了中國教育與發(fā)達國家教育的差距。但他依然不僅僅是抨擊而主要是建設(shè)。他提出“教育范式的改變”:從國家主義到以人為本,關(guān)心每一個學生;從升學教育、應(yīng)試教育到培養(yǎng)人,培養(yǎng)新公民;從學科中心、知識本位到能力本位、生活教育;從教師中心到學生中心;從教什么、如何教到學會學習、學會生存。他還提出“從課改到教改 ”:改革教材內(nèi)容,走向全課程、主題式學習;從課堂走向?qū)W校,走向生活教育;改革辦學體制,走向教育家辦學。他尤其提出要“改革中小學辦學體制”,他以全球教育發(fā)展趨勢為背景,建議公辦學校體制改革,教學模式的多樣化、高質(zhì)量;公辦學校應(yīng)該管辦分離,委托管理;要開放各類教育創(chuàng)新實驗;要主動迎接并適應(yīng)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教育創(chuàng)新……
楊老師的語言依然溫和卻蘊含著內(nèi)在的力度,在娓娓道來之間打開我們的視野,給我們的精神世界注入思想的陽光;依然沒有振臂一呼的“氣勢”,卻讓我們每一個人的頭腦掀起風暴。大家都說楊老師的報告“真是一場思想盛宴、精神大餐”。
前段時間,網(wǎng)上流傳一篇題為《民國時期的十大先生》的文章,說的是胡適、蔡元培、馬相伯、張伯苓、竺可楨、陶行知……我讀后感慨萬千,立刻轉(zhuǎn)發(fā)到我的微信圈里,并寫了打了幾個字:“所以現(xiàn)在只有教授,沒有先生”。在我看來,只有學問是不能被稱作“先生”的,既有學問也有人品,才叫先生。
現(xiàn)在想來,所謂“現(xiàn)在只有教授,沒有先生”,說得絕對了一些。應(yīng)該說,在我們這個時代,真正的先生雖然不多,但還是有的。比如楊老師,他就是具有傳統(tǒng)知識分子風范的現(xiàn)代學者。他善良而正直,純真而睿智,溫文爾雅但決不世故,博學多才而視野開闊,與人為善而又恪守原則,見解深刻而從不咄咄逼人,勇于批判但更富于建設(shè)……尊重、平等、寬厚、大度,在他身上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楊老師完全可以被稱作“先生”,或者叫“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