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

在我的閱讀視野內，張執(zhí)浩算是一個極有能量的詩

人。他寫詩，寫小說，寫散文隨筆，寫詩評詩論，主編

詩歌刊物，在武漢轟轟烈烈開展各種詩歌活動（如帶頭

和湖北一干詩人辦“平行詩歌論壇”，在地鐵站拓展詩

歌閱讀空間，在大中小學舉辦詩歌講座等等）。僅僅通

過網絡關注，但凡在湖北的大型詩歌活動中，一般都會

見到他宣講詩歌主張，極力推廣現代詩的身影。他對湖

北現代詩發(fā)展不遺余力的推動，令人刮目。用他自己的

話說，“逐漸改變了武漢這座城市的文學生態(tài)環(huán)境，在

鋼筋水泥中滲透進來一些詩意的東西?！辈豢煞裾J，湖

北一些實力詩人的面貌，都是我這十幾年來上網閱讀張

執(zhí)浩的博客、微博、微信而逐漸認識和清晰起來的。

當我2006年到“平行詩歌論壇”讀詩的時候，張

執(zhí)浩已經是一位實力雄厚的詩人。那年正當他的詩集《苦

于贊美》出版（武漢出版社），我通過他個人求購了一

本，同時還順購了他的短篇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湖

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長篇小說《天堂施工隊》

（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水窮處》（長江文藝出

版社2006年版）。了解一個詩人的寫作，除了讀詩之外，

我更愿意從其它文本進行全景式的觀照。因為一個詩人

在詩歌中濃縮的思想、感情、閱歷，在其它文本中可以

松弛地呈現。無疑，張執(zhí)浩是一個多面手，不但詩寫得好，

隨筆、小說也都很出色。我喜歡看他的短篇小說，如那

篇經典的《去動物園看人》，無論是整體架構，還是細

節(jié)鋪陳，抑或對主題、節(jié)奏、語言的駕馭，都表現得技

藝不凡，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小說。短篇集《去動物園

看人》我一一細讀過，篇篇可謂上乘之作。特別是小說

中的先鋒性和詩性元素，早已打破一般寫實小說的套路，

是非常可貴的探索。但張執(zhí)浩似乎對自己的小說缺乏信

任，他更愿意承認自己是一名詩人。

張執(zhí)浩本質上屬于抒情詩人。但他是理性抒情者，

是在對語言、節(jié)奏、氣息、物象、意象等等一些詩歌必

要元素充分調度和接洽的基礎上進行的抒情。所以讀他

的詩歌，既能充分感受到詩中充沛的情感力量和強烈的

氣場，又能體察到詞語中閃爍的智性光芒。放得開，收

得攏，細節(jié)處著手，又縱橫捭闔。寫詩對于他來說，已

進入自由之境。

中國詩人很多，但能進入自由之境者不多。很多詩

人寫的也不錯，但是讀他（她）們的詩，你馬上能感到

其詩歌受到某些來自個人因素的掣肘，不是技藝上的問

題，就是審美上的問題，或者認知上的問題。當然，這-

些問題反而促成某些人詩歌中偏執(zhí)的風格則另當別論。

我這里說的自由之境，是指詩人的綜合素質較高，沒有

明顯的短板，在各個方面都能應對自如。也許有人會說，

這樣的詩人固然好，但缺乏辨識度。我不否認這樣的看

法，就像各方面都優(yōu)秀的人反而缺乏魅力一樣。但張執(zhí)

浩的詩歌，既能抵達自由之境，又恰恰有辨識度。這個

辨識度就是他詩歌中傳遞出的溫度。凡是讀過張執(zhí)浩詩

歌的人，都不難承認這一點。詩歌的溫度來自情感的發(fā)

力，來自思想的穿鑿，也來自詞語的敲擊。而情感的發(fā)力，

最能體現詩歌的溫度。比如他的《終結者》一詩，帶給

我們的已不僅僅是溫度了，而是翻滾的巖漿！

你之后我不會再愛別人。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你之后我將安度晚年，重新學習平靜

一條河在你腳踝處拐彎，你知道答案

在哪兒，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無疑

曾經潰堤的我也會化成畚箕，鐵鍬，或

你臉頰上的汗水、熱淚

我之后你將成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兒女繞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嘩，死去的浪花將再度復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將踝骨輕輕挪動

這首具有挽歌氣質的愛情詩，流暢的氣息，美妙的

旋律，將凝重的情感有機帶動起來，自然、放松，卻又

形成強力磁場，豐沛感人，銘刻人心。這樣的愛情詩，

往往以一種毀滅性質的決絕力量擊中你，仿佛一道電流

穿過身心，瞬間將你喚醒。在我的閱讀范圍內，如此震

撼心靈的愛情詩除了張執(zhí)浩這首《終結者》，還有陳先

發(fā)的《前世》。這樣的詩在寫作技巧上似乎沒什么難度，

沒有過多的修辭，也沒有離奇的情節(jié)，詩人只不過站在

自己獨特的心靈坡度和審美向度上抒情而已。但，切不

可小看這個心靈的坡度和審美的向度，它們往往是詩人

最痛徹最難忘的生命體驗，深埋的情感力量一旦找到合

適的表達方式，就會直接把一首詩帶入至情至境，成為

絕唱。整首詩中詞語的力道、節(jié)奏的推動和氣息的轉換，

詩人都控制得恰到好處。這樣的詩，不是在某一個方面

打動你，而是整體上打動你，但呈現出來讓你感受到的

只有情感的力量。據我的經驗，越是發(fā)生在生命中銘心

蝕骨的感情，越是難以下筆，控制不好未免濫觴。無疑，

張執(zhí)浩這首詩正是在情感有效的收束中呈現出情感強大

的張力。像這類深沉而又具強烈抒情性質的詩，在張執(zhí)

浩《苦于贊美》這本詩集中很多，給我印象深刻的有《親

密》組詩、《青苗》《尋找調門的人》《一個人的山水》

《高原上的野花》《與父親同眠》、《再見“媽媽”》《身

邊的丘陵——給修文》等。

跟蹤閱讀張執(zhí)浩的詩歌，我發(fā)現，他一首接一首抒

寫的，乃是自我的心靈史。是個體與生活與命運對抗、

屈從、和解的歷史。在一地雞毛瑣碎平庸（也被張執(zhí)浩

稱之為“不值得一過”）的生活中，既然每個人都要置

身其中，無從逃避，那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從一地

雞毛開始寫作。詩人試著撿起這一地雞毛，觀察它，思

考它，吹拂它，發(fā)現它還有羽化飛翔的功能，還有做衣

取暖的作用，于是詩意產生了，被寫進了詩篇。這是張

執(zhí)浩詩歌中體現出的另一種溫度，即日常性。當很多詩

人還津津樂道于遠古理想中的風花雪月，高山流水、琴

棋書畫等生活方式時，張執(zhí)浩卻把目光轉向了柴米油鹽

的現實生活，并用他持久的耐心和勇氣，與這平平淡淡、

消磨意志的現實生活死磕。

要有足夠的耐心為土豆削皮

我一再要求自己：要敢于

將平淡的日子過得熱氣騰騰

細小的、些微的、缺乏味精的生活

足夠的承受力將帶來足夠的

歡樂：不哭，也很少笑

體內的廚房，和體外的餐廳

一個人坐在那里，我獨自

喝下一小杯苦酒，慢慢品味

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必須學會怎樣將自己關緊

在一個人的地方想念人類

足夠的時間做夢，足夠的夢想

一定能帶我回到肉體的故鄉(xiāng)

足夠的愛一定能使被愛的人變得特殊

我已經明白了

一顆心是怎樣破碎的，就像一個人的肢體

分門別類地來，然后全體消逝

對此，我有足夠的信心

我每天清晨出門，一動不動地坐

在家里，在思想中

在足夠的光線里，我寫下的

與其說是白晝的身影，不如說是時間的

光臨，像一位農夫在挽留身上的泥土

——《足夠的……》

這首詩足以表明詩人的生活與寫作態(tài)度。如果將削

土豆皮喻為瑣碎平淡的日常生活，那么詩人的態(tài)度是保

持足夠的耐心，把土豆皮削完，把土豆洗凈切好放進鍋

里做出美味佳肴，“將平淡的日子過得熱氣騰騰”。也

就是說，詩人必須將自己置身于生活中，才能改變生活，

并在生活中享受它的饋贈。置身于生活，并不是做生活

的奴仆，為一日三餐庸庸碌碌。置身于生活，是為了增

強自己“足夠的承受力”，為了在“體外的餐廳”品味

人生的苦酒，為了有底氣有能力去做夢，去愛，去孤獨，

去思想，去寫作，去抵抗時間的流逝。

許多人認為置身于生活中的寫作，大概是容易的，

因為生活的素材唾手可得。而我認為這恰恰是有難度的，

甚至難度更大。日常生活正因為它的日常性，一是被我

們熟視無睹，神思變得麻木；二是生活的內容龐雜瑣碎，

湮沒了詩意。如果沒有敏銳的洞察力，十足的定力，善

于發(fā)現和思考的能力，以及過濾和化解雞零狗碎的魄力，

一個詩人很快就會被生活拖垮。張執(zhí)浩執(zhí)意選擇在生活

中寫作，并通過寫作去干預生活，提升生活品質，足見

他擔當的勇氣和生存的智慧。與那些抱怨生活，逃避生

活的寫作者相比，這樣的詩人更強大，也更可敬。

從一個人此時此刻的生活出發(fā)，是詩歌在場性的表

達。所以，張執(zhí)浩的詩歌從不缺失在場性，甚至他自己

就是一個現場。他時刻讓自己保持在場，不僅是堅持與

生活同步，更是堅持與自身所處的時代同步。

三十年前我的理想是當兵

二十年前我的理想是成人

十年前我的理想是活著，不生病，愛上

一群不該愛的女人

如今，我是兒子、丈夫和父親

三位一體，互相排斥，又互相妥協(xié)

如今，我的理想是——

用十年時間卸掉兒子的身份

用二十年時間摘去父親這頂帽子

用三十年時間完成做丈夫的責任

那時，我的理想是孤立，獨自，一無所是

盡情地衰老吧，并深深愛上

這衰老本身

——《理想》

這首詩運用排比層層扒皮的手法，把一個人的現實

處境和他自己的理想處境進行了明明白白的揭示。其實，

這首詩前面提到的理想的確還是理想，因為詩人年輕，

有資本有時間談論理想。后面的理想已不能算是理想，

而是遵循家庭倫理生活的一個男人的完成式?！叭缃瘢?/p>

我的理想是——用十年時間卸掉兒子的身份/用二十年

時間摘去父親這頂帽子，用三十年時間完成做丈夫的責

任”。實際上這是個被理想剩下的人，是把理想與生活

劃上等號的人。詩人把這強調為理想，既有反諷的意味，

也有酸甜苦辣的充實，蘊含著深層的人生況味?！澳菚r，

我的理想是孤立，獨自，一無所是，盡情地衰老吧，并

深深愛上，這衰老本身”。一個有理想的男人，并不逃

避家庭的責任，并不與生活和親人為敵，而是順從與配

合，直到這樣的生活把他變成一個善于接納，能夠包容，

匯聚成海洋般寬闊的人。他近年的詩集取名《寬闊》，

正是體現了他的這一詩學立場。然而，反過來講，這樣

的生活又何嘗不是詩人的理想呢？是現實的生活給了詩

人安身之所，給了他悲欣交集的情感體驗，給了他生命

成長的土壤，也給了他思考與寫作的支點，他又有什么

理由拋棄他的生活呢？張執(zhí)浩的生活態(tài)度，決定了他的

寫作態(tài)度。生活中的一切皆可人詩，詩可深入所有生活

之中。正如他在回答“搜狐文化”提問時所說：“我的

寫作基本上是敞開的，我也幾乎從不將文學視為我生活

的掩體，而是與我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保持同步?！?/p>

在中國當代詩人中，張執(zhí)浩不但是一位將詩歌寫作

與生活保持同步的詩人，也是一位將詩歌寫作與詩學理

念保持同步的詩人。在我閱讀過的文本中，張執(zhí)浩是少

數幾個將自己的詩學理念和寫作實踐結合得最好的詩人

之一。有的人雖然詩寫得好，但沒有自己建設性的詩學

思考，完全是自發(fā)性的寫作；有的人詩學理念很清晰，

很現代，但寫作跟不上，不是故作高深就是廢話啰嗦，

詩歌理論和詩歌創(chuàng)作嚴重脫節(jié)甚至完全不搭調。張執(zhí)浩

則使這兩條線互相靠攏，互相支撐，并行不悖，形成推力。

既能在寫作每一首詩中體現他的詩學觀念，又能在紛攘

喧囂的詩歌流派中冷靜審視，辟出一條堅實的通向詩歌

本質的寫作路徑。所以我說張執(zhí)浩是比較全面的詩人，

熱愛生活，理性思考，感性寫作，相得益彰。

張執(zhí)浩在談到詩歌寫作時，經常用到的幾個詞語是

“目擊成詩”、“敗筆為生”、“主動生活，被動寫作”、

“喚醒與復活”、“撞身取暖”等等，我們可以將這些

提法看作張執(zhí)浩幾十年的寫作經驗之談，也可以看作張

執(zhí)浩認真梳理的一些詩歌理念。他對這些觀點都有過自

己的闡釋，很多批評家也做過詳細的解讀，我就不贅述。

我想說的是，他的這些詩歌理念一如他的詩歌寫作，是

建立在樸實、真誠、可操作的層面上，而非把詩歌理論

架在一知半解、華而不實的掉書袋中，或看似深奧實則

不知所云的概念游戲中。我寧愿相信一個好詩人的只言

片語，也不愿相信一個評論家的宏篇大論。張執(zhí)浩的可

貴之處在于，他既有功力深厚的詩歌寫作經驗，又能從

這些寫作經驗中概括出清晰、實在的寫作理論。比如他

在談及詩歌語言的現代性時說，“漢語詩歌這一百年來

在其內部發(fā)生的一場又一場深刻的革命，最顯明的一點

是，由語言的現代性所喚醒的思想的現代性。只有現代

性的語言才能賦予我們漢民族現代性的精神。何為現代

性的語言？即，那種日常的、鮮活的，帶有我們此時此

刻此在體溫的語言，那種看似充滿缺陷卻生機盎然的語

言，才是真正需要我們當下的書寫者，尤其是我們現代

詩人們大膽使用的語言?！笨v觀張執(zhí)浩的詩歌寫作，正

是運用這種日常的、鮮活的、帶有自身體溫的語言，完

成了他自成體系的詩篇。

越是活到一定年齡的詩人，越是會把寫作和自己的

生命緊密聯系在一起。在張執(zhí)浩的詩歌中，以及他的詩

學論述中，我能感受到他對這個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

深入的思考。說到這個話題，我不妨摘錄一下我在微信

和張執(zhí)浩談論他的詩觀時兩句對話。他說，“這兩年我

比較強調詩歌的‘喚醒與‘復活功能，主要覺得人

生無意義。所以，在寫作中盡可能追求語言帶來的畫面

感和聲音?！蔽艺f，“我很認同。但不能說人生無意義，

只要創(chuàng)作就產生意義?！碑敃r，我不知為何那么自信地

說只要創(chuàng)作就產生意義？如果是無效的創(chuàng)作，如果一首

詩沒有像張執(zhí)浩說的那樣對人的情感“喚醒”，沒有讓

麻木的心靈“復活”，它的意義又何在？可見，張執(zhí)浩

在這個問題上比我們思考得更加深入透徹，他早已預見

到寫作的殘酷性，所以提出“敗筆為生”的觀點：“一

個優(yōu)秀的詩人必然有獨特的音色，這能讓他在喧囂中保

持相對穩(wěn)定的辨識度。問題卻在于，任何一個優(yōu)秀的詩

人都無法確保他寫出的每一首詩都很優(yōu)秀，‘敗筆為生

的命運是每一個寫作者共同面臨的命運?！?/p>

既然每一個寫作者都面臨著“敗筆為生”的命運，

為何還要寫詩？張執(zhí)浩提出的“喚醒”和“復活”，也

許正是詩歌寫作所要面臨的終極問題，它關涉到生命的

終極問題。隨著我們生理年齡的增長，肉體的生命正在

老化。老化的肉體帶動著遲鈍的心靈，正走向生命的終

點，逐漸顯露出它的虛無性。那么，詩歌寫作如何切人

和改變我們的生活生命狀態(tài)？一個詩人的所有作為，就

是用語言去“喚醒”。美國作家、詩人羅伯特·潘·沃

倫強調“肉體的感受是詩歌的意義”。他說，“一首詩

讀罷，如果你不是直到腳趾都有感受的話，那不是一首

好詩?！彼挠^點與張執(zhí)浩的“喚醒”之說，有著異曲

同工之妙。但張執(zhí)浩探索的不僅僅止于“喚醒”，更重

要的是“復活”。他主張被詩歌喚醒的情感能反照塵世，

以使雜亂混沌的生活和生命變得澄明有序。從某種程度

上講，他將詩歌的功能提升到了宗教的地位?！拔艺J為，

凡是能夠被喚醒的情感都應該視為詩歌的肌體和血肉，

而詩歌的真實使命就應該是用這些肌體和血肉重組我們

當下的生活，讓逝去時光中的那些依然在閃閃發(fā)光的東

西反射進來，照見我們晦暗不明的心靈世界，使我們不

至于成為來歷不明、去向不清的人。”張執(zhí)浩這段話，

也許說出了詩歌寫作的最大價值和終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