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臨淵低頭看著唐丞手中的刀，一言不發(fā)。面前男子一身黑衣，在他面前站得筆直。

他什么話都沒說，眼中看不出情緒，仿佛一塊堅(jiān)硬的磐石，紋絲未動屹立在他身前。

他已經(jīng)比他高了，沉著冷靜，全然看不出當(dāng)年少年張狂的模樣。沈臨淵不由得有些恍惚，卻是茫然問了句：“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恨我的？”

唐丞愣了愣，隨后抿緊了唇：“我并不恨你?！?/p>

“不恨我……卻要置我于死地？”沈臨淵不由得笑了，“這是哪門子的不恨？”

“大哥可曾記得，我們從楚都趕往西州那一年，大哥說過什么？”唐丞面色不改，暗中攥緊了拳頭，沈臨淵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這個少年跟著他遠(yuǎn)赴邊疆，第一次看見西州漫漫黃沙時的模樣。

他不說話，唐丞便以為他忘了。于是唐丞紅著眼，一字一句，說起當(dāng)年：“大哥說，你帶我來，是以劍為道，守一方百姓，開萬世太平。說著，唐丞抬起頭來，紅著的眼里全是堅(jiān)定：“如今大哥做不到，我便幫大哥做到。”

“黃泉路上，大哥若見到諸位兄弟，”說著，唐丞提起刀來，顫抖著道，“替阿丞問好?！?/p>

【1】

沈臨淵出生在懸崖邊上。那年他父母被人追殺，他母親在懸崖邊上臨產(chǎn)，窮途末路時，有個人救了他們。他和父親活了下來，他母親卻難產(chǎn)而死，于是父親叫他臨淵，跟著恩公姓了沈。

救他們的人叫沈泉，為報救命之恩，父親當(dāng)了他一輩子護(hù)衛(wèi)，沈泉死后，父親就帶著他護(hù)著沈泉的兒子沈夜。之后父親為了護(hù)著沈夜死了，他比沈夜大四歲，那時候他也不過十二歲，提著劍跌跌撞撞帶著這個八歲的孩子?xùn)|躲西藏，還要教他讀書練劍。

沈夜天資好，十歲時便不再需要他保護(hù)，于是他就從明衛(wèi)變成了暗衛(wèi)，暗中保護(hù)著這個孩子，看著他一步一步從被追殺的最底層成為暗庭隱帝。沈夜懷念他的父親，重新開了他父親開過的鳳樓，然后一步一步籠絡(luò)了很多人。

臨淵很喜歡那時候的鳳樓，大家從天南海北來，各懷傷心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逢年過節(jié)，掬酒一杯，便仿若家人。他不喜歡說話，藏在人群里，只是有人到鳳樓鬧事，或者欺負(fù)了鳳樓的人，他便會拔劍出去，久而久之，鳳樓的人便跟著沈夜叫他大哥。

天慶十七年時，鳳樓已經(jīng)成了大楚第一小倌館，達(dá)官貴人無不和鳳樓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不由得奇怪，摩挲著手中長劍問他：“其實(shí)你已經(jīng)有能力保護(hù)自己了，撒這么大的網(wǎng)做什么呢？”沈夜笑了笑，他觀摩著一張機(jī)械圖，低聲道：“我要蜀中唐家的機(jī)關(guān)譜，你要是能拿來給我，我就告訴你。”

臨淵抬頭看他，抿了一口桌邊的酒，提劍帶著鳳樓的兄弟當(dāng)夜沖了出去。

牡丹和花陌騎馬跟在他身后，花陌眉目溫和問他：“大哥，我們?nèi)ツ睦?？?/p>

他頭也不回，淡道：“去滅門?！?/p>

牡丹驚叫起來：“哎呀，我好害怕！”花陌一劍鞘給他打在了臉上，立刻起了紅印子。

【2】

蜀中唐家是百年名門。那一次，他帶著鳳樓三十個兄弟沖過去，過重重機(jī)關(guān)，斬了上百人，滅唐家滿門，在江湖一戰(zhàn)成名。然而他沒找到機(jī)關(guān)譜，唐門的人聰慧，早早讓自己的少主將機(jī)關(guān)冊帶了出去。他在蜀中找了半個月，實(shí)在找不到人，便只能回了鳳樓。

回到鳳樓那天，沈夜身邊帶了個孩子。那孩子一身黑衣，胸口別著一朵白花，明顯是在戴孝。他帶著兄弟們換洗完衣物出來，便被沈夜叫了過去，沈夜握著那孩子的手，淡然道：“這是唐門遺孤唐丞，日后兄弟們好好待他?！?/p>

眾人愣了愣，片刻后，臨淵最先反應(yīng)過來，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知道了。”

“臨淵，你帶孩子經(jīng)驗(yàn)豐富，”沈夜敲著手中的小金扇，“這孩子交給你吧?！?/p>

臨淵沒說話，直到牡丹在后面悄悄掐了他一下，他才終于點(diǎn)了頭。

當(dāng)天晚上，他單獨(dú)去找了沈夜：“日后要?dú)⒘怂麊?？?/p>

“他沒回過唐家，什么都不知道。一個什么都不知道，還拿著機(jī)關(guān)冊的人，殺他做什么？”

“若有一日……”

“你做得干凈嗎？”沈夜打斷他，“只要手腳夠干凈，臨淵，有些謊可以撒一輩子?！?/p>

臨淵看著沈夜，少年眼里波瀾不驚，容不得反駁，于是他知道，他只能養(yǎng)著唐丞。

養(yǎng)孩子他有經(jīng)驗(yàn)，沈夜就是他養(yǎng)大的，他父親剛死的時候，每晚都做噩夢，走到唐丞房門前，臨淵想起來唐家那把大火，他忍不住推門走了進(jìn)去。少年在床上靜靜睡著，緊皺著眉頭，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夢魘。臨淵看了片刻，轉(zhuǎn)身在香爐里撒了一把安眠香。

后來每天晚上，臨淵都去他房里，給他撒一把安眠香，少年什么都不知道，白天里很高興地和沈夜說：“沈大哥，不知道為什么，我最近睡得特別好！”

熟知他手段的沈夜朝他看過來，笑得意味深長。

隔了兩天，唐丞來找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臨淵大哥，我想練武，沈大哥讓我來找你，讓你指點(diǎn)我……”說著，他抓了抓頭：“我是練刀法的，但其他大哥都不練，聽說只有你練過刀法?！?/p>

“知道了?！迸R淵點(diǎn)點(diǎn)頭，去柜子里翻了翻，給他扔過去一本書，然后便帶著他去了練武場。

鳳樓練武場里全是人，唐丞跟著臨淵走到石臺上，兩人各拿了一把刀。金河打著算盤路過，一看見兩人拿刀，便直了眼，大聲喊道：“那是樓里僅剩的兩把刀，別弄壞了！弄壞扣你們月俸！”所有人哈哈大笑，朝著他們圍了過來，沈從個頭小，看不到，被沈夜抱起來坐在自己肩上，端著一張高貴臉，糯聲糯氣吩咐：“臨淵哥，不要出手太狠。”

“他不會的?！北鼤嗣驈牡念^。

臨淵忍不住笑了笑，單手背在身后，大刀往前劃過一個完美的弧度，淡然出聲：“來！”

唐丞勾起嘴角，這是他來鳳樓第一次笑，笑得肆意張揚(yáng)，映著劍上紅色劍穗，終于看出了少年人的張狂?！俺凶?！”他出聲，而后如鷹掠起，臨淵一腳踹了過去，當(dāng)即將他踹飛下臺，身形紋絲未動，淡淡說了聲，“承讓。”

“龜兒子……”這一次，唐丞的蜀中口音都被逼了出來。

【3】

唐丞在眾人面前，被臨淵從比武臺上踹下來十三次。直到再也爬不起來，被人抬了回去。

第二天，唐丞便扯了自己的孝服，然后來找臨淵繼續(xù)比。一連被踹了三個月，臨淵終于被他逼出第一刀。那是一個夏日午后，少年人和他刀抵著刀，露出一口白牙，笑容亮得人心驚。

臨淵心中一動，連踹他的動作都忍不住溫柔了一些。

還是個孩子。他想。

當(dāng)天晚上，他去給他加安眠香，一進(jìn)門便看見唐丞坐在床上，咧著嘴朝他笑：“臨淵哥，你不用給我加安眠香了，我不做噩夢了?！?/p>

臨淵不說話，靜靜看著他。唐丞苦笑了一下，盤腿坐著，轉(zhuǎn)頭看了床上，眼里全是通透：“其實(shí)我也沒怎么回過唐家，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人死不能復(fù)生，他們?nèi)チ耍液煤没钪褪橇?。大家都對我很好，就連沈從那個兔崽子也會安慰我，在唐家我也沒有過這么好的待遇，能遇到你們，我很知足。”臨淵想說什么，最后他只是走過去，揉了揉他的腦袋。

唐丞在鳳樓年紀(jì)就比沈從大些，沈從平時被沈夜寵得驕縱，唐丞卻比沈從抗打抗摔很多，于是沒半年，就成了鳳樓里人氣最高的人。所有人都喜歡和唐丞玩，爭相教唐丞東西，花陌教唐丞兵法，牡丹教唐丞做探子和穿衣服，溫衡教唐丞暗殺，金河教唐丞算賬……

一年過去，唐丞就徹底沒了最初來時那單薄的模樣，每天穿著一套火紅的衣裳，背著一把大刀，成了楚都小混混們的老大。殺人越貨、算賬管家、八卦偵查，無一不是好手。

大家都寵他，唯有臨淵還是原來的樣子，不冷不熱。唐丞似乎也察覺了臨淵的冷淡，不太敢去找他。他和牡丹說：“臨淵哥不待見我，我就不去招惹他煩了?！?/p>

所有人都這么以為，直到有一天，唐丞一晚上沒回來。牡丹讓人一查，發(fā)現(xiàn)他被白虎堂的人扣著打了。牡丹在大堂里拍案而起，才罵了句：“白虎堂這群挨千刀……”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臨淵從屋里沖了出來，氣勢洶洶拉了馬，轉(zhuǎn)頭吼道：“還不走？！”

大家好久沒見到臨淵這么生氣的模樣，不由得有些發(fā)愣，而后才反應(yīng)過來，一行人趕緊跟著臨淵沖了去。十幾個人不過一個時辰便殺到白虎堂總壇，臨淵白衣墨劍，一腳踹開白虎堂的大門，隨后就看見被吊著打得滿身是血的唐丞。

白虎堂堂主拍案而起：“你們是何人？”

“唐丞的家長?！迸R淵冷冷開口。白虎堂堂主愣了愣，皺起眉來：“所為何事？如果是……”

“滅門?！迸R淵二話不說，劍就揮了出去。

【4】

臨淵沒有滅門，畢竟是楚都，不敢做得太張揚(yáng)。他把唐丞扛回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他的怒氣。唐丞躺在床上，艱難笑了笑：“我還以為臨淵哥不喜歡我?！?/p>

臨淵不說話，他抿了抿唇，給他撒了一把安眠香在香爐里。從那以后，唐丞就成了臨淵的小跟班，臨淵去哪里，唐丞去哪里。

天慶十八年冬至，沈夜召鳳樓眾人一起擺了家宴。那天晚上大家喝得爛醉如泥，沈夜笑著讓大家坐著，花了兩個時辰，將所有人一一繪了下來。等畫完之后，沈夜舉杯，同所有人道：“我有心圖謀大事，不知諸位兄弟可愿助之？

“我許諸位——不是榮華富貴，不是高官厚祿，而是從此之后，男女無謂尊卑，世人無謂貴賤，百姓安居樂業(yè)，再無亂世流離。

“為天地立心，為百姓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說著，他一一看過眾人眉眼，所有人笑意盈盈，眼眸清澈，無比堅(jiān)定。

“為萬世開太平……”秉書念叨出聲，隨后擊掌笑開，“好……好……”

瀲滟坐在一旁，面色潮紅，笑意盈盈。而后他起身：“我為諸君舞劍罷！”說著，他執(zhí)劍上臺。

唐丞和臨淵靜靜看著那一抹艷色，那是和唐丞不一樣的紅衣，唐丞紅得張揚(yáng)放肆，少年意氣風(fēng)流，而瀲滟的紅衣則如牡丹奪目，多的是艷麗美好，像妖精一樣迷惑人心。

那一夜在唐丞和臨淵的記憶里，便是這樣鮮紅，所有人的面容都如此鮮活。哪怕是一夜大雪，都未曾冷卻他們內(nèi)心半分。

第二日，唐丞被沈夜叫醒，到了大堂，見眾兄弟坐得端正，絲毫不見疲態(tài)。

“今日諸位兄弟就將離開了，可能許多年都不會回來?；叭トA州當(dāng)鎮(zhèn)安王身邊的人，金河去江左，臨淵去西州……”沈夜一一點(diǎn)了眾人的去向，最后轉(zhuǎn)身問唐丞，“你呢？你要跟他們誰去，還是留在楚都？”

唐丞沒說話，沈夜幾乎要開口將他留下時，他突然開口：“我跟臨淵哥走?！?/p>

所有人都是一愣，唐丞接著道：“臨淵哥一直是一個人，我怕有人背后捅刀?！闭f完，他便站到了臨淵身后。臨淵沒有說話，他割破手指，將血滴入酒壇，所有人一一走上來，將血滴入酒中。沈夜是最后一個，而后他為眾人倒酒，舉起酒杯。

“不求同年同月生，也不求同年同月死，”他輕笑開口，“但求一墓所葬，一土所掩。我兄弟以天為誓，共圖大業(yè)，護(hù)我江山。皇天后土在上，”他舉杯揚(yáng)聲：“亂我兄弟者，殺！亂我本心者，殺！亂心亂性，殺殺殺！”說罷，酒杯擲地，酒杯碎裂聲接連而起，而后花陌最先走了出去，翻身上馬，只說了句，再會無期。

而后所有兄弟一一離開，唐丞和臨淵是最后走的，他們走時，瀲滟倚在門前，笑著說：“明年回來，我給你們舞劍?！?/p>

臨淵點(diǎn)頭，唐丞咧嘴笑開：“瀲滟哥，你別食言，不然我可要揍你”。

【5】

所有人奔向天南海北，唐丞和臨淵走了一個半月，終于到了西州。

西州是大楚最貧瘠的地方，土地遼闊，黃沙漫漫，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界碑被風(fēng)沙吹得斑駁，百姓佝僂著從他們倆身邊走過。臨淵看著如血斜陽，心中滿是豪情。他忍不住道：“阿丞，你知道你跟我來，其實(shí)是為了什么嗎？”

“為了護(hù)住大哥？”唐丞斟酌了一下，臨淵笑了笑，指著那遼闊的土地，“不，我們來，是要以劍為道，守一方百姓，開萬世太平。我會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不再受戰(zhàn)爭所擾，會讓這塊貧瘠的土地富裕起來，有勃勃生機(jī)?！闭f著，臨淵轉(zhuǎn)頭看他，唐丞很少看臨淵笑，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臨淵笑起來，仿若閃閃發(fā)光。

他們到西州，從最低等的士兵開始做起。西州幾乎是一月一小戰(zhàn)，三月一大戰(zhàn)，隔幾日就騷擾戰(zhàn)。兩人一來就上了戰(zhàn)場，隨后便軍功累累，不過一年，就成了前鋒。邊境的黃沙把兩個人打磨成了糙漢子，兩人常坐在火堆邊喝著酒，懷念著鳳樓的往事，然后點(diǎn)評著過往的人。

和西州第一名將夙夜大戰(zhàn)前夜，兩人照舊點(diǎn)評著眾人，臨淵喝了口酒：“你見過昆吾沒？他很少回鳳樓，但其實(shí)特別講義氣，他說昆侖宮太冷了，他早晚要回來。

“還有溫衡，你別看他溫和儒雅，其實(shí)比誰都壞。他殺的人，比整個鳳樓的人殺得還多?！?/p>

兩人說著，便接到了鳳樓傳來的書信，唐丞看完便愣了，臨淵不由得詫異：“怎么了？”

唐丞張了張口，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好久，他才找回聲音。

“瀲滟死了?！彼躲冻雎?，突然覺得，西州的冬天，真是冷得人徹骨寒心。然后他跌跌撞撞站起來，失神般不斷念叨：“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他。瀲滟哥走之前說等我回去給我看他劍舞，我……”

“坐下！”臨淵怒吼出聲，慘白著臉，卻仍舊鎮(zhèn)定，“明日就與夙夜決戰(zhàn)，若能取得他的首級，便可晉升少將。這樣的機(jī)會千載難逢……”話沒說完，唐丞一腳就踹了過去。兩人廝打起來，唐丞的拳頭狠狠揍在他臉上，哭喊出聲：“難道軍功比你兄弟的命都要重要嗎？瀲滟死了！我們至少要回去看他一眼?。∩蚺R淵你還是人嗎？”

臨淵愣了愣，唐丞猛地就掙脫出去，少年吸著鼻子，紅衣獵獵：“你不走，我走！你心里不把瀲滟當(dāng)兄弟，我當(dāng)！”說完，唐丞便轉(zhuǎn)身離開。臨淵捏著手里的劍，好久，笑出聲來。只是這么一笑，眼淚就落了下來。

“瀲滟進(jìn)鳳樓的時候……”臨淵沙啞出聲，“第一聲大哥就是叫我呢。”

【6】

唐丞離開后，第二日交戰(zhàn)，臨淵便發(fā)現(xiàn)中了埋伏，臨淵反應(yīng)得快，臨時退回城池，便打起了守城戰(zhàn)。

他守了一個月，城中彈盡糧絕，臨淵終于沒有辦法，帶著人突圍出去。三千對三萬，打了整整三天，直到他身邊再沒有人，他看著黃沙落日，想著離開前夜兄弟們的面容，閉上眼睛。

也就是那刻，他聽到唐丞的聲音，撕心裂肺一般：“大哥！”

而后羽箭猛地射入他身后人脖頸，他看見那黃沙平原上，一騎紅衣朝著這上萬人的軍隊(duì)沖來。少年紅衣墨發(fā)，腰間綁滿天雷，腳上綁著兩個暴雨梨花針，身后背著八把大刀和一個箭匣。

而后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少年手如白玉，三箭落在弓上，拉弓齊發(fā)，英姿勃發(fā)，恍如天神臨世。無懼這萬人大軍，一人一馬，似是從容赴死而來。

本已經(jīng)放棄的臨淵忍不住揚(yáng)起了劍，看著唐丞一路朝他奔來，彎弓射箭，拔刀揮砍，就這么一人一馬，居然從這萬軍之中，活活劈出一條路來。等到他面前時，他渾身染血，箭盒已空。

“你來做什么？”臨淵嘶吼出聲。

“我來同大哥葬在一起！”唐丞聲音滿是堅(jiān)定，“瀲滟哥走了，我陪大哥一起走?！闭f完，他雙手持刀，大開大落，給他護(hù)出一個圈來：“不是說要拿夙夜首級嗎？走，大哥我?guī)湍?！?/p>

那一戰(zhàn)他們只有兩個人，就這樣砍殺了一天一夜。八把大刀全部砍出了缺口，渾身傷痕累累。也就是那時，地面顫動，臨淵一抬頭，便看見遠(yuǎn)方一支軍隊(duì)沖了過來。

為首幾十人全是熟人，沈夜、花陌、牡丹、秉書、溫衡、白祺、金河、昆吾……便就是十歲的沈從，也穿著一身白袍騎馬跟在他們身后。那一瞬間，臨淵忍不住熱淚盈眶，他拼盡全力縱身一躍，落到夙夜身旁，一劍斬了下去。

那一戰(zhàn)打得艱難。等最后沈夜抬著他和唐丞回城的時候，他忍不住笑了。

“就帶著一萬人，也敢過來。”

“阿丞都敢一個人過來，我們怎么不敢？”花陌滿身是血走進(jìn)來，“樓主說過，我們兄弟要葬在一起的?！闭f著，花陌嘆息了一聲：“還好沒都折在這兒，阿丞還沒嫁人啊，總要睡個女人才行。”

“滾……”唐丞躺在床上，咯出口血來。

【7】

那一戰(zhàn)之后，臨淵連升三級，成正三品大將軍，手握五萬精兵，而唐丞成了他的副官。

拿到官印那天，臨淵忍不住問唐丞：“我沒去看瀲滟，你還怪我嗎？”

唐丞面上全是堅(jiān)毅，仿佛一夜長大：“是我不懂事，回去后花陌哥和我說了，我們所做的都是為了這天下，瀲滟哥是，你也是。我不能讓瀲滟哥白死。我不能太孩子氣。我沒了家人，知道這樣的痛苦，所以我不想再有人受這樣的苦。大哥說得沒錯，是我太孩子氣?！?/p>

聽到這話，臨淵臉色白了白，然而他什么都沒說。

元德元年，鳳樓傳來消息，花陌為了保護(hù)鎮(zhèn)安王魏楚安陣亡?？吹叫诺臅r候，臨淵以為唐丞會回去，然而少年拿著紙，卻是什么都沒說。

“你要是……”臨淵忍不住開口，唐丞卻打斷了他，“大丈夫馬革裹尸，花陌哥死得其所。”

然而當(dāng)天晚上，唐丞卻在院子里站了一晚上。

第二天，他把衣服換成了黑色，再沒穿過那張揚(yáng)的紅。于是臨淵這才想起來，唐丞學(xué)會穿紅衣服，是花陌給他選的。

元德十年，大楚開男官制，沈從成了大楚第一位男狀元。而此時，臨淵已經(jīng)成為西州的主子，唯一一位上將軍。其實(shí)按照他的軍功，他早已能冊封公爵，然而大楚男子只能當(dāng)武將，不能入楚都為官，更不能封侯拜爵，他一生能走到的最高處，也就是這西州上將而已。

看見沈從當(dāng)上狀元，他和唐丞舉杯相慶。當(dāng)天晚上唐丞喝得醉了，拉著他哭出聲來。

“哥哥們的死總不算白費(fèi)了……”

臨淵不知道說什么，他看著面前年輕男子，為他撒了一把安眠香。

元德十一年，沈夜突然暗中將他們召了回去。許多年，鳳樓再沒這樣聚過，然而還是有很多人，再不會回來。沒有人問起那些沒有出現(xiàn)的兄弟，如同沒有人再問牡丹為什么不笑、沈夜為什么眼中全是痛苦，還有戴著銀白面具的那個人是誰。

所有人只看著沈夜同他們舉杯：“明日宮變，成敗在此一舉，若事成，沈夜再叫兄弟們回來喝酒。若事不成，今夜薄酒一杯，各位……前路安好?！?

所有人喝了酒，唐丞猛地砸了酒杯，站起來，死死看著沈夜：“沈大哥，”他沙啞出聲，“你不能讓兄弟們白死?！?/p>

“我知道。”沈夜顫抖出聲。唐丞沒有多說，喝完酒，轉(zhuǎn)身離開。

第二日沈夜進(jìn)宮，唐丞和臨淵帶兵埋伏在城外，然而事情比他們想象中順利很多。當(dāng)天晚上，所有人便進(jìn)了宮。他們看見沈夜坐在金殿高臺上，身著玄色華袍，頭頂十二旒冕冠。他凝望著大殿里一個方向，似乎是看見了某個人。臨淵首先跪了下去，所有人便跟著跪了下去。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高喝出聲，沈夜終于回神，他慢慢回頭，看著地上的兄弟，慘白著臉，拉出一個笑容。只是這么一笑，眼淚就落了下來。而一直在他身邊的沈從，卻不見了蹤影。

【8】

后來臨淵和唐丞回西州后才知道，沈夜的夫人舒城在那天死了。她的尸體被白少棠帶著跳進(jìn)江里，沈從和沈夜跟著跳了下去，沈夜被溫衡撈了回來，沈從卻不知去向。

這一場變革里，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犧牲，沈夜死了愛人，然而鳳樓的兄弟，哪個又沒有痛苦之處？所以哪怕是為沈夜難過，卻也抵不上兄弟生死來得讓人深刻。

臨淵被封為西州王，唐丞也成了衛(wèi)國公。兩人拿到兵權(quán)，聯(lián)手擊退了隔壁的西荒蠻夷。

明宣四年，臨淵三十五歲，唐丞三十歲。他在外救了一個女人，等帶回來的時候，那女人已經(jīng)有了孩子。她長得溫婉，讓臨淵覺得有幾分熟悉，卻始終沒想起來是誰。

唐丞補(bǔ)辦婚禮，成親那天，早已升任丞相的沈從帶著秦書來了西荒，在看見唐丞妻子面容的瞬間，秦書勾起嘴角。

隔天晚上，秦書來找了臨淵。

“你知道丞相這次是帶了圣旨來的嗎？”他笑瞇瞇看著臨淵，臨淵面色不改。秦書繼續(xù)道：“陛下要王爺?shù)谋鴻?quán)，王爺給嗎？”

“這天下，本就是陛下的?！?/p>

臨淵答得恭敬。秦書大笑出聲來：“你沒了兵權(quán)，若陛下要?dú)⒛愫吞曝銈冞€有后路嗎？”

“陛下不……”

“陛下不會，丞相呢？如果丞相知道唐丞已經(jīng)知道唐家滅門的真相，他還會留這個隱患給陛下嗎？”

“不可能！”臨淵霍然抬頭，慘白了臉色?？匆娝哪?，秦書很是高興，走到他面前，低喃出聲：“怎么不會呢？陛下已和丞相反目，所謂兄弟情誼，不過如此。鳳樓當(dāng)年那么多兄弟……你怎么確定，誰不會告訴他呢？”

臨淵沒說話，他繼續(xù)聽著秦書的話：“陛下削你兵權(quán)，你雖然不說，但必然是不滿的，你與陛下兄弟情誼深厚，可其他人呢？若有人想要給陛下下絆子，唐丞不是現(xiàn)成的嗎？”說完，秦書大笑著走出去。便就是那刻，臨淵猛地出劍，秦書身形一閃，一把短劍從袖中格擋而出。

兩人一路打到院外，秦書和臨淵實(shí)力差距太大，沒過幾招，臨淵就一把將劍刺入了秦書胸前。

秦書笑著看他，面上有了解脫之意：“謝謝大哥……”他低喃出聲，“可是唐丞……你護(hù)不住的?！闭f著，他閉上眼睛，電光石火之間，臨淵猛地想起唐丞妻子的面容。

他見過她！當(dāng)年，在唐家，他明明親手殺了她！可她活了，她不但活了，還來了唐丞身邊。

她必然還沒有和唐丞說當(dāng)年的事，不然唐丞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態(tài)度。他不能讓唐丞知道當(dāng)年的事，否則沈從不會放過唐丞。

臨淵果斷轉(zhuǎn)身，然后他便看到唐丞站在庭院里，一臉錯愕地看著他。片刻后，唐丞跌跌撞撞沖到秦書面前，不可置信地抱起他的尸體。

“秦大哥……秦大哥……”他拍打著秦書的臉。

臨淵轉(zhuǎn)過身，干凈利落地闖進(jìn)唐丞的內(nèi)院。內(nèi)院里，女子正在縫補(bǔ)著衣衫，臨淵進(jìn)門時，女子低頭撫摸著腹部，滿臉溫柔。

“你還是來了。”看見他，女子笑得從容，“我沒和阿丞說什么，可你還是來了。沈臨淵，你這輩子，大概不太好過吧？”話剛說完，臨淵便一劍刺了過去。

“大哥！”唐丞的驚呼聲從后面?zhèn)鱽怼Ｈ缓笏懵牭搅说堵暋?/p>

當(dāng)年他背著八把大刀闖入萬馬千軍救他，今日他終于還是拿著他的刀揮砍向了他。

【9】

臨淵站著沒動，然而那刀最后還是沒有落下來。唐丞通紅著眼，死死看著他。然后他的刀落了下來，他走向自己的妻子，地面上的女子已經(jīng)沒了氣息，唐丞跪倒在地，將女子攬入懷里。

“我在流民里看見她，一眼就認(rèn)出她來了?！?/p>

他沙啞出聲：“十六年了，她變了那么多，我還是認(rèn)了出來。我沒想過她會活著，可她活下來了。唐家誰都不剩，可她還在。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可我覺得沒關(guān)系，她還在就好。她在，我終于有家了。我馬上就要當(dāng)父親……”說著，他抬起頭來，看著臨淵：“大哥，為什么？”

臨淵沒說話，他不知該說什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是回到當(dāng)年的唐家莊，而這個少年抱著唐家人的尸體，通紅著眼問——大哥，為什么？

他不能回答，也無法回答。許久后，他只能道：“她心懷不軌?！?/p>

“證據(jù)呢？”

“沒有?！?/p>

“沒有證據(jù)……”唐丞笑出聲來，然后猛地吼出聲來，“這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你殺了他們，你還殺了秦大哥，你……”

“那你殺了我吧?！迸R淵面色坦然，“如果你覺得我不該殺他們，你可以殺了我。人我殺了，我認(rèn)，你想如何，便如何?！?/p>

唐丞沒說話，他愣愣地看著他。臨淵不再說什么，他轉(zhuǎn)身走開。走到長廊時，他聽到了唐丞的哭聲，哭得撕心裂肺。他從沒聽過他這樣哭過，也是唯一一次聽他這樣哭。

沈從匆匆趕了過來，看見房內(nèi)的景象，詫異出聲：“發(fā)生什么了？”

“秦書邀我背叛陛下，我拒絕了，然后把他殺了。”

沈從皺起眉來，顯然不信。臨淵知道瞞不過他，可他已經(jīng)再說不出什么謊言了，他連站著都已經(jīng)是勉力，早已不堪一擊。然而沈從沒有為難他，只是道：“秦書失憶后殺了秦陽，可秦陽死了，他卻想起來了所有事，他恨陛下沒有告知他真相。”

“哦。”

臨淵點(diǎn)點(diǎn)頭，便要離開，沈從眼里有了茫然，喚出了鳳樓里多年前的稱呼。

“大哥，”他問，“人心為什么總是如此善變呢？”

“大概是因?yàn)椤傆懈匾娜税??！?/p>

臨淵回答完后，自己也不由得笑了，他扶著長柱，回頭道：“你回稟陛下，西荒動蕩多年，我怕還有后患，等西荒安穩(wěn)了，我再將兵權(quán)交上?！?/p>

沈從沒有說話，他注視著臨淵，眼里全是了然。

可其實(shí)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唐丞，什么都不知道。

【10】

沈從走后，臨淵真正當(dāng)上了西州王。他開始屯兵、屯糧、加稅、修建王府，儼然要自立成王的模樣。唐丞不說話，他靜靜守著他衛(wèi)國公的位置，一言不發(fā)。

臨淵斷了和鳳樓當(dāng)年所有人的聯(lián)系，在唐丞身邊安插了探子，時時刻刻監(jiān)視著唐丞。

明宣九年，西州天災(zāi)，臨淵將稅賦加到五成，民聲載道，唐丞終于沖進(jìn)王府，怒吼出聲：“你還讓百姓活嗎？”

“西荒國最近不安穩(wěn)，明年應(yīng)該會出兵，我們得早做準(zhǔn)備?！?/p>

“你收這樣重的稅賦……”

“沒稅賦，哪里來的軍餉！”臨淵拍案而起，兩鬢霜白，聲音里全是怒意，“沈從已經(jīng)不曾給西荒軍餉三年！”

“你將兵權(quán)交出去，他怎么會不給?！碧曝├湫Τ雎?，“王爺是手握大權(quán)太久了，那些百姓的性命，又怎么比得上手中權(quán)勢？”臨淵不說話，片刻后，他笑了笑：“你說怎樣，就怎樣吧?！?/p>

唐丞拂袖而去，再沒回來。

一年后，西荒戰(zhàn)亂又起，百姓四處竄逃，臨淵領(lǐng)兵出戰(zhàn)，唐丞在后方四處安置流民。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西州，比當(dāng)年他來時，凄涼太多。

他恍惚走到界碑面前，黃沙下掩著白骨，他看著大漠黃沙，想起當(dāng)年臨淵在此處，指著這遼闊土地同他說“我?guī)銇泶?，是以劍為道，護(hù)一方百姓，守萬世太平”的模樣。

他眼淚驀地落了下來。片刻后，一個身影站到了他身后。他不用抬頭，就知道來的是誰。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情形，”沈從聲音里全是茫然，“我們還要這個天下做什么呢？”

“瀲滟哥哥、秉書哥哥、花陌哥哥……”沈從一一念出那些早已離開的人的名字，“還有我和陛下，犧牲這么多，就是要這樣一個天下嗎？”

唐丞沒說話，那些人的面容在他腦海中一一浮現(xiàn)。片刻后，他捏緊了手中的刀。

“要我做什么，你說！”

“你該做什么，”沈從苦笑出聲，“你自己，難道不知道嗎？”

知道，怎么不知道？唐丞站起身來，他沒回頭。

腦海中是天慶十八年大家奔赴天南海北時許下的誓言。

不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但求一墓所葬，一土所掩。我兄弟以天為誓，共圖大業(yè)，護(hù)我江山。皇天后土在上，亂我兄弟者，殺！亂我本心者，殺！亂心亂性——?dú)ⅲ?/p>

【11】

明宣十年，大楚斬西荒王儲，又以棋局為賭，贏邊境十城。西荒國國力大損，從此一蹶不振。

那不是臨淵打得最艱難的一仗，然而那一仗里，他忘記了他身后沒有唐丞，中了一箭。那一箭有劇毒，他回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在雨夜里，給沈夜寫了最后一封信。那封信里沒什么，只有一句話——他再也不會知道什么了，我用我的命換他，小夜，放過他。

他知道沈夜會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在沈夜心里的地位。

沈夜是他拉扯大的，他用自己命留下的人，哪怕唐丞日后真的反了，沈夜也會手下留情。只要沈夜下定決心放過唐丞，沈從不會再有動作。

寫完信后，他八百里加急送了出去。而后他喘息著從抽屜里拿出一幅畫。當(dāng)年沈夜的畫，他讓人臨摹了一份。畫上的男子們還是最好的年華，而他也是。

那時候他還沒有白發(fā)，他還穿著一身青色袍子，唐丞還是個喜歡穿火紅勁裝的少年，背著大刀坐在他身邊。他滿是老繭的手一一摸過那些鮮活的面容，然后他聽到有人卷簾走了進(jìn)來。接著他就看到了唐丞的刀。

他是提著刀進(jìn)來的。于是臨淵立刻明白過來。他不由得笑了。

“你從何時開始恨我？”他假意開口，他想，若唐丞一心認(rèn)為他該死，便該做出這樣該死的模樣。

他的刀砍了過來，虎虎生風(fēng)，仿若當(dāng)年。刀尖沒入他的心臟，他聽到唐丞帶著哭腔的聲音。

“黃泉路上，大哥若見到諸位兄弟，替阿丞問好?！?/p>

臨淵不由得笑了。手里的畫跌落下來，唐丞掃了一眼，便愣在那里。

畫上的人仿佛都活了過來，他們仿佛一齊回到了當(dāng)年。

天慶十八年冬至那個夜晚，那些風(fēng)華絕代的男子或坐或立，風(fēng)流年少。

沈夜坐在當(dāng)中，朗聲高喝：“我許諸位——不是榮華富貴，不是高官厚祿，而是從此之后，男女無謂尊卑，世人無謂貴賤，百姓安居樂業(yè)，再無亂世流離。為天地立心，為百姓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豪情壯志，氣吞山河。

然而幾十年過去，冬雪仍如當(dāng)年皚皚，那些人卻都凋落在了時光里。

便就是身背八刀闖入萬馬千軍的紅衣少年，也換作一身黑衣，被時光打磨了棱角，折了膝蓋，跪在兩鬢蒼白的男子面前。

仿若埋葬在歷史中涓涓流去，淚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