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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趕集

        2016-12-19 17:17:29榛生
        女友·家園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情人芒果倉庫

        榛生

        1

        我母親給我講過她年輕時的一件事:

        那時她在鎢礦工作,她是辦公室的描圖員,就是工程師畫好圖紙,她再拿一張紙蒙在上面描,就是這樣一個工作。

        可是就這樣一個工作她都沒做好,因為她生了我。作為一個小母親,她每時每刻都惦記著我,她說:“我把你放在礦上的托兒所,隔著三幢辦公樓,我都能分辨出你的哭聲?!?/p>

        她就動不動往托兒所跑。工程師不樂意了,把我母親告發(fā)給領(lǐng)導(dǎo),于是領(lǐng)導(dǎo)把母親調(diào)到倉庫做倉庫管理員。

        那年冬天,天氣奇寒,我母親坐在溫暖的倉庫里,把一卷卷帆布撕成塊塊,用縫紉機車背包。我母親當(dāng)年車的背包款式,跟現(xiàn)在流行的動轍上千的大牌購物袋是一樣的。倉庫里還有手套、頭盔、靴子、棉衣、棉褲、糧票、油票……工人來領(lǐng),就發(fā)給他們,同時在他們的本本上蓋一個印章。

        突然有一天,一輛藍色卡車開來,卸下一整車的海螺。碗口大的海螺,都是活的,是從丹東運來的??ㄜ囁緳C下車抽煙,我母親和幾個管理員清點貨物。忽然母親聽到有人喊了一句她的名字,不是同事慣常喊的“小李”,是喊的“明月”。

        我母親回頭,司機扔了煙頭,踩滅。

        這位司機是我母親的舊時同學(xué)。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但他們沒有戀愛,他們那個年代不興動不動就戀愛。這位司機叔叔曾經(jīng)為了幫我母親搶購一支圓珠筆和別人大打出手,還幫我外婆鏟過雪,幫我舅舅借運動會要穿的釘子鞋……

        但是他們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在一起,那個年代的人,是沒有辦法突破“種種原因”的。

        司機叔叔說:“知道你在這里工作,特意來看看你?!?/p>

        我母親點點頭,打量他。他穿著綻線的舊大衣,一雙單鞋。我母親二話不說,從倉庫里拿出一套棉襖棉褲,還有一雙棉靴子塞給他:“給?!?/p>

        我跟我母親說:“你這樣不妥啊,他會覺得你在施舍,哪個男人受得了被自己喜歡的女人施舍!”

        我母親說:“是啊,但是我不后悔,他需要那些?!?/p>

        最后,他拿著東西走了,臨走前他說:“你挺好的,就好?!?/p>

        沒有說謝謝什么的,說不出口,也沒法說出口。

        從那以后他們再也沒見過。

        2

        我母親給我講的這件事,我很喜歡。

        那么悵惘,不論是對于她,還是對于他。

        他來看她,知道她結(jié)婚了,有了小孩了,是古詩里那句“葉已成蔭子滿枝”,所以,他只是來看看她。

        她給他棉衣,也知道他會因此覺得羞辱,但她想呵護他的心情最終戰(zhàn)勝了可能會帶給他的傷害。

        一個樸素的故事,好就好在什么都沒有開始,一切就已經(jīng)結(jié)束。

        現(xiàn)在的人做不到那樣了,現(xiàn)在沒有堆著棉衣、棉靴、紅薯、大蘿卜的倉庫,就連鎢礦石也沒有了,礦山成了禿山,又植樹造林,種上落葉松。

        我母親現(xiàn)在已是六旬的老人了,我也早就過了我母親當(dāng)年的年紀(jì)。對于我來說,生命中也有一位這樣的男同學(xué),我多希望他也能像那位司機叔叔一樣,漂流在茫茫人海,不復(fù)相見,但是他和我在前段時間遇見了。

        我們是在同學(xué)聚會上重遇的。同學(xué)聚會這種事,大抵就是兩種人樂意起哄:一是發(fā)財了,想讓大家都知道他發(fā)財了的人;二是生活膩味了,想重溫舊日戀曲的人。

        同學(xué)聚會是一個暴發(fā)的男同學(xué)召集的,來了大概一半的人。吃一頓飯,唱一場歌,然后拉到酒吧繼續(xù)喝。我說:“我得走了,我還有點事?!逼鋵嵨业胗浿覜]寫完的小說,編輯在微信那頭眼睛都要噴血了?!皠e走啊?!庇腥苏f,“當(dāng)年喜歡你的人是誰你還沒猜出來呢就敢走!”

        我看著這群醉鬼,我也有點醉了,隨便指著當(dāng)中一個說:“哦,就你,大胖子,哈哈哈?!?/p>

        大胖子無辜地說:“不是我?!?/p>

        然后,一位男同學(xué)就被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指認了。我裝作沒心沒肺地說:“哦,是你啊。哈哈哈,有眼光?!?/p>

        其實我知道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喜歡過我。那時候的校園里還流行圣誕節(jié)互發(fā)一張圣誕卡,就像現(xiàn)在學(xué)校里逢節(jié)互發(fā)個微信紅包一樣。有一個同學(xué)碰巧送我一張有泰戈爾詩的賀卡,我說:“哇,這張真好,詩也很美?!?/p>

        結(jié)果當(dāng)天下午,喜歡我的這個男生就把一整套賀卡都買回來了,送給我。

        窗外下著鵝毛大雪,教室里暖烘烘的,散發(fā)著踢球的男生堆在后墻的臭鞋味。

        青春的氣味,臭哄哄,但是好溫暖。我說:“謝謝你。”

        他說:“以后放學(xué)能和你一起走嗎?”

        我遲鈍地說:“可是我和小芬還有代丹一起走。”

        “我跟在你們后面就行?!?/p>

        從那天起他真的就在每個晚輔導(dǎo)放學(xué)后跟在我身后,拿著手電為前面的我照亮。他不說什么,只聽著我和前面兩個女孩子說笑。我的閨蜜們心知肚明,她們似乎羨慕我,有時候用話揶揄我,但這種揶揄是親密的。

        最初就是這樣的一段故事。

        初三時他去了省會的體校踢足球,我考上重點。

        在畢業(yè)時,我著實傷心了一陣子。人在青春時代的感情好真摯,這種真摯是成人不能比的。青春的記憶是一塊平整的原木,那些真摯的感情是刻刀,刻出最初的線條,即使反復(fù)印刷,仍是出色的版畫。而成年后的情感,充其量只能是在其上略作修改。

        3

        他現(xiàn)在是一間公司的上層,還沒有結(jié)婚,但是已有未婚妻了。他在眾人中對我舉杯,說:“沒錯,我最喜歡你?!?/p>

        作為作家,這句話我可以做出很多種領(lǐng)悟——

        當(dāng)年有很多人喜歡你,我是最喜歡你的一個。

        當(dāng)年有很多我喜歡的女孩,你是我最喜歡的一個。

        “哈哈哈,喜歡就抱一個,抱啊,抱啊?!蹦切┤嗽谄鸷?。

        我們把最真摯的情感拿來把玩,在那種場面里,誰認真誰就是土鱉啊。

        擁抱了一下。

        這個懷抱和我想象的怎么略略有些不一樣呢?

        不一樣在哪里呢?

        就算是作家,也很難不用比喻而形容出這個擁抱和想象中的擁抱的區(qū)別。所以還是打個比方吧:想象中的擁抱,是用紗網(wǎng)捕捉天空中最孤獨的那朵小白云,捉不到,它總飄遠;現(xiàn)實中的擁抱,是忽然降起一陣雨,樹葉上的灰塵被揚起,好熱。想象中的擁抱是“只恐夜深花睡去”;現(xiàn)實中的擁抱是“五月榴花照眼明”。

        酒都醒了。

        聰明狡猾的男女悄悄溜了,人越來越少,幾個傻子還在喝,醉的人趴在地上。我的同學(xué)真的有這么猥瑣嗎?這不都是微博段子手寫的那種事兒嗎?然而真的在發(fā)生啊。我和他算是這猥瑣場面里稍微清醒的兩個。他說:“你回家嗎?”

        我說我回家。

        他說我們都醉了,叫一個代駕。

        代駕開我的車。他沒開車,他說他知道今天會喝酒。

        所以他坐在我的車上。好為難,我是在半途最近的叉路口對他說“你該下車了”,還是邀請他到我家喝杯茶呢?

        或者一開始就錯了,他應(yīng)該去叫TAXI,而不是搭我的車啊。

        最終我們在我家門口的路邊都下車了,坐在馬路牙子上聊天到天亮。

        灑水車開過來,淋了一身的水。

        一輛出租車解救了我和他,他走了。我終于可以回家寫稿了。

        編輯在微信上說:“你還活著??!”

        4

        當(dāng)年畢業(yè)前劉若英正當(dāng)紅,《很愛很愛你》這首歌幾乎成了畢業(yè)歌。

        直到畢業(yè)之后的暑假我才偶然看到這首歌的MV,才看清歌詞。原來那句歌詞是: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

        我對小芬和代丹說:“一直以為是‘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趕集呢?!?/p>

        她們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農(nóng)村版的情人?!?/p>

        我們在笑聲中領(lǐng)悟著劉若英,就算現(xiàn)在的我討厭大部分當(dāng)年喜歡過的明星,伊能靜、吳彥祖、王菲、巫啟賢,也包括劉若英,但是這首歌是沒法拒絕的,是念念不忘的。

        少小年紀(jì),哪懂什么情人不情人的。情人這個詞,是帶著點貶義、俗情、色欲味道的。而我寫作的時候,帶有情字的詞,我喜歡情感、情緒、情愫、情懷。

        我不喜歡情人這個詞。

        十五歲,一個人坐在高樓的天頂,我打開一盒紅雙喜,我爸爸的煙,對著天空想吐一個圈圈,沒成功,嗆得咳嗽起來。真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jì)啊,心里想著,再也見不到他了,然后就看到樓下有個黑影子,我喊道:“喂,你干嗎?”

        他抬頭,沒一會兒來到天頂,“路過?!彼f。他明明不是路過,我可以肯定他是來找我的。

        他給我吐了一個煙的圈圈,很漂亮,用手在空中劃一下,它從圓形變成了不太規(guī)則的形狀,勉強看出是一個心形。

        回憶著這些,在完稿的下午,終于爬上床昏沉睡去的我,覺得很幸福。就到這里多好啊,我對人類的情感要求不高,因為我真的對人類這種動物沒有太多自信,包括我自己。

        5

        我知道他會再找我,用各種原因各種借口。

        他約我出來要我?guī)退麄児緦懜濉Ul不知道他要的稿其實是應(yīng)該交給廣告公司去操辦的。

        他約我喝咖啡。

        仔細看這個人呢,他比小時候長得好看了,小時候雖然也是濃眉大眼,但是沒有現(xiàn)在舒展。擁抱我的時候,身上有種墨水和香皂還有草藥的味道,沒有噴男士香水,不是娘炮那種人。

        他談起他的未婚妻,說她人很好,也漂亮,他很愛她,她也很愛他。

        我心想,你們既然這么相愛,為什么你還和舊日女同學(xué)我約會?

        所以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情場的老手了嗎?真悲哀。他知道如果他念叨他對未婚妻的不滿,我必然看低他,不僅是人格上的看低,智商上也會看低。

        他說:“但是……”——真害怕這個“但是”。

        “但是你知道嗎,我對她沒有那種感情?!彼f。

        哪種感情?

        “那種對你的感情,生怕冒犯了你,又總想接近你,接近你又很想冒犯你?!彼f。

        情話真是動聽,哪個女人不為之心動呢!

        他約我去菲律賓的一座小島旅行,這是他結(jié)婚前難得的一次放飛,借著公司的某種名義。據(jù)說那島上盛產(chǎn)一種芒果,看著像網(wǎng)球,硬的,綠的,但吃起來讓人一口三嘆。

        去不去?

        他問我,去不去?

        我說,算了吧,我最近還要跟編輯溝通書的出版事宜,找不到我,編輯會追殺我。

        其實我很想去,我也是血肉之軀,不說別的,單就面前這個男人美好的肉體,也可一試,不求回報、不求將來地約一個。

        “做我的情人?!彼鋈粻孔∥业氖终f。

        啊,他居然敢這么說!而且居然真的說出來了!情人對于我來說是一個貶義詞,貶義意味著低端,低端的事我不干。我討厭的事:窮,土,沒名沒義,囫圇吞棗。成為他結(jié)婚之前最后的情人,甚至以后也是,憑什么?為什么?

        6

        我們就此失去聯(lián)系了。

        所以我說,我羨慕我母親年輕時的故事,有一個喜歡過他的男同學(xué),多年后出現(xiàn)了,說完一句話,又消失在茫茫人海。這樣多好。

        怯怯的,鄭重的;微末的,渺茫的;含蓄的,天真的。

        這樣多好。

        所以說,還是老一輩厲害,懂得節(jié)制,明白道理。

        聽著《很愛很愛你》長大的一代人,做事是過猶不及啊。

        但我既然知道了那座島的名字,知道了那里的芒果美味,有空我也去走走。我的書稿終于交付印廠了,編輯說:“你接下來打算干嗎?”

        我說我去國外趕集。

        到菲律賓的龜毛拉絲島,逛當(dāng)?shù)氐募?,守著水果攤,和小販蹲在一起,看來往路人。他給我一袋芒果?!癏ow much?” 我問。

        “Free!”小販慷慨地說。

        那芒果真好吃,是脆的,又是細膩的,甜度剛剛好,帶著芒果特有的香氣。

        每天都來集市閑逛,也在耳機里播放著舊時音樂。

        很愛很愛你

        所以愿意舍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

        很愛很愛你

        只有讓你擁有愛情我才安心

        歌里的女子真是隱忍賢惠和美好。

        現(xiàn)實里的女子比較骨氣任性和做作。

        地球上兩個人

        能相遇不容易

        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

        嗯,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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