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琳欣
在我十八歲那年的冬天,遇到了一只白鶴立在白雪皚皚的小山頭上,它仰頭望著天空,潔白的羽毛覆蓋著細長的脖子,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吞咽。我靠近它,并出聲恐嚇,它也不動分毫,專心致志地吞咽著一條魚。
我把它帶回了家。
夜夜都被一種不明情緒折磨哭,已經(jīng)不能宣泄出什么了,我伸手進口袋里摸出一把美工刀,“滋啦啦”,我把刀片全推了出來,我靠在衣柜的邊緣,左手顫抖著伸向右邊。只要不劃斷血管,是不會死的,我只是要看血液從流動到凝固,這樣可以讓我冷靜下來。
我聽到院子里傳出鶴的叫聲,我放下刀,赤腳走向院子。鶴在吃魚,像是在春天一般的樣子吞咽著魚。眼下是冬季,幾點雪花落下,被月光映得像天空的星,在這里看星是十分渺小的,而真正的星卻如地球般大。雪落在它身上又化成了水,滑向了地面。我站在院子里許久,腳早已凍得沒有知覺,直到它吃完,用嘴在修理毛發(fā)后,我轉身離開。原本被魚尾拍化的污水,在新雪覆蓋下又如最初一樣。我若有所思把那把生銹的美工刀,扔進垃圾桶,摸著劃傷慢慢睡著了,夢里面是一個冰冷的鐵籠,有一只黑色生物在沖撞鐵籠。
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很早以前就沒有了時間觀念,一切都隨感覺作息,特別是在衣柜里睡時,一片漆黑,就算多明亮的太陽也照不進來。母親回來的那幾天會按時起床,吃飯,注射鎮(zhèn)靜劑,睡覺。但按不按時有什么關系呢?我只不過是一團脂肪包裹的腐肉,受著太陽的照耀也不能使體內(nèi)的濁氣消散,麻木如同茍活的蒼蠅。
我爬下了衣柜,不小心勾下了一件衣服。我看著這藍白相間的、肥大的校服,想起我已經(jīng)多久沒有去過學校了,有一年多了吧,為什么,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原因就如同潛藏深處的浮冰,挖出來,融化出一灘灘血。我重新把它扔回衣柜里,又對著它吐了一口唾沫。
下雨了,豆大的雨點打在萬物上,發(fā)出的聲響全是它們的痛苦的嘶吼,我抓起雨傘走向院子,那只鶴被雨打得全身濕透,可它沒有掙扎,仍然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我撐著雨傘站在它身旁,解開了它腳上的黑繩,它還是沒有動,我用手去推它,它突然伸嘴過來啄了一下我的手。我的雨傘掉了,雨水一點一點打濕了我的頭發(fā),身體——我被淹沒在雨水里,和這只鶴一起站著。我只愣了一會兒,轉身回房間,坐在木凳上,看向院子,那只鶴立在那里,雨水沖刷得它好像更加的潔白,甚至近乎透明,一會兒消失在雨中,一會兒又顯現(xiàn)出來。
我晃了晃腦袋向浴室走去,把門打開后,我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一瞬間天靈蓋到腳底板中的每一條神經(jīng)都抖動起來,渾身癢麻癢麻的。好像腦漿有什么污垢雜物被炸裂了出來,我按了幾下太陽穴走進了浴室,打開了花灑,又一次被淹沒在水中。我一寸寸地用手搓捏身上的皮膚,直到泛紅,有一些刀傷和撞墻的淤青都冒出了針頭大的血點——我洗了兩個半小時的澡。
那個晚上我在床上睡得格外安靜,浮躁的情緒似乎都被催眠了。我又夢到了那個鐵籠和里面的黑色生物,不同的是,鐵籠邊上血跡斑斑,有幾根鐵絲早已變了形,黑色生物蹲坐在一旁“呼呼”地喘著粗氣。
大約在凌晨四五點時,我好像聽見了鶴在院子里張開翅膀拍打地面的聲音,我想睜開眼睛去看,可眼皮如同有千斤重,無法睜開,不單是眼睛,渾身都無法動彈,像是被無數(shù)細絲綁在床上一樣,我只能聽見鶴撲騰的聲音,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空白,在我意識逐漸模糊,又欲陷入睡眠時,我聽見了一聲尖而細長的鳴叫,我猛地一震后醒了過來。
我披著一張毛毯跑了出去,院子里沒有一絲鶴生存過的痕跡,沒有黑繩,沒有爪印,有的只是一層薄薄的雪地,我走了過去,地上有一張黑白的相片,上面是一個年老的女人,那是我母親的遺像,我把它拿起來抱在懷里,露出了四年來第一個微笑,但隨即號啕大哭,樹上的積雪融成了冰水落了下來,折射著太陽光到我的臉上,我在哭到意識模糊時,仿佛看到了那只黑色生物在沖破鐵籠后化為一只白鶴沖向青天,而那個破爛不堪的鐵籠,正在靜靜地接受陽光的照射,像是在等待一場春雨來沖洗身上的血跡。
在更多的冰水落到我臉上時,我意識到——春天來了。
[作者學校:廣西平南縣中學
指導老師:岑景宇]
[點 評]湖北大學教授、著名評論家劉川鄂:
我愿把這篇文章看作是一篇“作品”,一個虛構的故事,而不是一個少女的真切的人生片斷。因為它有著花樣年華不該有的灰暗,甚至有點血腥,盡管作品最后還算有個哪怕朦朧但也算“光明的尾巴”。女孩睡衣柜、做噩夢,以銹刀自殘,一年多不上學,過著一種令人恐怖不安的反常態(tài)生活。她“只不過是一團脂肪包裹的腐肉,受著太陽的照耀也不能使體內(nèi)的濁氣消散,麻木如同茍活的蒼蠅”。十八歲那年的冬天,她拾到一只白鶴,帶回家中。漸漸的,這位“與世隔絕的仙君”的高潔形象,感染了她,啟悟了她,融化了少女心中的堅冰,緩釋了她寒夜中的夢魘。更如一場痛快淋漓的熱水澡,暖身更暖心,使她從母親去世的悲痛中走出,走過冬天,走向春天。
一系列極端化的場景,因“仙君”的君臨而陡轉。意象繁復、情緒冷艷、筆力簡省,寓意深邃。盡管意象群之間的關聯(lián)性尚可進一步推敲打磨,但本文仍可視為一篇出色的帶有現(xiàn)代主義意味的心理小說,顯示了作者超出同齡人的寫作功力。
湖北大學2016級學科語文研究生楊毓欣:
作者用細膩的文筆敘述了自己從絕望封閉到?jīng)_破禁錮的一個心路歷程。整篇文章采用了明暗結合的方法,明線寫一只在冬天依然佇立咽食的白鶴,暗線寫自己在失去母親后對生活的絕望。用寒冬、夜晚、大雨等情景描寫渲染出悲傷的氣氛。通過一系列的側面描寫使讀者深刻感受到那份痛苦和悲傷。全文前半部分基調(diào)比較灰暗,使讀者讀來有種隱隱作痛的感覺。后半部分筆鋒一轉,高傲的白鶴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那股傲勁深深感染了作者,使她沖破了思想的牢籠迎來了光明。結尾部分簡單明了,冰水和春天形成鮮明對比,表示面對痛苦也會抱有積極的心態(tài)去面對。本文層次鮮明,若把白鶴和作者之間的聯(lián)系加強,作者因為白鶴思想發(fā)生轉變這一過程寫得更加詳細一些,效果可能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