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向陽

霧系列

●杜向陽

一

仿佛風(fēng)也再吹不動了，

一排排樹冠耷拉著，對秋天的回應(yīng)

以這種面向大地的，向下的——深重。

吹不起半點哀愁，掀不開一句隱言。

二

那些根系盤住自我。

永恒站定。

那些霧帳里，

那些圍繞著崖壁的，

全部河流。

無聲。

三

葉落刺穿黑霧之靜謐，

黑黃的荷塘仿要吞沒到永豐鎮(zhèn)的那邊。

昭通城的高空驚飛起一只白鶴，

但沒有一聲啼鳴。

四

煙靄間的山坡上居家

可好。打谷子的姑娘，

十七歲的媽媽。

像你如此年紀時

我還沒有膽量去牽起誰的手。

這個深秋，

讓我，

以這片凄零的山草

倚靠于你可好。

生活的結(jié)局，

交給這干癟的谷穗，

鉆石般的淚滴。

這大山上，最好的

只有你。

就站在這，

就好。

握空雙手，

冷風(fēng)中我們?nèi)绾尉烷L大了。

忘記如此青春，

忘記

玫瑰的紅

可好。

五

你抬頭尋去，

霧身中是一只狂飛的鶴。

你瞬間刷亮暗淡了的眼波，

掩飾你自己的那只虛脫的鶴。

你肆意描繪那并不悲壯的荒涼農(nóng)莊，

是的，你總是以那些虔誠無用的挽歌。

村子的心臟地帶，

悲號的嗩吶飛起……

你把魂系在一陣風(fēng)上追鶴而去。

你把肉身的名字以兩百元回贈亡者的親人。

六

稻埂上踱步的鸕鶿，

泥潭中翻滾的秋風(fēng)。

徐家院遠得仿是風(fēng)腌制不熟的悲切。

大山包傳來馬蹄，

大地在從前是否也如此空闊。

然而所有來過的

隱隱約約，我這一生

有多少聽見過。

七

群山?jīng)]有賜我一個名字，

努力活著，努力混跡在人類的婚姻，

努力承認秩序和人心，

可我依舊不是一個父親。

別了，我的婚姻，我不愿再付出我自己。

我再也不愿。忠誠于你了。我的妻。

八

盤山路上，

一片楓樹對著一片樺樹，

這片紅海試圖淹沒那片白海。

我無論醉醒，我都相信，這

就是一場人們曾相持著的苦戀。

秋霜自上而下，寒徹山嶺。

單薄的我努力敞開一片淺灘

然而天黑了也唯有我步履荒原。

在車上，我們閉目，因為乏倦，

也藉此屏蔽那持續(xù)半生的窺探。

哦，收起抱歉吧，我自己。

收起這趟旅程。既然我走不出去

我亦不抱希望。我總是鄙視

在靈魂窗戶外的偷聽，

以及那些仿真的對話，寒暄。

九

我不要這浸滿詛咒的詩句。

無法歸家的預(yù)言。

我不要這婚姻的迷霧。

我不要這扎得死死的碎玻璃渣。

我不要這個孩子。

這座山是這么寒冷，

昭通城在霧中暗自結(jié)冰，

我坐在這里，

是的，我無用地用這深情

但不會是為了歌唱一段愛情。

十

它們都盛放了。

河流的恐懼。

種子的霉變。

夜雨下的十一月。

我們空無著酒杯。

努力做一個瀟灑又悲劇的酒鬼。

飲畢一生中全部空虛的部分

我們是否就可以向前，

像河流上的迷霧，

總是推進。

十一

我的妻子，是睡著了。

生活送給她的面具，

她歡喜地戴上，

從此囚禁了自己，

眾人莫認。

相同的也是我，

我們是彼此的試驗，

那無花果啊多么可憐。

是哦，我不是那么堅定，

然而我每次都能帶走——

不對自己說謊的自己。

是哦，這河流洶涌狂亂起來

金沙江西岸我如蜜的婚姻，

我至今分不清它們在說什么。

至今，唯剩它孤獨地瞭望大河。

哦，先開花的無花果，

你確信你要背道而行？

是哦，我們頻頻靠近……

在鳴泉村后現(xiàn)代僅存的回首中：

我只愛過早春時候遇見的那人，

我也只看見我悄悄迷藏著的那人。

十二

親愛的伙伴，

北方之青鳥，

荒山游蕩之風(fēng)暴，

找一顆孤星訴衷腸，

伏一枚荒草以支身。

立一樹秋色，澹澹慰以回音。

如果我是你的知己，

我必聽得見。

如果我是你的鄰舍，

我必也嚼味過這一山嵐。

十三

他們殺死了一只正待怒吼撲出的雪豹。

殺死了四處堆疊的空氣。

枯葉，苦淚，銅鐵，腐銹，

殺死了生活的全部回聲，證據(jù)。

約么也是在這個年紀，他們殺死的全部自己

總以虛無空白的對抗——

企圖化身成豹，撕咬開“自己”這具肉身。

十四

有種成全應(yīng)呼之為“背叛”。

在我的生活里，有種安全，呼之為“離別”。

愿云南埋好我不幸的婚姻，

愿游蕩在山崗的那些瀕死的全部打探，

有一條路迎它們下山。

還有金沙江畔那些情意綿綿，

我失蹤的父親啊，我哭泣過。

村莊里有我們縱歌的夜晚。

愿我孤獨的最深處，

那致命的迷霧撲來時，

不會如您的缺席，

再這么突然。

十五

迷霧吹起來。

國王們的城市，搬運厄運的門徒。

所有對比不能成立的時候，

所有成立不能去驗證的時候。

我只想口出一首贊美詩。

獻給你們。

十六

迷霧中的枯樹。

一杯接一杯，伏地，扶著風(fēng)，

狂飲天涯的凄涼。

可我是誰，我來見誰

我不醉我不敢醉，

拂狂風(fēng)卻不動，

憂襟懷而不慟。

而你呀，無法做一次比喻。

你形若迷霧，是已深藏？

是無法身藏？

十七

你也看見了我。

山際。

內(nèi)部。

邊緣。

你以剎那的驚悸。

挖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