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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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轉(zhuǎn)生的奇怪世界里可以識別三個等級的惡。第一級,也是比較低級的惡,包括因無知或誤導(dǎo)而造成的各種明顯錯誤。這只是人性弱點(diǎn)所致,故而情有可原。譯者邁向通往地獄的第二步,則在于他故意略去一些他不愿費(fèi)力去理解的詞句甚或段落,或者只是因?yàn)檫@些詞句段落可能會讓想象中的讀者感到晦澀或下流;如果他的詞典跟他大眼瞪小眼,他照樣心安理得不以為意;或者為了裝正經(jīng)而犧牲學(xué)術(shù)良心;他不介意自己懂得比原作者少,就像他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自己最有頭腦。第三等,也是最惡劣的墮落是將一部杰作輾軋拍壓,按照某一大眾群體的觀念和偏見對作品進(jìn)行無恥的粉飾美化。這是犯罪,在幾百年前,會被當(dāng)作剽竊者而受到披枷戴鎖的刑罰。
第一等級的錯誤可分為兩類。對所譯外語的知識欠缺可能會讓一句普普通通的話變成非同一般的豪言壯語,而原作者根本沒想那么說?!癇ien etre general”(法文,意為“很普遍”)成了男人氣十足的“做將軍真好”;據(jù)說“哈姆雷特”的一個法國譯者曾把魚子醬遞給這位勇猛的將軍。同樣的,在一個德語版的契訶夫作品里,某位老師一進(jìn)教室就“埋頭讀起了報(bào)紙”,這樣的翻譯讓一個自以為是的評論家指出蘇維埃之前的俄羅斯公共教育狀況很可悲嘆。但實(shí)際上契訶失指的是班級“日志”,老師會翻看這種日志以檢查課程、成績和缺席學(xué)生名單。反過來,一些在英語里很平常的詞比如“第一晚”(first night)和“酒吧”(public house)到了俄語翻譯里就成了“新婚夜”和“妓院”。這些簡單的例子足以說明問題。這樣的錯誤荒唐刺耳,但是他們并不包藏禍心;而且這些錯譯的句子往往放在原文里也說得通。
第一等級中的第二類大錯是更復(fù)雜的一種錯誤,是譯者突然染上語言色盲癥而一時失明所致。譯者會以意想不到的、有時候甚至是相當(dāng)精彩的方式曲解某個最直白的字眼或者最溫和的比喻,不知是否因?yàn)樗荒硞€牽強(qiáng)的意思吸引住了,盡管顯而易見的答案就在手邊(愛斯基摩人更愛吃冰激凌還是做肥皂用的脂油?當(dāng)然是冰激凌啦),或者他無意識地把他的翻譯基于一些因反復(fù)閱讀而印在他腦子里的虛假含義。我知道這樣一位非常盡職的詩人,他絞盡腦汁翻譯那段備受摧殘的文字,愣是把“is sicklied o'er with the pale cast of thought”(此句出自哈姆雷特的著名獨(dú)白“to be or not to be”生存還是毀滅)一句翻得留下了昏暗月光的印象。蓋因他想當(dāng)然地以為“sickle”是指新月的形狀。俄語中的“弧形”和“洋蔥”兩個詞非常相像,于是一位德國教授體內(nèi)的民族性的幽默感被調(diào)動起來,竟然把“一道弧形的濱岸”(出自一個普希金的童話故事)譯成了“洋蔥之?!薄?/p>
第二等也是遠(yuǎn)為嚴(yán)重的譯者之罪是將一些微妙的段落棄之不顧,如果譯者本人確實(shí)深感困惑則這樣的罪竟也是可寬恕的;然而,一個明明清楚原文意思的自以為是的家伙,卻擔(dān)心起這樣的文字會讓某個笨蛋讀者摸不著頭腦,或者誘使哪位王公貴人墮落起來,這該有多么可鄙?。”究梢孕腋5匕才P在偉大作者的臂彎里,可他偏要去擔(dān)心那個小小的讀者會不會躲在角落里搞什么危險或是骯臟的把戲。我遇見過的“維多利亞式端莊”的最經(jīng)典例子可能是在一個《安娜·卡列寧》的早期英語版本里。伏倫斯基問安娜她是怎么了?!拔沂莃eremenna了”(譯者用了斜體),安娜回笞道,令外國讀者不禁琢磨那到底是個什么樣奇怪可怕的東方病;這一切不過因?yàn)樽g者覺得“我是懷孕了”的回答可能會嚇壞某個純潔的靈魂,所以最好就讓那個俄語詞原封不動吧。
但是和第三類罪狀比起來,掩飾、調(diào)和就都是小巫見大巫了;狡猾的譯者高視闊步,點(diǎn)綴著珠寶的褲腳踢得老高,按著他自己的品位布置山魯佐德的閨房,帶著專業(yè)的優(yōu)雅給他筆下的犧牲品涂脂抹粉。于是乎,莎士比亞的俄羅斯譯本無一例外地讓奧菲利婭(《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愛戀過的姑娘)手捧鮮花,而不是她自己尋到的野草。以下這段英文原文:
There with fantastic garlands did she come.(帶著如夢的花環(huán)她來了)Of crowflowers,nettles,daisies and long purples.(毛茛、蕁麻、雛菊和長頸蘭)
其俄語版本如果倒譯回英文則成了:
There with lovely garlands did she come.(帶著可愛的花環(huán)她來了)Of violets,carnations,roses,lilies.(紫羅蘭、康乃馨、玫瑰、百合花)
這一明艷的鮮花展足以說明問題;順便說一句,這個版本還刪節(jié)了王后偏題的發(fā)揮,讓她顯得溫文爾雅,而這恰恰是她不具備的品質(zhì),一面還把慷慨的牧羊人們一并解散了;在赫耶或者艾馮河畔怎么可能收集到這樣一堆植物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但是嚴(yán)肅的俄國讀者是不會問這樣的問題的,首先,他不知道原文;其次,他對植物學(xué)絲毫不感興趣;第三,因?yàn)樗麑ι勘葋喌奈ㄒ慌d趣就是德國評論家和俄羅斯本國激進(jìn)分子們所發(fā)現(xiàn)的所謂“永恒的問題”。所以沒有人會在乎貢納莉爾的小狗們到底被怎么了:
Tray,Blanche and Sweetheart,see,they bark at me.(曲兒,布蘭奇,甜心,看吶,他們都沖我叫喚)
這樣一句話盡然被無情地變形為:
A pack of hounds is barking at my heels.(一群獵狗在我的腳邊吠叫)
一切地方特色,一切具體、不可替代的細(xì)節(jié)都被這些獵狗吞下肚去了。
但是,復(fù)仇畢竟是甜蜜的,即便是無意識的復(fù)仇。最偉大的俄羅斯短篇小說是果戈理的“外套”(或者“披風(fēng)”,或者“斗篷”,或者“She-nel”)。這個故事的本質(zhì)特點(diǎn)在于一件本是毫無意義的軼聞背后翻滾著悲劇的洪流,即其完全非理性的部分,這一特點(diǎn)又與故事的特殊風(fēng)格有機(jī)地結(jié)合在一起:同一個荒誕的副詞一再詭異地出現(xiàn),這樣的重復(fù)形成某種神秘的咒語;也有一些看似波瀾不驚的描述,直至你發(fā)現(xiàn)徹底的混亂離你不過一步之遙,而果戈理在一些平淡無奇的句子里插入某個詞,或者某個比喻,于是乎,整個段落因之噴薄成一出噩夢般瘋狂的燦爛煙花。還有那笨拙的摸索,恰恰是作者在有意識地表現(xiàn)我們夢里的粗魯手勢。所有這一切,在那個一本正經(jīng)、八面玲瓏、非常實(shí)事求是的英語版本中蕩然無存(請看克勞德·菲爾德翻譯的“披風(fēng)”一一然后就再也別看了)。下面這個例子讓我感覺我目睹了一場謀殺,卻又無力阻止:
果戈理:……他的[一個小官僚的]位于三樓還是四樓的公寓……放著一些時髦的小玩意兒,比如一盞燈——都是花了不少代價買來的小玩意兒……菲爾德:……裝了一些買來炫耀的家具,等等……
如此隨意擺弄或大或小的外國名著,亂來一氣,也許還會殃及無辜的第三方。最近,一個著名的俄羅斯作曲家讓我把一首俄羅斯詩歌翻譯成英語,他曾在四十年前為這首詩譜過曲。他指出英語翻譯必須緊跟俄語原文的聲調(diào)——不幸的是,這里的俄語原文正是K.巴爾芒特翻譯的愛倫坡的“鐘聲”。巴爾芒特?zé)o以計(jì)數(shù)的翻譯作品看上去也許能算一目了然,畢竟他的原創(chuàng)作品無一例外地暴露出作者連一句悅耳的詩句都寫不出來,幾乎是一種病態(tài)的無能。他手頭有足夠多現(xiàn)成的老套韻腳,一面不管碰巧遇上什么比喻他順手拿來就用,愛倫坡嘔心瀝血經(jīng)營出的詩句經(jīng)他轉(zhuǎn)手成了隨便一個俄羅斯的打油詩人都能一蹴而就的東西。在把巴爾芒特的譯本翻回到英語的過程中,我唯一的關(guān)注點(diǎn)就是找到與俄譯本中的詞匯發(fā)音類似的英語詞匯。如果將來有一天,誰看到了我的這個基于俄譯本的英譯本,他可能傻乎乎地再把它翻譯成俄語,那么這首與愛倫坡早已毫無關(guān)系的詩就會被繼續(xù)巴爾芒特化,直到也許“鐘聲”最后變成了“沉默”。波德萊爾那首如夢如幻的精致的“Invitation au Voyage”(法文,意為旅行邀請)(“Mon enfant,ma soeur,Songe a la douceur…”)所受的遭遇更為荒誕。它的俄語版本出自梅瑞茲科夫斯基之手,這一位的詩才還不如巴爾芒特。他的翻譯是這樣開始的:
我甜美的小新娘,
我們一起去兜兜風(fēng)吧;
這首詩瞬間有了嬉耍輕佻的調(diào)調(diào),全俄羅斯的風(fēng)琴師都談唱起來。我能想象將來某一位翻譯俄羅斯民歌的法國譯者把它再翻成法語:
Viens,mon p'tit,
A Nini
(法文,意為“來吧,我親愛的,去Nijni”)
如此這般,惡性循環(huán)。
本文截選自《俄羅斯文學(xué)講稿》(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