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建雄

我在山野

●安建雄

1

叫魂，是我小時候記憶最為深刻的一件事情。我不知道，那時我的魂是否真丟過，但有兩次，母親是請過巫師為我叫魂的，儀式不算隆重，但總是有些神神秘秘，令人心生敬畏。

說實在的，母親其實并不迷信。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她會時常帶我到大隊里的張醫(yī)生那兒看病打針。打針打怕了，一到大隊門口，我就會窮盡所能亂折騰不肯進去，甚至用惡毒的話語罵張醫(yī)生?？赡赣H不依不饒，任我哭鬧也要把針打了。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她用大腿夾住我的兩只小腳，一只手鉗住我的雙手，另一只手褪去我的褲子，張醫(yī)生用手術(shù)鉗在一個搪瓷口缸里夾一團酒精棉，趁機下手，在殺豬般的嚎叫中，針?biāo)杆偻迫胛业捏w內(nèi)。張醫(yī)生性格和藹，或許是早已司空見慣，對我的嚎叫和毒罵毫不在意，一直柔聲細(xì)語：“不怕不怕，還沒有小蟲子咬疼呢！”完事了，他常常會給我一個裝過針?biāo)康男〖埡?。那時，一個小紙盒，就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忘記針眼的疼痛。

在埋著我的衣胞的那個遙遠(yuǎn)的山村里，常常能聽到有人丟魂的事。受到驚嚇、到離村子較遠(yuǎn)的地方玩?；蚪?jīng)過墳冢等等，都有可能丟了魂。因此叫魂也便是巫師們最常做的一種法事。

母親請巫師給我叫魂，我記得比較清楚的一次，是在我五歲多的時候。父母去離村子較遠(yuǎn)的山地里干活，將我也帶了去。我玩耍了一陣子累了，便在知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聒噪的叫聲中，在地邊的一棵樹下沉沉地睡了一個長覺。沒想到第二天我就昏昏沉沉，不吃不喝。母親首先想到的就是帶我去找張醫(yī)生。打針吃藥兩天，依然不見好轉(zhuǎn)，眼看著我很快瘦弱下去，母親特別著急——在我之前，她失去過兩個孩子！她和父親商量：“要不找先生（對巫師的尊稱）來看看？一樣試試吧?！?/p>

上了年紀(jì)的巫師來到我家，拿著一個小小的法器在我頭上左繞三圈，右繞三圈，閉著眼睛念念有詞，然后睜開眼睛說：“嗯，是魂丟在蛇山了！”蛇山，正是那天父母干活帶著我去的那座山。

魂丟了，那就得想辦法把它叫回來。在巫師的指點下，母親煮了一小鑼鍋白米飯，還煮了兩個雞蛋——那時，這些食物是多么難得！飯熟了，巫師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碗，將一個煮熟的雞蛋豎著輕輕地插在飯碗里，再在雞蛋上插一根帶著一段紅絲線的針，然后在一個木托盤里放一份紙錢，再將碗壓在紙錢上。母親抱著我坐在堂屋中間，巫師端著托盤，念念有詞在我們身邊繞了一圈，便叫上父親出門去了。

待巫師出去了一陣子，母親便剝開剩下的一個雞蛋，一點一點喂我吃。

巫師回來后，輕松地說，魂找到了，他已經(jīng)到了半路上，但岔路口多，一下找不到回家的路，現(xiàn)在好了，找回來了。巫師還說，有些人的魂丟得遠(yuǎn)了、丟的時間長了，就難找回來了。

聽了這些，父母臉上舒展了好多，我的身體似乎也明朗起來一點點。

叫了魂，母親第二天依舊還帶我去打針。我說，魂不是找到了嗎，咋還要去打針？母親說，魂找到了，但你的身子還沒有好，還要再打針吃藥，才會快快好起來，你才可以去找你的小玩伴兒。

過一兩天，我的身體就真全好了。

多少年后，在閑暇的時候想到這些，內(nèi)心便升起一股醇醇的暖意。父母的愛，是那么質(zhì)樸。而叫魂，不管是否真正起到了作用，但它的心理暗示，總給人一絲希望的亮光。我甚至覺得，它其中也暗含著樸素的哲理——守住自己的魂，如果不小心丟了，要盡快把它找回來。就如巫師所說，魂若丟得太久、太遠(yuǎn)，那就難以再找回來。

2

我第一次在父親面前喝酒，是十七歲時。

那時正是初中畢業(yè)后的暑假，山坡上野草青青。

父親說，你和弟弟去山坡上犁地吧，這幾天下過透雨，土挺酥軟，好犁。再說，長大了，也該學(xué)學(xué)了。

我和弟弟趕著兩頭黃牛，讓騾子馱著犁鏵向山坡出發(fā)。土層果然酥軟，我扶著犁把，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吆喝起了牛歌，土地一壟一壟被翻起來，而地上的青草一片一片被掩埋下去?？諝庵袕浡鴿庥舻哪嗤翚庀⒑颓嗖莸奈兜?，我用衣角抹抹額頭上的汗珠，覺得很愜意。

可是好景不長，犁了一陣子，兩頭黃?？词莾蓚€半大娃娃在使喚它們，開始耍起賴來。兩頭牛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你再大聲呵斥，它們也是一副懶得理你的樣子。最后，一頭牛干脆躺在地上。因為兩頭牛是架在同一根牛桿上的，一頭牛一躺，另外一頭牛也被拖著躺下。我看，這欺軟怕硬的現(xiàn)象，不僅僅是在人類社會存在啊。

沒想到惡報很快就到來。因為山地有些坡度，兩頭牛躺下去后，互相牽扯著在山地上翻滾起來。身后還拖著用鐵鏈連著的犁鏵。弟弟驚慌地大叫起來，我也一下子不知所措。還好，幾個翻滾后，牛在相對平整的地方停了下來。我和弟弟跑下去，看到兩頭牛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樣子特別狼狽。架在兩頭牛肩上的牛桿，每一邊都用非常牢實的牛皮條套在牛的脖子上，即使牛力氣再大，要想扯斷這皮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拿著鞭子，狠狠抽打兩頭牛。這時弟弟又叫起來：“哥，別打了，別打了，?？焖懒?！”我停下鞭子，看到一頭牛眼睛發(fā)直，嘴角冒出白沫，原來是套在脖子上的皮條勒得它快要窒息了。牛死了可不是小事！我急忙叫弟弟拿砍刀過來。那頭牛直盯盯地看著我，我想，它要說得出話來，肯定說：“救—救—我！”

我迅速砍斷系在牛桿上的皮條。這樣，兩頭牛的脖子都得到了解放。那頭被勒得口吐白沫的牛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那是絕處逢生后的喘息。兩分鐘后，牛從地上站了起來，看著我“哞哞”低聲叫喚幾聲，像是表示感激的樣子。我讓弟弟趕著牛去山箐邊喝水，再到青草多的地方放牧一會兒，我則將砍斷的皮條接好，再將犁鏵抬到剛才犁到的地方。

兩頭牛喝過水，又吃了一陣青草，體力很快就恢復(fù)過來。再把它們趕到地里架上，就比剛才老實多了。是啊，土那么酥軟，青草那么肥美，這樣的季節(jié)，犁一塊地其實也不算什么，再說，兩頭牛正是年紀(jì)當(dāng)?shù)赖臅r候，氣大飽力的還想磨磨蹭蹭偷懶，真是說不過去了。

牛老實起來了，一塊地看著看著就犁過去一大半，成就感油然而生。只是扶犁的我，體力漸漸不支，最后唱幾句牛歌的力氣都沒有了。堅持到太陽偏西，一塊總算犁完了。

卸下牛桿，弟弟去放牛，我在地邊的青草上躺了好大一陣子。

回到家吃晚飯時，父親拎出一瓶散白酒，說：“喝一杯，解解乏。但不要喝太多。”弟弟小我兩歲，父親還不許他喝。

這是我第一次在父親面前喝酒，我知道，父親已經(jīng)認(rèn)可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勞動力了。

父親是個性格溫和的人，但有些事情上，對我們特別嚴(yán)格。我剛上一年級的時候，一次逃學(xué)被他發(fā)現(xiàn)，他沒有說多少話，只是找來一根竹條，狠狠抽打我的屁股，我受不了疼，便用手去擋，結(jié)果手上打出了幾道血印。我天資平平，但在父母的影響下，做事倒也踏踏實實。小時候跟著父母在地里干活，偶爾看到有人到山外的鄉(xiāng)上趕集，總是羨慕得不行。在地邊樹下休息的時候，父親說，想到山外去見見世面，你就好好讀書，沒有文化，即使到山外去，也還得要干苦力。

那個假期，因為在山地上干活時常常只穿一件背心，手臂和肩膀都被太陽曬得像火柴頭一樣，用手一抹，便掉一層皮下來。八月份的一個下午，村支書來到我家里，告知說鄉(xiāng)中學(xué)打來電話，說我被師范學(xué)校錄取了，明天到縣上去體檢。

那是我第一次去縣城。當(dāng)我在縣醫(yī)院的體檢室了脫下衣服后，一個醫(yī)生驚訝地說：“啊喲，今年雨水挺好的啊，怎么曬成這個樣子了！”

3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我不知道這句話能有幾分應(yīng)驗。但千古流傳下來，應(yīng)該自有它的道理。

我們兄弟幾個，小時候幾乎都走過鬼門關(guān)。

我是家中的長子，還在十多歲的時候，母親就偶爾跟我念叨：“你是老大，你要給幾個弟弟做好榜樣。古話說‘長子為父’，萬一哪一天我們不在了，你要照顧好幾個弟弟?！?/p>

現(xiàn)實使得我早早就懂事。到五六年級時，每天放學(xué)后，熱一點苞谷面飯吃，便帶著幾個弟弟去干活，要么砍柴，要么挖地，要么割草什么的，那時作業(yè)也不多，家里也不會有大段的時間讓你閑著。

那是暮春時節(jié)的一個下午，放學(xué)后，我?guī)е苋埽酱逋夥?。雖說是下午，但太陽還是叮叮地烤人。三弟那時才上二年級，但已經(jīng)很是調(diào)皮。沒有挖了幾鋤地，看到有幾個小伙伴在村外的山上玩耍，他便丟下鋤頭飛奔而去了，等我想要勸阻，他已經(jīng)跑得不見蹤影。

我和二弟回到家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可還不見三弟回來。我到門口朝著各個方向大聲呼喊他的乳名，但遲遲沒有應(yīng)答。于是便趕忙到村外去找。要知道，帶好弟弟是我的一項重要任務(wù)，弟弟們出點什么事，我是要擔(dān)責(zé)的（當(dāng)然，有些責(zé)任我肯定承擔(dān)不了）。

有個小男孩看到我，叫我一聲大哥，然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你家小海在上面的一棵樹下躺著，他、他的頭被石頭砸到了……他……他不會動了?！蔽乙话丫咀∧莻€男孩，讓他帶路。在一棵樹下，我見到了三弟。平時活奔亂跳的三弟，這時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走近一看，他的前額上一個小碗大的包，眼眶周圍全是烏黑的，鼻孔里流出來的血跡還未干。一看到這個樣子，我被嚇哭了。我哭著喊了幾聲他的乳名，他微弱地“嗯”了一下，眼睛微微瞇開一小條縫，那樣子，我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背上他，急急地往家里趕。到家里，父母還未回來，我讓二弟到父母回來的路上去找他們，盡快將三弟受傷的事情告訴他們。我在家里把他臉上的血跡擦干凈，再給他喂一點水。過一會兒，三弟清醒了很多，使勁瞇開一只眼睛問我：“大哥，怎么回事？”我說：“叫你好好挖地你偏不聽，到處亂跑，你被石頭砸到了?！?/p>

父母回到家，看了三弟的傷情，簡要問了幾句，便急急地背著他去找張醫(yī)生了。到大隊上，張醫(yī)生剛好在。他詢問了情況，仔細(xì)查看了傷情，給他把了脈搏，又問了三弟一些諸如“你叫什么名字”“你讀書讀幾年級”等問題。聽到他都能清清楚楚地對答，張醫(yī)生看起來輕松了不少，輕聲說，幸好沒有砸到后腦勺，不然就相當(dāng)危險了。

那時的三弟就是一個頑皮鬼。一個多星期后，眼眶上的烏黑都還未散完，他又開始活蹦亂跳的了。

三弟受傷那天的事情其實很簡單，他看到有伙伴在山上玩耍，丟下鋤頭便去找他們。在玩耍的過程中，前面的伙伴踩落了石頭，他避讓不及，便重重地掛了彩。

山里長大的孩子，受點皮肉之傷是常事，驚心動魄的事情也偶爾會發(fā)生。踩落山石的事，我也經(jīng)歷過一次，嚇得我心臟都快飛出來了。那天我?guī)е苋ド缴峡巢?，為了砍到好燒的樹，我們爬上一條陡峭的山箐，我在前面，二弟在后面。正在行進的過程中，我腳下的一塊小盆般大的石頭松動了，我想要用手去穩(wěn)住它，沒想到手還沒有摸到，石頭就滾了下去。因為山陡，那石頭瘋了一般朝著二弟奔去。真的，那時我的眼睛都嚇?biāo){了！除了疾呼，沒有其他任何辦法。

也許真是上天有眼，二弟前面剛好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樹疙瘩，他一俯身，石頭在樹疙瘩上沖撞一下，狂躁地跳了起來，從二弟頭上飛了過去。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腳都軟了。石頭帶起的塵土散去，二弟探起頭來叫到：“大哥，冒失了！”

從那以后，我們要再上山，真不敢一前一后了。

三弟最頑皮，所以他經(jīng)歷的危險也就最多。有一年梨花開的時節(jié)，他和小伙伴爬到梨樹上去玩，為了逞能，他爬到高高的樹杈上，沒想到踩斷了樹枝，從梨樹上掉了下來。最糟糕的是，一片石頭從下巴下面插了進去。見到那個傷口，真是令人骨頭酥?，F(xiàn)在想起來，三弟真是一個經(jīng)得住折騰的頑皮鬼。那片石頭插進去的地方，離喉管和動脈血管都很近?，F(xiàn)在在看到他下巴下面的疤痕，那些往事真是歷歷在目。

4

小時候，我體弱多病。但每做一件事情，卻很樂于堅持。

幾年前，我在老家一堆舊物里發(fā)現(xiàn)一本不一般的“詩集”，那是一本用小楷本、算術(shù)本的紙張拼湊并用針線釘起來的“書”，上面用并不漂亮的字抄錄著幾十首詩歌，還有一些拙樸的插畫。那該是我小學(xué)五六年級時侯的“杰作”。翻閱著早已泛黃的“詩集”，我忍不住被自己感動。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那個遙遠(yuǎn)的山村里要讀到更多的課外書，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學(xué)校里定的《小學(xué)生月刊》之類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種雜志，我?guī)缀鯊念^到尾全部看完。后來得到連封面都早就不知去向的泛黃的《白馬嘯西風(fēng)》《狼孩》和文字豎著排從后往前讀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真是非常癡迷。我曾寫過一篇題為《靜夜書香》的散文，表達(dá)閱讀帶給我的享受。

上了初中，離家四十多里。很多時候，我和幾個伙伴挑著夠一個星期吃的糧食和燒的柴走路去。現(xiàn)在想想，那時的生活，真是十分艱苦。但是有學(xué)可上，比起我們的父輩就幸運多了。只是因為路途遙遠(yuǎn)、生活不習(xí)慣等原因，一起去上學(xué)的伙伴越來越少。

初一時，學(xué)校組織去春游（我們那時叫野炊，就是到山野里煮飯吃、玩樂），我在山里看到許多可燒的柴，忍不住用山藤捆了一挑，心想挑回學(xué)校去可讓我燒上幾個星期了。沒想到回來的路那么遙遠(yuǎn)，把我累得夠嗆。半路上，有不少的學(xué)生指指點點，有說我傻的，有讓我丟掉一些柴的。還是有幾個初三的學(xué)生，贊嘆地說：你看，這就是堅持！他們還輪流著把我挑了一段路?，F(xiàn)在想來，真是暖心。那一挑柴，我煮飯燒了將近一個月。

到了初中，能夠讀到的課外書更多了。除了《中學(xué)生博覽》《文學(xué)少年》等雜志外，我還迷上了三毛、瓊瑤，還有金庸、古龍等，有點剛?cè)岵囊馑?。那時看到一本名為《醒著的夢》的詩集，被這四個字吸引，硬是省吃儉用把它買了回來。

假期里，我也常常看些課外書。雖然山村架通了電，但因家中供著四個兒子讀書，經(jīng)濟自然是相當(dāng)拮據(jù)，有時甚至要向親戚求助，所以家里的電一時還無法接通。多數(shù)時候，我白天和父母一起去干活，晚上便在煤油燈下看書。母親幾乎不識字，但她有時會坐在我旁邊，摸摸書，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么厚的書，怎么看得完？”

一個下午，父親到鄰縣的一個鄉(xiāng)去趕集回來，吃飯的時候輕松地說，明天我就去找人把家里的電接通，電線和燈泡都買回來了。我一驚，問道：家里不是沒錢嗎？父親淡淡地說：我把騾子牽去賣了。

在山區(qū)，山路坎坷崎嶇，騾子在運輸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沒有了騾子，父母的苦累便可想而知。

我跑到圈里一看，騾子真的不在了，圈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只蜘蛛還在歡快地結(jié)網(wǎng)。

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一下子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