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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寧大地

        2016-12-17 06:46:18左中美
        大理文化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糞球屎殼郎芋頭

        ●左中美

        安寧大地

        ●左中美

        左中美,女,彝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理州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個人散文集《不見秋天》《時光素箋》《拐角,遇見》,歷史文化集《中國名城·云南漾濞》。散文集《不見秋天》獲第七屆云南省政府文藝創(chuàng)作獎勵基金獎,散文集《時光素箋》獲首屆大理州人民政府文藝獎等。

        一、生命篇

        鳥雀

        據(jù)說烏鴉能提早聞到腐肉的氣息。村莊的人們說,聽到烏鴉啊啊叫,村莊里就要有人去世了。為此,人們又把說不好的事應(yīng)驗的人罵為“烏鴉嘴”。

        鄉(xiāng)村世界,各種鳥兒都有,這當(dāng)中自然少不了烏鴉。可是在平時,人們似乎不容易聽到烏鴉叫,又或者是聽到烏鴉叫兩聲而并不在意。只有當(dāng)村莊里有人病入膏肓了,人們這才注意到了烏鴉,才聽到了烏鴉的叫聲,并且,以烏鴉的徘徊和叫聲的密集度,默默計算著病人將要離世的時間。常常有村莊的一些老人,生命就要走到最后,人全身浮腫躺在床上,不小心擦破皮的手腳上淌著亮亮的黃水。這時候,烏鴉總是越飛越近,在村中不斷地來回徘徊。人們都心知肚明,親戚族人們各自默默準(zhǔn)備著該準(zhǔn)備的一應(yīng)物事,安靜地等待著那個最后的時刻到來。

        也有村莊里并沒有人在生病將要離世,而烏鴉卻在村頭的那一排老黃栗樹上啊啊昏叫的情況。這時候,有人會罵烏鴉昏了頭,說好好地來亂叫個什么。卻不想,烏鴉叫過幾天之后,村莊真就有人意外死去,比如墜崖,比如落水,又或者喝了藥什么的。這樣一來,人們越發(fā)地不喜歡烏鴉了。在鄉(xiāng)間,常有一種像烏鴉那樣的人,自稱能預(yù)見出災(zāi)禍,常向人們告訴說村莊里或是某戶未知的人家要遇到什么災(zāi)禍了,每每這時,人們對他所說的話總是又怕聽又想聽,怕聽是怕那些話最后得了應(yīng)驗,想聽是想看看那些將來的災(zāi)禍會不會殃及到自己頭上,也好早點想些辦法避開。

        事實上,不止是烏鴉,在鄉(xiāng)間,幾乎每一種鳥兒都能聞見村莊的某些氣息。

        麻雀最喜歡秋末谷子曬干后的那種香暖氣息。每年秋收之后,房前屋后的麻雀格外地多起來,在房上房下、院里院外不停地飛起飛落。家里的谷子曬干后堆在樓上,麻雀們成群地飛進(jìn)去啄食,人到樓上拿東西,樓梯上才一響起腳步聲,麻雀們便警覺地從沒有裝樓窗的廈口上呼啦啦飛散出來。人在樓上舀米,篩豆子,拿干菜,把弄倒的一個瓶子扶正,又把一只踢翻的簍子重新放置好。麻雀們就在外面等著,在院子的圍墻上,或是豬圈的草檐上歇著,梳梳羽毛,看看風(fēng)景,吱喳著交談兩句,等著人咚咚地下了樓,關(guān)上樓門,進(jìn)了廚房,麻雀們呼啦啦又飛回來,飛回到樓上那金黃的散發(fā)著陽光的醉人香氣的谷堆中間。

        家里剛出的小雞還不會吃整粒的玉米,母親把玉米磨成糝,一次將一把玉米粒和半把玉米糝一起,撒進(jìn)罩著雞媽媽和小雞的雞罩籃下,撒的時候,有一些玉米糝落在了雞罩籃外,圍墻上的麻雀眼尖,很快飛了過來,快速地啄吃那些落在雞罩籃外的玉米糝。它們不敢靠雞罩籃太近,靠得近了,雞媽媽就會很兇地把頭從雞罩籃的籃眼里伸出來示威。雞罩籃的籃口下壓著一只給雞喝水的水碗,水碗的碗口里外各半,水碗將籃口抬起的高度,正好夠小雞們進(jìn)出,小雞們在里面和外面都可以喝到水。初見世事的小雞們對那灰色的麻雀好奇,鉆出籃子外面來看,看看,發(fā)現(xiàn)麻雀對自己沒有敵意,便也跟著麻雀一起啄吃起來。

        長久以來,麻雀總是眷戀著人的氣息,天地雖然廣闊,它們卻一直生活在人們的周圍,生活在村莊的周圍,以及田野的周圍。假若你曾觀察過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在森林茂密的深山大林里,其實不容易看到成群的麻雀,那些一群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它們一直圍繞著村莊,圍繞著人。它們在房前屋后,從這棵果樹飛到那棵果樹,從豬圈頭上飛上院子的圍墻,從主屋的下廈飛到上廈,甚至在同一片廈檐上從左到右跳跳停停,或者悠然踱步。冬日陽光晴好的正午,它們在圈門外曬太陽的豬和牛的脊背上“散步”遛達(dá),隨意地飛去飛來。它們把巢筑在檐下高處向陽的墻洞里,調(diào)皮孩子的手夠不到它,就連那只灰黃條紋的老貓也沒有法子,只有望墻興嘆。

        燕子能聞見一方屋檐下安寧祥和的氣息。鄉(xiāng)間人們都喜歡燕子來家里筑巢,說燕子在家里筑巢是吉兆,說明這家里富裕興旺(至少是即將要富裕興旺了)。鄉(xiāng)間孩子在一塊,會比誰家里有燕子巢,誰家里沒有,誰家燕子巢多,誰家燕子巢少。說也奇怪,燕子是極少在茅屋檐下筑巢的。我年少時,家里住的是一方年代久遠(yuǎn)的舊瓦屋,我們那一院子,正房、下房、西房,都是那樣的舊瓦屋,聽說這院子早前是一戶地主家的房產(chǎn),土改時分到各家的。院子的東面聽說早前是一方照壁,待我記事的時候,那照壁已經(jīng)沒有了,那里變成了我家和同院的阿喜家堆柴禾的地方。院子雖三面都是瓦屋,卻不記得有燕子來院子里筑巢。后來,我家新蓋了房子搬出去,新屋裝修好新住進(jìn)去的頭一年春上,就有燕子來檐下筑巢,新泥筑的燕子巢像半個葫蘆瓢,很新鮮地倒扣在新裝的樓板下。

        到了第二年,樓板下的燕子巢又增加了一只,想必是燕子一家繁衍昌盛的結(jié)果。新燕子巢緊挨著上一只巢,大燕子和小燕子從里面飛出飛進(jìn),吱喳吱喳。燕子巢下方的水泥地上常常落了許多稀燕子屎,被太陽一曬,干在地上,我嫂子拿一支硬竹帚,一手里拿著瓢沖水,一手里用竹帚使勁刷,才能把那燕子屎刷干凈。嫂子一邊刷著燕子屎,一邊嘮叨說,瞧這燕子,拉下這么多屎。

        都說喜鵲最能聞見喜慶的氣息。黑身子白肚皮的喜鵲在村前村后的樹枝子上一歇,喳喳一叫,村莊的氣息就晴朗起來了。從冬臘月一直到春上,村莊里有人要娶媳婦,有人生了孩子,又或者有人蓋了新屋。人們把喜鵲叫作報喜鳥,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心有喜氣的人,更容易在鄉(xiāng)村眾多鳥兒的叫聲中,發(fā)現(xiàn)出喜鵲的喳喳聲來。

        在鄉(xiāng)間,各種各樣的鳥兒,它們與村莊相依相存,一年一年,它們探聽著村莊里炊煙的氣息,村莊的土地上春長秋熟的氣息,村莊的大路上牛哞羊咩的氣息,村莊的人們生老病死的氣息,并且,在這些熟悉的氣息里,一茬一茬繁衍生息。村中的古井頭上有一棵數(shù)人合抱的古大青樹(村里的老人們說,從村莊誕生之日起,就有了這口井和這井上的樹),早年的時候,常常有貓頭鷹夜里歇在這樹上。村中的人們說,這貓頭鷹夜里發(fā)出怪叫的時候,村莊里就會有什么事發(fā)生。許多年里,那只貓頭鷹的這種“預(yù)報”似乎大多總是應(yīng)驗,村莊的人們沒有人說得清這其中的緣由。這些年,古大青樹眼看著衰朽下去不少,幾枝大枝子都漸年枯朽脫落。細(xì)回想起來,我已許久沒有聽村莊的人們說起這古大青樹上的貓頭鷹了。

        蜜蜂

        我家老院子的西房里,原本住著我本家奶奶家,后來,奶奶家蓋到村莊西面的左家那邊去了,屋子的面板裝修全都拆了帶走,還有樓梯,還有堂屋上的那道月亮門,留下一間高高的空屋子在那里——因為空,這屋子樓上樓下看起來便特別地高曠。

        我的同伴阿喜他爹、同院下房里的老二叔在這樓上養(yǎng)了兩房蜜蜂,蜂筒是用空了的核桃木鋸的,一米來長,中空直徑約四十厘米,兩頭各用一片鋸成圓形的木板作蓋,木板周邊與蜂筒相接的地方用牛糞糊住封牢,一端的蓋板上通一個小孔作“門”,讓蜜蜂們從這孔里出入。

        蜜蜂每天要吃兩次飯,一次在上午十點左右,我奶奶把它叫作吃早飯,另一次在下午三點左右,奶奶把它叫作吃晌飯。每天,到了這兩個飯點,那兩房蜂就準(zhǔn)時地?zé)狒[起來,兩只蜂房的周圍,全都是密密飛舞的蜜蜂,嚶嗡之聲盈滿樓上以及整個院子,每次像這樣要持續(xù)半個小時之久。相比較起來,蜜蜂們下午的那次晌飯,嚶嗡之聲比上午那次要繁盛,持續(xù)的時間也要稍長一些。

        這兩房蜂是我奶奶的時鐘。每天上午蜜蜂吃早飯的時候,我奶奶往往已經(jīng)把早飯做好,飯鍋在灶旁偎著,菜鍋在灶上,下面撤了火,灶里柴火的余溫足夠維持菜的溫?zé)?。大鍋里的豬食已經(jīng)煮熟了,大灶里的柴火撤到灶外,用水潑熄,豬食舀在盆里晾涼。屋里屋外的地一早起來就已灑掃干凈。奶奶揭開靠在廈柱前面的木水糟的蓋板看看,若水糟里還有空,就提上水桶,穿過西房的過廳,穿過隔壁老師家的院子以及外面阿順叔家的院子去水井再提一兩桶水,把水槽灌滿。陽光布滿院子和屋子的臺坎。房后村路上,放早牛的人已陸續(xù)趕著?;貋砹?。我們在家里,等著母親和哥哥嫂子從地里干活回來。

        下午蜜蜂吃晌飯的時候,我奶奶開始慢慢準(zhǔn)備晚飯。主要是有需要長煮的東西的時候,比如要煮豆子,或是芋頭之類的,這時候就要煮上了,要不然趕不上晚飯菜。我哥哥每年兩季在地里犁地時,給他送晌飯一定要趕在蜜蜂吃晌飯之前。給我哥送了晌飯回來,剛好那兩房蜂在吃晌飯,那便剛剛好,若是等蜜蜂吃晌飯才去送,我哥他便餓不住。

        早前,老二叔在他家灶房后墻的檐下也養(yǎng)過一房蜂,我奶奶每次要聽蜜蜂是不是吃飯了,要估摸著時間專門跑出院子去房后看,有時候派我出去看。那一房蜂后來飛走了,這其中的原因,大約因為那灶房的后墻下便是路,往來的路人和牛羊?qū)λ鼈兌嘤写驍_,又因為灶房的墻原本不高,常有調(diào)皮孩子用石頭或是棍棒搗弄那屋檐下的蜂房,故而把一房蜂給氣走了,等發(fā)現(xiàn)到的時候,只剩下一只空蜂房在那墻上,被兩根插在墻洞里的木棒托舉著,任憑糊蜂房蓋板的牛糞在風(fēng)吹日曬里一點一點變灰變白,最后,完全地風(fēng)化剝落。

        而今,老二叔在院子西房的樓上養(yǎng)了這兩房蜂,我奶奶要“看”時間就便利得多了。慣常,一房新蜂的來路大多數(shù)是經(jīng)征得許可,從別人家的旺蜂那里隔一撮蜂回來養(yǎng),等到養(yǎng)旺了,可以再不斷地“分家”。因為隔一房蜂對原來的蜂房有較大的影響,嚴(yán)重的時候甚至?xí)颜糠鋷?,為此,除了關(guān)系親密的人家之外,一般人家是不會同意人來隔蜂的。也有極少數(shù)的情況,會有一群不知何來的蜜蜂來到家里,縈縈繞繞地留著不走了,這時候,主人家便順承天意,找一只蜂筒,將一房蜂留下來。老二叔的這兩房蜂,我后來已不記得是怎么養(yǎng)起來的了,只記得養(yǎng)了好幾年,給我奶奶當(dāng)了好幾年的時鐘。

        自然,我奶奶也以太陽作時鐘,太陽時鐘比蜜蜂時鐘刻度更準(zhǔn)確,上午的時候,奶奶以我家下廈的影子下移到面板上的位置為刻度,下午的時候則以西房屋檐的影子在院子里東移的位置為刻度。只是,太陽時鐘雖相對準(zhǔn)確,但遇到天陰下雨就沒法了,只有那兩房蜜蜂,每天到了那個時間就要準(zhǔn)點吃飯。一般情況下,蜜蜂在上午的時候都比較安靜,只有少數(shù)的蜂飛出去。“早飯”過后,稍歇一會兒,蜂就大量地飛出去了,我奶奶就指給我們看,說蜂吃過飯,出去勞動去了。

        這兩房蜂一年割兩次蜜。割蜜的時候,老二叔先是找一件舊衣服把自己的頭臉和脖子都包起來,只露出兩只眼睛,有時候手上再戴一副手套,將自己全副武裝上。之后,搬一盤梯子架到樓上,將事先在灶里引燃過的干牛糞用火鉗夾著帶上樓,分別放在兩房蜂箱外,然后趕緊下樓。蜂房里的蜜蜂被牛糞的煙子一熏,紛紛驚慌地從蓋板的洞孔里往外飛逃,整個樓上和院子里一片慌亂的嚶嗡之聲。

        大約半小時后,絕大多數(shù)的蜂都被熏走了,眼看著蜂房周圍漸漸安靜下來,老二叔拿一只搪瓷盆子再次上了樓,盆里放一把尖刀。老二叔先用刀尖把蜂箱的一邊蓋板割開,之后逐一割取蜂房里的蜂餅。從老二叔燃了牛糞上樓,到他二次上樓割蜜,我們在院子合適的角落或者屋子里躲著,又或是在院子?xùn)|面土堆上稍遠(yuǎn)處等待,一邊小心提防著被慌亂出逃的蜜蜂叮到,一邊遠(yuǎn)遠(yuǎn)地觀看那割蜜的整個過程。割蜜的日子是幸福的,我們等待著老二叔割一滿盆蜜,最后從那木梯上下來。

        終于,老二叔從樓上下來了。那割在盆子里的蜜,形狀依著蜂房里大約圓形的內(nèi)壁,成一片一片圓形的餅狀。多年來,這兩房蜂一直是一房較旺,一房較薄,較旺的那一房蜂,割下來的蜂餅流溢著黃亮的濃濃的蜜汁,而較薄的那一房蜂,蜂餅較小,且每片蜂餅上有蜜的部分大多只有一半,另一半則是枯的。這一盆子蜂蜜放到桌上,先要給下房奶奶、老二叔的母親,我奶奶,下院奶奶以及隔壁表嬸分別舀上一小碗最好的蜜,之后,再給院里院外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人掰一塊蜜汁飽濃的蜂餅,到最后,盆里剩得幾片蜜汁少的甚至是干枯的蜂餅,老二叔和他媳婦,我母親、我三姑他們坐在桌旁,撕那些蜂餅蘸著留在盆底的蜜汁吃。

        要說一說的是,老二叔每次割蜜的時候,總要留一片好的蜂餅在里面。若是把蜜全部割盡,蜜蜂們就會從此負(fù)氣離家。每次割蜜之后,傍晚之前,老二叔要重新用新鮮牛糞把蜂房的蓋板封上。蜜蜂們遠(yuǎn)遠(yuǎn)觀察著環(huán)境已慢慢恢復(fù),便一只一只陸續(xù)地飛回來了。也有一些膽小的蜜蜂飛得遠(yuǎn),會在兩三天之后才小心地再回到這個家。

        蝴蝶

        三月四月桃李花盛開的時候,村莊里到處嚶嗡熱鬧的都是蜜蜂。直到進(jìn)了五月,早種的南瓜開了花,才見蝴蝶們這里那里地繞著那些黃色的瓜花繁盛起來了。

        種早瓜是我奶奶每年春天里的一件大事。瓜種是去年所有收獲的南瓜籽里挑選最好的留下的,曬干曬透后收在一只頭上開口的葫蘆瓶里,口上用一截舊布包著的玉米骨頭塞緊,不讓蟲子們有接近的機(jī)會。種瓜的土要選最肥的地方,要想瓜種得好,有時候還要專門燒一堆草皮灰,燒草皮灰又去蟲,肥力又好。即便是不專門燒草皮灰,至少也要將一些灶灰、雞糞等與細(xì)土拌在一起,作為底肥,奶奶總說,施了雞糞的瓜特別面。

        瓜種三月里點下去,就在我家那塊一分多的早前的自留地里(葫蘆瓶里的瓜種更多的還留在后面,等著雨水下來種大春時,每塊玉米地里也都要間種一些)。這塊自留地,形狀成一把鐮刀狀,“刀把”一邊挨著村路,一溜籬笆沿路邊柵過去,以防牛羊。奶奶將瓜窩沿著籬下點過去,隔五六步一窩,好讓它們以后在籬上爬蔓。這時節(jié)雨水還離得遠(yuǎn),奶奶每一兩天就要從村中井里提了水去澆瓜窩。地邊的柵籬防了牛羊,卻防不得雞們跳過去,為此,奶奶常常派我去趕雞。這趕雞的事,難免百密一疏,哪天不小心讓雞啄了瓜秧子,奶奶在罵我一頓不上心之后,便又趕緊從葫蘆瓶里倒了瓜種去補(bǔ)種上。

        從兩片橢圓形的狀如豆瓣的嫩芽拱出土,到慢慢長成嫩葉,之后,看小小的瓜葉一片一片地生發(fā)出來,上面長滿亮白的扎手的細(xì)絨毛。清明前后,幾場細(xì)雨,看瓜秧一點一點伸長,一寸一寸爬上籬柵,終于,在某一片瓜葉的葉柄與瓜藤相接處,迸出了第一枚小小的帶著長柄的花蕾——人一天天看著這瓜的生長,在這整個的過程里,充滿了大地和村莊所特有的詩意。

        記得有一次在書上看到有人說南瓜花俗,說它土黃土黃的樣子,特別俗氣。說這話的人,她一定不曾真正地在土地上生活過,不懂得莊稼,不懂得土地,她不知道,在這大地上,沒有一種莊稼和菜蔬是長得丑的。黃色的南瓜花燦爛明媚,一朵一朵開在籬上,點亮了五月的村莊。一籬燦爛的南瓜花,引來各種各樣彩色鮮艷的蝴蝶,翩翩地繞著瓜花飛舞。

        早種的黃瓜這時候也陸續(xù)地開了花。黃瓜的花小而輕盈,花色偏于明黃,相較起來,南瓜花則偏于蛋黃。雨水一天天前來,花事漸趨繁盛。山地里種得早的玉米已挖過頭遍,而后種的則剛抽出了一支一支嫩綠的“筆管”。這大地上的一切,隨著雨水的到來,一天天葳蕤繁茂。在花開葉綠的村莊以及大地上,到處可見蝴蝶翩飛的身影。

        和這大地上許多自由飛舞的蟲鳥一樣,蝴蝶在村莊的大地上是如此地熟悉和常見,熟悉到在許多年里,我們竟從來不曾想過,那些蝴蝶,它們究竟是怎么來的。——蝴蝶媽媽生的唄,蝴蝶媽媽生下了小蝴蝶。我們不用想便這樣以為。是后來多年,在課本和老師那里,我們才終于知道,是,蝴蝶媽媽生了小蝴蝶是沒錯,但里面的過程是這樣的:蝴蝶媽媽生的是蝶卵,蝶卵孵化出來是毛毛蟲,毛毛蟲長大后,才變成了那些美麗斑斕的蝴蝶。那些蝴蝶的小時候——一條一條可怖的毛毛蟲,我們見了總是躲開,我們從不曾把它們與那些扇著美麗翅膀翩翩飛舞的蝴蝶聯(lián)想在一起。

        一如我們不知道毛毛蟲正是蝴蝶的童年那樣,對于這大地上的許多事物,我們一直不知道其中嬗變的真相。在遠(yuǎn)去的那些年月里,我們不知道小河以及村莊水塘里那些一片一片擺著尾巴的黑色小蝌蚪,它們就是青蛙的童年。夏天午后,我們看見蜻蜓像一架一架小飛機(jī)那樣,輕盈快樂地在水面上、在綠草間滑翔,我們不知道,蜻蜓的幼蟲在長成之前原來是那樣的灰褐暗淡。夏日炎炎,蟬鳴灌耳,我們不知道,那些響亮到聒噪的鳴唱對于一只蟬,竟只有短短的一季。朝菌不知晦朔,蟪姑不知春秋。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蟬,知春而不知有秋。而就是這只有一季的生命,它們的蟲卵有時卻要在地下蜇伏幾年,甚至幾十年,經(jīng)歷漫漫長夜的黑暗。待又一年炎夏,村中的古榕樹上蟬聲熾烈,那嘶嘶聲唱,原來早已不是去年的蟬聲。

        事實是,到了今天——乃至以后更遙遠(yuǎn)的歲月,在這大地上,仍然有許多事物是我們所不知曉的。我們雖知道了蝴蝶是毛毛蟲變來的,但我們卻不知道那個蛻變的過程里蝴蝶的幸福或是痛苦。我們雖知道了青蛙的前身就是蝌蚪,卻不知道在青蛙的記憶里,是不是會記得自己是蝌蚪時的模樣。我們不知道一只雌蟬留下的蟬卵,會在哪年哪月,重新幻化出又一次生命的鳴響。我們不知道一朵瓜花謝后,是在哪一個瞬間開始凝結(jié)出一個小瓜。我們不知道一粒玉米在黑暗的土里,是怎樣一點一點生發(fā)出一芽嫩綠的幼苗。我們不知道一粒比針尖還小的小米粒,這大地到底給了它怎樣的力量,我們看見它在陽光和雨水里一天一天生長,最后看著它結(jié)出一嘟嚕一嘟嚕的、數(shù)量多到人永遠(yuǎn)無法數(shù)清的新小米粒。一粒小米的生命和一片大地的力量,唯有讓人敬畏。

        是的,我們還不知道。村莊的人們,對這大地上的許多事物都還不知道。我奶奶一年一年地種瓜,她篤信,有種才有得摘。農(nóng)人們一年一年地種地,知道春天種下去,秋天才有得收獲。在孩子們的眼里,毛毛蟲和蝴蝶是分開的??吹匠靥晾锬且黄谏形舶偷尿蝌降臅r候,他們還不能聯(lián)想到夏夜的蛙鳴。這大地上的萬物,依著時序,依著天意,各安所在,各得其時。

        ——因為不知道,人們依然樸素地生活在這大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種,秋天收獲。種下的南瓜依時發(fā)出葉芽,開出黃花。蝴蝶和蜻蜓們依時飛舞在花朵和綠草之上。向日葵在夏天開花。燕子在春天回來。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村莊的大地上那些斑斕多彩的蝴蝶——那些生動鮮活的色彩,正是這大地溫暖的原色。

        夜精靈

        夏天晴朗的夜晚,村莊里到處飛滿了一閃一閃的螢火蟲。小學(xué)語文課本上那首兒歌“螢火蟲,掛燈籠,飛到東來飛到西,晚上飛到家門口,寶寶回家它來送”,恰好正是對村莊夏夜的寫照。

        除了住在莊房地而離得遠(yuǎn)的幾戶人家,村莊的孩子,晚飯后總要聚集在村中學(xué)校的操場上游戲。我們常玩的游戲有捉迷藏、猴子下山掰包谷、趕馬幫、種南瓜、綁綁腿等等。村中學(xué)校雖只是一間草屋,面前的操場卻是寬綽平整,地面是膠白的泥土,兩端豎有一對簡易的籃球架。我們的游戲總是以操場為中心,以周圍五十至兩百米為半徑,大大小小的孩子,有時候大家同玩一場游戲,有時候則分開成幾撥。晴朗的夏夜,往往是夜空里滿天繁星,頭頂上螢火蟲流光閃爍,操場上喊笑聲一片,紛紛攘攘。直至,一家一家大人們喊自家孩子歸家的叫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游戲才漸漸散場,孩子們才各自在螢光的陪伴下一一歸去。

        鄉(xiāng)野大地,每一種生命在其間總有著各自不同的舞臺。螢火蟲,這夏夜的精靈,我曾在白天時細(xì)看過它,那是一只在夜晚被捉到的螢火蟲,它的樣子實在是其貌不揚,全身呈淺淺的土灰色,一對橢圓形的短翅下面,墜著一個鼓鼓的肚腹,這肚腹的后半部分,據(jù)說便是它夜晚發(fā)光的所在。而造物的圣意是這樣的巧妙,就是這樣一只只看上去灰撲撲的小蟲子,到了夜晚卻是光華閃耀,為村莊和大地點亮萬盞閃亮的螢光,與夜空中漫天清澈的星光遙相呼應(yīng)。

        “糞蟲至穢變?yōu)橄s,而飲露于秋風(fēng);腐草無光化為螢,而耀采于夏月?!倍嗄曛?,我在書上讀到這樣的句子。拋開書上本要表達(dá)的哲理,我首先的反應(yīng)卻是驚訝:呀呀,原來是這樣的呀!在村莊的大地上,百草和莊稼在陽光和雨水里一年一年地生長,莊稼一季一季地收獲,野草一年一年地枯萎,那些莊稼收獲后的秸稈以及野草——那些重歸于泥土的腐殖,原來竟是夏夜里美麗螢光的來處。而那些夏日熾烈于林稍的蟬鳴,原來竟起自于污濁之糞穢。我不知道這里的作者是否對兩種生命的來處經(jīng)過了確切的考證,而我能夠確定的是:這大地上的所有生命,它們最初一定都來自于大地。

        大地孕育出萬物。田野上生長出莊稼。腐草里生起螢火。季節(jié)里雨水依序前來。包谷出了天花,稻子結(jié)了稻穗,紅薯在泥土里一天天長大。夏天悄然走到了尾聲。而后,秋天來了。

        村莊每年大季的收獲總是在中秋前后。包谷收回家來,每只包谷在撕殼的時候,尾部留兩三片最里層的柔軟殼頁,憑著這兩三片殼頁,包谷被綁成一組一組地掛到樓上以及屋檐下的晾桿上。而稻谷則多數(shù)要在場壩上曬干后再收到樓上。這時候,學(xué)校的操場就變成了曬谷場。為了防沙石,在稻谷收獲的前面,人們要將操場的地面用鮮牛糞兌上水均勻地抿上一層。這是農(nóng)人的智慧,那牛糞本是臟物,而像這樣抿在地上曬干后,卻變成了干凈的淡淡草綠色,孩子們可以在上面打滾而身不沾塵。人們從田里把稻谷打回來,直接攤曬到上面。

        曬稻谷的時日要依著太陽。若是連日晴好,三四天就能曬干,多一點則要五六天。曬稻谷的日子是美好的。一面寬綽平整的大操場,淡淡草綠的干凈的牛糞地上,攤曬著金色的稻谷,大人們忙著地里的活,白天就讓老人或孩子看守稻谷,看守之責(zé)一是趕雞和前來啄谷的鳥雀,二要拿一把耙子,隔一會兒就將稻子翻一回。

        天黑以后,為防露水,稻谷要收攏成堆,在上面蓋上塑料布和舊麻袋。曬稻谷的日子,為了省去來回搬運的麻煩,母親晚上便抱一床席子、一塊薄被來這場壩上守夜,而我總是跟母親一起。母親把席子鋪在谷堆旁的牛糞地上,枕頭是兩件舊衣服,又或是一塊舊毯子。我們睡在上面,秋月清朗,清輝如瀉,空氣里彌漫著稻谷的清香,以及隱約的干牛糞的氣息。那些夏夜的螢火蟲這時候已然消遁了,月下的夜風(fēng)里,布滿蟋蟀的鳴唱。

        細(xì)想起來,這全身黑亮的蟲子亦是屬于夜晚的。在白天的時候,似乎總不大聽到它的鳴唱,偶爾有之,也是單只獨鳴。而到了夜晚,這蟋蟀的鳴唱才繁盛起來。在整個操場的四面,到處都是它們的“唧唧”之聲,月光如水,蛐鳴如織,夜,在看不見的露水里漸深漸涼。

        我后來讀到書,才知道原來蟬和蟋蟀都是雄的才會鳴叫,且鳴叫的目的是為了求偶?!对娊?jīng)·豳風(fēng)·七月》里有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逼咴聼胂?,蟋蟀活躍在田野草叢間。八月雨水密布,它跑到屋籬旁。九月,秋風(fēng)從遠(yuǎn)方一天天趕來,它進(jìn)了屋門。十月夜露寒涼,蟋蟀爬到了床下。谷堆,月色,牛糞地。四面密集的蛐鳴,像是一曲從夏至秋的長樂,就要在秋夜最后的高潮里,漸近尾聲。

        秋漸行漸深,大地上的莊稼一一收盡,翻耕過的土地里播上了秋作,大多是豌豆和小麥。晾曬在場壩上的稻谷已全部收到樓上,裝進(jìn)囤里。新飯已經(jīng)嘗過。學(xué)校寬綽的操場重新變回孩子們的游戲場。抿在地上的那一層牛糞被一點一點地踏掉,繼而,終于又回復(fù)成一片膠白的泥土。深露里的村莊和大地,無聲地孕育著下一茬的生命以及生長,孕育著又一年的螢火,以及蟬聲。

        一彎新月從操場東面的屋頂慢慢爬上中空。又一夜的游戲在各家大人們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喚歸聲中散場??旖议T時,分不清從哪道墻縫里傳出的一聲幽幽的“唧唧”聲,想是這一季最后的蛐鳴了。

        村道上的西西弗斯

        清晨八九點鐘的村道上,放早牛的人們剛把牛羊趕過去不久,牛們憋了一夜后拉下的一大團(tuán)一大團(tuán)的糞便還在地上緩緩地冒著熱氣。這時候,一身黑亮鎧甲的“鐵甲武士”屎殼郎便聞“糞”趕來了。

        新鮮熱乎的牛糞,它的濕度和軟硬度都最適合于摶成糞球。一只屎殼郎歡快地扎進(jìn)熱乎乎的牛糞堆,開始了它一天最重要的勞作。假若,你曾觀察過屎殼郎的勞作,你會發(fā)現(xiàn),屎殼郎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幾乎有著一種莊嚴(yán)感。在屎殼郎摶捏糞球的過程中,一只糞球從小到大,其形狀都一直認(rèn)真地保持著圓形而沒有任何的馬虎。從豆籽大,到橄欖大,最大的糞球,可以滾到像乒乓球那樣大。在不受到外力干擾的情況下,一只屎殼郎滾好一只乒乓球大小的糞球,大約需要半個小時到四十分鐘的時間。待細(xì)細(xì)將糞球滾好,屎殼郎便會奮力地推著數(shù)倍于自己身體的糞球前行——它要把這糞球、它的食糧推回它的家里去。這小小的蟲子,上天給予它的智慧讓它懂得,唯有滾成球,它才有可能將數(shù)倍于自己身體的糞球搬回家。

        在泥土的村路上推著糞球前行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每遇到一個小石子,或是一根小木棍的阻攔,對于屎殼郎來說都不啻是一座山,它都要費極大的力氣才能將糞球推過去。在這樣的“爬山過坎”當(dāng)中,弄不好常有糞球被顛散的危險。若遇糞球被顛散,屎殼郎便要從頭費一番努力,將散開的糞重新滾成球。若是實在不行,它便重新返回牛糞堆,再從頭滾一只新的糞球,然后又一次奮力推著,踏上返家的路。

        而更難的則是遇上上坡和下坡。

        屎殼郎推著糞球上坡時,其狀恰若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它的頭和肩努力地抵著巨大的糞球,手腳拼力地向后蹬著地面,一步一步,艱難而執(zhí)著地向上。這黑甲武士,它推著糞球上坡的努力,沉默而堅韌。在整個上坡的過程中,屎殼郎都不能有絲毫的松懈,一旦稍有松懈,糞球就會壓過它的身體,順著來路滾回去。

        下坡同樣艱辛。糞球自身的重量以及圓形使得糞球止不住要沿著坡面骨碌碌往下滾,屎殼郎很難掌控得住這巨大糞球的加速滾動,多數(shù)時候,它只能任其下滾,然后趕去追,最后,在糞球停下來的地方,重新推起糞球往前走。這當(dāng)中,有兩個很大的變數(shù)。一個變數(shù)是糞球沿坡滾下去后,顛散了架,并且,這糞球不是滾到最后才忽然散成一攤,而是一路上一點點散架,這樣一來,屎殼郎要重新把這只糞球滾起來已不可能了。另一個變數(shù)是糞球在沿坡下滾的過程中,因為慣性力太大,或是因為途中遇上什么障礙物而被彈到別的方向去,這兩種情況都會使糞球沖出路面,而糞球一旦沖出路面,大體便已回天無力了,極大的可能是糞球已經(jīng)顛散,而就算是有幸沒有顛散,不管這糞球是滾進(jìn)草叢,或是沙石間,或是落葉間,屎殼郎都沒有可能再把這只糞球重新推出來。而這沉默的武士,它永遠(yuǎn)不知道氣餒是怎么回事,只要糞球還沒有最后推回到它的家里,它便會一次一次地放下失敗,重新返回到牛糞堆旁,從頭再滾一只新的牛糞球,再奮力地推回家去。

        清晨的陽光柔和地照著村路,鳥兒們在樹林間歡快地啁啾。雞們在樹下及田野間自由地覓食。大清早地一般沒有外人來家里,看家護(hù)院的狗們暫時沒有事,出來在村路上遛達(dá)閑逛。圈里的豬們偶爾也會被放出來曬曬太陽,睡了一晚上,走在有著暖暖陽光的村路上,它們會把積攢了一夜的糞便一路留下。當(dāng)然,村路上還有人。人們從家里出發(fā),去向各家的地里或是山上,他們或是身上背著籃子,或是肩上荷著鋤頭,又或是腰上掛著繩子,別著鐮刀或是砍刀。在路上滾牛糞的屎殼郎會小心地聽著身旁的動靜,每當(dāng)身邊有腳步經(jīng)過時,它便機(jī)警地停下勞作,分辨這經(jīng)過的腳步會不會對自己造成危險,并且機(jī)警地做好避讓的準(zhǔn)備,一直待那腳步過去了,確定安全了,它才又重新開始它的勞作。

        慣常,人們是不會故意踩屎殼郎的,看到滾牛糞的屎殼郎,人們都會讓開腳步,讓它繼續(xù)捏滾它的糞球。而牲畜們的腳步卻不長眼睛,尤其是牛馬驢等大牲畜,屎殼郎若是避讓不及,常常會在這些大牲畜的蹄下瞬間斃命。還有豬的蹄子,屎殼郎也要特別小心。村人們形容一個人腳力尖硬,常說“跟豬蹄似地”。平日里進(jìn)圈喂豬時,腳上若不小心被豬蹄踩到,輕則一面青紫,重則痛跛數(shù)日。小小的屎殼郎若是被豬蹄踩到,自然沒有生還的可能。和別的蟲子們一樣,那些不幸斃命于村道上的屎殼郎,會被聞訊趕來的螞蟻們奮力抬回家去,最后變成螞蟻們的食糧。

        調(diào)皮的孩子們有時候喜歡惡作劇??词簹だ稍诼飞吓Φ啬鬂L糞球,故意用一根小棒把它滾好的糞球戳散。這時候,屎殼郎先是小心避讓,低眉斂眼,屏息凝聲,一直到糞球被完全戳散,那揮舞的小棒暫時停止了動作,它便又重新整裝上陣,再滾新的糞球。惡作劇的孩子們在旁邊看著,等它一點一點滾好新的糞球,再一次把新的糞球戳散。

        有時候,孩子們會用小棒把屎殼郎滾好的糞球趕到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屎殼郎伏頭看著,一路追蹤它的糞球的去向,待旁邊的人不再動作,它便奮力地向著它的糞球趕去,當(dāng)中,不管可惡的孩子故意把它的糞球推滾開多少次,屎殼郎都不放棄,一路緊追不舍。待終于追到糞球,便努力地推著往家的方向前行——任何時候,屎殼郎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的方向。

        村路上多的是糞便,牛糞馬糞,驢糞豬糞,狗糞羊糞,甚至還有無德的人夜里拉在路上的大糞。村人們有一句話叫馬糞蛋子外面光,那馬糞外表看著光滑,一掰開里面卻很粗糙,不利于捏成團(tuán),驢糞騾糞也都是這類質(zhì)地。羊糞蛋小而硬。豬糞人糞太黏,屎殼郎獨鐘愛牛糞。清晨,放早牛的人們把牛趕過去之后,村路上就出現(xiàn)了許多辛勤勞作的屎殼郎,一身黑亮甲衣的它們,圍著一堆堆熱乎乎的牛糞,努力地將這“甘美”的食糧一點點摶成球。

        夏秋之際雨水多。遇上雨水天,牛糞落到地上,一會兒便被雨水淋稀了,沒有辦法滾成球。而即使是勉強(qiáng)著滾成球,在有雨水的路面上也沒有辦法推著前行。屎殼郎有自己的智慧,在雨下來之前,它們已經(jīng)把“糧食”儲備好。并且,屎殼郎不僅儲備雨天的食糧,它們還會為自己的孩子儲備好食糧。書上說,屎殼郎總是把卵產(chǎn)在糞球里,這樣,幼蟲在暖暖的糞球里出生后,睜開眼睛就有得吃了。

        二、生長篇

        菜地

        夏栽椒茄,冬栽菜蒜。村莊的每戶人家,都會就著自家地旁的某處水源,開有一塊自己的菜地,依著節(jié)令,在上面種著各樣品種的蔬菜。

        我家的菜地在離家約有一里半的一處水塘旁,一共有七八戶人家。一籠包括竹子在內(nèi)的各種樹木混雜的綠陰從上方半圍著一面兩格屋子大的塘子,一眼泉在塘子?xùn)|北角最大的那棵香葉樹下,淺淺的泉池里蓄著一汪夠打三桶量的清水,水滿溢后則流向塘里。塘堤下腳有出水洞,可開可閉,多數(shù)時候,從泉池流出的水沒有在塘里蓄起來,而是從水洞里流出去,塘子口外以及往下的菜地引著這水,各家再在地旁挖一方小塘蓄上,澆菜的時候,不用上到塘內(nèi)的泉池里來提水。繞著綠樹和塘子,菜地分布在四面,我家的菜地在塘子上頭,澆菜的時候,從泉池里提了水,要走約十五步的上坡路,從綠樹間的“之”字小路費力地把水提上去。

        傍晚放學(xué)回家,母親常常派我去澆菜。開始的時候,只能提動半桶水,就這樣,每回把水提上去之后,歇下桶還要喘半天氣。后來慢慢地,手勁一天天練出來,能提到三分之二桶了。每次多提一點,我就可以少提兩次,可以早一點澆完地回家。

        我家的菜地約有半間屋子大,多數(shù)時候切成大體相等的長方形的四墑,墑寬以澆菜的時候不用踩進(jìn)墑面為準(zhǔn),最邊上剩一小塊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菜地里夏天種辣椒和茄子,往往是三墑辣椒,一墑茄子。我曾看到有人在書里寫制作風(fēng)干茄子,村莊的人們卻不會這一路,茄子只供鮮吃,辣椒則除了鮮吃,還要曬辣椒干,以供一年的用度,故而辣椒總要種得多些。邊上的三角形里撒一塘芫荽,三角形的兩條外邊上種兩行韭菜。有時在辣椒或茄子的墑頭上割出一米見方,種一塘姜。

        各樣秧子都是自家用上一年留下的種子秧的,有時在菜地的一角,有時也在家里的牛圈房后圍一火塘大的地,籬笆頭上再蓋一些樹枝。各樣籽兒分塊撒下去,早晚灑水,約十天出苗,三十至三十五天,長到一拃來高,可以移栽了。移栽后,辣椒一月左右開始見花,約五十天時,就能吃上小嫩椒了,真的是嫩,吃到嘴里還不怎么有辣味,就是個鮮。茄子要稍遲一些。辣椒開白色的花,茄子開紫色的花,一路開花,一路結(jié)實。辣椒初熟時節(jié),山上的菌子也開始出了,洗一盆鮮鮮的菌子,切一把嫩嫩的青椒,青椒炒菌,放一點蒜片和花椒,滋味鮮美無比。

        母親喜歡做火燒茄子涼拌。將茄子和青椒一起在炭火上燒熟,茄子撕去焦皮,茄肉撕成細(xì)條,青椒同樣撕成細(xì)絲,放入鹽、醬油、蒜末、芫荽、花椒,倒進(jìn)泡好的木瓜水拌勻,有時候采一把嫩薄荷與茄子同拌。火燒茄子涼拌鮮辣爽口,每次總是供不應(yīng)求。偶爾,做一回荷包茄子,調(diào)一碗雞蛋面糊,將茄子切片,在面糊里打個滾后入油鍋炸。炸出來的荷包茄子,又香又糯。

        印象里,吃韭菜的場合少一些,只偶爾地拿來素炒一回。夏天的雨水里,兩行韭菜長得一片蔥綠,一久,密密的綠葉間,抽出了一支一支的白花來。

        深秋,包谷收獲的前后,辣椒大量地紅了,我奶奶把紅辣椒摘回去,用一根大針穿上線,從柄上把辣椒縫成串,掛在屋檐下。其間,奶奶要選一部分最好的辣椒單獨掛一小串,留作明年的種子。冬臘月時,這些辣椒干大部分要摘下來打成面,做豆醬,腌豆腐,腌菜里面也要撒一些。最后留下一兩串干椒,以備平日炒菜時偶爾用到。

        那一塘姜也挖回來了。挖回來,放在屋角陰涼的地方,做豆醬、腌豆腐都要放姜絲。殺了年豬要做腌生,就是把一些帶肉的骨頭剁成小塊,拌上鹽、辣椒面、姜絲等各樣佐料,密封腌制,以備春夏菜荒時節(jié)拿來應(yīng)度。腌生里的鹽總是放得特別咸,一來使腌生不容易變壞,二來吃的時候好下飯。

        每一季,各家菜地里所種的菜品都差不多,只有數(shù)量稍多與少、種得肥嫩與瘦寡的區(qū)別。除了各家菜地里的菜,塘埂子上以及周圍還生有許多茴香。茴香是多年生草本,長在那里,一年一年地從原根上發(fā)出嫩芽,一年一年地開花結(jié)籽。春夏時節(jié)沒菜的時候,我奶奶掰兩個干豆豉粑粑,在鍋里用油炒后,加水成湯,湯漲,煮進(jìn)切好的嫩茴香,做成一鍋茴香豆豉湯。深秋,茴香籽熟,奶奶也要采許多回來,曬干,舂成面,豆醬、腌豆腐、腌菜、腌生等各樣咸菜里面都要放一些。塘子?xùn)|南角兩丈開外有一棵花椒,每年總是結(jié)得特別好,奶奶也要采一些曬干,一部分打成面,拌在各樣咸菜里。

        冬春栽菜和蒜。先栽的菜是青菜和白菜,各有兩三個品種,青菜有高腳菜,齒邊菜,卷葉菜,白菜有敞葉的,有包芯的。經(jīng)霜的敞葉白菜,葉面上泛起淺淺的粉白,而各樣青菜卻愈加地碧綠。大量的菜一時吃不完,有兩種儲存的途徑。一種是將整棵的菜洗凈焯水后,掛在線上曬干,做成菜干,又叫干板菜,到菜荒時節(jié),用溫水泡醒后煮在湯里。敞葉白菜最適合做干板菜。另一種是做成腌菜,腌熟后,留一小部分現(xiàn)吃,更多的則倒出來曬干,稱為干腌菜,日后煮在湯里。做腌菜以高腳青菜最宜。

        青蒜每家種一小墑。家里有豆腐時用蒜苗炒豆腐,殺年豬的時候,做一碗青蒜炒肉,最受歡迎。

        正月中,各樣青、白菜慢慢收完,把地一翻,緊接著栽下萵筍和雞萵菜。雞萵菜,外面人叫作生菜,有紫色和綠色兩種,村莊的人們栽的都是紫色的雞萵菜。雞萵菜長得快,栽下去,一月左右就可以擇吃了。若是家里種了蠶豆,這時候正好吃青豆米,雞萵菜豆米湯,一鍋子清新嫩綠。

        清明時節(jié),萵筍出地,青蠶豆米還有著最后的尾子,將萵筍削了切丁,與豆米同燜,是上墳時的特色菜。

        一片蔥綠的菜地,是一戶人家日子的表情。菜地都荒蕪了,可想而知一戶人家的日子過到了怎樣的荒境。塘埂子下隔著一丘田,下面是一個“馬蹄窩”,里面原來是同伴小貴家的菜地,一向由他母親侍弄著?!榜R蹄窩”頭上有一棵桃樹,桃子結(jié)得好,少年時淘氣,為了摘這樹上的桃子吃,一群孩子沒少挨小貴母親的罵。前兩年,小貴的母親去世了,之后,小貴出門去打工,兩三年沒有回來。那一片“馬蹄窩”的菜地里,長滿了荒荒的野草。

        瓜豆

        清明前后,種瓜點豆。

        種子都是去年秋收時節(jié)就精挑細(xì)選備下的,各各藏在葫蘆里,或是裝在竹囤里,或掛在墻上,或放在柜中,做到嚴(yán)密防鼠,防潮,防蟲。

        瓜種地邊,豆點地里。南瓜蔓長,種在地邊,瓜蔓才伸展得開。早前我們家的自留地,挨著村路的一面柵了刺籬笆,以防豬雞牛羊。奶奶把南瓜點在籬笆下,每隔三五步一窩,一窩點二至三顆瓜種。瓜蔓長出來,爬在籬笆上,開花的時候,一籬笆都是黃色燦爛的花兒。有爬過了籬笆的瓜藤,奶奶把它又扶回到籬笆上,籬內(nèi)和籬上同時結(jié)了瓜,奶奶一定要先把籬上的瓜摘來吃,就怕被路人隨手摘了去。

        自留地大約只有兩三分,成一把鐮刀形,窄窄的“把子”挨路,“刀背”挨箐,鐮刀彎內(nèi)是半方干塘子,聽說早前集體時候,這塘子里曾養(yǎng)著魚,一池子波光瀲艷。包產(chǎn)到戶時,塘子里已經(jīng)沒有水了,變成了一方干塘子,干塘子一分兩半,抱在我家自留地的鐮刀彎里的半邊分給了我們家,另外半邊分給了另一戶人家。干塘子里種包谷,塘子邊上靠鐮刀彎和鐮刀把的兩面,奶奶也要種上瓜,瓜藤順著塘邊爬上來,綠色的葉子和黃色的花在斜斜的塘堤上爬成一面寬寬的花墻。

        黃瓜蔓喜歡爬高,但凡籬笆,果樹,包谷,逮到什么就牽著往上爬。爬高的黃瓜結(jié)出來上相,一個一個修長地往下長,青青綠綠地,刺棱棱地,瓜長到半拳大,頭上還頂著黃花兒。都說植物長著眼睛,不信你去看包谷地里的黃瓜,在近旁的包谷當(dāng)中,黃瓜蔓總是揀著最壯實的那株往上爬。

        村莊的人們,籬邊地頭種一些黃瓜,就跟桃李果木一樣,當(dāng)個零嘴。到地里割草摘豆,見掛了黃瓜了,隨手摘一個下來,摘了花抹抹刺就吃。偶爾地,摘兩個用火燒青椒拌個涼菜。多年以后,我無意間在光明的農(nóng)家樂吃到一道菜,叫老黃瓜燉羊肉,在地里養(yǎng)到了黃褐色、全身布滿裂紋的像小豬一樣大的老黃瓜,削皮去瓤后,切坨燉在羊肉里,羊肉全無膻味,肉湯清爽不膩,燉的黃瓜坨入口,一嘴軟糯。

        絲瓜種上三兩窩。我后來在外面,才知道外面人把嫩絲瓜炒來當(dāng)菜的。村莊里種的絲瓜從來沒有過這使命,爬在籬上、桃李樹上甚至豬圈上的絲瓜,夏天里開滿明媚的黃花,花色比黃瓜花略深,比南瓜花略淺,結(jié)出的一個一個青綠的絲瓜,吊的吊睡的睡。瓜自顧結(jié)著,沒有調(diào)皮孩子來打擾它們。一直到深秋,各樣莊稼都收進(jìn)家了,主人家這才注意到了那吊在籬下或是睡在圈頂?shù)囊讶粷u漸褪去綠色的絲瓜,于是摘幾個回來,曬在廈臺上,等曬干了,剝?nèi)テぃ冻鲎?,作一年用的洗碗擦?/p>

        冬瓜重肥。母親在每年的正、二月間常常要燒一些草皮灰,種大板薯、種瓜時與灶灰、雞糞等拌在一起作墊窩肥。通常,種一窩南瓜只用墊半瓢肥,種一窩冬瓜則要墊三瓢肥,自然,挖的塘子也要大得多。一窩南瓜,大大小小結(jié)五六個,七八個,一窩冬瓜最多結(jié)三四個,最后長好的,或許也就一個兩個,一個有三個月的小豬那樣大,煮在肉里夠待六桌席,若是切絲拌涼菜,夠待半場客。

        收獲的老南瓜在屋檐下堆成一座小山。這些南瓜,棱溝分明、看上去會比較甜面的,挑了留著秋冬里吃??瓷先ァ跋嗝财狡健钡墓希话愣疾惶?,奶奶將它們削皮去瓤,切片曬干后仔細(xì)收存,到菜荒時節(jié),將干瓜片泡醒后,用油燜炒。曬干過的瓜片,沒有了面與不面的差別,燜炒出來,滋味都差不多。最后剩下一些“歪瓜劣棗”,切了煮在豬食里喂豬。每一個南瓜破開,奶奶都要把瓜籽掏出洗凈,曬干收存。冬春閑時,或是家里來客人時,炒一碗瓜子出來,一邊嗑瓜子,一邊閑聊。

        輪到說說豆子。

        豆子是一個繁榮昌盛的家族,旗下種類繁多。慣常,人們說到瓜瓜豆豆,指的都是各種四季豆。四季豆少有單獨種的,多數(shù)間種在包谷地里,一行包谷,一行豆子。一般的四季豆爬短蔓,恰好以包谷為桿,爬蔓開花,抻藤結(jié)實。

        四季豆里面有一種叫四十天豆的,與包谷一同種下去,薅二遍包谷的時候,就能吃上青豆了?;蛟S是因為這時候身邊的包谷還矮小不足以爬蔓,四十天豆只有很短的蔓,自己抻著。因為結(jié)實早,到包谷掛紅纓時,四十天豆就結(jié)落了,豆棵子拔回來,把上面之前摘剩下的零星豆子再摘一摘,豆桿豆葉拿去喂牛。

        筷子豆,形如其名,每結(jié)成雙,修長優(yōu)雅,恰若一雙一雙的筷子。筷子豆的花淺紫紅色,豆殼深紫紅色,籽實小,但豆殼面糯,一般掰成段油燜。這豆子耐時,性子慢,從包谷出天花時候開始開花,一路開花一路結(jié)實,直到包谷收獲,仍有一朵一朵如蝶的零星紫花開在藤上。

        腰子豆形若人腎,俗呼“腰子”,故而得名。豆籽一身純白,豆殼質(zhì)硬不能吃。干腰子豆煮臘豬腳,是彝家人待客的一道臉面菜。大多數(shù)四季豆,豆殼上都有花紋,腰子豆的豆殼上沒有,青的時候素綠,深熟待收的時候淺黃。

        蕓昌豆,又叫鵪鶉豆,豆籽近于圓形,布滿鵪鶉蛋般的花紋,鮮豆籽豆皮為淺粉色,曬干后則成為紅色。煮蕓昌豆待客,一定記得在邊上放一把匙子。用筷子搛蕓昌豆,三下兩下搛不起來,客人該不好意思了。

        四季豆青吃時節(jié),一時吃不了那么多,奶奶就把青豆撕筋后掰段曬干,妥善收存。干青豆吃的時候,可以泡醒后油燜,也可以先烀后回鍋加油鹽。奶奶之所以每年曬許多干青豆,是因為干青豆帶著豆殼,比只收干豆籽的量大,可以填充更多的日子。

        與別的豆子都不一樣,荷包豆是多年生的豆子。我母親在牛圈房下面種了兩架,一架爬在一棵梅子樹上,夏秋時候,豆蔓把梅子樹全都蓋住。邊上隔幾步還有一架,母親專門砍來樹枝給它搭的架子。有一回,母親給我?guī)硪话砂?,我泡了剝豆米煮湯,煮出來湯色乳白,湯味鮮香。我因說了一句荷包豆的豆米湯特別香,自那之后,母親總是把兩架荷包豆一年一年的收獲全都帶來給我,鮮的時候帶一些,等收了干豆再帶一些。鮮荷包豆籽,豆皮淺綠色,幾乎看不出花紋,曬干后的豆籽則變成紅色,上面顯出了白色的花紋。

        我大媽家有一塊地,地名就叫金豆地。金豆籽近于綠豆,比綠豆小,長橢圓形,鮮豆籽淺綠,干豆籽淺黃。金豆耐貧瘠,產(chǎn)量高,煮出來還特別漲。村莊里的薄田瘦地常常拿來種金豆。有人家的孩子亂丟亂長大的,村莊的人們就說:跟金豆似的。

        根菜

        我母親每年總要種上一片芋頭。

        種芋頭需要沙土地,且又不能糟水。我家的芋頭種在村莊下面三里遠(yuǎn)的地方——在我那時的心里,那已經(jīng)是很遠(yuǎn)的路程了。去地里的路一路都是下坡,陡而彎曲。在那里,有一壩二十來丘、大約十畝的山田,上半部分是我二姑家的,下半部分是我家的。在山田下腳靠東南,有一片緩斜的沙土地,大半部分用來種包谷,地腳靠西南的一小塊土最厚,大約兩三分,母親在那里種上芋頭。記得那時,每季種芋頭前,母親總要背兩三籃子灶灰撒在這地里,當(dāng)然,糞肥也要背上幾背。

        芋頭真是清美的作物。芋頭葉子給人的感覺,若窈窕清婉的女子。近于心形的芋頭葉子,初時為淺綠和翠綠,待長成則變成碧綠。夏天雨后的芋葉上,常常會積了圓而晶亮的雨珠,有風(fēng)時,那雨珠子就在芋葉上一搖一顫地來回滾,像一群調(diào)皮的孩子。

        我如今生活的小城漾濞,夏天的清晨,菜市里常有賣芋花的,淡淡紫紅的莖,頭上頂個淡黃色的花苞,有提籃的大媽買一把芋花,長長地橫放在籃子口上。我一直不知道芋花要怎么吃,似乎聽得是煮在湯里的。記得有一回在報上讀到一篇文章,題為“芋花生吃也不麻”,那文章里面介紹到的吃法,事實上不能算是生吃,而是經(jīng)過了巧手腌制的。腌制的具體法子文章里面作了詳細(xì)的介紹,只是我后來已忘記了。

        我所奇怪的是,母親那時一年一年種著芋頭,而我卻竟不記得芋頭有花,村莊的人們似也沒聽說有吃芋花的。留給我印象深刻的,除了夏天雨后的芋葉,更多的是芋頭的清糯滋味。大約是中秋前后吧,芋頭可以挖了。我奶奶中飯后喝過午茶,背一個背兜,拿一把條鋤,去村莊下面的芋頭地里挖芋頭。到下半晌,挖得半背兜芋頭回來。稍歇一口氣,奶奶將芋頭抓出半盆子,洗去泥,在鍋里煮上。大約半個時辰,芋頭煮了,奶奶把芋頭重新倒回盆里,稍晾之后,開始剝芋頭。跟奶奶一起剝芋頭是我最愛做的事,大的芋頭奶奶要留著做菜,小的“芋孩兒”便歸我吃,為此,我每次總是要先揀著那些“芋孩兒”剝,再后才幫著奶奶剝大的芋頭。

        奶奶做的芋頭菜,慣常有兩種。一種是腌菜炒芋頭。整個秋冬季里,家里總要常常地吃這道菜,我們也總是吃不厭。尤其是冬臘月殺年豬,腌菜炒芋頭是一定要上桌的一碗菜,端上桌來,男女老少都愛吃。再一種是芋頭青菜湯,秋冬時候,菜地里的青菜正肥嫩,將芋頭切片,與青菜同煮,湯里面便帶上了芋頭的乳白和滑糯。

        紅薯對土質(zhì)的要求則隨意一些。我不太記得母親是怎么儲存芋頭、紅薯這些塊莖種子的了,只記得母親將紅薯種子切成斜塊,每塊上帶著一兩個芽子,切開的斜面上抹上灶灰(芋頭似乎也是這樣的)。我又記得種紅薯還可以插秧子,只是,頭年的紅薯秧子不容易在地里一直留存到第二年,因而更多時候,似乎還是種塊莖多一些。

        紅薯有黃的和白的,黃的葉子近似心形,白的葉子多為劍形,細(xì)分時白的單稱為白薯,而一般情況下則黃、白都統(tǒng)稱為紅薯。紅薯不挑土不挑肥,隨意種植便可生長,若是種在土肥稍好的地上,便能給人以豐碩的回報。我小學(xué)畢業(yè)到縣城上初一那年,學(xué)校近旁有一條河,河的兩岸,河水沖積出的沙土地里旮旮旯旯到處種著紅薯,這些河石間的紅薯地,大的不過兩三分,小的小到一屁股那樣大。因為土質(zhì)肥沃,紅薯藤長得特別茂密,肥壯的葉片因為深綠而顯出墨色。沙地里土質(zhì)疏松,當(dāng)?shù)氐霓r(nóng)人在收獲紅薯的時候,不用像我老家的人們那樣用條鋤挖,而是用鐵耙子一撈,一窩子大大小小的紅薯就撈出來了,常常是看著小小的一塊地,卻能挖出幾籃子的紅薯背回家。

        我奶奶那時候年老了,一嘴里只剩下一顆獨牙,她喜歡用清水煮紅薯,煮到糯,而我們小孩子卻喜歡將紅薯捂在灶灰里燜,待燜熟刨出來,外皮上帶一層焦脆的煳鍋巴。那些紅薯,既是食糧,也是美味的零食。殺年豬的時候,將紅薯切成塊做粉蒸底,一碗一碗蒸出來,紅薯甜糯,排骨濃香。

        紅薯的生長力特別強(qiáng)。頭年種過紅薯的地里,二年還會長出許多紅薯藤來,秋末,藤蔓漸枯,這時,沿著藤蔓去尋挖一番,又能挖得半兜紅薯。甚至,到第三年,第四年,在這地里,也還有零星的紅薯藤生發(fā)出來。村莊里放牛的孩子,熬不過山坡上的漫長時光,常常成群結(jié)隊去尋找附近的舊紅薯地,用幾支棍子尋挖出一塊半塊的紅薯來,燒起火來烤了吃。只是,舊紅薯地里長出的紅薯,常常有許多的蟲眼,吃起來有著稍稍的苦澀味。

        我母親還種了紫薯,村莊的人們又稱為腳板薯。種紫薯要挖半米見方的塘子,在里面墊上燒過的草皮灰、發(fā)酵過的雞糞等肥土。紫薯的種子亦如紅薯種子那樣,切成斜塊,切開的斜面上抹上灶灰。紫薯種下后,母親要抽空在上面搭上架子,待雨季來臨,紫薯的莖葉生發(fā),就會緩架而上。精心種植的紫薯藤蔓茂盛,莖紫紅色帶棱,葉子為尖心形,葉脈上亦帶紫紅色,莖莖葉葉,將整個架子覆滿。

        土地雖不刻薄人,但土地對人的努力卻是明了的。就說這紫薯,一定是肯用心細(xì)致的人才能種出的,隨意挖兩鋤頭打個坑種下去的紫薯,那等于沒種,長出的紫薯莖細(xì)葉瘦,自然也長不出紫薯來。我母親種的紫薯,一大塊根莖像手指那樣分出兩三叉,最好的一塊能長到四五斤,家里來了客人,刮洗一塊煮上,裝一大鍋綽綽有余。村莊里每年殺年豬的時節(jié),慣常只有我家的殺獵菜里能有這一碗清燜紫薯。

        同樣帶著紫色的是魔芋。這種生長在村莊的溝頭箐腦的植物,因其粉色的莖桿上布滿黑色的斑點,像極了那些神出鬼沒的蛇,使我多年來一直對它有著說不出的抗拒。尤其是它的花,淡黃的花苞打開后,長出的是一穗由猩紅色圓粒包裹著的棒子,看上去像是一道魔幻的咒語。磨芋的葉子墨綠色,也無甚美感,葉莖上同樣布滿黑色的班點。

        魔芋的根是球莖,外皮紫灰色,內(nèi)里紫白色。魔芋在村莊里,平常只有一個用途,那就是女人們將其磨漿熬糊后,用來打做鞋幫的硬布。那些穿爛的大人孩子的衣服,終于蓋爛的被里被面,洗凈后拆成塊,將大簸箕或是一片寬的木板刷洗凈,晾干,在上面刷一層魔芋糊,鋪一層布,再刷一層,再鋪一層。像這樣將五六層舊布粘在一起,在太陽下曬干后,整塊揭下來,掛在陰涼地方,便是可供做鞋的硬布。擦魔芋要就著一片板瓦,手上包一塊塑料布,若不然,魔芋漿子沾在手上,會讓人奇癢難忍。

        一般情況下,大人們是不允許孩子碰魔芋的,怕碰了手上身上癢。有一回,我三姑做得一鍋魔芋豆腐,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魔芋可以做成那樣,待我看見的時候,那魔芋豆腐已經(jīng)做好了,一坨一坨地,灰紫色,浸在水里。那鍋魔芋的滋味,我多年后已沒有印象,倒是后來在小城漾濞,菜場里一年到頭地有人賣著做好的魔芋豆腐。因為孩子喜歡吃腌菜炒的魔芋,我有時候便買一點。那魔芋也是一坨一坨地,浸在桶里或是大盆里,每坨大約一斤到一斤半,方便賣。那些魔芋,有時候灰紫色,有時候顏色則要淺得多,幾近于黃白色,那些顏色太淺的魔芋,我看著心里便起了疑,它不像我三姑那年做得的魔芋。

        編輯手記:

        本土作家左中美的散文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取得了矚目的成績。在其最新創(chuàng)作的長散文《安寧大地》中,作家把關(guān)注點再次放到故鄉(xiāng)。作家經(jīng)歷了從故鄉(xiāng)出發(fā),把故鄉(xiāng)擱置了一段時間,然后再次回到故鄉(xiāng)的創(chuàng)作過程。作家一直受益于故鄉(xiāng)與民族身份背后獨特的觀照世界的方式。那些獨特的關(guān)注世界的方式,在她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一直縈繞著,時而清晰,時而若隱若現(xiàn),這也讓她的散文有了獨特的質(zhì)地與意味。故鄉(xiāng)早已成為作家生命里無法割舍的部分,而記憶是回故鄉(xiāng)的唯一途徑。在《安寧大地》中,隨處可見記憶的返鄉(xiāng),作家承襲著自然文學(xu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崇尚人與自然的和諧交融,以及自然界本身的和諧交融,悲憫大地,從自然界中汲取精神力量,從自然中獲取啟示,從而得到心靈的慰藉,展示了一種普遍又獨特的生態(tài)視野?!栋矊幋蟮亍帆@2016年度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重點作品扶持,這也高度肯定了這個文本所具有的價值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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