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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跟許多別的事情一樣,常常難就難在度的把握。不同的譯家,對這個“度”往往心里有桿秤。
楊必先生譯《名利場》,把一個good譯得花團錦簇,點化出“虔誠的教徒,慈愛的父母,孝順的兒女,賢良的妻子,盡職的丈夫”的譯句。
傅雷先生服膺一條原則“理想的譯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寫作?!狈ㄎ闹幸粋€femme,在《高老頭》里分別譯作女人、太太、老婆、娘兒們、婆娘、婦女、小婦人、少女、小嬌娘、老媽子、小媳婦兒、妙人兒等等,想必傅雷先生認為,巴爾扎克倘若用中文寫作的話,是會換這許多字眼的。許鈞先生譯六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名士風流》時,則反其道而行之,遇到法文sourire,統(tǒng)統(tǒng)譯為“微笑”或“微微一笑”,決不用莞爾一笑、嫣然一笑、笑吟吟、笑瞇瞇之類的譯法。他的立論是:“法語中關于‘笑的表達法也極為豐富,為何波伏娃只用‘sourire一詞,不豐富其表達手段呢?這里無疑有她刻意追求的風格及以此風格為一定的表達目的服務的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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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小提琴家阿卡多來滬演出,并在音樂學院開“大師班”。一位學生演奏了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技巧不錯,而且音色很美。曲終,阿卡多先生點評說:“如果是拉柴可夫斯基,非常好。拉巴赫不能這樣揉弦。”“揉弦太好是個問題。”也就是說,音色華麗,正是缺點所在。在當代的小提琴演奏家中,阿卡多往往被視作炫技型的,但大師畢竟是大師,他首先看重的畢竟是藝術的感覺。
余華這樣寫他心儀的福克納:“他不會被那些突然來到的漂亮句式,還有艷麗的詞語所迷惑,他用不著眨眼睛就會明白這些句式和詞語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它們的來到只會使他的敘述變得似是而非和滑稽可笑?!边@真是好作家的三折肱之言。
譯者也要考慮怎樣“揉弦”,明白什么是“披著羊皮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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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斯特的語言堪稱精妙,但從總體來說他寫得并不華麗。往華麗的路子去鋪陳譯文,怕是難以傳達那種令人贊嘆的精妙之處的。
新小說派的作品,在文學觀念上很前衛(wèi),而作品所用的語言多為規(guī)范的法語,用詞尤以準確見長。格里耶的小說《吉恩》據(jù)說最初就是應約為中學生寫的(每章圍繞一個語法概念來寫,也就是說,這種語法現(xiàn)象的例句在這一章里反復出現(xiàn),使這一章成為“例章”)。所以新小說派的作品,似也不宜譯得花哨。聽人稱贊克洛德·西蒙的作品有朦朧美,我頗有些懷疑那是把原本還能看懂的句子變得“朦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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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度”,是楊絳先生仿照難度、甜度的說法創(chuàng)造的詞兒。舉例來說,“可是看到(事情)被拖延著未實現(xiàn)……”比較達意,但翻譯度仍嫌不足;“可是遲遲不見動靜……”比前兩種譯法更信也更達,而翻譯度也更大。
她說,有的譯者以為離原文越近越安全,也就是說,“翻譯度”愈小愈妥,“‘死譯‘硬譯‘直譯大約都是認為‘翻譯度愈小愈妥的表現(xiàn)”。而翻譯度愈小,在意思的表達上就離得愈遠?!霸獠贿_,就是不信。暢達的譯文未必信,辭不達意的譯文必定不信。我相信這也是翻譯的常識了。”
本文摘錄自《譯邊草》(周克希著);文章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