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樂祥濤
鄉(xiāng)愁是棵烏桕樹
※ 樂祥濤
烏桕樹的叫法,是我在書本上看到的,原來我把它叫做木梓樹。就像知道我生長的那個小山村,后來叫故鄉(xiāng)一樣,當初叫的時候并不習慣,是經(jīng)過多次反復的嘗試,這才慢慢改口。不過,在我情感深處里,依然保留它原有的名字。即使,我知道了這只是烏桕樹的別稱,但還是固執(zhí)地那樣叫著。
許多年后,由于工作、生活和離開家鄉(xiāng)等諸多原因,烏桕樹的身影幾乎淡出了我的記憶。那種踩著時間的節(jié)點,四季變換色彩的輪回,沒有在我的生命里繼續(xù)交替。反而是在我閑一些的時候,烏桕樹卻走進了我的夢里。開始時,是模糊的,屬約隱約現(xiàn)的那種,接著,一點一點變得明晰起來。
坦率地講,我在烏桕樹身邊的時候,并沒有感覺到它的特別之處。相反,是在這多年之后,那些碎片似的夢境,才把它重新串連到了一起。后來,經(jīng)過不斷地回憶和細致的梳理,烏桕樹就在我的腦海里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印象。
春季,對于鄉(xiāng)村來說,那是產(chǎn)生爛漫的時刻。大地回暖,萬物復蘇,一切的事物與生命,都在展示著美好和希望的跡象。說實話,這個時候的烏桕樹并不顯眼,因有那些桃花、杏花、報春花之類的花樹,奪走了眾多人驚喜的眼球,誰也沒有太留意烏桕樹的存在。包括我,就根本沒有把烏桕樹納入視線之內(nèi)。
然而,烏桕樹并沒有在意別人贊賞或是欣賞的目光,只是在那枯樹一樣的枝頭上,悄無聲息地發(fā)芽、生葉、成長,直至開出如穗狀花序的小花。
花開時,開始很細、很慢,后由小到大,由柔弱到豐滿。所開花的樹,步子并不一致,有性子急一些的,也有憨一些的。一般情況下,主要花期開在6-7月,整個過程會持續(xù)到夏季。
這個時候,我們也沒有閑著,在樹下蕩秋千,在樹上掏鳥蛋,已經(jīng)成為我們那幫孩子的家常便飯。可是,鳥們也不愿乖乖就范,時常會變換著對策。比如,喜鵲就把窩建在樹的頂端,因為,烏桕樹在我們村子里是最高大的樹,在那里筑巢是能相對安全一些的。
斑鳩就不同了,因它飛的沒有那么高,就在中段選一個牢靠的位置建巢。不過,它們會選擇隱蔽性好的地方,或是樹枝交集、或是樹葉稠密、或是花序眾多之處??傊?,不能讓淘氣的孩子們發(fā)現(xiàn),它們知道,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
而麻雀,不光是低飛,且身體比較瘦小,巢就搭在樹下處的莫一枝頭上,它們的防范措施就是巢建樹梢,使你無法攀爬,讓你欲掏不得,欲罷不能,只好干著急。
夏天,通常都是蟬們喊出來的,先是一聲,兩聲。不長時間,蟬們就會喊出“熱了,熱了……”
村子的東頭是一片竹林,竹林的路口和池塘邊各有一棵上百年的烏桕樹。炎熱天的時候,那里是納涼的好去處。村婦們常常在這里聚集,說一些家長里短的瑣事,還有一些打情罵俏的韻事,最后引得哄堂大笑,笑聲能傳出很遠很遠。
有時,閑下來后,大爺們往往也會湊個熱鬧,或是搬著自家的板凳,在那里喝壺解暑的涼茶;或是半躺在樹腳,根的裸露處,在那打上一個盹,看上去,顯得是別樣的怡然自得。不過,也有讓大爺們鬧心的事。多半時間是蟬的叫聲,讓大爺們不能靜心,還有時,是淘氣的孩子不讓他們?nèi)雺簟?/p>
記得有一天中午,蟬們好像是在烏桕樹上開個演唱會,結(jié)果,把自家的一位大爺吵得無法睡眠??赡苁抢Ш芰?,或許是懶得搭理,不久,大爺便進入了夢鄉(xiāng)。殊不知,這蟬聲也是我們進軍的號子,三幾下,我和一個同伴就上了烏桕樹,自然收獲了許多戰(zhàn)利品。沒想到下樹的時候,一只蟬從口袋里掉了出來,碰巧落在大爺?shù)哪樕?。大爺一下驚醒,發(fā)現(xiàn)是只蟬,正準備抓時,那裝死的蟬趁機“吱--”的一聲逃脫。很遠處,在逃跑中的我們,還聽到大爺在罵:這些兔崽子,跑的還怪快呢!
入秋后的烏桕樹,已改春夏兩季里的矜持,著濃裝、添重彩,然后就粉墨登場了。淺秋時,烏桕樹先是把葉子由深綠變?yōu)榈S,那色澤就像秋光中銀杏葉一樣耀眼,遠遠地看,就有童話般的效果。因這時的水稻、玉米等農(nóng)作物都已收割完畢,鄉(xiāng)村里的視野變得更加開闊,那些處在田埂上、竹林旁、山丘下、稻場邊高大的烏桕樹,就顯得風姿卓卓了。
每日清晨,薄霧中的烏桕葉會與炊煙一起醒來。隨之,伸一伸懶腰,抖一抖精神。接著,就去享受秋日里那暖暖的朝陽和人們艷羨的目光。熟秋里,烏桕樹又把葉由黃變成淺紅色或是玫瑰紅色,讓自己的夢境更加絢麗。而后,選一個中午和暖陽對視,或者選一個麗日的下午與晚霞一起睡去。
難怪,宋代詩人楊萬里,對秋后的烏桕樹有這樣的描述:“梧葉新黃柿葉紅,更兼烏桕與丹楓,只言山色秋蕭索,繡出西湖三四峰?!倍艺J為陸游的:“烏桕微丹菊漸開,天高風送雁聲哀。詩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來。”一詩,則是對秋天里烏桕樹最好的寫照。
其實,秋日里的烏桕樹是在孕育,是在孕育著烏桕子的成熟,也就是木籽的到來。當繁華落盡,彩紅逝去之后,一樹的木籽便悄然立在烏桕樹的樹頭。那些木籽像繁星一樣,星星點點,銀光閃閃,給深秋里的鄉(xiāng)村,平添了些許的魅力。其情景,使元代詩人黃鎮(zhèn)成就有了“出谷蒼煙薄,穿林白日斜。岸崩迂客路,木落見人家。野碓喧春水,山橋枕淺沙。前村烏桕熟,疑是早梅花?!钡母杏X。
木籽成熟后,隊里會派出勞力,分組進行收割。通常是三人一組,每組一個男勞力再分兩個婦女配合。男的負責爬上樹,用木籽刀把木籽打下來,女的則負責收拾和整理。由于烏桕樹很高大,所以木籽刀制的也很特別。常常是男勞力找來一根很長的竹子,把一把鋒利的柴刀反方向綁在竹竿上,然后在樹上端,用力向樹梢處的木籽推去。木籽們應聲便紛紛落下,這樣既不傷害樹枝,收割也會很順利。
木籽收完后,冬日也就尾隨而來了。
最難忘的是那年的一場大雪。雪是頭一天晚上就下的,第二天一早看上去,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雪壓在下面,唯獨村邊的烏桕樹高高地挺立著。雖說樹椏上、樹枝上,都落滿了雪,但光著身子的樹,卻絲毫沒有被壓迫的意識。這時讓我突然想起了“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來,不過此時沒有枯藤、沒有昏鴉,有的只是,在樹高處、中間處及下處的鳥巢。至于“斷腸人在天涯”一說,我想,或許是說我此時此刻的心情。
雪天里的日子,不全是代表寒冷的一面,有時,也會有溫馨的事情發(fā)生。那一幕,是村西頭隊部里油坊傳出來的,先是聲音,后是油香,再后來,是飄在雪地上空淡淡的炊煙。
那是隊部里榨油時留下的景象。每逢進入臘月以后,隊里就會安排幾位有經(jīng)驗的師傅,在油坊里榨油。開始時,是榨木籽油。木籽全身是寶,其外皮的蠟質(zhì)稱之為“桕蠟”,可以提制“皮油”,是制高級香皂、蠟紙、蠟燭不可缺少的物質(zhì)。而木籽內(nèi)質(zhì)的仁,所榨取的油,稱“桕油”或是“青油”,是供油漆、油墨等用的上好原料。
“皮油”和“青油” 榨好后,都會送到供銷社或是集市上去賣,換得的錢隊里會按分值和戶頭的人數(shù)進行分配。
木籽油榨完后,就該是榨芝麻油和花生油了。雖然,數(shù)量不會太多,但每戶都能分到足夠年關(guān)炸圓子的用油。接下來的時間,每家每戶不光能分到香油,還會分到烏桕樹帶來的,數(shù)額不等的“紅包”, 這樣以來,家家都能過一個稱心如意的新年。
現(xiàn)在想想,那些烏桕樹,還有那座油坊,不僅甜蜜了一個節(jié)日,也溫暖了一段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