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堯堯
摘 要:《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村民組成具有惡魔性和神圣性雙重性質(zhì)的群體,本文通過對這一群體雙重性質(zhì)的分析,進而揭示隱藏在群體背后的人性。
關(guān)鍵詞:群體 惡魔性 神圣性 人性
一、群體的惡魔性
群體容易陷入一種狂熱狀態(tài)之中,他們?yōu)榱斯餐繕硕活櫼磺小E杂^者看來,群體的所作所為是違反道德的;而對這一個群體而言,他們的行為順理成章、天經(jīng)地義,因為他們遵守的是本群體之內(nèi)的道德。
在《日光流年》中,村民們?yōu)榭姑萑氲揭环N極偏執(zhí)、狂熱的境地中:為了節(jié)省口糧,鬧饑荒時,村人將癡傻殘疾的孩子們趕到山溝讓他們活活餓死,后又捕食以他們的尸體為餌引來的烏鴉。人們不約而同地“忘記”了烏鴉的來源,甚至在村中喝著烏鴉湯以慶祝。歡慶的氣氛下有絲絲冷意透骨,群體之惡讓人毛骨悚然。為了讓盧主任帶來村外的勞力幫助三姓村翻土,在村人們的默契下,藍四十這個黃花閨女侍奉了盧主任。表面上看,藍四十是主動答應侍奉盧主任的,然而背后卻暗涌著巨大的群體壓力。這是村人們共同的意志。書中形象地寫到了司馬桃花給盧主任送菜時村民的熱心,人們等待司馬桃花出屋的焦急,以及在盧主任屋子的燈光滅掉后,三姓村的人都“長長出了一口氣”的放松。為了繼續(xù)領(lǐng)政府發(fā)的那份工資,村人們集體隱瞞了杜巖已去世的消息。顯然,普遍意義上的骨肉親情、人倫道德在這些時候已經(jīng)喪失殆盡。
這種惡魔性還表現(xiàn)在對于背叛群體者的懲罰和排斥。三姓村中,村民們通過嘗試各種方法來延長全村人的壽命,他們不能接受群體中有人逃離或者做出背叛的行為。司馬笑笑當村長時,全村因饑荒外出討飯,每戶都持有一張由村長和戶主雙方都按過手印的紙,上面書:
XXX是善良人家,因耙耬山脈連遭天災,炊糧野菜鴉肉斷盡,餓死許多人畜,只好外出乞討,饑荒之后,倘是XXX一家不返三姓村,以種地抗命為業(yè),村人有權(quán)掘其祖墳,扒其房屋。
在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房子是生活不可或缺的物質(zhì)條件之一。房屋是生前人的居所,墳墓是死后靈魂的居所,掘祖墳、扒房屋對村民們而言絕對是極惡毒的威脅了。
再有,藍百歲做村長時,藍香香跟貨郎私奔逃婚,后被抓回。村民將她吊在樹上打得皮開肉綻,當夜就強迫她嫁給了一個光棍。這同樣是體現(xiàn)了群體意志的惡魔性。
二、群體的神圣性
三姓村偏僻、閉塞、貧窮,蝗災、旱災、絕癥在村中肆虐,艱苦的自然條件讓村人的生存空間變得逼仄。不僅如此,他們還是遠離現(xiàn)代社會的一群人,在耙耬山脈的地圖上,村莊是幾乎被忽略的一個點,公社化、大躍進、“文革”,社會的歷次變動甚至都無法波及到三姓村。在這樣一種大環(huán)境下,村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向命運抗爭:杜桑做村長時,村人們以多生孩子來彌補每年村中死亡的人口數(shù),整個村子在不停地懷孕與生產(chǎn)之中;司馬笑笑做村長時,村人們將種植油菜看作長壽的法門,在蝗災時寧愿放棄糧食也要保住油菜,由此引發(fā)餓殍遍地的生存危機;藍百歲做村長時,想通過換土來延壽,為了留住能帶來勞動力的盧主任,村民們先是集體下跪,后又犧牲司馬桃花和藍四十的貞潔;司馬藍做村長時,村民們又將希望寄托在修靈隱渠引水上,傷亡慘重,耗費物力不計其數(shù)。
可以說,這些聚全村之力的抗命創(chuàng)舉每次都犧牲巨大,而村民們永不止息地生存抗爭,本身就帶有了受難和自我救贖的神圣性。
他們的目標如此統(tǒng)一 ——活過四十。為此,歷代村民男性去教火院賣皮,女性去九都賣淫。藍百歲向司馬藍展露他沒有一塊好皮的雙腿,形狀可怖。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為修靈隱渠,司馬虎將自己雙腿上的腿皮全部賣光,當他拖著傷腿行走時,抖落了一地的蛆蟲和膿水。為了籌集修渠資金,藍四十帶領(lǐng)寡婦們?nèi)コ抢镒觥叭巳馍狻保鬄榱私o司馬藍續(xù)命完成修渠大業(yè),藍四十再一次重操舊業(yè)??梢哉f,這兩次都是群體行為。只是前者是由村民商議后執(zhí)行的,群體性顯而易見;后者的群體意志是作為背后的推力隱性存在的。這一點從藍四十出門前村民們的送行和回來后村民們的反應可以看出來。送行時,文中如此描寫:“藍四十走來的時候,人們都從街中央站到了路的兩邊,望著她如望著走來的一位鄉(xiāng)村的英杰?!?/p>
并且,村人們主動向她承諾照看好她家里的牲口
和農(nóng)田,以免去她的后顧之憂。
再有,藍四十回村后,村民們發(fā)現(xiàn)她作息時間顛倒,便相約陪她聊天打發(fā)時間,卻閉口不提她做的生意。
村民們的所作所為無不體現(xiàn)了群體意志,他們是贊同藍四十的做法的,并一力推動。那么,就群體而言,其目的是什么呢?自然不會是單純地想讓村長司馬藍活得久一點。在群體中,個人的聲音隱匿起來,顯現(xiàn)的唯有群體的統(tǒng)一意志。結(jié)合當時情景,不難看出他們
是想讓司馬藍歸于群體當中,將靈隱渠修建完成,而后通過全村飲用渠水來實現(xiàn)長壽的目標。
當我們了解這些行為的出發(fā)點之后,才能發(fā)現(xiàn)群體身上所閃現(xiàn)的神性光芒。如果把三姓村看作一個祭壇,那么這些行為都可看作是村民在這場為改變命運而設的祭祀中的神圣獻祭行為。
三、神性和魔性輝映下的人性解析
在《日光流年》的序言中,閻連科說到自己創(chuàng)作這本書的初衷:
我不是要學習陶淵明,我活到五百歲,讀到五百歲,也沒有陶淵明那樣的學識。最重要的,是沒有陶淵明那樣內(nèi)心深處清美博大的詩境。我想實在一點,因為今天我們生命過程就這么實在、具體,活著就是活著, 死亡就是消失。我們來到塵世匆忙一程,原本不是為了爭奪,不是為了爾虞,不是為了金錢、權(quán)力和欲望。甚至也不是為了愛情。真、善、美與假、惡、丑都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走來的時候,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能不走來,我們走去的時候,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能不走去。而這來去之間的人事物景,無論多么美好,其實也不是我們模糊的人生目的。我不是要說極終的什么話,而是想尋找人生原初的意義。
一切外在的形式都被他所拋棄,他關(guān)注的是純粹的生存和死亡問題。在他看來,這兩者都是與生俱來且不可選擇的。然而隨著作家對三姓村生生死死的描繪,人性卻早已遍布其間。樂生惡死是最基本也是最普遍的人性,先民早已將其反映在了《詩經(jīng)》之中。剝離去作品中種種后現(xiàn)代主義的手法不談,我們能看到《日光流年》中關(guān)于這一點的傳承和回歸,那些生的掙扎早已力透紙背。
茍活偷生是三姓村人的共識,正是這一共識引導了村人們由懼死到抗命的轉(zhuǎn)變。村民們身上的惡魔性和神圣性歸根到底是以這種人性作為依托的?;葹臋M行、饑荒肆虐的日子里,村長司馬笑笑決定放棄村中呆傻殘疾的孩子以節(jié)省口糧,并以身作則首先拋棄自家的三個殘疾孩子。這一行為最初是被村人否定的,而最終村人們卻都心照不宣地采取了這一行為。更有甚者,他們用死去孩子的尸體為餌捕食烏鴉。這看似喪失人性的行為實質(zhì)上表現(xiàn)的是真實的人性。嚴峻的生存困境面前,求生的意志壓倒了一切。
而在集全村之力修靈隱渠的過程之中,村民們到底付出了多少呢?書中這樣寫道:
使用水泥56噸,白灰18窯,炸藥3.2噸,導火索54余米,雷管無數(shù),用壞鋼釬2千余根,鐵錘500多把,架子車兩百余輛,籮筐2100對,鐵锨900把,镢頭800柄,麻繩數(shù)千公斤。先后直接因修渠死人(不包括喉堵癥死者)18個,斷臂少指類的傷殘21人,凡參加過修靈隱者,無不流血或者骨碎。為修建靈隱渠湊資,三姓村人共去教火院賣人皮197人次,907平方寸,直接因賣人皮死去6人。女人到九都做人肉營生30余人次。最困難時,賣盡村中棺材和樹木,賣盡女兒陪嫁和小伙的迎娶家當,連村里的豬、雞、羊都一頭一只不剩,僅余下一對老牛做耕地之用……
在這樣傾全村之力的神圣性舉動背后,仍然是全村人的生之意志。也正是因為全村人將靈隱渠作為活過四十最大的憑借,所以在為修渠最后死去的七人的葬禮上,喜悅反倒是蓋過了哀傷;所以在靈隱渠通水的清晨,村中萬人空巷,都聚集到了渠邊。
司馬藍在母親上吊未成之時,曾有過內(nèi)心的獨白:“只要是活著都比死了好?!币徽Z道破了村人們的求生本性。也就是說,三姓村村民這個群體的惡魔性和神圣性其核心都是求生的基本人性。在今日喧囂浮躁的社會環(huán)境中,作家直指生死,并對之進行深層次的思考。那些生的掙扎之中似乎潛藏著無限的力量,那是一種明知道會被毀滅仍能不斷抗爭的力量。它觸動著我們的心。正是小說中毀滅一切的絕望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力量攪動著讀者的心,讓人在掩卷之后內(nèi)心仍翻騰不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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