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記》的語言被認為是“空前”的。[2] 從語言上看,《狂人日記》的文字、語音、詞匯,與晚清白話文差別不大?!犊袢巳沼洝氛Z言的突然之處,一方面在于它革命性的標點和排版,卻更在于它特殊的語法特征:這幾乎是一篇由“A是B”式判斷句[3]構成的小說?!犊袢巳沼洝穼Α笆恰弊峙袛嗑涞倪\用,是漢語發(fā)展史、中國文學史、社會文化史不容忽視的一個事件。
一、波譎云詭的世界圖景
“每一語言都包含著一種獨特的世界觀?!盵4]在狂人的日記世界中,定性判斷是狂人觀察世界、思考問題的基本方式,他也以判斷句式作為描述世界、表達自我的基本語法。通過判斷句,狂人描述著他對于天地、時間、家庭、他者、自我的感知,繪制出一幅詭譎殘忍的世界圖景。
在天地之間,狂人看到“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 [5] 狂人審判的眼光如觸手般伸向天地,躍躍欲試的蠡測著這個世界:“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6]在狂人的日記世界里,事情似乎總是發(fā)生在夜晚。這個時空時而明月朗照,時而天地漆黑,顯得光怪陸離,幾近恐怖。
狂人審視的目光指向外在天地的同時,也投向自己的私人空間:狂人的“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7],他的日常生活是“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8] 。在天地之間,狂人感到的是詭異恐懼,而生活空間中,狂人則感到沉悶凝滯。這種“A是B”式的定性判斷,使他的生活更顯沉重而絕望,永無改變的可能。
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狂人對于自己和人類有著清晰的定位??袢艘砸痪渑袛嗑渫耆穸俗约旱倪^去:“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9] 同時,狂人對于人類光明的未來卻有著確定的信念,他認定并勸誡他人:“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10] 在昏暗的過去與光明的未來之間,當下的意義則在于:“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盵11] “只要轉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12] 狂人斷定“現在”的意義,就在于終結過去,使“真正”的未來得以到來??袢说臅r間觀念存在著悖論:如果將來必定是“人人太平”,現在的“改”或“不改”究竟區(qū)別何在?若順遂自然即可,又何必要人人去“改”?若將來并不一定是“人人太平”,而是取決于當下的“改”或“不改”,狂人又為何確信“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13] 活在這世上?狂人并不追問這些問題,狂人只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判斷句分別賦予了過去、未來、現在以分明確切的意義。
狂人的神經始終緊張,評斷著周圍人的身份和性質:“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14] “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yī)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15] 在狂人眼中,周遭人即便有著不同的身份,性質卻都是相同的:都是吃人的人。狂人以審判者的眼光,審視著周圍人的各種細節(jié),以此印證自己的判斷:“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家伙?!盵16] 周邊的人,無論職業(yè)、親疏、遠近,都被狂人判定為“吃人的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伙,喜歡吃人的?!盵17] “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 [18]“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盵19]“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盵20]“這是他們的老譜!”[21]狂人對于周圍人之所以詭異殘忍的原因,也做出了自己的判定:“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22]在狂人的判斷中,人與人的關系只剩下兩種:一種是吃人與被吃,另一種是同為吃人的同伙。人間在狂人眼中,儼然成了殘忍冷酷的地獄。
在狂人的裁決之眼中,家庭更顯得殘酷而近乎驚悚:“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盵23]在最親密的親人身上,狂人卻為他發(fā)現的極度冷漠驚呼:“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24]“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25]對于最親密的家人,狂人審視的目光也絕不敷衍。他控訴家人是真兇的呼號,可謂慘絕人寰而又擲地有聲。
狂人的裁定不僅指向周圍,也指向自身。一方面,狂人對于自己的正義感充滿了信心:“自己曉得這笑聲里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另一方面,狂人對于自己是否真正無辜,也進行了重新判斷:“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26]對自身屬性反復的拷問和判定,既充滿矛盾又萬分堅決,是《狂人日記》中最觸目驚心,也最發(fā)人深省的一幕。在狂人充滿戲劇性的自我憐憫、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自我確認中,始終不變的是他對于自己判斷的篤信。
《狂人日記》是一部由大量判斷句鋪排而成的小說。“是”字句在《紅樓夢》《儒林外史》等古典白話小說中多用于介紹人物身份、描述事物特征,充當說明性成分。在《狂人日記》中,“是”字判斷句則成了全篇的基本敘述語言。在狂人的日記世界里,從過去到未來,天地間所有的人和事,包括自己,都暴露在一束熾熱決絕的裁決者的眼光中。絕對而堅定的判斷,支撐起了狂人的整個內心世界。
二、獨斷乾綱的歷史敘述
判斷之筆不僅勾勒出了狂人的日記世界,也建構起《狂人日記》的核心話語??袢瞬粌H判定時空,審判他人,拷問自我,更將矛頭直指中國歷史:“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27]魯迅對歷史教義中的“仁義道德”發(fā)出控訴,吳虞等人繼而以同樣的句式將批判擴展到禮教綱常:“我們不是為君主而生的!不是為圣賢而生的!也不是為綱常禮教而生的!甚么‘文節(jié)公呀,‘忠烈公呀,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設的圈套,來誑騙我們的!我們如今應該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28]《狂人日記》宣判式的語言將中國歷史指認為“吃人”的歷史。
自《狂人日記》開始,“吃人”成了關于中國歷史及中國文化最重要的隱喻,“吃人”也成了中華文明無法洗刷的罪名。這大概不算冤枉,因為文明本身就意味著對人攻擊性本能的壓抑,并使人的欲望受到一定程度的制約。文明是人類所經歷的一個特殊過程,它使人結成群體,帶給人安全;它的功能在于保護人類免受自然之害,并調節(jié)他們之間的相互關系。[29]然而,文明并不意味著完善[30],它要求人犧牲自己的欲望和攻擊性傾向,這使得人難以在文明中感到幸福。[31]
文明前的個人享有最大限度的“自由”,但他沒有能力保障這種所謂的“自由”:他不得不獨自承受自然的侵襲,孤獨地忍受生老病死的折磨,單獨面對其他人的攻擊。反文明的呼聲高揚著對個人自由與生命力的渴求,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這一文明的悖論:文明意味著對人的某種限制和束縛;但如果人沖破禮教綱常的枷鎖,卻又難免被欲望所虜,淪為野性刀殂下的魚肉。
文明固然“吃人”,未經文明馴化的欲念和野性未嘗不“吃人”。在歷史的進程中,人總是在文明與野性、利己與利他、本我與超我之間奔突輾轉,而罪疚感則是在這永恒斗爭之中人矛盾心理的表現。[32]《狂人日記》以對歷史“吃人”的判定,使得反文明的罪疚感渙然冰釋。自然人性以“人性”自居,拒絕禮教綱常的制約,以“吃人”的罪名對中國歷史文化發(fā)出了咄咄的控訴。
對傳統(tǒng)的重估,是文明的曲折進程中一種必要而且有益的調試。對傳統(tǒng)的反叛作為一種策略,可以是對文化過熟的某種反撥,清除過于嚴苛和陳腐的教條對人的桎梏,釋放出人的活力與生命力。狂人對歷史的批判未嘗不可以矯枉糾偏,拯補時弊,然而對歷史傳統(tǒng)過于粗暴絕對的全盤否定,卻未免有陷人于欲林野壑的危險。人類在文明的悖論中沖撞往返,在歷史的長河中試驗著種種的社會制度、倫理文化,試圖尋得可取的平衡。近現代中國在政治經濟上屢屢受挫的苦楚,激發(fā)出文化上愈演愈烈的破壞欲和自毀傾向。由此壯士斷腕的悲愴之聲響徹曠野,傳統(tǒng)的人倫綱常轟然崩塌。然而人身陷文明兩難的困境,并非一紙判書所能解決。
站在《狂人日記》慘不忍睹的歷史圖景面前的,是一個大寫的“我”?!拔摇痹谟洃浿写媪糁袊怨乓詠沓匀说臍v史:“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33] ;“我”獨自在暗夜中重新審查中國歷史,并為自己的發(fā)現震顫不已:“我橫豎睡不著”[34],“我翻開歷史一查”[35]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睛看我”[36]……“我”不僅是中國歷史的受害者,也是“吃人”歷史的參與者,更是歷史傳統(tǒng)的揭露者?!犊袢巳沼洝肥且粓觥拔摇迸c“歷史”的狹路相逢:“我”內心的真實體驗成為歷史有罪的鐵證;通過對歷史乾綱獨斷的審判,“我”確定下自己在歷史中的角色和位置,找尋到一種使自身主體性得以確立的依托。
“選擇某種有關歷史的看法而非選擇另一種,最終的根據是美學的或道德的,而非認識論的。”[37]當傳統(tǒng)文化無力改變貧弱的歷史現狀,無法提供給人可以期許的現實前景,人則將重建主體性的訴求寄托在對傳統(tǒng)的判決和排斥之上。
三、二元對立的文本結構
《狂人日記》中文言小序與白話正文的對峙,昭示著漢語語言體系的一次重大變故?!犊袢巳沼洝吠ㄟ^判斷句式的運用,建構起了一種新的價值等級秩序。
“是”被用作系詞[38]表示判斷,是白話文區(qū)別于文言文的重要特征之一?!犊袢巳沼洝返奈难孕⌒蚣s有250字,判斷詞“是”并未出現。具有判斷詞的判斷句式只出現了一次:“知非一時所書”[39]。寫作文言序言的“正常人”很少對世界作出絕對的、強烈的判斷。僅有的一句“知非一時所書”,亦是排除式的判斷:排除日記是一時之間寫出的可能。這個判斷只是對于日記寫作的時間進行交代,并不對被判斷物(日記)本身的性質作出裁決。頻率較低、判斷程度較弱的文言小序,代表的是一種較為謹慎平和的文化性格。
儒家對君子的期許是訥于言而敏于行,“古者言之不出”[40],孔子述而不作,《論語·子罕第九》中有“毋意,毋必,毋固,毋我”[41]之言。儒家并非不允許人發(fā)表見解議論,只是對于人的言語、好惡、偏執(zhí)保持著警惕。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盵42]人人生而有好惡,但人的情感取舍容易被私欲偏見所障蔽,好惡失其正,則有“愛之欲其生,惡之欲之死”者。不仁之人,處困境,不能安。處樂境,亦不能安。心所喜,不能好。心所厭,不能惡……其所好惡,皆不能得其正,人生種種苦痛,人世種種偏差,其根源皆出于此。[43]儒家認為比一己的臆斷好惡更重要更基本的,是對“仁”的向往、認知與修行。此外,莊子傾心于“至人無己”的境界,佛家諸多經義旨在破除人的“我執(zhí)”與“物執(zhí)”,都試圖引導人擺脫因自己的執(zhí)念愛憎所造成的迷障。
相反,在《狂人日記》的正文中,對以“是”字為主導的判斷句的運用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景觀?!犊袢巳沼洝氛墓?80個句子,使用以“是”字為中心的判斷句式72次。這意味著小說正文平均每2.5句話,就有一句是判斷句。《狂人日記》全文共約4780字,其中白話正文4530字,平均在每一千字正文中,作為判斷詞的“是”字出現約16次。這樣高的頻率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中,是前所未有的。[44]可以說,狂人是以判斷之尺格物致知,也是以判斷進行著自我確認和自我表達?!犊袢巳沼洝氛闹械呐袛嗑洳粌H頻率極高,多為定性判斷,判斷程度高且相當絕對。《狂人日記》中所有的“是”字判斷句,全部出現在白話正文中。不妨說,狂人“瘋狂”與“正?!钡膮^(qū)別,就取決于他判斷與否,取決于他判斷的多寡與強弱。
在《狂人日記》中,狂人的洞見與呼號展現出一種主動、果敢、決絕的文化趨向??袢巳缫粋€指天畫地的裁決者,他以自己的本心為杠桿,傾倒了整幅的歷史圖景,將天、地、人重新定義,賦予了過去、現在、未來以全新的意義??袢藢v史文化的審判,對人性自由的渴望,對于凌駕于自身之上的倫理道德、禮教綱常的反叛,彰顯出主體意志摧枯拉朽的精神強力??袢说暮籼柹l(fā)著悲壯雄奇的美學色彩,閃耀著人性的熠熠光輝。
狂人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鮮血,忠于自己的本心和直覺,無論他所看到的世界何等殘忍,即使被無邊的痛苦和虛無纏繞,也要執(zhí)著地喊出他所看到的“真相”,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吶喊。強烈的自我犧牲精神,賦予了狂人道德上的至高點。狂人的斷言,則成了聲聲泣血的“真相”之哭,石破天驚的預言之聲。
《狂人日記》是將語言結構、倫理美學、價值取向重新組合的新的話語世界,它樹立起“文言文—‘正常人—弱判斷—庸常”,與“白話文—‘狂人—強判斷—悲壯”兩個二元對立的語言文化體系。它對文言文的戲擬和反諷,將不輕言判斷的思維方式和社會文化棄如敝履。這體現著現代中國人對于傳統(tǒng)“圣言”判斷的放棄,對現代“人言”判斷的頂禮膜拜。這一全新的話語體系對人克制自我以向上超越的價值不予認可,推崇的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認知判斷和情感宣泄。它所向往的圓滿,不來自對高于自己存在的“神”或“圣”的感應和皈依,而表現在對個人意見的確信,對自己需求的表達,對自我情感的抒發(fā),以及對一己道義的堅持。
四、方興未艾的語言文化傳統(tǒng)
作為一種語言實踐,文學作品對于一個民族的語言結構、思維方式、言說方式有著相當深刻的影響。“同一個民族的語言在時間進程中所獲得的每一種本質上不同的新形式,事實上都將導致形成一種新的語言?!盵45]新文化運動提倡“言文合一”,實際上“言”(口語)與“文”(書面語)這兩種語體不大可能“合一”,事實上也未能做到“合一”。提倡“言文合一”的結果,是以口語為基準將書面語言重新格式化,事實上是另造一種書面語言。果決善斷的判斷精神則“猶如一層輕柔的靈氣,漂浮在整個語言之上?!盵46]
據王力考證,先秦漢語無系詞 ,[47]“是”字在先秦時代的古漢語中常用作指示代詞。[48] 《廣雅》曰:“是,此也?!薄笆恰弊钟米髦甘敬~的典型句型有“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論語·里仁》)等?!笆恰弊肿飨翟~的用法是由指示代詞發(fā)展而來[49],它開始被用作系詞是在六朝以后[50],并具有明顯的口語色彩。[51]在文言小說《世說新語》中,80%左右的“是”字判斷句是用于引述口語。白話小說的“是”字句,也常用于引述口語,如:“太尉說道:‘我是朝中貴官?!保ā端疂G傳》)“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簾洞天生圣人孫悟空。你等是什么官位?”(《西游記》)“猴王道:‘我雖不是樹上生,卻是石里長的?!保ā段饔斡洝罚澳巧杏谡粕?,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紅樓夢》)……“是”字句即使不用作引述口語,也往往具有較濃的口語色彩。例如,“真?zhèn)€是我們安身之處”(《西游記》),“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紅樓夢》),“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儒林外史》)等。
在文體色彩上,《狂人日記》中“是”字判斷句的使用情形與之前的白話小說風味迥異。一則,多數“是”字句并不用于引述口語,而是成為正文全篇的基本語法。再則,“是”字句的句式比較整齊,甚至出現了近似對仗的結構。例如,“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 ,“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 比起口語,這兩句幾乎組成了前四后六的駢句,在文中遙相呼應。類似格式嚴整的“是”字句,在文中也多次出現:“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這些語言已經與口語拉開了較大的距離。從《狂人日記》開始,“是”字句不僅在頻率上開始全面超過前代,更迅速脫離口語區(qū)域,成為新書面語規(guī)范的重要組成部分?!犊袢巳沼洝分小笆恰弊峙袛嗑涞倪\用狀況,不僅體現出“是”式判斷句語言功能的拓展,更標志著它語體性質的突變?!笆恰弊峙袛嗑涞臅婊瑯酥局袛嗑裨谀撤N程度上的嚴肅化、典范化、普泛化。
就判斷的性質而言,《狂人日記》中的判斷句標志著現代中國人對“真實”的追求在發(fā)生轉變?!犊袢巳沼洝吩噲D借狂人之口,以日記體的形式揭開歷史的真相。然而吊詭的是,《狂人日記》中所追求的真實,并不建立在判斷為真的基礎上??袢耸冀K認為,“我曉得他(哥哥)的沉重是假的”[52],“他(哥哥)的意思是要我死”[53]。哥哥究竟是不是要“我”死,這個判斷是真是假至關重要,但狂人對于自己的判斷幾乎從不懷疑??袢说闹T多判斷事實上存在問題,但他判斷的正誤似乎并不影響讀者對他的信任和共鳴?!犊袢巳沼洝返恼鎸嵏?,在于一切“瘋言瘋語”似乎的確是狂人發(fā)自內心的真正體驗:“瘋話”是發(fā)自內心的“真話”。在這里,真實不再意味著人的判斷必須與客觀現實相符,相反,它意味著判斷必須是發(fā)自內心的真實感覺,是來自主體的強力判斷。“任何文學作品都是一次召喚”[54] ,《狂人日記》并不期望人們減少錯誤判斷,而是召喚人們果敢決絕地進行裁決——判斷是否符合客觀實際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標準在于發(fā)自內心。
為掃古舊文化之暮氣,魯迅試圖“別求新聲于異邦”[55]。但魯迅的選擇顯然與基督教經典的文化傳統(tǒng)迥異?!妒ソ洝酚醒裕骸澳銈儾灰摂嗳??!盵56]人可以很輕易地批評他者的弊病,卻不容易看到自己“眼中的梁木”[57]。基督教勸誡人:“弟兄們,你們不可彼此批評……設立律法和判斷人的,只有一位,就是那能救人也能滅人的。你是誰,竟敢論斷別人呢?”[58]基督教認為,惟有神才可以設立律法,對人進行最終的審判。人的論斷既缺乏來自全知視野的觀照,也難有超出現實利害關系的視角,因而難免囿于有限的眼光和一己的私欲。人與人之間的互相評斷,既有礙于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也無益于人對所在世界的認知,更不利于人的自我反省,因此神說“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后才能看得清楚”。
相較于莊嚴神圣的耶穌,更令魯迅傾慕的是魔鬼撒旦。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提出,“惡魔者,說真理者也”[59],他認為“惠之及人世者,撒旦其首矣。”[60] 魯迅要引入的,不是來自圣殿天堂的福音,而恰恰是來自地獄魔鬼的高歌。對作者而言,摩羅詩人最大的魅力正在于他的“直抒所信” [61]。換言之,不僅被人所信仰的“真實”不必為“現實”負責,為人所感知到的“美”也進一步與西方經典意義上的“善”分道揚鑣。判斷句與判斷精神的強大感召力,不來自于現實意義上的真實,亦不來自于善,而來自主體的強大念力帶來的雄渾美感。
書面化的判斷句式的大量出現,可見出中國現代重估價值精神的播散之廣,影響之深?!笆恰弊峙袛嗑湓隰斞钢蟮脑S多作品中,繼續(xù)保持著高頻率。在《孔乙己》《藥》《阿Q正傳》《社戲》等收入小說集《吶喊》的作品中,作為判斷詞的“是”字的使用頻率分別約為每千字10次、9次、9.5次、15次。在小說集《彷徨》中的《祝?!贰对诰茦巧稀贰豆陋氄摺贰秱拧分?,頻率分別約為每千字13次、11次、17次、16.5次。在其他作家作品中,如冰心的《斯人獨憔悴》《超人》,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等,“是”字判斷句的頻率也分別達到了10次、13次,甚至20次之多。如若去掉古典白話小說中的“是”字判斷句,雖會多多少少影響人物特征的表現,卻不妨礙全文大致連貫的敘述表達。然而對于許多經典的現代白話小說而言,如若去掉“是”字判斷句,則可能會有不堪卒篇的危險,甚至出現無法言說的困難。
“是”字判斷句建構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中的許多關鍵語句?,F代文學中此起彼伏的判斷之聲,隱現著現代中國人的某種集體無意識?!八置饕呀浖兒跏且粋€乞丐了”(魯迅《祝?!罚?,“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魯迅《孔乙己》),“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魯迅《傷逝》)“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保ū摹冻恕罚白鎳阶鎳?!我的死是你害我的!”(郁達夫《沉淪》)“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漣漪”(聞一多《死水》),“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戀愛”(徐志摩《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太陽在園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蕭紅,《呼蘭河傳》),“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曹禺《日出》),“人是要經過千磨百煉而不消融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艱苦中生長?!保ǘ×帷对卺t(yī)院中》)……不夸張地說,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諸多經典篇目,正是以判斷句為支撐連綴而成?!笆恰弊峙袛嗑洳粌H在書面語中確立了自己的地位,更輻射到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各種文體,并且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經典話語參與了現代漢語范式的鑄就。
“語言是最切近于人之本質的?!盵62]中國現代文學作為一種語言實踐已然構筑出了一種全新的語言傳統(tǒng)。這種新的語言傳統(tǒng),支撐起我們思考的路徑,提供給我們言說的聲音,賦予了我們吶喊抒情的詞語,決定了我們存在的方式和狀態(tài)?;赝麄€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表現出對“是”字判斷句的高度依賴。假如擱置或擯除判斷性話語,我們很可能陷入無法言說,無法思維,無法認知的窘境。判斷性的語言燭照著我們對自我的認知,對他者的辨識,對歷史的論斷,對世界的探求。二元對立的判斷性思維,主觀極端的判斷精神,悖離于“真”和“善”的美學體驗方式,也已經深深地凝固在了現代漢語和現代中國人的血肉之中。
現代中國文學重塑了人的“存在之家”——語言,從而在根本上重構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精神氣質、世界圖景,并決定了現代中國人的性格特點與歷史選擇。這個方興未艾的語言傳統(tǒng),曾如長矛畫戟,現已是棲身之地,亦可說是新的藩籬。
注釋:
[1]作者簡介:平瑤,女,1987年1月生于重慶,現為南開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博士生。
[2]“不管是被認為,還是實際作為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源,魯迅的《狂人日記》都是突然的。這并不止于其將整個歷史作為寓言所激發(fā)的巨大的現實批判力量,單就書寫語言而言,也是空前的?!蓖躏L,《周氏兄弟早期著譯與漢語現代書寫語言》(上),《魯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2期。
[3]本文所稱的“判斷句”“判斷句式”“‘是字判斷句”“‘A是B式判斷句”等表述,所指內容相同,包括“是”字以系詞、形容詞等詞性充當判斷詞謂語構成的句子。如《狂人日記》中的“我也是人”,“狼是狗的本家”等。不包括“是”字作為指示代詞的“是日”“是時”等,也不包括作為關聯詞的“于是”“但是”“可是”“只是”等。有少數情況,當“可是”的“可”、“只是”的“只”作副詞修飾判斷詞謂語“是”,則仍是本文所稱“判斷句”。例如,在《狂人日記》中,“可是仍然要吃”不是“判斷句”,“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各不相識的人”則屬于“判斷句”。本文在考察其他文本的“判斷句”時,也都采用同一標準。
[4][德]威廉·馮·洪堡特著,《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以及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72頁。
[5]-[27] [33]-[36] [39][52][53]魯迅,《狂人日記》,《新青年》,第4卷第5號,1918年5月。
[28]吳虞,《吃人與禮教》,1919年11月1日,《新青年》第6卷第6號。
[29]-[31]參考[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車文博主編,《文明及其缺憾》,《弗洛伊德文集》第五卷,長春:長春出版社,1998年,第239頁。
[32]“罪疚感是表示矛盾心理的沖突,表示愛欲和破壞本能或死亡本能之間的永久斗爭?!?[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車文博主編,《文明及其缺憾》,《弗洛伊德文集》第五卷,長春:長春出版社,1998年,第280頁。
[37][美]海登·懷特著,陳新譯,《元史學》,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年,序言第4頁。
[38]“系詞是在判斷句中把名詞謂語聯系于主語的詞。就漢語來說,真正的系詞只有一個‘是字?!薄啊实厥怯《热?、鯨魚是獸類、她是一個好學生,這些都是判斷句,其中的‘是字都是系詞?!?(王力,《漢語史稿》,《王力全集》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37—338頁。)
[40] 錢穆,《論語新解》,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
[41]-[44] 考察流傳較廣、較為經典的白話小說,“是”字判斷句式在《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紅樓夢》出現的頻率約為平均每千字1次、1.3次、2次、5次。在清代小說《儒林外史》《老殘游記》中,判斷句式的使用頻率大約為平均每千字10次、11次。判斷句式的使用在清代小說中有上升的趨勢,但其密度仍遠遠低于《狂人日記》。
[45][德]威廉·馮·洪堡特著,《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以及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378頁。
[47]參考王力,《中國文法中的系詞》,《清華學報》(自然科學版),1937年3月第1期。
[48][49]參考王力,《漢語史稿》,《王力全集》第一卷,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44頁。
[50]“‘是字當做系詞用,乃是六朝以后的事情?!蓖趿?,《中國文法中的系詞》,《清華學報》(自然科學版),1937年3月第1期。
[51]王力認為,漢語在中古時期(公元4世紀到12世紀)的主要特點之一,是系詞成為口語的判斷句中必需的句子成分,在口語中代替了上古的判斷句。參考王力,《漢語史稿》,《王力全集》第一卷,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5頁,第345頁。
[54][法]薩特,《什么是文學》,《薩特文論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第121頁。
[55] [59]-[61]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
[56]-[58]《圣經(中文和合本/NIV新國際版)》,新約。
[62][德]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語言》,《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