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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會回來

        2016-12-17 08:46:26李黎
        紅巖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大慶骨頭紅軍

        李黎

        1985年那個冷風(fēng)刺骨的寒冬,我還沒有出世。據(jù)推算,當(dāng)時的我應(yīng)該是負三個月,正在等著來到這個世界。周圍一片漆黑但動蕩不已,自己有時候也忍不住伸胳膊踢腿,呼應(yīng)外界的動蕩。母親如懷孕前一樣做飯、喂豬、掃地、洗衣服,每天凌晨開始就像風(fēng)一樣刮來刮去,持續(xù)一整天。作為兒子,我還沒出世就參與了她的勞作。

        某一天,我感受到了異乎尋常的動蕩。后來我得知,那是一個黃道吉日,顧紅軍結(jié)婚,母親步行很遠去幫忙。

        晚上,顧紅軍家里人影綽綽,人們鬼魅一樣在光線里出現(xiàn)、消失,臉上無一例外地掛著興奮的色彩。很多人都小聲說,“想不到顧紅軍同意結(jié)婚了?!?/p>

        還有人滿臉興奮地問其他同樣興奮的人:“你說會不會出事?”

        幾輛全程參與了婚事的拖拉機并排停在門口的空地上,頭對著前面池塘,幾乎伸進水里。幾個小孩爬上爬下,對刺骨的寒風(fēng)和冰涼的鋼鐵毫無畏懼。顧大慶、顧小歡兩兄弟玩得最為開心,吊在長長的扶手上,似乎拖拉機正在飛馳,而他們正享受速度帶來的刺激。

        外面是流水席,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嗩吶聲中,人們彼此招呼著落座,彼此招呼著開始吃喝。桌子上全都冷盤,但堆積如山,白酒和亢奮之情使之看上去熱氣騰騰,等雞湯和魚丸湯之類的上來時,一切就真的熱起來了。

        布置一新的新房里還有一桌酒席,坐在周圍的是新郎和他的兄弟們,多達十幾個。少數(shù)輩分不同的但年紀(jì)相仿的人也充當(dāng)臨時的兄弟。兄弟們有一個任務(wù):把新郎灌醉。這是一個儀式,有一種迷惑人心的氛圍,兄弟們往往突然間就情緒高漲,帶著號叫和咆哮灌酒,歇斯底里地大笑。到了明天,新郎就不再是處男,不會再和大家一起發(fā)瘋?cè)鲆傲?,他有家有口,生活編織的巨大的網(wǎng)將把他包裹嚴(yán)實。

        那天晚上,新郎顧紅軍堅決不肯喝酒,像一根樹樁一樣戳在那里,筆直剛硬,一動不動。這急壞了他身邊的兄弟們,也急壞了外面的父母和老人。人們不斷推開門,進去,苦口婆心地勸說顧紅軍:“你就喝點吧,陪兄弟們喝點酒。”

        顧紅軍說:“要喝他們自己喝?!?/p>

        “你結(jié)婚,他們來陪你,你怎么能不喝。”

        顧紅軍說:“誰說我結(jié)婚。誰說的,誰說的?”

        問話的人面面相覷,閉嘴不語,擔(dān)心再一句就會真的刺激到顧紅軍。如果他甩手走開、掀掉桌子,事情就更加難看了,畢竟到目前為止,他還是如新郎一樣坐在那里。外面的客人隔著門縫看一眼,看不出什么問題。

        家長和老人進來時,顧紅軍的兄弟們都不說話,最多附和,而且小聲。房間里沒有長輩時,他們才開始和顧紅軍一起議論,無外乎勸說顧紅軍。他們讓顧紅軍認(rèn)命,不要跟王芳梅再談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娶楊文秀,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叫姓楊的是村支書呢。

        有人帶著曖昧寬慰顧紅軍:“楊文秀怎么說也是個女的,什么都不缺,關(guān)上燈都一樣?!?/p>

        “說不定人還挺好”,有人附和。但這個說法沒有人呼應(yīng),楊文秀可能不壞,但是好又從何談起?這么多年了,誰不知道。

        有人現(xiàn)身說法,說他看到過楊文秀濕漉漉的樣子,奶子都能看見,有這么大。說著,他拿筷子敲了敲面前雪白的碗,傳出清脆的幾聲。其他人來了精神,嘻嘻哈哈地跟著敲起來,叮叮不絕于耳。兄弟們邊敲邊說:“紅軍,來,喝酒!”

        但顧紅軍還是紋絲不動。

        有人擺出高瞻遠矚的架勢湊過來,讓顧紅軍先不要和父母斗,先結(jié)婚再說,以后說不定有機會離婚,然后和王芳梅結(jié)婚。顧紅軍狠狠白了他一眼。有人深入勸導(dǎo):你和父母斗有什么用呢,他們是你父母,你跟他們過不去就沒勁了。他們不也是被逼的嗎,姓楊的女兒這么差,他當(dāng)然要乘在位的時候把女兒嫁出去,找上你是你倒霉,也證明你是個好小伙子——這個勸說的人,大概不是顧紅軍的同輩,而是年紀(jì)差不多的長輩。長輩兄繼續(xù)說:“你父母要是不答應(yīng)婚事,你們一家就完蛋了,姓楊的肯定處處跟你們過不去。你就當(dāng)成做好事吧……”

        “你去做!”顧紅軍吼了一句,大家都很尷尬,紛紛低頭,長時間低頭不語,仿佛生在這里本身就是錯誤。

        問題的實質(zhì)是,所有的勸慰對顧紅軍已經(jīng)不起作用,他已被迫服用了太多這樣的安慰劑?,F(xiàn)在,婚事真的來臨,他除了無能為力之外,大概也想怒吼狂奔。他坐在桌邊看似紋絲不動,難免不是掩飾煩躁不安,積蓄力量。好在,身邊十幾個人大多是身強力壯、眼疾手快的壯丁,顧紅軍的任何舉動都被盯得很緊,如果他想發(fā)泄,肯定立刻被兄弟們給死死按住。

        顧紅軍明白自己的處境,其實被一群人看管起來了。他明智地選擇不去干什么,而是什么都不干,舉杯夾菜都沒有,這樣,周圍這群預(yù)備著阻止他按倒他的人,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一陣令人難受的沉默后,顧紅軍惡狠狠地說:“你們這幫混蛋,都是壞人。”

        “沒有一個人為我著想。”

        大家在一個村子里生活了十多年了,確實,沒有人為別人著想,最多只是想想別人,然后繼續(xù)忙自己的,沒有什么忙的,就閑逛、打牌、睡覺、發(fā)呆。既然這樣,顧紅軍只好沉默,不吃不喝,不哭不鬧,等著家長和老家伙們進來處理。

        外面的客人都出了份子錢,他們必須吃喝而且歡樂。通過從新郎房間里飄飄揚揚到耳邊的只言片語,外面的人隱約知道了里面的事,但也不便多問。

        顧紅軍的僵硬讓他的父母惶恐不安,一家人還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坐在一起緊急商量對策。他們像前敵指揮部一樣,憂心忡忡地思考各種方案,又推翻剛才所想。他們抽煙、喝茶,擰緊的眉頭像將軍的眉頭,耳邊持續(xù)不斷響起的鞭炮聲給他們營造出戰(zhàn)斗非常激烈的氛圍。后來他們想出了一個辦法,讓顧大慶顧小歡兄弟去勸顧紅軍。顧紅軍是他們的哥哥,雖不是親生,但因為兩家人靠在一起而感情深厚。顧大慶顧小歡是雙胞胎,從兩三歲開始,顧紅軍就帶著他們玩。顧紅軍年長他們兩個十來歲,這不影響交流,相反,少了同齡小孩間殘酷兇狠而且沒完沒了的爭斗,顧紅軍一直有保護和管教他們的意思。這些都讓顧大慶母親很放心,她丈夫早已去世,有顧紅軍幫忙照顧兩個兒子,她也好安心干活養(yǎng)家。

        現(xiàn)在,長輩們決定讓顧大慶顧小歡幫忙解決顧紅軍的事情,這就是承認(rèn)他們這一兩代老家伙全都無能為力了。

        若干年后,像當(dāng)年一樣,顧大慶顧小歡從我三四歲起就帶著我玩,只是數(shù)目上顛倒了,當(dāng)年是顧紅軍一人帶著他們兩人,這次換成他們兩個帶我一個。他們兩兄弟走到哪里都把我?guī)е覐乃麄兡抢铽@得了多年的安全感,當(dāng)然,也跟著學(xué)了很多原本可以不知道或者晚些年才知道的事情。關(guān)于顧紅軍的事,我先是聽他們聊起來,然后帶著難以抑制的沖動去找父母等人求證或者豐富資料的。我崇拜顧紅軍,覺得他是一個英雄,恨自己為什么不能目睹他的風(fēng)采,不能參與他的戰(zhàn)斗。如果我那天也在他旁邊坐著,我大概會說:“去他媽的,就應(yīng)該這樣,不想結(jié)婚就死也不結(jié)婚!”

        顧紅軍是我叔叔,當(dāng)然我從未見過他,也無從喊他。顧紅軍的爺爺和我的曾祖父是親兄弟,我曾祖父為老大,而顧紅軍爺爺被稱為三爺。到了父親這一代,大家關(guān)系淡了,彼此不再認(rèn)為是親戚,至于我,從來沒有被納入到這個親戚的體系之中,因為體系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大家像異姓一樣疏遠。導(dǎo)致這種疏離的原因首先是因為遠,大家在幾輩之前就早早分家,各過各的,如今又各自離開去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情,比如我,就被認(rèn)為一定要離開這里。疏遠同時也是也因為太近,畢竟還在村子里,人們的生老病死都發(fā)生在這里,直接和間接的矛盾糾紛每年都會發(fā)生幾起,隔空較量彼此攻擊在所難免。對此我很多年來都異常惆悵,我知道親人意味著踏實感,也意味煩躁甚至無情:不是兩者全無,而是兩者都在。

        十歲前后那幾年,我經(jīng)常跟顧大慶顧小歡一起,找一個安靜而隱蔽的地方一待老半天。有一陣子,我們常常躲在一個廢棄的牛棚里玩,那里隱約還有一股牛身上的腥臊味。它離村子有兩百來米,距離和味道使它隱蔽,實際上它完全沒有可供藏身和防守的功能,只是一圈破土墻而已。在牛棚里,我無所事事地靠在干枯的土墻上發(fā)呆,看著漆黑的鳥飛過湛藍的天空,然后,再看著天空像鳥飛過之前一樣湛藍。有時一根被風(fēng)吹來的枯草懸在我的頭頂,我會誤以為這是一只鳥。有時,我嚼著一路順手摘來的草或者果子——這些如今已經(jīng)說不上名字的植物在漫長而舒緩的童年時光中繁茂絢爛,現(xiàn)在都隨童年遠去了,絕種了。顧小歡顧大慶他們專心抽煙,這是他們來這里的主要目的。年近二十的他們,開始喜歡叼著煙裝酷,又不敢在長輩面前自然而然地抽煙。除了他們自己買,我也會從家里偷幾根煙給他們。

        一天我們跑到牛棚里坐下來,成犄角之勢。坐下之后他們就開始吸煙,還看一本黃書。那黃書我一頁都沒有看過,他們不讓我看。不過他們就這么一本,已經(jīng)翻得又軟又破,用他們的話就是:硬不起來了。隨后,他們說起村子里和他們年紀(jì)相仿的姑娘們,這讓他們覺得有點憋屈和憤怒。他們家條件非常差,兩個人又不是那種勤奮上進一心只為遠走高飛的人,所以,他們的交媾顯得難能可貴,擇偶變得困難重重,談到女性總是往陰暗齷齪的方向發(fā)展。

        很快他們又談起了楊文秀。楊文秀就是顧紅軍堅決不肯要的女人,高大豐腴,有點癡呆,常常沖著陌生人笑。這些顧大慶顧小歡都不在乎了,他們在乎的是楊文秀的曖昧和墮落,居然跟那些臟兮兮的外包工混到了一起。

        顧大慶感慨說:“嫂子為什么寧愿跟外包工混在一起,也不肯跟我們說話?!?/p>

        “是啊,這到底是為什么呢!”顧小歡也感慨一句。

        顧大慶說:“嫂子也真可憐,不要說紅軍哥哥不要他,誰也不敢要她。她跟外包工混在一起,要了她豈不是丟人丟到家了?!?/p>

        顧小歡說:“媽的,你說反了,是紅軍哥哥不要她,她才跟外包工混在一起的。假如紅軍哥哥和她結(jié)婚了,就不會這樣了?!?/p>

        沉默一會,顧小歡出乎意料地自我否定:“嫂子這樣怎么了,怎么了?就這樣了,這樣多好?!?/p>

        我很吃驚,但是因為對楊文秀毫無印象,所以沒興趣。我只想知道顧紅軍的事,一有機會就來來回回地問他們兩個。我問顧大慶他們:“他們那天晚上讓你們兩個做什么了,真的把你們喊去勸顧紅軍?”

        他們互相看看,顧大慶嘆口氣說:“是的,他們沒其他辦法了。三爺和德全叔叔兩個人把我們帶到廚房里,跟我們說該怎么怎么辦。他們讓我們到新房去,勸顧紅軍喝酒。說是只要能讓他喝酒,就給我們一個人一塊錢!一塊錢可以花一個禮拜?!?/p>

        “我們問為什么,他們就說,顧紅軍不肯喝酒,不肯喝酒就是不肯結(jié)婚,不結(jié)婚怎么行,酒席都辦了,村支書都來了,怎么能不結(jié)婚?!?/p>

        “顧紅軍的媽媽也來了,她對我們說:嬸嬸求你們了,你們兩個從小就跟著他后面,你們?nèi)袼染疲瑒袼灰氩婚_了。說著說著她就哭了?!?/p>

        顧小歡突然插嘴說:“假哭。”

        “我覺得是真哭。我們問他們,我們怎么辦。他們教我們,過去之后,一人抱著顧紅軍的一只腿,然后,一起跪下來,求他喝酒,還讓我們哭,哭得越慘越好。神經(jīng)病啊,我們好好的怎么能哭出來。他們讓我們無論如何都要哭出來。還教我們怎么說:紅軍哥哥,從小你就帶我們玩,你對我們最好,現(xiàn)在我們求求你了,你就好好結(jié)婚吧,喝點酒吧……

        “還有,你結(jié)婚以后,就不能帶我們玩了,我們會想你的。你趕快生個兒子,等他能走路了,我們也帶著他到處玩……”

        顧大慶說著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他一直都是在模仿著說話,一會是模仿老頭說話的樣子,歪著嘴,故意口齒不清;一會又模仿顧紅軍媽媽,聲音尖聲尖氣,像拿刀劃玻璃一樣。他笑得躺倒在草地上,顧小歡沒有笑,還是在抽煙。

        “那后來呢?”我問他們。

        “沒有后來。我們不肯去,你叫我們怎么哭得出來。我們賴著不肯去的時候,顧紅軍和他表弟丁大寶突然往我們面前一站。他們兩個都有一米八,兩個人并排,像墻一樣移過來,我們都嚇了一大跳。顧紅軍說,你們講的我全部都聽到了。然后他轉(zhuǎn)身就往回走。丁大寶跟在后面喊,紅軍紅軍,你不撒尿了?”

        “我們都呆在那邊。我們兩個無所謂,大人都害怕了,計劃暴露了,不知道怎么辦。我們想走,還沒走,就聽到房子里熱鬧起來了,顧紅軍開始跟人喝酒,他叫著喊著,不斷地喊一二三,估計整個村子都能聽到。幾個人趕緊跑進去,我們也跟著進去了。顧紅軍端著碗,站在椅子上面,一個個敬酒。顧紅軍看到我們兩個,就朝我們喊,大慶小歡,你們來,陪我喝酒,我要跟你們說幾句話……”

        顧大慶突然停了下來,而我想象著顧紅軍的樣子,高高地站在椅子上,雙腿叉開。透過他雙腿間的縫隙,我似乎看見了七八張興高采烈的臉。他們的臉全都笑得變形了,似乎成了長在顧紅軍兩腿之間的什么東西……

        我還想聽,讓顧大慶繼續(xù)說,他不肯,我轉(zhuǎn)身求顧小歡,問后來怎么樣了。

        “還能怎么樣,十分鐘就把自己放倒了!”顧小歡憂傷地說。

        那天我一共拿了四根煙給他們,他們自己沒帶。顧小歡一個人抽了三根,還想抽,顧大慶罵罵咧咧地說,“一個人抽了三根,還想抽,你想抽死啊?!钡穷櫺g確實還想抽,而山上又確實沒有煙了,于是我們下山,他們?nèi)ベI煙,我回家。

        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顧大慶顧小歡的話始終在耳邊回響,確切地說,是話背后的畫面一直在眼前出現(xiàn),他們的話只是作為旁白而存在。那是多么壯觀的場面啊,簡直就是慘烈,這讓我感到十分煩躁——不是感到不幸和悲傷,僅僅是煩躁,原因是失落,恨自己不能參與其中。這種感受像胃部不適或者腳氣那樣,不知道怎么辦,不知道該怎么躺著。

        八點多鐘,我起床,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里父親放香煙的柜子前,伸手摸出一根,然后在灶后面蹲下來。煙剛點著,母親的臉就帶著風(fēng)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嚇得大叫一聲,心也幾乎從嗓子里冒出來。母親露出驚悚的表情,伴隨著驚呼,她把表情調(diào)整到痛心疾首、痛斷肝腸,隨后就抽了我一個嘴巴,用盡全力。我被打得仰面倒下去,微微飛行之后,整個人跌進柴草中間,手里的煙也落進了柴草的縫隙里。母親手忙腳亂地把煙找出來,與此同時我哭了起來,不止是哭,簡直就是扯著嗓子號叫,因為母親從來沒有打過我,現(xiàn)在這一下,把以前沒打的全補上了。我拼著命哭,母親也后悔剛才下手太重,哄我,給我洗臉、喝水。我坐在椅子上哭得要癱倒了,她把我拎起來,往椅子上按兩下,然后松開手,看看我能不能坐直了哭。

        后來,母親大概覺得一個八九歲的小孩不可能有煙癮,確定我只是好奇而已,于是更加慈祥了,開始教育我,但也不放棄嚇唬我。她問我:“你有沒有看過人骨頭?沒看過吧,告訴你,不抽煙的人骨頭是雪白的,很好看,抽煙的人呢,胸口一大片的骨頭全都是黑的,像毒藥泡過一樣。你知道了吧,這個香煙就是毒藥。你一輩子都不要抽,不然你死了,骨頭都是黑的,像喝毒藥尋死的人一樣。”

        母親的話讓我十分害怕,又讓我覺得不服氣,我頂嘴說:“人都死了,骨頭是黑的怕什么?”

        這又把母親給氣著了,她繼續(xù)訓(xùn)我,最后文縐縐地來了句:“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你到水泥場上跪半個小時?!蔽抑缓萌セ钍茏锪恕_€好不是死罪,死罪就是打。

        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初秋,夜里冰冷冰冷的,背后的丘陵看上去陰森恐怖,風(fēng)一吹,樹全部都在傾斜顫抖,甚至感覺在緩緩挪動,似乎大樹下面全是鬼魂,而且個個都有名有姓,有遺憾,有委屈。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有親戚朋友,有種種傷心事和喜事,而且可以跟很多人一起開心或者難過,而現(xiàn)在的我孤單之極,沒有兄弟姐妹,沒有成群結(jié)隊,就連羨慕后山上的先人長輩們也只是羨而已慕,我當(dāng)然不能走到他們中間去。

        我跪在那里,又累又怕,渾身發(fā)抖,心里越發(fā)抵觸。我暗自發(fā)誓:長大了我一定要抽煙。

        顧紅軍在自己結(jié)婚的酒席上飛快地把自己灌醉了,家里人雖然覺得這很不好,隱約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但他畢竟跟兄弟們干杯了。他認(rèn)可了結(jié)婚,認(rèn)可了楊文秀,這就行了。

        因為前一天實在太忙,第二天,顧紅軍一家直到晨霧散盡雞叫漸止才匆匆起床,匆匆收拾。他們等著昨夜大醉的顧紅軍起床,然后一起去把媳婦接回家。到那時,生米成了熟飯,顧紅軍再不滿意也就這樣了。人人都這樣結(jié)婚的,運氣好就心滿意足,運氣不好就不要多想運氣這回事。

        顧紅軍遲遲沒有出來,家人等不及了,推門進去一看,沒有人。這下他們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意識到昨天晚上他們都只是往好處想,這既是出于一貫的愿望,更是來自人群的壓力?,F(xiàn)在顧紅軍人不見了,這才是事情的真相,他不愿意結(jié)婚。

        為了抗拒這門婚事,文質(zhì)彬彬的顧紅軍已經(jīng)喝了兩次農(nóng)藥。第一次剛要喝就被家人發(fā)現(xiàn)了,一陣呼天搶地的阻止之后,顧紅軍平靜了許多。隨后就是沒完沒了的勸說,讓他不要跟王芳梅再談了,楊文秀雖然有各種缺點,但畢竟是書記女兒,不答應(yīng)不行,答應(yīng)了日子還不是一樣過。有人睿智地說,說不定以后日子更好過。

        沒多久顧紅軍又來了一次,抱著必死的決心喝了一瓶農(nóng)藥,但是毒藥的劇痛讓他大喊起來。在大喊的過程中他大概會冒出這樣的疑問:“憑什么我就該這樣?憑什么我非死不可?”于是他喊得更高亢慘烈,這導(dǎo)致大伙及時發(fā)現(xiàn)他服毒了。已經(jīng)具備一定經(jīng)驗的家人火速把他送到醫(yī)院。灌腸洗胃之后,人保住了,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出院時,顧紅軍對著幾位終日為他的事長吁短嘆的醫(yī)生護士說:“謝謝你們,不過,我還會回來的?!?/p>

        “我還會回來的”這句話成了名言,廣為流傳,所有的人都背著顧紅軍及其父母反復(fù)咀嚼。很多年后,電視突然冒出一句廣告語:“混不好我就不回來了!”很多人看了這句話都會想到顧紅軍的那句名言,回想起這件悲慘的往事。大家心里都清楚,顧紅軍在第二次出院之時就已經(jīng)抱定了決心:只要家里還堅持這門婚事,那他就不再回家,而一死了之則是終極意義上的無家可歸。

        雖然有過兩次自殺,但父母似乎還是沒有站在他這一邊,外在的理由是被迫如此,不得不讓顧紅軍娶了書記的女兒,但很多人認(rèn)為這只是借口,顧紅軍的父母內(nèi)心其實希望攀上書記的高枝,希望兩家結(jié)親,至于顧紅軍不愿意,這本來就是不對的,因為他違背了父母的意愿。而楊文秀父親對這門婚事更是異常堅決,在顧紅軍連續(xù)服毒后,還是堅持要把婚事辦得跟其他人家一模一樣,熱熱鬧鬧,非大紅大紫大吵大鬧不足以配合他的身份地位。

        現(xiàn)在,顧紅軍貌似妥協(xié),但終究還是如大家所擔(dān)心的那樣,人不見了。

        那就找吧。顧紅軍父母、爺爺和弟弟四人不想驚動其他人,一聲不喊,悄無聲息地四處搜尋。找了半個小時,在門前池塘里的一堆枯草中找到了顧紅軍,他躺在水面上,大半個身子被水草裹住,已死去多時。隆冬清晨,金黃的朝霞落在水面上,顧紅軍似乎是從朝霞的高度被扔下來的,只剩下扁扁的一小部分露在水面上。

        隨即幾個人開始嚎啕大哭,顧紅軍家一瞬間也熱鬧起來,不知道的人以為新娘子早早過來了(按風(fēng)俗新娘是午時才到,有些愛糾纏的新娘及其家人會故意刁難、一拖再拖)。人們擁出家門,把顧紅軍家圍起來,不過進去的人不多,更多的人僅僅站在門口、窗下議論著。弄清楚事實之后,每個人都面容悲戚,嘻嘻哈哈和高談闊論立刻被踩在腳下,像踩滅煙頭一樣。有的阿姨大嬸一時間控制不住情緒,以淚洗面。也有人覺得,這樣挺不錯的,婚事喪事一起辦,昨天的菜有的沒怎么動,正好在喪事上端出來。

        顧大慶和顧小歡都哭得死去活來,他們幾次想沖進去看看顧紅軍,但是被大人擋住了,說小孩子不能看到死人。他們就轉(zhuǎn)到窗戶底下,不停地往上跳,想看看據(jù)說被放在新床上的顧紅軍。大人總是在他們跳得最高時,把他們的腦袋輕輕往下一按。他們毫無辦法,折騰了半個小時,就是沒有能走進顧紅軍的家,連目光也沒有深入多少。最后他們放棄了,互相看看,轉(zhuǎn)身,把臉從漆黑的磚墻上移到門前的池塘和池塘那邊的水田里。

        讓他們害怕的是,他們看到了顧紅軍。他正在田里走著,那些水田在收割之后還沒有翻土,顧紅軍走在上面,雖說自由自在,但高一腳低一腳,時刻要擔(dān)心腳下。他還是那個樣子,高高的個子,微駝的背,雙手插在口袋里,可能還吹著口哨,他腦袋低得厲害,似乎在找什么東西。

        顧大慶顧小歡站在顧紅軍家的窗下,呆呆地看著顧紅軍,背后冒著涼氣。隨著顧紅軍越走越遠,他們也不自覺地往前走,怕跟丟了。顧紅軍似乎很高興,走著走著還跳那么一兩下,為了躲過大的土塊,或者跨過水溝,但主要還是因為心情愉快。他甚至從地上撿起一塊土,然后半轉(zhuǎn)身,朝這邊的池塘扔過來。顧大慶顧小歡沒有看到土塊迎面飛來,也沒有聽到落水的聲音。他們背對著鬧哄哄的人群,安靜地看著顧紅軍一直往前走。兩人默契地互相看看,意思是要不要追過去,但是他們不敢。

        后來顧小歡說:“我們不去了,那是顧紅軍的魂?!?/p>

        顧大慶同意。他們繼續(xù)眺望,看著顧紅軍往遠處的梅府山方向走去,直到看不見了才回家。路上,顧小歡突然說:“剛才我看見顧紅軍跌倒了然后就沒有了?!?/p>

        當(dāng)小伙伴們說起顧紅軍自殺的事,顧小歡顧大慶反駁說,顧紅軍沒有死,他到梅府山去了,我們看見的。實際上,顧小歡看到顧紅軍跌倒之后就消失了,他們并沒有看到顧紅軍走向梅府山,只是看到他陡然間消失在去梅府山的路上。

        而大人們說起此事時,他們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什么都不說。大人們聊完的時候,他們就要掉到桌子下面,鉆到漆黑的地里了。

        1985年年底,隨著顧紅軍出事,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劇烈的震顫。后來聽母親說,他們紛紛撲向顧紅軍家,個個都害怕錯過什么好戲。母親說,“當(dāng)時我們多少人,全都哭了,好好的一個小伙子硬生生被逼死了”??赡赣H說這話時,臉上分明是很享受的表情。隨后她又沉痛地說:“你是沒見過顧紅軍,小伙子長得太好了,你要是有他一半帥,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我問母親:“顧紅軍死了,王芳梅怎么樣了?”

        “聽說是外出打工去了,一直還沒有回來,也快四十歲了吧?!?/p>

        我無言以對,四十歲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年齡。

        “那楊書記呢?”我又問。母親露出一臉不屑的樣子,但又有些害怕。她左右看看,我也跟著左右看看,非常疑惑,母親難道是在暗示楊書記他無處不在嗎。

        “生個傻子還想嫁個好小伙子,真是匪夷所思?!蹦赣H文縐縐地來了一句。我接不上話,畢竟我沒有參與,也不會有這樣的待遇。

        真正讓所有人都覺得匪夷所思的是,顧紅軍被偷偷土葬了。這不是因為自殺者沒有資格被火化進公墓,而是顧紅軍一貫懦弱而且愚昧的父母又一次有了奇思怪想,有了新的固執(zhí)和愚昧。他們認(rèn)為,只要不火化,不搞個吹吹打打的喪事,就不會有更多的人知道顧紅軍死了。沒有更多的人知道顧紅軍死,那也就不會人人都知道顧紅軍是自殺死的。偷偷把顧紅軍埋了,就能掩蓋住顧紅軍的死因。

        顧紅軍父母甚至這樣期待:我們偷偷把顧紅軍埋了,什么都不多說,那會有人以為顧紅軍還活著,如果以后問起來,就說他結(jié)婚第二天就去了不遠處的城里打工去了,要掙錢生兒育女啊。如果問為什么楊文秀沒有到家里來住呢,就說她一直住在父母家,那里條件好。

        他們已經(jīng)幫別人梳理好了邏輯:從來沒有聽說顧紅軍的喪事啊,沒有辦喪事,人不就是沒有死嗎。人沒死去哪里了呢,出去打工了。估計也不回來了,在其它地方安家立業(yè)了。

        幾年后的年底,就在顧紅軍去世的那幾天,顧紅軍父母收到了從外地寄來的一個包裹,里面是一些副食品,桂圓紅棗切糕紅糖,還有兩條“阿詩瑪”香煙。顧紅軍的母親拿著這些東西,逢人就說:

        “看看,這是我家紅軍寄回來的,他還是孝順啊。他在外地打工,暫時沒有時間回來,但他一直惦記著我們啊。早知道我們不該逼他結(jié)婚,硬生生地把他逼走了啊?!闭f著說著,她開始抹眼淚,眼淚止不住往下流,鼻涕和口水也不斷地加入其中,滿臉濕漉漉的,看上去傷心欲絕。聽著這些話的人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全身冰涼,身體僵硬。有經(jīng)驗的人會敷衍幾句,趕緊走開,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以確認(rèn)自己身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而老實本份的人只得站在顧紅軍母親對面,聽她重復(fù)說著顧紅軍孝順,惦記著他們,最后,把哭得滿臉紅腫的老太婆扶回家里才算告一段落。

        那天上午親眼看到的顧紅軍遺體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大伙誰也想不到顧紅軍父母會這樣信心十足地說他還在世,更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顧紅軍母親悲痛欲絕的樣子,誰也不忍心當(dāng)面說什么顧紅軍已經(jīng)死了,你們不要哭了,人生不復(fù)生之類的話。

        隨著顧紅軍母親一直這樣說啊說啊而其他的人從不反駁,很多人真的開始心存疑慮,擔(dān)心顧紅軍確實是去了外地,某一天風(fēng)風(fēng)光光就回來了,而山上的那座墳則是一個誤會。很多人茶余飯后議論起來,他們不覺得顧紅軍真的沒死,但希望他沒死,希望他突然走到大家中間。唯有如此,才符合大伙對顧紅軍這個好小伙子的期待。當(dāng)然也有人說,顧紅軍父母這完全是欲蓋彌彰,不肯承認(rèn)自己逼婚的愚蠢行徑。還有人說,怎么能說他們愚蠢呢,他們不是說得跟真的一樣嗎,他們說的時候,又有誰反駁一句半句呢?

        “那我們等著,看看顧紅軍到底哪天回來!”一個人甩下一句,氣憤地走開了。

        事實上顧紅軍的墳就在村子后面的山上,在一棵大松樹下面。村子的先人們也都埋在山上,他們埋的地方比較集中,顧紅軍的墓孤零零地在幾十米之外不起眼的地方,沒有墓碑,墳頭有一個飯碗形狀的小土包,明白無誤地告訴人這是一座墳。夏天草木茂盛的時候,看不見墳,只看見墳頭在草叢中。茅草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時,墳頭似乎也在原地晃悠,似乎在吹著口哨。顧大慶顧小歡很早就帶著我在這一帶玩,有時我們靠在墳上曬太陽、聽評書,有時無聊之極就放把火把墳頭的枯草點著。有時,僅僅是路過。

        1996年我家里起了樓房。一天,我趁父母不在家請顧大慶顧小歡到家里玩。他們已經(jīng)長大,不像以前那樣凡事都帶著我。新房子他們沒有來過,接到邀請,他們欣然而至。

        我們站在二樓朝北的窗前朝外面看著,景色不錯。顧小歡突然說:“你看看,顧紅軍的墳就在那邊。”說著,他用夾著煙的那只手指了指山上。隨著他手指的晃動,我眼前煙霧繚繞。墳在哪里呢,我只看見彼此相鄰的樹頂在風(fēng)中緩慢地左搖右擺,似乎樹本來是長在一起的,只是到了下面才分開來,像兄弟們長大了就要分開過日子一樣。

        我說我沒看見。

        顧大慶說:“你都去過的,還說沒看見?!?/p>

        “去過歸去過,在這里我看不見。”

        “那你再仔細看看”,顧小歡說。

        我看了好久,還是不認(rèn)為自己看見了顧紅軍的墳。我記不住樹的長相,所以就不知道哪棵樹下面有顧紅軍的墳。而顧小歡他們能記得一棵棵的樹,一看到樹冠,就知道下面都有些什么。他們?nèi)缤切淠疽粯釉谶@里,對周圍的一切了如指掌,樹木、池塘、雞鴨之類的在他們眼里都是同類、朋友乃至親人。

        顧大慶突然問我:“你知不知道,顧紅軍其實不是自殺,是不小心掉進池塘里淹死了,他命不好。”

        我說:“我不知道啊?!?/p>

        顧大慶說:“顧小歡看到顧紅軍跌倒了,然后人就沒有了,這說明他是出了意外。顧紅軍不是自殺的,可能是酒喝多了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結(jié)果不小心掉進了池塘,淹死了?!?/p>

        我問他們:“為什么?”

        顧大慶說:“如果要自殺,喝農(nóng)藥還差不多,怎么會到池塘里自殺。你知不知道他水性有多好,他可以游到長江對岸去。他就是酒喝多了,掉了進去,起不來。冬天水冷,他又喝醉了,那就沒救了。”

        顧小歡也同意這個說法。

        “顧紅軍是不小心淹死的,不是自殺?!鳖櫞髴c總結(jié)似地說。

        我問他:“那你為什么不告訴大家?”

        他看看我,沒說話。實際上,這個看法早就有人提出來了,以前我就聽父母說起過,也不止一次聽顧大慶顧小歡在討論這個可能性。很早就有人認(rèn)為,顧紅軍突然開始喝酒,那就是放棄了,認(rèn)命了,跟大伙好好喝幾杯,既是擺出結(jié)婚的樣子,也是最后一次發(fā)泄不滿。第二天凌晨,或者夜里,酒還沒醒他就出來了,打算隨便走走,想想怎么跟王芳梅交代,想想今后的日子,然后,不小心滑進了池塘里。他其實是在已經(jīng)認(rèn)可這門婚事、打算安心過日子的決定之后,突然遭到不測。他是在決定犧牲自己成全父母,決心無論老婆是人是鬼都安心過日子之后幾小時就遭到不測。只是,這個不測和前兩次的自殺是那么的連貫,以至于很多人將它視為顧紅軍的第三次自殺,堅定不移的自殺,并且成功了。

        這一說法之所以沒有被廣為接受,甚至連議論都很少,原因是因為顧紅軍父母對此竭力反對,誰提及此事,或者暗示,或者貌似談?wù)摯耸?,他們都會擺臉色,甚至隨便找個理由就大吵大鬧。顧紅軍父母希望通過不動聲色的埋葬讓大家相信顧紅軍沒死,他結(jié)了婚,當(dāng)天就外出打工了,多年沒有回來。對被逼出走一事,他們非常樂于承認(rèn),似乎這樣兒子才有回來的希望。他們承認(rèn)自己犯下了把兒子逼走的錯誤,不斷跟人哭訴自己不該把顧紅軍逼得那么兇,有家難回。但是,他還活在世上,不是有桂圓紅棗切糕紅糖,還有兩條煙為證嗎。

        因此,關(guān)于顧紅軍到底是第三次自殺并且成功,還是不小心被淹死的議論,在他父母那里都不是事實,全是捏造,不必多提。顧紅軍父母只認(rèn)可顧紅軍至今健在的觀點,為了強化這個觀點,他們還描繪說,顧紅軍會在某一天突然間拎著大小包裹、抱著一個滿臉紅光的兒子回來的。

        這個場面顯然不會發(fā)生,但我卻目睹過這樣的場面:那是在我年過二十之后,已經(jīng)留在城里,一天回家走在村子里迎面碰到了一個人。他拎著大小包裹,抱著一個滿臉紅光的兒子。我首先覺得這人很眼熟,使勁想這人是誰,隨后我認(rèn)出來他是顧大慶或者顧小歡之一,但到底是誰我分辨不出來了,多年沒見,對面的他也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臉上掛滿著愁苦,眼神呆滯,像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對這樣走在老家的村子里充滿了羞愧,手足無措。我走到近前哼哼哈哈打招呼,和他一樣,我充滿了羞愧,只得關(guān)心起小孩。

        小孩被印著傳統(tǒng)圖案的棉被一層層包裹起來,眼神茫然地看著周圍,看著以這個村莊為起點的時空。他或許可以看出去很遠,但目光不會輕易就讓沉重的肉身飛起來。

        1997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家里人正在午睡,我聽到顧小歡在外面細聲細氣地喊我,就偷偷從后門出來,跑到他們家。他們正準(zhǔn)備上山,兩把鐵鍬被拖出來靠在墻上。他們告訴我,顧紅軍墳邊的那棵大樹被暴雨沖倒了,他們打算去挖墳,看看顧紅軍。

        他們穿好膠鞋,扛著鐵鍬往山上走。我跟在后面,不顧鞋子會被爛泥弄臟。我問他們,“要是遇到鬼怎么辦?”

        “大白天的怎么會有鬼?!?/p>

        “那晚上呢,你們挖墳的時候可能會把鬼放出來,他躲起來,晚上再來找我們怎么辦?”

        “顧紅軍以前跟我們最好,你也跟我們最好,他就算出來,也不會來找我們?nèi)齻€。”

        我本來想說,顧紅軍本來不就是我們的親戚嗎,但想想他好像也不是了。我們繼續(xù)朝走,一路上擔(dān)心著伸進路面的帶刺的草,還要提防蛇。快到墳前,我害怕了,不敢往前走,他們勸我,不要怕,沒有鬼,根本沒有鬼。

        “什么都沒有!”顧小歡說。

        “那你們看什么?”

        “我們想看看顧紅軍的骨頭。”

        “骨頭有什么好看的?”

        “我們就是想看看顧紅軍,這么多年了,我們實在是太想他了。你想不想?”

        我不知道他們問的想,是指想不想看看顧紅軍,還是指是否想念顧紅軍,但還是毫不猶豫地說,“想!”

        他們開始挖,我蹲在倒掉的松樹樹干上,離墳大概有十米遠,給他們放哨。這件事畢竟不同于偷盜,所謂放哨只是做個姿態(tài),給自己找件事做,讓自己和他們?nèi)跒橐惑w,進而和顧紅軍扯上關(guān)系而已。我真的開始想顧紅軍,在我漫長的童年少年時期,他總是無處不在。這種感覺和如今老家一代已經(jīng)通過拆遷被抹去,但我依然覺得它還在那里是一樣的。也就是說,顧紅軍的事讓我在拆遷之前就體會到了什么叫做恍若隔世、真假難分。更讓我覺得恍惚的是,多年后,每次看到顧紅軍年邁的父親騎著小小的三輪車拖著顧紅軍母親時,我首先想到的反而是顧大慶顧小歡兄弟,似乎是這兄弟二人成年以后不孝,導(dǎo)致老兩口相依為命,必須用很長的時間才能穿過拆遷后的小區(qū),走向更為浩瀚的地方。

        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我遇到類似的事情,就算不服毒,也必須要采取別的方式,否則愧對顧紅軍,不能抬頭。顧紅軍多年來一直在光線刺眼、空氣稀薄的地方遠遠地看著我們,看著他的故鄉(xiāng),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著回來。

        剛開始要挖開表面的草,草很茂盛,根莖頑強,顧大慶他們挖得很費力,舉著鍬狠狠往下剁。隨后就好了,剛剛下過大暴雨,土非常軟。兩個人挖得很起勁,像比賽,你一下我一下。顧大慶還故意鏟起一塊土朝我這邊揚過來,我嘿嘿地笑了起來,漸漸地也來了興趣,不斷問他們挖到骨頭沒有。我還歡欣鼓舞地喊了一句,“誰先挖到骨頭誰就最厲害?!?/p>

        顧小歡罵道,“小聲一點!還最厲害,你以為這是比賽跑步啊?!蔽亿s緊閉嘴,默默地看著他們無聲地往地下挖,偶爾看看四周。四周草木繁盛,萬物生長,所有的墳堆都被碧綠發(fā)光的枝葉掩蓋住了,所有的墓碑都被瘋長的雜草密密地包裹起來,雨后的丘陵正在大口呼吸,呼吸時隱約從軀體深處傳來絲絲哮喘。

        突然他們小聲而急促地喊我,“快來快來,看到骨頭了?!?/p>

        我跑過去,離著大約兩三米遠,一根雪白的骨頭猛地戳進我眼簾,我一個急剎車,不敢往前走了,不是怕鬼,是害怕。他們兩個也不敢把遺骨全部挖出來,站在那里不動了,還微微后退了一點。

        我小心地看著眼前蒼白的骨頭,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我無法把這根骨頭跟一個從沒見過的人聯(lián)系起來,但兩者確實有聯(lián)系,他們是一體的。這根骨頭,還有其他我沒有看到的骨頭,曾經(jīng)支撐著一個活生生的身體,英俊瀟灑、剛硬,最后死于池塘……想到這些,真讓人頭皮發(fā)麻。顧大慶和顧小歡都很虔誠,但掩飾不住滿臉興奮。受他們影響,我也努力讓自己喜悅起來,像見到了久未謀面的親人朋友那樣,使勁擠出微笑。

        “這是大腿”。顧大慶指著最外面的那根骨頭說,我們都同意,確實很長。后來在生理衛(wèi)生課上,我知道了人的小腿骨要比大腿骨長得多,也粗很多。

        我們呆呆地看著,他們兩個看得多一點,我看的少,只看見那根長骨頭。后來,他們說,“好了,我們還原吧?!?/p>

        “磕頭!”顧小歡厲聲說。隨即我們?nèi)齻€各自朝后面退了一步,然后不顧泥濘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我努力控制著腦袋,既讓它碰到地面,又不至于弄得一腦袋黃泥。在青草撫過額頭、腦袋即將碰到地面的那一刻,我突然忍不住流淚了,一會就流淚滿面,一種我不能理解的悲愴涌上來,眼淚滴滴答答落在墳前,混入了此前的大雨,和雨水一起滲進了這方土地。但我忍住沒有發(fā)出聲音。

        站起身,我退回原來的地方,蹲著,他們繼續(xù)忙,把挖開的墳填好。這是一件繁重的體力活。而我開始后悔了,一是后悔看得少,從頭到尾我只看到了一根腿骨,二是后悔沒有拿一塊小點的骨頭比如指骨帶回去——這是一個突然其來的念頭。我?guī)状握酒饋?,想說這個事,但忍住了。他們都不想拿一塊骨頭帶回去做紀(jì)念,我怎么好拿。

        下山時我還是在想著剛才沒做的事,假如我拿一塊骨頭帶回去,收拾好掛在身上,那該多好。從此,只要有人說起顧紅軍的事,我就可以炫耀自己雖然沒有見過顧紅軍,但是看到過他的骨頭,并且擺弄一番掛在身上的證據(jù)。這個證據(jù)不僅證明我看過骨頭,而且可以證明顧紅軍確實早已經(jīng)被埋葬在山上,距離我們不過一百米,從來沒有走遠。從這個意義上說,顧紅軍從來沒有離開,回來也無從談起。

        下山比上山困難,我腳下一直在打滑,身體忽左忽右,好幾次幾乎倒下去、滑出去。

        顧大慶用喜慶的語氣喊:“快跑啊,顧紅軍來了,就在我們后面!”他想嚇唬我,或者純粹是搞搞氣氛,但都沒有效果,因為從下山一直到那天晚上睡著,我一直都心無旁騖地想著骨頭的事,想著怎么給自己的骷髏增色,讓它如何與眾不同。把親人的骨頭隨身攜帶是個辦法,抽煙讓骨頭變黑也是一個辦法。似乎也就這么多了,最多就是一口氣喝下一瓶劇毒的藥水……

        當(dāng)然,如你所知,我們死后都被燒成灰,委屈地待在一個小盒子里,此盒子被放在無數(shù)的小盒子旁邊,直到所有這些盒子都被人遺忘并處理掉。骷髏只是往事,我等沒有骷髏。

        責(zé)任編輯 歐陽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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