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經(jīng)過數(shù)日探查,這年年末,安歌終于破獲了城中一起拐賣人口的大案。
安歌查出有一些受害人群已被匪徒送往醉歡樓,于是在巡捕房帶兵去前,先一步趕去解救受害的百姓。
今日她出門時摔了一跤,傷到了筋骨,原本是不該去的,但心中實在放不下百姓的安危,便還是強忍著過去了。
彼時日將垂暮,她提刀踹開閣樓的房門,映著身后瑰紅色的煙霞,一眼瞧見被人群擠到角落里的男子。
彼時那男子面覆紅紗,衣衫襤褸地縮在角落里,面對近在咫尺的劫匪的手,神色從容淡然,隱匿在薄紗下的眉眼亦隱現(xiàn)風(fēng)華。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炙熱,被男子感受到了,于是他偏頭瞇眼朝她清淺一笑。
安歌心中一驚,登時抬腳踢開綁匪的手,將匪徒死死壓制住,隨手推給身后已經(jīng)趕來的其他捕快。
安歌上前解開百姓身上的鎖鏈和束縛,在周圍逃散的人群中夾雜著的哭泣聲里,淡淡對那男子道:“你先留下?!?/p>
待到人群散盡,男子挑開紅紗,露出一雙含笑的眼:“請問大人有何吩咐?”
安歌環(huán)視了一圈已經(jīng)寂靜的四周,松口氣地跪倒在他跟前:“草民救駕來遲,求陛下恕罪。”
木彥沉默了片刻,隨后湊到她眼前仔細打量她:“你認得寡人?”
她小心恭維:“陛下龍顏絕世,天下無人不識?!?/p>
“嘖嘖……”木彥挑起她的下頜瞧著她的眼睛,“今天這案子是你破的?”
“……是?!?/p>
“這么厲害?那剛好寡人宮里最近出了幾樁命案,要不你隨寡人入宮查案,若是查明白了,說不定寡人還能賞你個娘娘當(dāng)當(dāng)。”
她將頭埋得更深:“草民惶恐。”
木彥拍了拍她的肩,笑意有些陰冷:“姑娘,這可不是問句?!?/p>
“……”
安歌就知道,這趟她是不該來的。
二
近日宮中發(fā)生了一些怪事。
有不少妃嬪離奇身亡,且尸首被發(fā)現(xiàn)時已全然腐壞,難辨死因。
眾人盛傳此事是由邪靈作祟所起,故而請來了無數(shù)法師高僧晝夜施法驅(qū)邪。
木彥被攪擾得寢食難安,于是趁亂獨自出了宮,回到當(dāng)年與皇后初相識的地方看看,沒想到竟意外碰上了劫匪。
入宮后安歌方知,眾人所要驅(qū)散的惡魂,正是木彥已故的皇后。
據(jù)說那個出身青樓的平民皇后,在帝王力壓眾臣冊封為國母后,日子過得并不如坊間傳聞般幸福美滿。
她生性傲然孤僻,又獨得陛下恩寵,遂入宮不到一年便樹敵無數(shù)。沒有帝王陪在身邊的時刻,她在后宮之中舉步維艱。
事發(fā)在五年前的除夕宮宴過后的夜晚。
幾個妃嬪醉后邪念大起,便設(shè)法說服了皇后遣散宮人,并將她約至太液池的假山旁,多番凌辱施虐,等到許久后宮人們?nèi)r,皇后雖未至死,但已不省人事。
這真是皇宮里聞所未聞的天大丑聞。
翌日此事傳遍闔宮,不出意外的令皇后成了所有人的笑柄,亦令木彥勃然大怒。
他下旨欲處決那夜參與此事的所有妃嬪,但奈何其中不乏朝中高官家的女子,且朝中無一人滿意于皇后的身世,導(dǎo)致滿朝官員聯(lián)手施壓于木彥,令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他終究沒能給皇后一個交代,雖然之后對她的寵愛更甚,可皇后不堪其辱,終是在一日夤夜時分自焚于寢宮中。
據(jù)說那夜星子璀璨繁多,滿月映照無疆,直到大火將整座宮殿燃成灰燼,老天也未落下一滴眼淚。
至此,宮中便有傳聞,說娘娘積恨難消,魂魄不散,必會回來報復(fù)。
流言起起滅滅持續(xù)了許多年,直到今年年初,終于開始應(yīng)驗。
三
入宮的第十日,安歌收到了一個居于冷宮附近的宮妃的死訊。
也是參與當(dāng)年之事的其中一個,不過不是他殺,而是自己不堪畏懼自縊身亡的。
木彥隨寵妃趕來時,安歌正一面打量著尸體,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問著木彥指派來的從前侍候皇后的宮女阿菏:“勞煩姑娘如實告知我,陛下在朝中是不是沒有什么實權(quán)?”
阿菏似是未料到她會在此時問及此事,緩了好久低聲應(yīng)道:“……是。陛下是先皇的獨子,幼時一直流落在外,直至七八年前先皇臨近駕崩,陛下才被尋回繼承大統(tǒng)。據(jù)說當(dāng)時認親的過程十分倉促草率,以至于多年后的如今還是有諸多人不認同陛下?!?/p>
她了然地輕聲笑:“難怪……”
難怪連個皇后都護不住,獨自一人出宮遇險也無人多加關(guān)心。
恍惚間,耳畔似有陰風(fēng)拂過。安歌微顫著回過頭,抬眼就見有一女子在她身后目光陰冷地盯著她,面色灰白,雙目布滿血絲,眼睛瞪得極大,仿佛下一刻瞳仁便會脫眶而出,兇然可怖。
安歌有些尷尬地后退幾步,俯身向她行禮。女子冷漠地睨著她,轉(zhuǎn)身走向了另一邊。
待女子離開,阿菏小心上前來提點她:“這是梅妃,宮里最為心狠善妒的一位娘娘,暫且執(zhí)掌鳳印打理后宮事宜,大人要多加小心。”
安歌心有余悸地點點頭,目光一路追隨梅妃的身影而去。
許是因為有木彥陪在身側(cè),今日的梅妃神色一直淡定從容,似是并未被連月來宮中發(fā)生的怪事所擾,若不是早打聽好,安歌差點就以為她與當(dāng)年的事毫無關(guān)系。
眼見梅妃和木彥打量一圈就要離開,安歌趕忙上前,十分冒昧地開口向梅妃索要她身旁宮女提著的鸚鵡。
那鸚鵡通體赤紅,模樣討喜,只是看上去神色有點萎靡。
梅妃不置可否地睨著她,安歌抬頭朝木彥使了個眼色,木彥當(dāng)即摟住梅妃的肩膀低聲耳語:“這個鸚鵡半死不活的,安大人想要就送給她吧,以后寡人再送愛妃一只生龍活虎的好不好?”
梅妃聽罷笑逐顏開,遂而大方地將鸚鵡賞給了安歌。
提著鸚鵡回去的路上,阿菏詢問安歌:“這小家伙一看就活不長了,大人要它做什么?”
安歌嗅了嗅鸚鵡身上沾染的梅妃的熏香氣息,微妙地笑了笑:“活著的東西,總會比死物帶給你的信息要多。”
四
安歌沒想到,那日她同梅妃的初次會面,亦成了最后一次。
梅妃死在與安歌見面的兩日后清晨,于自己的寢宮床榻上。
宮人發(fā)現(xiàn)她時,她亦是全身腐爛,面目全非,同從前的妃嬪無異。
消息一出,令闔宮上下驚慌更甚。以至于梅妃葬禮的當(dāng)日,宮中隨處可見驚慌失措的宮人,更有甚者已縮在角落里低聲抽噎。
唯有安歌,在所有的慌亂中,不徐不疾地帶著她的小鸚鵡,在太液池旁放著紙鳶。
偶有清風(fēng)拂過,斷了線的紙鳶墜入遠處的綠茵里。安歌提著鳥籠奔過去追趕,結(jié)果一無所獲。
她丟掉手中線軸,有些失落地轉(zhuǎn)身,卻在回眸之際,忽見有一雙捻著絲線的修長的手出現(xiàn)在眼前。
來者上前握住她的手,將拾到的紙鳶絲線一匝匝纏繞在她的指上。她訝然抬頭,在入眼的一片明黃色中跪倒在地:“參見陛下?!?/p>
木彥撥弄著籠中蔫頭耷腦的小鸚鵡:“梅妃的葬禮,你怎么沒去?”
她頷首起身,同樣沮喪地瞧著籠里的小家伙:“娘娘那邊不急,倒是這只小鸚鵡,還沒等我問出什么來呢,就快要不行了,所以卑職就帶它出來散散心。”
木彥看了一眼天色:“嗯?,F(xiàn)在時候也不早了,寡人該過去了,你要同寡人一起嗎?”
安歌點頭相應(yīng),隨后喚上遠處的阿菏一同前往。
死寂。
如今梅妃寢宮的模樣,已經(jīng)沒有比這個詞更好的形容了。
風(fēng)卷動堂前白色的靈幡,令滿堂皆回蕩著低沉的嗚咽聲。
安歌隨手將鳥籠遞給阿菏,抬步走到還未合上的梅妃的棺槨前,探身望著棺中情形,剛欲收回視線,就意外被路過的宮人撞進了棺材中。
被白布包裹的尸身近在咫尺,冰冷的尸體上再也沒有了當(dāng)日見她時的香氣撲鼻,散發(fā)出陣陣連冰水也難以掩蓋的惡臭味。
安歌壓著即將破口而出的尖叫聲,也顧不得籠中尖叫著背過氣去的鸚鵡,匆忙奔回宮沐浴更衣,等到重新趕回來時,天色已晚。
葬禮將完,梅妃的棺木已經(jīng)被抬走下葬,安歌目視著來來往往悼念的妃嬪,低聲問著身旁的阿菏:“迄今為止,所有的宮妃都來過了嗎?”
阿菏仔細想了想:“好像還差了絳妃娘娘,當(dāng)年宮中就屬她同皇后關(guān)系最好,情同姐妹,和當(dāng)年的事沒什么關(guān)系,兇手應(yīng)該不會對付她。”
安歌放心地點點頭,眼見沒什么線索,便難過地提著鳥籠離開了。
出了宮門,阿菏望著夜幕下皎潔的一輪明月,忽然心生嘆息:“今晚的月亮真圓啊,和當(dāng)年娘娘去世的那晚一樣圓……不過曾經(jīng)傷害過娘娘的人就快要死光了,如果真的是她所為,那么她在天有靈,應(yīng)該也可以安息了吧?!?/p>
安歌聞言驀然仰首。
月圓了。
五
許多天過去了,案子依舊毫無進展。
安歌十分心急,便在一日夜半,趁著無人叨擾,決定再去趟梅妃宮里找找線索。
沿途經(jīng)過御書房后的寒池時,她遙遙瞧見似是有人衣衫半解地坐在池旁的巖石上痛飲。
她悄然走近些,方看清那人是木彥。
此時映著月華望過去,他的情緒似乎十分低落,許是在為了數(shù)月來宮妃的接連死亡而煩惱。
安歌走到巖石下準備接應(yīng)他:“陛下,這夜里霜重,卑職還是早些護送您回去歇息吧。”
木彥偏頭醉眼迷離地睨著她,惱怒地揮手斥退她:“滾開?!?/p>
這一下子動作大了些,他身形難以在巖石穩(wěn)住,搖晃著倉皇墜了下來。
她趕忙上前去接,在他落下前墊在他身下的土地上。
巨大的沖擊令她腦中恍然一震,她痛苦地揉著腦袋小心推開身上的木彥,剛欲隨之起身,卻忽然發(fā)覺腳腕似乎被什么東西扯住了。
她低頭望去,借著月色終于將面前的畫面看清。
那是一只手。
一只蒼白而枯瘦的手。
她心中一驚,登時想也未想便抽出腰間的劍抬手砍了下去。
半截手臂落地,鮮血頓時噴濺而出,隨后便有一衣衫襤褸的女子嘶喊著從水下浮出來,眼窩深陷,面容憔悴,神狀瘋癲。
安歌護著陛下后退幾步,那女子伏在岸邊瞪眼盯著她,忽然拖著半截猙獰的手臂爬過來,緊緊地環(huán)住她的腳踝,語無倫次地乞求道:“別殺我,皇后娘娘臣妾知錯了,求您別殺我,我不想見您,我不要見您啊……”
又是一個被謠言和命案逼瘋的宮妃,不過在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倒是能聽出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安歌俯身欲將她拉起來細細盤問,未料想那瘋子卻在此時將手伸向她身后的木彥。
木彥有些受驚,于是一腳將她踹出老遠。安歌不敢再去扶,只能聽她伏在滿地的泥濘中哀號,直至巡邏的禁衛(wèi)軍前來將她帶走。
一番折騰下來,木彥的酒醒了大半,安歌也沒了再去梅妃寢宮的心思,兩人便趁著月色坐在亭中閑聊起來。
她問他:“陛下早年沒回宮時,是怎樣生活的?”
木彥仔細回想了片刻:“起初寡人以拾荒為生,后來輾轉(zhuǎn)流浪到了南疆一帶的一處荒漠,為人所救,然后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p>
安歌有些驚奇地偏過頭:“巧了,卑職也曾在南疆生活過幾年,還聽說南疆有一種獨門的巫蠱之術(shù),陛下可曾聽過?或許宮中死去的娘娘,就是受巫蠱之術(shù)纏身的?!?/p>
“巫蠱之術(shù)……”他轉(zhuǎn)頭看她,“你是指南疆的攝魂術(shù)?這寡人倒是有所耳聞?!?/p>
安歌點點頭:“據(jù)說此術(shù)可以控制人的思想,哪怕是死人的也可以,只是或多或少會有損施術(shù)者的壽命。宮中沒有明文禁止過巫術(shù)的使用,所以宮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存有嫌疑。”
“這么說來,寡人倒是記得,絳妃的故鄉(xiāng)好像就是在南疆一帶……不過絳妃生性膽小怯懦,怕是也沒那個殺人的膽子?!蹦緩┯行╇y受地揉了揉頭,“寡人給你權(quán)力,你且放手去查,闔宮上下的任何地方你都可以隨意出入,任何人,任何角落細節(jié),都不能放過,一定要把兇手找出來,還后宮一個安寧。”
“是?!?/p>
六
安歌回到宮中后,忍不住同阿菏抱怨:“根據(jù)以往的情況來看,死去的妃嬪都是被殺害在自己的寢宮之中。能隨意出入諸妃寢宮的人不可能是宮里的下人,一定是宮里位高權(quán)重之人。放眼看闔宮上下的主子所剩無幾,可能是兇手的人選亦是屈指可數(shù)。陛下哪里是想破案,分明就是想找個人代替他說出真相去得罪人罷了。”
“那大人以為,兇手會是哪位娘娘?”
安歌沒有說話,伏在桌上嘆了口氣,隨后起身出了門。
她找到了方才那個瘋癲的妃嬪,當(dāng)時她正坐在冷宮的銅鏡前梳妝,用一把生了鐵銹的梳子來回梳著發(fā),梳得發(fā)絲落了滿地,滿腦鮮血淋漓。
見到安歌,那瘋子忽然詭異地笑了出來,梳發(fā)的手也愈發(fā)用力:“我就知道你會來,為了等你,我可是推掉了陛下的圣駕了呢?!?/p>
安歌強壓下心中惶恐,目光灼灼地站在銅鏡后注視著鏡中的人:“你是不是見過兇手?她來找過你對不對,她是誰?”
安歌想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竟然會想從一個瘋子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線索。
卻不想那瘋子竟然點了點頭:“對,我見過她的,她穿了一條紅裙,手中的劍十分鋒利。她想殺我,我害怕極了,下意識地開始裝瘋,結(jié)果真的把她趕走了……”
安歌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紅裙和腰間懸掛的長劍,有些不耐煩道:“到底是誰?你能不能說得具體一點?”
“是你!”瘋子的目光倏地尖銳起來,舉著血跡斑斑的鐵梳盯著她,額間的血汩汩而下,“我看見了……是你,殺人的就是你!你殺了兇手,兇手……”
“你胡說,我怎么可能是兇手?”
“你就是!是你,你是兇手,殺了兇手……”
“不是我!”安歌也瘋狂起來,一把上前擭住瘋子的頸項,掐得她雙目翻白,面色漲紅。
良久,眼前的人終于停止掙扎,安歌適才如夢初醒地松開手。
她望著地上的尸體,渾身一個抽搐,瞬間從噩夢中驚醒。
她驚魂未定地探了探額頭,觸到了滿手的冷汗。
阿菏在此時端著溫水進來:“大人可是做噩夢了?”
安歌茫然地望著阿菏,只覺腦海中暗流洶涌,像是有什么東西快要溢出來了。
宮里實在是太壓抑了,再這樣下去,怕是她也要變成瘋子了。
安歌倦怠地揉了揉額角:“沒什么,你方才問我什么來著?”
“哦。奴婢說大人覺得,哪位娘娘可能是兇手?”
“一個在所有人口中都出現(xiàn)過,卻從未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娘娘。日前我曾多次拜見,她均以身體抱恙為由退拒。方才陛下已經(jīng)賜了我隨意出入宮妃寢宮的旨意,所以明日是無論如何都要見到她?!?/p>
可惜安歌最終還是晚了一步。
她再度前去拜訪絳妃時,被告知絳妃方才去了清妃宮中拜訪。
那是最后一個與當(dāng)年之事相關(guān)的健全的妃嬪。
那夜又是一月月圓時。
彼時月色荒寒,映照在皇宮每個角落,似乎要將一切的污穢都照得消散干凈。
一切終于即將結(jié)束。
安歌命阿菏回宮將鸚鵡取來,自己率先前往清妃宮中。
掀開宮殿的簾幕,一眼便望見清妃正端坐在木椅上,雙眼緊閉。而絳妃就坐在她身旁,神色淡然。
見安歌進來,絳妃怒然拂袖,神色間絲毫沒有傳聞中的怯弱溫和:“知道安大人圣寵正盛,可如此貿(mào)然闖進妃子的寢宮,未免有些太過放肆!”
安歌拱手輕笑:“卑職即將還會有更放肆的,在這先敬請娘娘見諒?!?/p>
她揮袖召進帶來的侍衛(wèi),倚門好整以暇地眄了一眼清妃:“清妃娘娘這是睡著了?”
話音剛落,靠在椅子上的清妃突然起身睜開了眼。
安歌不禁拊掌贊嘆:“哎呀,娘娘的攝魂術(shù)竟已到了隨時隨刻控制人心魂這樣爐火純青的地步,卑職簡直是佩服不已?!?/p>
“本宮沒有?!?/p>
安歌起身過去,翻掌擋掉絳妃的阻攔,輕松地伸手探到了清妃泛紅的脖頸上的脈象:“有沒有卑職不知道,不過清妃死了,這倒是真的。更重要的是方才房中只有絳妃和清妃娘娘兩人?!?/p>
此話一出,滿室嘩然。
絳妃憤怒得連連拍案,安歌卻恍若未聞,繼續(xù)笑道:“卑職知道,為了隱藏死者的真正死因和死亡時間,娘娘會提前許久將她們殺害,再用攝魂術(shù)控制她們,直至她們的尸體腐爛為止。這種小把戲也就不提,不過卑職好奇的是,在她們死后被控制的這段時日,娘娘究竟是如何隱藏她們身上的尸斑和腐臭味的呢?”
房中所有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集到了安歌的身上,安歌不禁低笑了一聲:“哎呀,破案這么多年,我果然還是最喜歡這種揭曉謎底的時刻了。”
說著她喚來阿菏,將帶來的鳥籠遞給她:“這是我從梅妃娘娘那里要來的鸚鵡,早前受驚死了。正巧趕上我那段日子有些忙,就忘了將它安葬,掛在宮門前好幾日,卻意外發(fā)現(xiàn)它一點腐爛的跡象都沒有。卑職仔細查了很久,終于發(fā)現(xiàn)了其中奧秘?!?/p>
她從懷中掏出兩個香盒:“這兩個分別是陛下賞給各宮娘娘的香粉,和宮女們平日所用的熏香,兩種香本身都清香寡淡,不易察覺,不過碰到了一起香氣就變得極其濃烈,且會產(chǎn)生保持肌理光澤鮮亮的作用,哪怕是死人。等到月圓之夜,娘娘撤掉攝魂術(shù),再撤掉香粉,不出一個晚上,尸體就會飛快地腐爛,到時候人們什么蛛絲馬跡也別想從尸體上得到。絳妃娘娘,卑職說得沒錯吧?”
說罷,安歌抬手將鸚鵡的尸體連著鳥籠一起砸到她的腳邊,絳妃抬眼冷冷地睨著她,終于瘋狂起來:“皇后姐姐生前待我極好,那么好的一個人,就被那群毒婦給逼死了,我怎能忍受啊!他們都該死,所有人都該給她陪葬!”
安歌張嘴欲說些什么,身后突然趕至的木彥卻將她的話打斷:“絳妃對皇后的感情確實令人動容,但國法不可更改,你殺了那么多的人,就應(yīng)該償命。來人,將絳妃押入地牢,聽候發(fā)落!”
安歌抬眼望著木彥,后者回以她一絲淺笑,隨后轉(zhuǎn)身出了宮殿。
至此,纏繞闔宮數(shù)月的噩夢,總算得以了結(jié)。
七
待到一切塵埃落定,安歌隨阿菏回宮,沿途,她忍不住笑著詢問阿菏:“阿菏,你說皇后娘娘生前性格孤僻,不喜與諸妃為伍,若不是與她十分親近的人,那么多年前宮宴的那一夜,到底是誰才能命她遣散眾人并將她引走?”
早前安歌一直沒對絳妃出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覺得她沒有作案動機。
今日一聽,果然還是覺得理由太過牽強:深宮之中,哪里來的這樣的情深義重?
阿菏愣愣地轉(zhuǎn)過頭與安歌對視,兩人旋即默契十足地在夜色中開始狂奔。
匆匆趕到地牢,安歌命令獄卒打開看押絳妃的牢門,卻被告知:“回稟大人,絳妃娘娘已經(jīng)畏罪自殺了。”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他就那么迫不及待。
她問獄卒:“在這之前,還有誰來看過娘娘?”
獄卒想了想,最終低聲在她耳畔吐出兩個字。
安歌聽罷勾了勾嘴角,一顆心卻無休止地沉寂了下去。
她就知道,這趟她是不該來的。
八
子時,安歌穿戴整齊地前去面圣。
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遲遲不肯起身:“這應(yīng)該是卑職做捕快近十年來,破得最失敗的一個案子了。卑職明知道兇手會在每個死者生時的最后一個月圓夜殺掉并控制住她們,明知道絳妃是無辜頂罪的,明明什么都知道,卻只能眼看著一切的發(fā)生,而無能為力。卑職有罪。”
木彥不置可否地望著她,半晌轉(zhuǎn)眸望向案邊的燭火,目光漸深漸柔,仿佛是在跳動的火苗中,拼湊出一張熟悉的容顏:“寡人還記得初次見她,是在醉歡樓下的清流旁。當(dāng)時她將手中的簪花投入溪中,想要看看簪花會順流到往何處,結(jié)果就讓我在下流給拾到了?!?/p>
那時她不過二八年華,尚是醉歡樓中的頭牌藝妓。
彼時持扇立于河畔楊柳下,一襲淺黃色春衫襯得她落落大方、纖塵不染。飄飛的柳絮半遮住她的眼,剎那間萬里云霞競相失色。
那真是他一生都未曾得見的美景。
于是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便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像是抓住了凄惶半生的唯一救贖。
當(dāng)時真是年少啊,又本是帝王向來就不可一世,所以他甚至未問過她是否愿意,就一把將她扯進了魍魎橫行的詭譎深宮,讓她同他一起在無邊的黑暗中淪陷。
直到后來再想起當(dāng)年,他剩下的就只有滿滿的悔恨。
“她喜歡城東街頭的桂花糕,喜歡在雨天坐在醉歡樓的閣樓中彈琴,那么拼命,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脫離娼籍去過她想要的無拘無束的人生。這些寡人都知道的……寡人明明都是知道的……”
他萬般痛恨自己,然而最恨的,還是將她置于死地的那些深宮毒婦。
“那些朝臣在朝廷上牽制寡人也就罷了,偏偏還得寸進尺地管束著寡人的后宮。明著寡人不能算計他們,暗地里這仍是寡人的后宮,寡人要殺誰,想誰死,誰又能奈我何?”
安歌冷眼相望一言未發(fā),看他在瘋狂過后終于冷靜下來:“不過那些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寡人很喜歡你,若你愿意就此留在宮中,寡人可以當(dāng)作今日什么都沒發(fā)生。讓一切重新開始?!?/p>
木彥緩緩抬起頭,沉寂了多年的目光中終于燃起星點光亮:“安歌,你可愿意?”
“卑職……惶恐?!?/p>
木彥冷笑:“可是安歌,你既然知曉了事情的真相,又不愿留在宮中,寡人是絕不會讓你輕易地走出皇宮的大門?!?/p>
安歌長嘆口氣:“陛下,咱們彼此各退一步,卑職保證不會將這件事公之于世,您放卑職出宮,卑職也可以當(dāng)作從未來過這里?!?/p>
木彥覺得十分好笑,托腮倚在龍榻上斜眼瞧著她:“這么說來,那你又退了哪一步?”
“卑職可是退了一大步呢?!卑哺枥湫χ痤^,“敢問陛下這半生,就只對不起皇后娘娘一人嗎?那十五年前將你從荒漠救回南疆的莫衡,陛下待他就一點愧疚也沒有嗎?”
夤夜中,貼在窗外窺聽的“阿菏”神色忽有片刻怔忪,思緒仿佛也隨著她的話,飄回到了那段很遙遠的從前。
九
多少年了,木彥沒再聽人向他提及過莫衡。
記得那是與莫衡相識的第四年,皇帝派出尋找太子的探子來到南疆的部落,無意間經(jīng)過的木彥站在窗外仔細聽著他們的描述,全都是莫衡。
他對莫衡太熟悉了,他的喜好,他的習(xí)慣,甚至他身上的疤,他都能如數(shù)家珍。所以吃驚之余,木彥想,讓他全然代替莫衡,也未嘗不可。
有些邪念產(chǎn)生只是在一瞬之間,從此卻一發(fā)不可收。
就像此時站在殿中的安歌,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
殺了他,殺了木彥……
于是當(dāng)年木彥便取代了莫衡入了宮,君臨天下,榮華萬千。
于是這一刻安歌冷著臉倏地抽出腰間長劍,閃身踩上龍案,抬手毫不猶豫地刺了下去。
而直到長劍沒入胸膛,木彥都紋絲未動。
他一生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一個人機關(guān)算盡,一個人畫地為牢,一個人生,一個人死。
然最可悲卻不過,一生之中唯一一點溫暖,那個愿意將他帶出荒蕪沙丘的少年,那個教他騎馬,在草原上策馬飛馳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那個本該輝煌一生的少年,卻被他所負。
這么多年,每每夜深人靜回想起當(dāng)年,也未嘗不悔恨萬分。
甚至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能有一個人,了結(jié)他的殘生。
他終于將天下交還到他手中,可半生的虧欠和愧疚早已無處償還:“替我跟他……說聲對不起……對不起啊……”
下輩子太遙遠虛偽,他不想輕許;奈何這輩子剩下的,也只有道不盡的抱愧了。
安歌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他朝她笑:“說起來……安歌,你真的很像我從前在南疆遇見的一個小姑娘,我記得那時她待我很好,時常會坐在南疆的沙丘上為我跳舞,我……”
那句“很喜歡”淹沒在了噴薄而出的鮮血中,終究未能說出口。
濺落在眼眶的血色將安歌目光所觸及的一切染得通紅,她怔然地望著手中染了血的劍,半晌終于回過神,扔掉劍俯身泣不成聲。
原來真的是她殺了兇手。
在門外注視已久的“阿菏”終于撕開面上戴了許久的偽裝,露出他原本帶著濃重異域色彩的容顏,伏額于門扉上,良久,起身擦干臉上的淚水,一路奔出皇宮。
一晃許多年,如今的他已是南疆部落的首領(lǐng),可面對木彥,他仍舊沒法親自下手。所以他安排了安歌伺機入宮,又給她施了蠱,令她來下這個殺手。
說好的一輩子兄弟,其實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莫衡想,其實這天下讓他一世也無妨。
如果不是真的無可奈何。
宮外烽火頃刻而起,一路闖進宮內(nèi),闔宮上下頓時亂作一團。
然而身處其中的安歌仍舊不疾不徐,伸手輕輕擁住了木彥,努力放輕了聲音,似是唯恐將他驚醒??伤髦俨粫褋?。
“是我。那個小姑娘,是我……”
是她。
那個在南疆陪了他三載的小姑娘,那個在月下為他跳舞的小姑娘,那個在他難過時豪言陪他痛飲轉(zhuǎn)身卻被辣得掉眼淚的小姑娘……是她。
無論多少年,她都始終記得他離開南疆的那個午后,四野寒風(fēng)獵獵。她托腮坐在沙丘上,眼中沒有含翠的巍峨青山,沒有浩渺瀲滟的湖泊,沒有云霞絢麗似薄紗的長空,只有那個衣衫襤褸、眉目含笑的少年。
如果當(dāng)時他回過頭,或許也能發(fā)現(xiàn)那個小姑娘眼中星點的歡喜和傾慕,雖然還是不懂愛的年紀。
只可惜這一世,終究是比愛情早了一步,比命運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