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勤
(南京大學 社會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隱形的宵禁:性侵憂慮和女大學生的校園空間使用
周培勤
(南京大學 社會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女性;性侵憂慮;低密度校區(qū);空間使用
對犯罪受害的憂慮及采取防范措施是一種日常性的體驗,而性侵的陰影使得這種憂慮心理在女性身上更為顯著。本研究通過深度訪談發(fā)現(xiàn),在新近建成的低密度大學校園中,女生的性侵憂慮普遍存在,并且憂慮心理呈現(xiàn)出一定的時空維度;為憂慮所困擾的女生采取很多措施來應對,但這些措施顯然制約了她們的個人成長,構成了實現(xiàn)教育性別平等的一個障礙。研究最后指出,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在于適度多元化校園空間的使用功能,而全面解決這一問題則需要更深刻的社會學的想象力。
(一)社會問題視角下的犯罪受害憂慮
現(xiàn)代社會中,擔憂自己有可能成為犯罪受害人是一種日常性體驗[1](PP445-471)。西方學者對于犯罪憂慮的關注始于20世紀60年代末期[2](PP467-485)。根據2010年蓋洛普(Gallup)民意調查,37%的美國人對晚上在離家一英里的范圍之內步行感到害怕[3]。歐盟的調查顯示,大約1/3的居民覺得走夜路不安全[4]。澳大利亞統(tǒng)計局于2010年發(fā)布的一項調查結果也顯示,有15%的澳大利亞人因為安全顧慮而從來不走夜路[5]。這種對于安全的擔憂心理在中國也同樣普遍。例如,在北京、重慶和廣州三市的調查發(fā)現(xiàn),居民對獨自外出到僻靜或野外的地方,“非常擔心”和“有些擔心”的比例合計白天為68.1%、夜里為81.7%,76%的女職工上下夜班需要接送[6](P27)。
一般而言,高犯罪率會導致較高的受害憂慮。從這一角度出發(fā),美國社會學家馬克·沃爾(Mark Warr)認為,人有受害憂慮是正常現(xiàn)象,這樣的心理可以促使人們采取保護措施從而提高生存機會,成為社會問題的是大大超過實際風險的過高的憂慮[7](PP451-489)。大量研究表明,在很多情況下,實際犯罪率與受害憂慮心理并不相關[8](PP210-211)。例如,美國的暴力犯罪自1994年以來一直呈下降趨勢,但是民眾的犯罪憂慮程度35年來基本保持不變[3]。不少傳播學者認為,美國地方電視新聞對犯罪問題的報道過多,而且內容煽情,容易誤導觀眾對周邊的犯罪率做出過高的判斷[9](PP88-104),這就是大眾傳播研究中提出的涵化理論[10](PP175-194)。研究還發(fā)現(xiàn),一些其他社會因素會加深人們對人身安全的擔憂和焦慮,諸如整體的社會不信任、對警察執(zhí)法能力的懷疑、意識到的民族問題的嚴重性等[11](PP278-301)。這些研究顯示,受害憂慮問題不完全等同于犯罪問題,它可以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問題。
受害憂慮心理促使人們采取保護性或者是規(guī)避性的措施來應對[12](PP238-250)[13](PP311-328)。保護性措施包括學習防身術、攜帶武器、安裝防盜裝置等;規(guī)避性措施則是指刻意避免出現(xiàn)在被預測是不太安全的地方。這些個體所采取的防范措施,如果面廣量大,整合起來則會導致社會性的不良影響[14](PP9-24)。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美國不少城市中心區(qū)域治安惡化,中產階級白人大批向郊區(qū)搬遷,而滯留在內城的多是缺乏資源無法離開的有色人種,形成了“巧克力市中心”和“香草郊區(qū)”的空間形態(tài)上的種族隔離[15](PP319-344)。另外,不管采取怎樣的防范措施,應對受害憂慮都會消耗大量社會資源、約束社會發(fā)展。
(二)女性的性侵憂慮和“男造環(huán)境”
日常生活中總會感覺到女性普遍膽小,這一點已經通過不同學科、在不同國家開展的對犯罪受害憂慮進行的大量研究得到了印證:女性的受害憂慮程度遠遠高于男性[16](PP319-344)[17](PP399-425)[18](PP385-401)。這在中國大陸[19](PP93-108)和香港[20](PP479-494)的調查中也被證實。另一方面,幾乎所有國家和地區(qū)的案件統(tǒng)計數(shù)據都顯示,犯罪受害人中男性占絕大多數(shù)。在分析為何女性反而會表現(xiàn)出更高的犯罪受害憂慮時,學者提出了多種解釋,其中肯尼思·費雷羅(Kenneth F.Ferraro)[16](PP85-100)提出的“性侵的陰影”(the shadowof sexual assault)假說非常富有啟發(fā),并在大量研究中被證實。這一假說認為,性侵基本上都是男性針對女性的犯罪,它對女性帶來嚴重的身心傷害,尤其是受害女性的心理創(chuàng)傷可能會持續(xù)終生;與此同時,不少犯罪,例如搶劫、入室盜竊等,都有可能演變?yōu)樾郧郑瑥亩鴮е屡愿裢獾膿鷳n。研究還發(fā)現(xiàn),女性對性侵的擔憂程度受到年齡的影響而呈現(xiàn)U字形分布,即年輕和年長女性的性侵憂慮要高于中年女性[12](PP238-250),這很可能是因為年輕女性更容易成為性侵的目標,而年長女性因為體力下降而對任何形式的暴力犯罪都比較擔心[21](PP241-256)。
基于較高的受害憂慮,女性相應表現(xiàn)為對周邊環(huán)境更為警惕。美國城市社會學家威廉·懷特(William Whyte)在其早期的研究中就發(fā)現(xiàn),如果一個城市公共廣場的周邊性別比例平衡,但是在廣場中活動的女性顯著少于男性,這表明這個廣場在設計上一定存在某種問題,因為女性往往會花更多時間琢磨一個空間中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情況[22](P18)。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不少地理學者開始從性別視角來研究女性的性侵憂慮,并批判性地指出這一問題的存在與“男造環(huán)境”(man-made environment)有關[23]。這些女性主義學者指出,現(xiàn)有的大量社會空間都是在男性主導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下生產出來的,忽視女性的需求,包括她們對人身安全的特別考量。吉爾·瓦倫?。℅ill Valentine)指出,女性的腦海中普遍都存有一張“認知地圖”,標注著她們認為特別容易遭到性侵的場所和時段,這張地圖主導著她們的日常生活[24](PP385-390)。
大量研究證實,性侵憂慮是女性在面臨很多生活決策的時候不得不考慮的一個因素,她們所采取的應對策略或多或少都對自己的空間使用加設了限制,而這種束縛顯著降低了她們的生活質量和自主生活能力。例如,一項針對美國女性到一所公園休閑鍛煉的研究發(fā)現(xiàn),84%的女性選擇結伴而行以減少危險,這其中也包括一些實際上更享受獨處的女性[25](PP645-663)。另一項在澳大利亞對曾經獨自跨國旅行的女性進行的訪談發(fā)現(xiàn),這些表面上特立獨行的女性也會因為擔憂性侵而選擇避開男權主導的國家,或是在旅行中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穿著打扮和言行舉止[26](PP167-186)。
(三)教育平等的空間視角
在過去的幾十年間,高等教育中的性別不平等現(xiàn)象逐漸得到改善。在美國,到1980年前后,大學新生中男女生比例基本各半,之后女生比重不斷增加,到2014年,女生占比為56%[27]。雖然女性接受教育的機會大增,但女性主義學者羅伯特·霍爾和伯尼絲·桑德拉(Roberta M.&Bernice R.Sandler)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就敏銳指出,從社會性別角度來看,教育上的男女平等還遠未實現(xiàn)。她們在發(fā)表的題為《教室之外:令女性心寒的校園氣候?》的論文中指出,大學校園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還存在大量的性別歧視,其中包括校園安全問題,它們嚴重影響了女大學生的學習體驗和學習效果。兩位學者還指出,這些潛在因素的影響很大,“實際上微妙的和無意的一些事件會形成最大的危害,因為這些事件往往發(fā)生在被影響者也不完全知曉的情況下”[28](P4)。20多年后,中國的高等教育面臨著同樣的情況。在21世紀初期,中國高校的女生比重逐漸趕上甚至超過男生,2009年,全國在校的本??粕?,女生占比首次超過一半,2010年,女碩士生占比也超過一半,在一些專業(yè)尤為集中,一度令不少人擔憂“男孩危機”,一些高校甚至違規(guī)在招生中采用性別比以降低男生的入學分數(shù)要求[29]。但在這個時候,一些清醒的女性主義學者指出,女生在進入高校之后還面臨著大量的性別歧視,實現(xiàn)性別平等的目標還有著漫長的道路。例如,劉伯紅和李亞妮從教育機會、學科和專業(yè)隔離、教材和教學內容、校園文化等七個方面闡述了中國高等教育在教育起點、教育過程和教育結果上的性別歧視。她們在研究中特別提及了校園空間的性別化,指出高校宿舍就是一個體現(xiàn)落后性別意識的場所,一些學校對女生宿舍實行嚴格的專人把守,這種將女生視為弱者而進行保護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對她們的束縛和限制[30](PP55-64)。王俊在對一所高校校園進行的性別分析中也指出,這所高校在空間配置、空間設計和空間區(qū)隔等方面體現(xiàn)了鮮明的父權制特征[31](PP20-24)。
就校園安全而言,有著“象牙塔”之稱的大學一直給人一種遠離塵世紛擾、靜謐祥和的錯覺[32](P68),實際上它遠非一個可以讓人高枕無憂的世外桃源。例如,美國教育部網站公布的數(shù)據顯示,大學校園性侵案件非常普遍,不少知名大學也情況嚴重。2012年至2014年,擁有近29000名學生的哈佛大學,其校園內發(fā)生的強奸案件分別為31起、35起和34起;耶魯大學有12000多名學生,強奸案件為16起、12起和13起;而有學生9000多人的布朗大學,2014年發(fā)生的強奸案件高達43起[32]。同時,大量研究證實,犯罪受害憂慮的性別差異同樣存在于大學生中。在美國東北部一所大學進行的研究發(fā)現(xiàn),受訪的46位女生中,44人均有不同程度的不安全感[34](P25)。道恩·柯里(Dawn H.Currie)對加拿大知名的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進行了個案研究,發(fā)現(xiàn)女生遠未充分使用校園空間,其中55.2%的女生會盡量避開校內的一個停車場,25.7%的女生在晚間會避免去圖書館,與此相應的是,有2/3的女生表示,如果她們感到安全,會更經常、更廣泛地使用校園[35](PP32-34)。也就是說,在校園中,人身安全顧慮限制了女生的空間使用,這使得她們在獲得了教育機會之后卻并不能享受到性別平等的教育過程,而教育結果的性別差異也就難以避免。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學界開始關注空間與安全的關聯(lián)[36](PP113-118),但多年來一直以引介國外研究成果為主,基于本土的經驗研究不多,而對影響空間與安全關系的性別因素關注更少。本研究的主要目的是在中國展開這個方面的探索性研究,檢視歐美經驗研究揭示的性侵憂慮對女性空間使用的束縛在何種程度上、以何種形式存在于中國的大學校園中,并試圖梳理和探討對此更有針對性的解決策略。
具體而言,本研究是在一所新近啟用了幾年的大學校園中展開的,通過訪談的方式了解女大學生對這種新型的社會空間環(huán)境的安全感評價,以及如果存在受害憂慮,她們在日常生活中會采取怎樣的應對策略和行為。
(一)大學新校園:現(xiàn)代主義的空間產物
中國的很多大學都有新老校區(qū)之分,本研究聚焦于大學新校區(qū),主要是因為它代表了中國在過去二三十年間大力打造的一種空間類型——低密度城市空間,它不僅已經容納了絕大多數(shù)的在校大學生,同時也體現(xiàn)了未來幾十年中國高校的基本空間形態(tài)。
大學新校園是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空間產物。改革開放以后,中國重新啟動了停滯多年的城市化進程,從1978年至2014年,城鎮(zhèn)常住人口由1.7億增加到了7.5億,城市數(shù)量從193個增加到了653個,城市面積從1981年的0.7萬平方公里擴張到了2015年的4.9萬平方公里[37]。伴隨著高速城市化進程的是大量低密度城市空間的出現(xiàn)。從1986年到2000年,中國城市擴展系數(shù)(城市用地增長率和人口增長率之比)達到2.27,遠遠高出國際公認的較為合理的標準的1.12倍[38](P61)。多年來,規(guī)劃建設各種園區(qū)一直是各地政府的工作重點。2013年,國家發(fā)改委城市和小城鎮(zhèn)改革發(fā)展中心研究人員搜集了12個省各城市的文件資料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156個地級以上城市中提出新城新區(qū)建設的有145個,占92.9%,其中12個省會城市提出要推進55個新城新區(qū)的建設[39]。大學城正是這些眾多園區(qū)中的一個重要類型。自1998年國內第一座大學城——位于河北廊坊的東方大學城拉開序幕,目前全國各地已建成和正在建設的大學城有70多個[40](PP80-83),其中包含了近千個新校園。
本研究是在一個沿海省份的省會城市A市的一所大學的L校區(qū)展開的。L校區(qū)位于A市郊區(qū)的一個大學城內,大學城目前建成面積40多平方公里,包括10多所大學,在校生15萬人左右。L校區(qū)幾年前投入使用,目前還在繼續(xù)建設中,校園基本情況如下:
1.校園面積廣大,人口密度低。L校區(qū)大約占地3000畝,有學生15000人左右。L校區(qū)所在的新區(qū)人口密度不到老校區(qū)所在市區(qū)人口密度的1/10。新校區(qū)的寬敞顯而易見,例如,從主大門到校園最里面邊界的直線距離有兩公里之長。
2.建設從對荒地的規(guī)劃開始,有嚴格的空間功能區(qū)隔。校園內主要分為教學區(qū)、生活區(qū)和辦公區(qū),建筑物風格統(tǒng)一,體現(xiàn)出開闊、工整、有序的現(xiàn)代城市特征。
3.校園采用圍墻與外界隔離,配套設施齊全,是一個相對獨立的門禁社區(qū)。L校區(qū)內除了教學樓、圖書館、實驗室等學習場所之外,還有食堂、體育場館、超市、醫(yī)院等,一應俱全,學生們很少離開校園,他們將去市中心稱為“進城”。
4.校園距離市中心20多公里,出行基本依賴公共交通。主大門前有地鐵站和公共汽車站,公共交通在晚間9點以后陸續(xù)停運。這樣,在晚間最后一班地鐵之后到第二天清晨,校園是一個孤立的“城堡”。
總體而言,基本建成的L校區(qū)體現(xiàn)出了現(xiàn)代功能主義城市規(guī)劃所倡導的“空蕩的、明顯的秩序和靜謐感”[41](P37),可以被視為中國已經建成的幾百個大學新校區(qū)的代表,也是中國大量新近生成的各種園區(qū)的一個縮影。
(二)研究方法
本研究主要采用深度訪談的方法。21位受訪者均為L校區(qū)的常住女生,在受訪的時候,她們在這一校區(qū)中的居住時長最短為10個月,最長的接近4年。訪談對象的獲得是采用滾雪球的方式由學生介紹的,但為了降低訪談對象的同質化,也盡量在受訪者中體現(xiàn)年齡、專業(yè)、居住年限等方面的多元化。最終,訪談對象中本科生6人,碩士研究生15人,來自8個專業(yè)。訪談由研究人員本人進行,每個訪談時長在1-2小時,所有訪談均在獲得同意之后錄音并逐字整理成文。
之所以采用訪談方法開展本次研究主要出于三個方面的考慮:第一,作為一項探索性研究,深度訪談的靈活性和開放性有助于梳理出一些這個領域的重要概念和維度;第二,已有的文獻揭示,性侵憂慮是一個多層面的、動態(tài)的社會心理,它與個人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命歷程密切相關,而質性方法更有助于獲得這方面的資料[42](PP297-312)[43](PP255-266);第三,研究涉及女生對于性侵的看法以及她們是否遭遇過性侵等問題,訪問者和受訪者較長時間的交談有助于建立信任關系而展開這些話題。另外,從女性主義研究方法論的角度而言,深度訪談本身也是一個賦權女性的機會。在本研究中,多位女生在訪談中表示,她們對于性侵憂慮這個話題有很多話要說,但是之前從來沒有與其他人敞開談論過這個問題,有女生自責是自己特別膽小,也有女生擔心說出來會被人笑話,還有女生說從沒感覺有機會可以談論這個問題。
訪談采用半結構式方法。具體而言,研究人員首先請受訪女生考慮在校園生活中是否擔憂安全問題,如果存在,擔憂來自哪些方面;再請她們具體指認出校園生活中在時空上感覺安全和不安全的地方,并闡釋原因和講述相應的個人經歷;最后,請擔憂校園中個人安全的受訪者講述自己是如何采取措施來應對性侵憂慮心理的。本文是對其中一部分訪談結果的梳理和分析。
對女大學生的深度訪談發(fā)現(xiàn),在這個大學新校區(qū)中,性侵憂慮是其中大多數(shù)人的一種普遍感受。具體而言,她們的性侵憂慮體現(xiàn)出顯著的時空維度,而采取措施緩解這一焦慮情緒已經深刻地融入了她們的日常生活。
(一)性侵憂慮:新校區(qū)中的日常體驗
在受訪女生的眼中,大學校園是一個相對較為安全的象牙塔。她們普遍認為,與校園相比,“社會上”則是魚龍混雜,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因而要特別保持警惕。例如,研究生J說,她有時候在下了地鐵之后穿過地下通道回到學校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看到學校門口的保安崗亭時就會覺得可以松一口氣了。這種對于校園安全的總體正面評價與已有的研究發(fā)現(xiàn)相似,這些研究也指出,對于校園的熟悉會讓女生感到放心和安全,而引起她們恐懼的是自我群體之外的“他者”[44](PP19-20)。因為L校園是門禁社區(qū),對于“他者”的進入有一定程度的控制,這一點與甚少有圍墻的歐美校園有著很大的差異。
但即便認為校園相對安全,受訪的21位女生中,有18位時不時擔憂自己可能會遭遇圖謀不軌之人,最具體的擔憂意象就是總擔心周邊某處埋伏著一個伺機行動的壞人。下面是幾個比較有代表性的表述:
我每次一個人去辦什么事情,在外面,人也比較少的時候,腦子里會不自覺地想到,如果現(xiàn)在出來個人,我要怎么對付,反正不自覺地會稍微想一下。(C,研究生,二年級)
我每次推開(宿舍)廁所門的時候會想里面會不會站了個人,或者晚上把陽臺門打開,會想陽臺的黑角落里面會不會有人。(N,研究生,一年級)
我會到處看,越是看越是害怕,啊哈,就前后瞅一圈兒。我覺得我有時候挺奇怪的,我有時候看看,比如說看到這個地方就會想“這里會不會藏一個人啊”,就是覺得挺奇怪的,我怎么會那樣想的?但的確會這樣。(J,研究生,二年級)
從上述引用的話語中還可以看出,憂慮心理出現(xiàn)的頻次比較高,兩位受訪者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每次”這樣的時間副詞,顯見這并不是偶爾才有的念頭。那么,這些年輕女性常常擔心的那個躲在陰暗之處的壞人是否有具體一些的面目呢?這個壞人要伺機從事怎樣的惡行?
(有沒有想過這個黑暗中可能躲著的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當然是男人,藏個女的也不用害怕啊。(J,研究生,二年級)
最擔心的……呃……應該就是色狼這種,或者說你就是失蹤了,被綁架了……對,現(xiàn)在不是有很多那種囚禁啊,女性突然失蹤了,囚禁個幾年,性奴啊那種。(A,研究生,一年級)
我覺得還是性侵,因為我覺得其他東西吧,像偷啊搶啊,像我們所說的,都是身外之物嘛,但是我覺得性侵害呀,特別是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我覺得可能會有一些心理陰影什么的,特別是對之后的婚姻生活啊,我覺得會有一定的影響,畢竟是女孩子,不像男孩子一樣。(M,研究生,二年級)
本研究的這些訪談可以證實,性侵的陰影也同樣存在于在校的年輕女大學生心中,在傳統(tǒng)貞潔觀念的支配下,不少人認為它帶來的傷害是不可逆轉的、影響終身幸福的。
(二)性侵憂慮的時間維度
大量研究證實,女性使用空間的自由度與時間密切相關[45](PP305-318),天黑會使得她們對安全的憂慮加劇,20世紀70年代英美女性曾經掀起過“奪回夜行權”(Take Back the Night或Reclaim the Night)運動,目的就是要讓女性獲得夜間外出的安全保障。本研究也發(fā)現(xiàn),女生的確怕黑:
那個后山啊,白天有人一起去可以考慮,晚上肯定是不會去的。(M,研究生,二年級)
我想那邊(指導師的辦公室)還有沙發(fā)嘛,還可以上網,那段時間不是寫論文嘛,然后我們就把那邊打掃干凈,準備以后就天天來。
(老師平時不怎么來?)
對對對,我們想在那邊自習,中午還可以睡個午覺啥的。我們在辦公室待了一下午,覺得很好,后來晚上我們去食堂吃飯,五點半再回來,那時候基本上就沒什么人了。因為那邊過道很黑,比較偏,有點黑,然后我們倆嚇死了,她說“這個人太少了怎么辦啊”,我說“我也覺得怕,我們趕緊撤吧”,就是覺得趁還沒有黑透,就趕緊走。我們后來回去的時候就跟同學說,不要去學院樓,晚上太嚇人了。(J,研究生,二年級)
我覺得這個校園大,然后黑的話,真的是各種地方什么事都能發(fā)生。我那天打電話的時候,走得有點偏了,走到了新建的教務處那邊。那個樓的行政人員估計五六點就下班了,樓整個就空掉了,然后光線也很暗,我就往回走了?!敃r我就覺得好像校園里面各個角落都會隱藏一些什么人,萬一跑出來是一個壞人的話……(A,本科生,四年級)
在一致怕黑的情況下,考慮到天黑之后的時間很長,為了更為具體地進行剖析,研究人員還詢問了受訪者一個問題:晚上在校園中,有沒有一個時間點讓你覺得這之后行走在校園中需要格外謹慎一些的?天黑由自然時間確定,而這一問題是為了確定黑暗引發(fā)性侵憂慮心理的社會時間。下面是一些受訪者的回答:
一般情況可能夏天的時候覺得呆晚一點還好,冬天的時候天黑得更早,可能是天一黑透的時候就多少會有一些擔心。(B,本科,四年級)
天黑之后,可能要分情況。比如說10點之前,學校人還比較多,那個時候不會怕,而且一般我們也不會走特別偏的地方,在主干道上不會害怕。但如果晚一點的話,我可能就會加快速度。(O,研究生,二年級)
10點以后我就會覺得很恐怖。因為10點之前還有學生在上自習啊,上課,路燈都很亮,學校路燈倒是一晚上都是亮的,但是10點之后學校人就少了,而且這個學校很空曠,我會覺得有點不安全。因為學校好像還有施工的人嘛,看到不像學生的人走過來、單獨的男生走過來,我都會覺得有點緊張。(N,研究生,一年級)
可以看出女生相對集中地將晚上10點到11點作為一個臨界時段,在這個時間段之后,如果還在校園中行走就需要相當謹慎了。對L校區(qū)進一步了解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時間段的確定與校園生活的節(jié)奏有關。整體而言,與其他中國的大學一樣,L校區(qū)作為一個有著兩萬多人的社會組織在時間上采用了自上而下的、嚴格的、標準化的管理方式。根據學校安排,在學期期間,圖書館在晚間9點半關門,教學樓10點半關門,而宿舍樓在11點半關門。與此相應的,校園內的超市、小吃店等等也都在10點左右陸續(xù)打烊關門??吹贸鰜?,女生對于校區(qū)的作息時間很敏感,有一位受訪女生甚至得出了這樣的經驗,即在圖書館自修一般也是9點20分趁著開始清場時離開最好,這樣可以享受到夾雜在人潮中的安全感。她說,教學樓雖然也有統(tǒng)一的關門時間,但因為出口眾多和分散,不會形成那樣可以包裹于其間的人潮。實際上,這種通過時間制度來形塑特定社會行動模式的做法并不是大學校園所特有的,它是現(xiàn)代都市的一個基本特征。齊美爾(GeorgSimmel)在對20世紀之交的都市生活的現(xiàn)代性進行分析的時候就指出,都市人口過多,利害關系復雜,沒有準確的時間觀念就會亂套,這種時間觀念上的理性主義賦予城市生活秩序,但同時也使得城市生活方式缺乏個性[46](PP258-279)。如果在幾個不同時段站在校園路面上,立刻就可以從路人的來往和聚散感受到L校區(qū)強有力的社會時間制度。
另外值得指出的是,校園生活除了每日有嚴格的節(jié)奏之外,年度的節(jié)奏也很清晰,相應也影響著女大學生的安全感。具體表現(xiàn)為在春秋兩學期校園內人來人往,而寒暑假則稀稀落落,因此校園內的大部分配套服務設施在假期也僅是有限開放,這又進一步加深了假期間校園的冷清,這一現(xiàn)象在寒假更為明顯。受訪的一位女生說,她有一年在春節(jié)過后很早就回校了,想利用假期剩余時間趕一份課程作業(yè),但她在回到學校的當天晚上去樓下的ATM機取錢,也就七八點鐘,她發(fā)現(xiàn)周邊空曠無人,感覺有些害怕,隔了兩天她就又坐火車回了老家。
(三)性侵憂慮的空間分布
女大學生們對于周邊生活環(huán)境的留心,還表現(xiàn)在她們可以在受訪中很快開始詳細闡述自己對于校區(qū)中不同區(qū)域和建筑物的安全感受,這也表明她們頭腦中存有一張清晰的“認知地圖”。
具體而言,在整個校園中,一致被公認安全的地方是學校圖書館。這座宏偉的建筑是校園中的地標,它位于校園主軸,與主大門遙相呼應。綜合受訪女生的敘述來分析,圖書館之所以被認為是最安全的地方主要是因為它有如下特征:進入圖書館必須刷卡,持卡的只有學校的師生員工,因此這里沒有陌生而危險的“他者”;圖書館里裝有大量攝像頭,而對安全敏感并經驗豐富的學生還會在需要的時候特意選擇攝像頭范圍之內的地方;圖書館里有管理員、保安和保潔員,舒適的學習環(huán)境又吸引了眾多學生,甚至樓道拐角處、偏僻的廁所附近也常常有人在那兒徘徊著輕聲打電話,完全沒有安全死角。另一處被女生們公認為很安全的場所是食堂,盡管她們都知道食堂小偷小摸的情況比較多,經常有保安拿著喇叭,不停地提醒大家“小心財物,謹防扒竊”,但食堂在開飯時段總是人聲鼎沸,沒有人感覺那里很危險,這也間接印證了女性的受害憂慮主要是來自于對孤立空間中性侵的擔憂。
但是,校園中的其他眾多場所都被人數(shù)不等的受訪者提及它的安全隱憂。具體來看,有三類場所最可能會引發(fā)女生的害怕心理:荒涼偏僻的地方、結構錯綜復雜的地方和陰暗的地方。
L校區(qū)因為占地廣闊,教學區(qū)和生活區(qū)在中心,相鄰很近,外圍是學校的行政辦公樓、各個院系的辦公樓和校醫(yī)院等。對于大部分學生來說,他們平日的活動半徑都比較小,主要是在校園中心地帶,周圍的行政區(qū)域以及校區(qū)圍墻附近在他們看來就比較偏遠了,那里人不多,環(huán)境也陌生,因而令有些人心生畏懼。
環(huán)境學院那邊順著那條路一直走好像剛剛弄了一個山出來,我跟一個女生走上過那個山。我們倆的感覺就是最好不要一個人過來。好安靜啊,如果你被推到哪個地方,喊都沒人應的那種,而且不會被很多人發(fā)現(xiàn)。(B,本科,四年級)
那條路我是不敢去的,就是沿著校醫(yī)院一圈的那個路。上次我騎自行車走過,取快遞嘛,其實那段路很長,一般是他們食堂的人運輸什么東西啊,會走那條路,因為我覺得那條路我不是很熟悉,所以大晚上的我不會去,其他的還好。(X,本科生,三年級)
一些女生認為,校園中有不少建筑內部結構很復雜,去過多次還是會常常迷路或者找不著目的地。有幾位理科女生都提到了一座結構宏大復雜的實驗樓:
我覺得那個樓就是構造特別奇怪了,可能拐著拐著你就在里面迷路了。那個地方你就會覺得……人可能對不太熟悉、不容易掌控的地方,你就會覺得那個地方可能隱藏著危險。(B,本科生,四年級)
我方向感比較強,所以對一些東西都會比較熟悉,我一個室友她只要去實驗樓就暈,她以前去實驗樓找一個地方大概轉了一個多小時。
(為什么呢,是因為那個結構?)
有一點,它中間有些地方是通的,有一些地方可能這兩個樓不是完全通的。中間有天橋的,但是兩邊的樣子是一樣的,方向感不是很強的人,她又看不到外面,在里面都是相似的結構,有可能就忘了。(I,本科生,三年級)
另外被多位女生提及經常會在里面迷路的是一座重要的教學樓。這座樓的特點與上述實驗樓相似,規(guī)模龐大,半圍著的主體結構,在不同的方向有好幾個出口,內部樓梯和走道眾多,分為幾個區(qū)域,但每個區(qū)域的外形特征相似并且沒有鮮明易識的標志。受訪的碩士生A說,有一次晚上在這個教學樓上完三節(jié)課,她去了一趟廁所之后就發(fā)現(xiàn)其他同學已經走空了,這時大樓的主大門已經關了,她在慌慌張張的情況下選擇了一個樓梯走下去,但卻發(fā)現(xiàn)它是徑直通向封閉的地下室,這令她更加緊張。
與擔憂的時間維度相一致的是,陰暗總是帶來更多的畏懼心理。這種陰暗,最常見的是晚間人工照明不夠,但也有可能是在白天因為光照不充分而產生:
食堂旁邊有自習室,我去過那邊,因為覺得有時候上自習可能離那兒更近一些,上個學期去過一兩次,但是有陰森森的感覺。它是里面比較封閉的那種環(huán)境,就只有一個玻璃門,進去之后那個走廊里面很黑,白天的時候也很黑,因為它是屬于那種,就是教室門如果不開的話,它就不透光了。(J,研究生,一年級)
實際上,被女生指認為容易引發(fā)受害憂慮心理的空間很多,這些空間的位置、結構、功能等差異很大,而縱觀這些空間,它們有一個顯著的共性,那就是人少,她們擔心這些地方更有可能遭遇壞人而周邊又沒有人能施救。出于安全考慮,校園內多處安裝了攝像頭,路燈狀況也良好。但是,這些防范措施并沒有完全緩解女生對于周邊無人時候的安全擔憂。有些女生知道不是每個攝像頭都是24小時在工作,還有一位女生強調指出,攝像監(jiān)控有助于提供信息抓住壞人,但是卻不能改變已經發(fā)生的受害事實。另有一位女生談到自己有一次深夜行走在校園中,發(fā)現(xiàn)自己不自覺地總在回頭往后看,她說當時路面上照明很好,但是:
有路燈也沒用啊,你可以看到前面,但又不能看到后面?。╖,研究生,二年級)
(四)應對性侵憂慮
訪談表明,受訪女生經過一段校園生活的積累,已經形成了諸多提高安全感的措施,雖然她們難得會在平日明確提及這些考慮,但這種防范意識彌漫在她們的日常生活之中。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舉措甚至具體到一條小路或者是一個廁格的選擇:
白天走的是最近的,就直接從食堂那么走下來;然后晚上走的是有路燈的那條路,走籃球館和操場中間的那條路,就是有路燈的。
(所以白天晚上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
(這個是肯定的?)
對。(Y,本科生,四年級)
一般在教學樓上廁所,尤其是沒什么人的時候,我都是用最靠近廁所門的那一小間。以前聽說教學樓廁所間會伸出一只手,就是想摸你什么的啊,我還看到過樓梯口有女生貼的告示,提醒大家注意,很多人都看到過那個告示的。
(為什么靠近門的廁所間比較好?)
萬一遇到什么事情沖出去最快啊。(Z,研究生,二年級)
本次調查發(fā)現(xiàn),在校園生活中,最為普遍的應對性侵憂慮的防范性策略是“結伴”,創(chuàng)造人氣互相照應,相應地要盡量避免的情況就是“落單”。因為集體宿舍的生活方式,女生要結伴還是比較便利的。訪談中有多位女生都提到,她們會和室友在日常生活中保持密切聯(lián)系,經常一起進出,或者至少室友之間對于彼此的行蹤是掌握的。這種緊密聯(lián)系部分是緣于朝夕相處中衍生出來的親密關系,也有部分是出于安全考慮:
我覺得盡量不要落單。一般有責任感的話,很晚的時候大家不會讓你落單的,這樣就好。(A,研究生,一年級)
但是,有過工作經驗的受訪研究生已經意識到,參加工作之后往往不會居住在這種集體宿舍之中,要結伴就沒那么容易了。另外,女生互相結伴在有些時候還被認為力度不夠大,在去一些被認為比較危險的地方,女生還會主動或者被要求與男生結伴。
我們有一門課程需要出去發(fā)問卷,然后老師就會叮囑說一定要派一個男生跟著幾個女生一塊出去,不管是去哪。特別是工地,白天也不讓女生去,只讓男生去。
(你們專業(yè)男生比較少怎么辦?)
反正老師會說男生必須是散開在各個小組,每個小組都一定要有。(B,本科,四年級)
有一次晚上我回來很晚了,校園里已經沒什么人了,我一個人走得有些害怕,這時有個男生騎車從后面超過我,我當時真想喊住他說“同學我們一起走”!(J,研究生,二年級)
而通過訪談也可以發(fā)現(xiàn),在有些情況下,女生們沒有辦法結伴,她們就可能采取更加保守的做法,回避被認為有危險的地方。這種生活調整可以是細微的,比如說早點離開自習教室、不去參加感興趣的社會活動,但也可能會導致她們放棄一些很重要的生活機會。例如,有一位被訪女生家境較為困難,她希望通過做家教減輕家庭負擔,家教的地點不算遠,坐地鐵幾站路,但是在大膽試了幾天之后她還是辭工了:
因為我覺得剛開始嘛,我就想試試看,看到底怎么樣,畢竟時間上還不算太晚,比如說你八點回來,時間上還可以接受,大家覺得可能還挺早的。但是實際上不是那樣的,因為冬天的時候很早街上就已經沒有人了,尤其是天比較冷的時候,下雪呀或者別的,就更沒有什么人了。(J,研究生,二年級)
一位受訪女生即將碩士畢業(yè),她說在校園中沒什么害怕的,但非常害怕一個人住旅館。在接受訪談的時候,這位女生正在糾結是否要去外地參加一個應聘考試,而她在那個城市無親無故。對這位女生而言,她需要權衡的是對性侵的憂慮和一個可能的工作機會。當然,這樣事關重大的決定并不是天天會面臨,訪談更多地揭示出,在性侵憂慮驅使之下,這些年輕女性為此而采取的一些舉措已經深深嵌置于日常生活之中而成為常態(tài),形成了她們所認為的妥當?shù)膽獙ξkU的生活方式[16](PP85-100):
可能這些事情(指聽說的校園中發(fā)生的性侵事件)我第一次遇見對我觸動很大,但是我可能比較神經大條吧,他既然沒有傷害到我,我就不要覺得那個,不要往心里去,不會對我有影響,但是我會小心。
(怎么小心呢?)
晚上不要出門。(X,本科,三年級)
雖然這位受訪者自我判斷心中沒有性侵的陰影,但她實際上已經采用了非常嚴格的自我宵禁的方式,這種徹底的躲避行為是女性應對性侵憂慮最被動也是最常見的一種辦法,它也決不僅僅出現(xiàn)在大學校園之中[47](PP231-244)。
近30年來,全國各地建成和在建的大學新校園有數(shù)千個。這些新校園大多秉承現(xiàn)代功能主義的規(guī)劃理念,校園內精心分區(qū)布局,建筑風格整齊劃一,景觀優(yōu)美。它們的建成,從物質角度來說極大地改善了辦學條件,滿足了高等教育大發(fā)展的需求。但是,正如本研究所揭示的,風景如畫的新校園中暗含著不少可能引發(fā)性侵憂慮的因素,影響女生在校園中暢行,從長遠來看,這種潛在的空間使用上的束縛勢必將阻礙女性在高校享受平等教育過程和最終獲得平等教育結果。那么,這一問題應該如何著手解決呢?
首先,需要從社會性別視角出發(fā)打造相對安全的社會空間。這一點海內外已經有一些做法值得借鑒。例如,針對城市中女性遭受的暴力和不安全感,1989年加拿大多倫多市發(fā)起了女性安全審計(Women’s SafetyAudit),從女性人身安全的角度對城市建設進行評估,目的是更好地實現(xiàn)女性使用城市空間的權利[48](PP205-218)。臺灣學者畢達恒等在對臺灣的數(shù)所大中小學進行考察之后提出了“建立安全與無性別偏見的校園空間指標”,從校園布置、資源分配、運動場所、廁所和校園安全五個方面提出了一系列操作性很強的建議[49](PP126-134)。而在本研究中,受訪女大學生已經指出校園空間在物理形態(tài)上存在著諸多可以改善之處,她們作為這些空間重要使用者的想法應該被更多傾聽和采納。
其次,從空間功能多元化入手,適度提高低密度空間的使用人數(shù)。從本研究的發(fā)現(xiàn)來看,引發(fā)女大學生性侵憂慮的最主要因素是校園里在特定時段和特定區(qū)域缺乏人氣,她們常常感受到落單帶來的無助感。美國記者和社會活動家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1961年出版的《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一書中旗幟鮮明地反對城市密度過低,呼吁要通過建設豐富的社會生活來保持街面人氣,以形成非正式的社會互助網絡,維持公共治安[41](P32)。建筑設計師奧斯卡·紐曼(Oscar Newman)也在同期提出要打造“可防御的空間”(defensible space),即要在建筑物的設計中提供機會使得個體的人身安全保障由周邊人無意間的監(jiān)管和互助來實現(xiàn),目的是要讓齊美爾眼中的都市里的“陌生人”成為扶正祛邪的“自然的監(jiān)管”[50](PP78-101)。這些觀點有一定道理。就L校區(qū)而言,它在規(guī)劃設計上過于注重空間的功能區(qū)隔而導致難以形成可以降低性侵憂慮的非正式社會網絡。從宏觀層面來看,L校區(qū)的整體空間功能單一,再加上遠離市中心,訪客稀少,幾乎沒有過客;從中觀層面來看,已經功能單一的新校區(qū)又在其內部進行了進一步的功能區(qū)隔,造成了一些區(qū)域特定時段上的極低密度,這一點在校內的行政區(qū)域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除了工作時間之外它幾乎就是一個“空城”;從微觀層面來看,校園的最主要使用者,尤其是晚間,幾乎都是學生,在校園社會時間的安排下,他們過著步調一致的集體生活。要提升人氣,就需要打造適度多元功能的空間,需要考慮從上述三個層面調整時空的規(guī)劃理念,不再一味強調功能主義的高效、有序原則。不過,要打造出吸引人的空間,需要考慮的因素很多。在這方面,懷特對紐約市大量公共廣場的深入細致研究非常具有啟發(fā)性。他經過比對大量廣場后發(fā)現(xiàn),一個受到人們喜愛的廣場,必須要在凳子、陽光、綠化、水、食物等一系列要素上用心去考慮使用者的需求[22](PP24-53)??偟膩碚f,具體的建筑物比較容易被規(guī)劃,而較為抽象的社會生活并不容易被規(guī)劃,因為“你不能沒有理由就讓人們上街,也不能讓他們觀望一條他們不愿看到的街”[41](P38)。
同時,本研究也揭示,要完全消減女性的性侵憂慮需要體現(xiàn)更多維度、更多層次的社會學想象力。顯然,性侵憂慮不是人文地理學家、城市規(guī)劃專家、建筑設計師在建設物理空間的時候可以完全“設計出局”的一個社會問題[51](PP269-280),它同時也與社會性別建構盤根錯節(jié)地纏繞著,要理解這一社會問題還需要探討受害擔憂心理背后的社會性別意識。例如,對于L校園中較為偏僻的建筑物,受訪者的安全感受差異顯著,這些差異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她們對于建筑物及周邊環(huán)境的熟悉程度;另外,訪談中好幾位女生提到自己的方向感不好,又不記路,而這種自我評價很有可能是性別社會化的產物;還有,在性侵憂慮的心理支配之下,女生普遍采用的是被動的防范措施,但這種尋求男性保護或者是避開一些場所的做法契合又強化了“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導致傳統(tǒng)性別角色的再生產[52](PP111-124),臺灣學者何春蕤將此嚴厲批判為“縮頭烏龜”的做法[53](P376)。有鑒于此,如果我們僅僅局限于對物理空間進行改造而不去挑戰(zhàn)深層的、落后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就類似于是對一個宏觀的社會、政治問題止步于一個微觀的解決之道。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類似大學新校區(qū)這樣的低密度空間在中國的城市化發(fā)展過程中大量生成,甚至有專家指出,在中國,“城市密度下降的危險趨勢正在來臨”[54](P11),因此,本研究的意義不僅僅局限于大學校園,同時還志在倡導中國在大規(guī)模的空間再造的過程中引入性別視角,更多關注女性的空間使用權利,以此作為實現(xiàn)性別平等的一個切實的著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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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含章
新書推介
《新媒體、社會性別、市場經濟與都市交往實踐》,曹晉、[英]默多克等著,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6月。
該書的研究者們立足于傳播學的視野,洞察處于全球化、市場自由主義、傳播新科技與媒體改革等多重力量交織的當代中國語境,在扎實的田野考察與資料收集的基礎上展開微觀的專題研究。另外,該書收錄了3位海外學者對數(shù)字經濟與公眾文化、新媒體壟斷集中、亞洲知識產權與西方權力控制的張力研究,意在勾連全球市場經濟一體化進程中,個體都市交往實踐所處的國家、市場經濟、媒介技術、知識產權等多重權力關系的深層邏輯討論。該書收錄的12篇原創(chuàng)性論文從傳播與社會相互建構的認識出發(fā),采取參與式行動研究,把傳播技術、傳播制度與傳播現(xiàn)象的變遷帶入國際與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與文化歷史的進程中,厘清媒介技術、媒介產業(yè)與個體都市生活實踐如何鑲嵌于媒體與市場消費的商品化邏輯影響之中。研究發(fā)現(xiàn),國家、階級、社會性別、科技、知識產權、城鄉(xiāng)、區(qū)域、數(shù)字勞動等范疇仍然是當下媒介技術、媒介產業(yè)與個體都市生活交往實踐的結構性權力等級軸心。(婦女研究所信息中心)
The Invisible Curfew:Fear of Sexual Assault and College Women's Use of Space on Campus
ZHOU Pei-qin
(Shool of Social and Behavioral Science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23,Jiangsu Province,China)
women;fear of sexual assault;low-density campus;the use of space
Fear of assaults and taking measures to avoid victimization has been a common daily experience of modern life.Due to the concerns about sexual assault,women have usually shown a higher level of fear.Through in-depth interviews,this study reveals that women's fear in a newly built low-density campus is prevalent and clearly has both temporal and spatial dimensions.College women students who have to work out their strategies to deal with their fear,are often experiencing constraint in their personal development, which poses a barrier to achieving gender equality in higher education.In the end,the study argues that to address this issue requires ways to appropriately diversify and multiply the usages of the campus and a holistic solution based on a more innovative sociological analysis.
C913.3
A
1004-2563(2016)06-0042-12
周培勤(1972-),女,博士,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女性研究和媒介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