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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道
        ——中鋒王大保系列

        2016-12-08 15:24:02Text肖建國
        廣州文藝 2016年1期

        Text 肖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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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道
        ——中鋒王大保系列

        Text肖建國

        大保的爐頭生意向來都不錯。

        這是從每個墟場的熱鬧都看得出來的。

        縣城里每月逢三、六、九是趕墟的日子。墟場就在南門外,從大保家過去幾戶人家,好大一片場地。墟場叫仁和墟。墟場南邊立著一座戲臺,戲臺很老舊了,木柱子的油漆已經(jīng)剝蝕,頂上的檐瓦每年都要翻檢,戲臺樓頭的兩頭石獅子卻是锃亮泛黑。戲臺前頭是一片空地,一箭開外的地方錯落著幾棟涼亭。石板街道從涼亭邊上拐個彎,一直通到了西門口。墟陂的那頭橫亙著一條土馬路,一頭通到清陵河邊,一頭接到了汽車站。土馬路上一天到晚都有拖拉機(jī)噴著黑煙“突突突”地駛過,車斗上裝著河沙和竹子。竹子尾巴一頭拖曳在地上,刮擦起來的塵土浮上半空,久久不散。

        仁和墟平時很清寂,只在逢墟的日子才會熱鬧起來。那真是熱鬧哎!墟場外頭的幾條路上縷縷連連都是人,附近鄉(xiāng)里的人都進(jìn)城趕墟來了,手里提著,肩上挑著,身上的衣服是剛剛換洗過的,腳下的草鞋也換成了布鞋或解放鞋。媳婦妹子的頭發(fā)上都抹了茶油。還不到半上午,墟陂上就一層一層地涌滿了人。偌大的墟陂像漲水的池塘,水多得塘里裝不住,連附近的溝圳也灌滿了——墟陂旁邊的街口上都擠滿了人。賣菜的(各種時新瓜菜無不青蔥鮮嫩),賣魚仔的(鯉魚、草魚、鯽魚、泥鰍、黃鱔、蝦公、螃蟹、腳魚),賣糖的,賣干紅薯藤的,賣炭的,賣糖榨梗(學(xué)名叫甘蔗)的,還有雞市、鴨市、牛市、狗市、豬市、木器行、竹器行、鐵器行。涼亭下面的黑市肉攤在案板上賣,豬心豬肺豬肚高高掛著,好遠(yuǎn)就看得見;另一頭的牛肉是吊在杠桿上一刀一刀割著賣的,牛頭照樣掛得很高,牛角跟豬內(nèi)臟遙遙對峙。賣面賣餛飩的早已支起了大鍋,柴火燒得熱熱烈烈,一片水氣氤氳;油炸糍粑的小灶小鍋都躲在角落彎里,烈火烹油,香氣和聲浪揉捏在一起,尖厲地往人們的鼻孔和耳朵眼里鉆。這天縣里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duì)也會出來,在戲臺樓頭出出進(jìn)進(jìn)地演唱節(jié)目。他們都很年輕,后生很挺拔,妹崽很乖。演唱的都是樣板戲的折子戲,穿了戲服,手里抓著槍、刀,臉上卻沒有化妝。他們唱得都很賣力,可是墟場上的人一點(diǎn)都聽不到。墟場上有多少只喉嚨在敞開著說話,嚶嚶嗡嗡的聲音揉作一堆。他們的聲音一出口,就融入到濁厚的市聲里去了,連自己都聽不見。

        大保的家緊挨著墟場,這里街兩旁的人家,開的都是鋪板子門,大門邊上,鑲的都是鋪板,到了要做生意時,就將鋪板從門檻槽子里一塊一塊順出來,靠墻豎好。卸了鋪板的堂屋里外通透,顯得寬敞豁亮,再把貨板迎門一架,隨時可以賣貨。大保家的鋪板平時不卸,只有到了逢墟的日子,才會四敞大開,早早就把貨板在門口支好了。貨板上堆滿貨物。

        逢墟這天,大保家里有兩輪大的熱鬧。那真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語聲喧嘩,無不開顏。

        第一輪熱鬧在開墟之前。一些人提早進(jìn)城來了,先到大保家打個轉(zhuǎn)身,寄放一點(diǎn)物件,籮筐、簸箕、扁擔(dān)、豬籠,或是雞、鴨、小狗崽。這些人都是好多年走熟了的人。他們站在門口大聲喊一句:“王師傅!”不等主人應(yīng)承,就側(cè)著身子進(jìn)了堂屋,找地方把東西放好。這些人都走了好遠(yuǎn)的路,喉嚨干渴,講究的會從碗柜上揭下一只碗,倒碗茶喝,不講究的就從水缸里舀一瓢井水喝了,抹抹嘴巴,自顧自先到大街上逛去了。大保一家人跟這些人并不認(rèn)識,好多連姓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著臉熟,(也是一來二去走熟的)覺得人家愿意來家里叨煩,是看得起自己,堂屋反正也是空在那里,給人方便,又不蝕本。所以,但凡有鄉(xiāng)里人來寄放點(diǎn)東西,無論生熟,一概笑臉招呼。每到逢墟這天,還早早就把水缸挑滿了,燒一大壺茶涼在門口。

        然后就到快要散墟的時候了,那些人已經(jīng)買好了東西或賣脫了東西,在墟陂上逛飽了,紛紛返轉(zhuǎn)大保家取物件。有的人取了物件,道聲“吵煩”,側(cè)著身子繞過柜臺,徑自出門遠(yuǎn)去;也有的剛剛賣了東西,兜里有錢,或會在柜臺前站一站,挑一兩件物品買起。他們都知道大保家的出品質(zhì)量過得去,價錢也公道,從不討價還價。只一陣工夫,柜臺上的東西就賣得罄空,一邊的錢罐里裝滿散票子。也有的人東西沒有賣完,手里剩一把白菜、一個冬瓜、半筒綠豆,或是幾捆野筍子,總歸是些“落腳貨”,丟了可惜,帶走麻煩,大保家里就都收了下來,按價付錢,絕不占星點(diǎn)便宜,只為了讓人家歡歡喜喜地輕松回家。

        每次墟后,他們家都有一兩天無須再買小菜。他們方便了別人,也方便了自己。

        日子走得很快。不知不覺,大保三十出頭了。同他一般年紀(jì)的個個都討了親,有的小把戲都可以篩酒了。大保不想讓父母親再多操心,決定結(jié)婚。

        他的對象是常來家里走動的同學(xué)唐紅衛(wèi)。

        他們很快就結(jié)了婚,男方送了一份不薄的聘禮,女方家里也照風(fēng)俗還回了更重的財(cái)物?;檠绾荇[熱,但不張揚(yáng)。堂屋里擺四桌、天井邊擺兩桌、后面工場里擺四桌,十張桌子擺開來舒舒敞敞。這里的婚宴都在中午,大場合搞完,男女雙方的家人在晚上還要喝一餐團(tuán)圓酒,大保這天是完全敞開了,中午時到每桌敬了雙杯酒,晚上又敬岳父岳母,還跟岳家兄弟換大杯拼了幾下。很多人在這種場合喝酒,都是象征性地抿一抿,偷工減料;或是在酒杯里摻開水,能混則混。他不這樣。他好像成心要把自己搞醉,每一杯都實(shí)實(shí)在在,滴酒不淌,到后來還興頭越來越高,主動找人挑戰(zhàn)。連續(xù)的兩餐酒,喝得他舌頭都大了,說話上句接不起下句,筷子都捏不攏。岳母看著場合不對,趕緊拉著一家人告辭了。

        新郎新娘送走客人,正要關(guān)門落閂,門卻忽地給人用力推開了。

        誰都沒有想到,來的竟是老朋友灰毛砣。

        灰毛砣打著拱手,哈哈喧天地說:“賀喜、賀喜!我是不請自到?。〔粫訔壈??”原來此地風(fēng)俗,一定是要接到請?zhí)艜⒓踊檠纾绻麤]有請?zhí)?,再是至親的人、至好的朋友,斷不會貿(mào)然過去。這有講究。

        聽到聲音,柏良婆從廚房里迎了出來,一看客人是灰毛砣,臉塊一跌,轉(zhuǎn)身返回去了。

        大保也沒有開聲。只定定地望住他,臉上起了一層霧。

        唐紅衛(wèi)大致知道這一家人都不愿意理灰毛砣的原因,知道灰毛砣欠大保好大一筆錢,一走無影,幾年了連夢都沒有報(bào)一個。她聽柏良婆念叨過好多次,一家人心里都有氣。

        灰毛砣仍然打著哈哈說:“好手不打上門客,何況你們今日大喜,人都進(jìn)了門,不搞杯熱酒搭我喝喝?”

        唐紅衛(wèi)趕緊應(yīng)道:“飲酒,當(dāng)然要飲酒?!庇忠怀洞蟊#屗_聲。

        大保也醒過神來,勉強(qiáng)一笑,啞著聲說:“上桌,我兩兄弟沖一壺?!?/p>

        “不是兩兄弟哩,是三兄弟。我今天特地過來道喜,是要送兄弟你兩份大禮?!?/p>

        灰毛砣一頭說著,一頭閃開身子,就見暗影里款款走出一個人來。燈光一下將他照亮了。

        大保閃眼一看,陡然一喜,大喊出聲:

        “鐘海仁?!”

        鐘海仁用手點(diǎn)著大保,說:“大保,大保啊!”卻并不停腳,徑直走進(jìn)屋里時,當(dāng)中坐下了。

        幾個人緊忙跟過去。大保直問:“你怎么來了?“

        鐘海仁一指灰毛砣:“你問他?!?/p>

        灰毛砣也在一旁坐了,說:“你不知道?人家海仁到我們縣當(dāng)副縣長,是縣太爺了哩!”

        大保又是一驚,這又是他萬沒有想到的。鐘海仁大學(xué)畢業(yè)就分配到了省里的建筑設(shè)計(jì)院,很快提拔當(dāng)了副處長,這些,大保都知道,鐘海仁給他寫信都說過。怎么突然就調(diào)到縣里來當(dāng)縣太爺了呢?大保一下感覺同他隔了好遠(yuǎn),心里有什么東西在往下跌。

        “海仁是省里的后備干部,這次是放下來鍛煉的,以后要回去當(dāng)大官。今天才到縣里報(bào)到,我在路上碰到他,十幾年沒會過面,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他還不知道你今天討親,聽我一說,跟腳就同我一起過來了。怎么樣,我這份大禮不假吧?”

        “是哩是哩!”

        說著話,孝德公和柏良婆也過來了。大家都很高興,柏良婆打過招呼,趕緊就去熱菜,孝德公摸煙遞過去,鐘海仁忙欠身雙手擋開。

        “不會?”

        “不會。”

        “那酒呢?”

        “也不會?!?/p>

        “是個好后生?!?/p>

        “人家是縣太爺哩!”灰毛砣糾正他。

        “什么縣太爺,”鐘海仁說:“在伯伯老人家面前,我就是個后生?!?/p>

        “這話我聽了松快——上酒?!?/p>

        鐘海仁聽話地坐下來,他剛吃過晚飯不久,肚子好飽。縣政府的接風(fēng)宴很豐盛,他多吃了一塊走油肉,一直脹脹的,飽得難受。但他知道這餐酒是一定要吃的,他搶先擎起酒杯,說:“孝德伯伯,我先敬你老人家?!?/p>

        孝德公一下笑仰了,說:“這要不得!”手一抬端起了酒杯,等著敬酒者先干。

        鐘海仁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到底將一杯酒喝干了,他的臉立時泛出了一層紅色的油光。

        柏良婆笑瞇瞇地在一旁看著,這時知道了鐘海仁確實(shí)不能喝酒的,就說:“我不敬你酒了,敬你一塊肉?!卑亓计抛テ鹂曜樱诓送肜锓》?,挑一塊手板大的走油肉夾起來。鐘海仁是知道本地風(fēng)俗的,正要推辭,一下躲閃不及,柏良婆已經(jīng)將走油肉往他嘴巴上一抹,哈哈大笑著堆進(jìn)他的碗里。這塊肉,鐘海仁是非吃不可了。走油肉炸得焦紅,煮得稀爛,油汪汪的很是誘人。這樣一塊肉,足有四兩,還能吃得下么?可是不吃,就是對老人的不敬。鐘海仁為難地直撇嘴。

        好在這時候進(jìn)來一個人,這個人還在大門口就“鐘縣長、鐘縣長”地叫,鐘海仁招手叫他過來。這人手里捧著一個大紅的被窩印心,上面還疊了一對枕套。這是鐘海仁送給大保和唐紅衛(wèi)結(jié)婚的禮物。鐘海仁過來得匆忙,沒有準(zhǔn)備,臨時叫政府辦的人去敲開百貨商店的門,買了送過來的。一屋人都伸長了頸根去看枕套上的喜鵲,鐘海仁趁這工夫?qū)⒆哂腿鈯A到大保碗里,撅了撅嘴。大保笑笑,俯身咬了一口,細(xì)細(xì)嚼著。

        柏良婆一轉(zhuǎn)眼就看到鐘海仁的碗里空了,驚叫道:“嗨,嗨,給你的走油肉呢?”

        鐘海仁抹著嘴巴,說:“吃了啊。不信?你看我的嘴巴;還有,大??匆姷?。可以證明。”

        大保笑著住了嘴,不開聲,只點(diǎn)頭。

        柏良婆指點(diǎn)著兩人,笑道:“你這兩個鬼呀,小時候就互相打掩護(hù)哄我,大了大了,十幾年沒有會面,會到面了還是老樣子。生成就是一對油鹽壇子?!?/p>

        幾個人都隨聲笑了。孝德公也頻頻點(diǎn)頭。

        又勸過一輪酒,柏良婆同孝德公自去歇息,唐紅衛(wèi)也回洞房去了。留下三個當(dāng)年的球友繼續(xù)喝。他們互相都好久沒有見面了。

        灰毛砣對鐘海仁說:“我們有十五年沒有會面了吧?”又對大保說:“我們也有兩年不見了。”

        鐘海仁一時有點(diǎn)奇怪:“你們就住在一個縣城里,都會有兩年沒有見面?”

        “是我不對,是我躲著大保?!?/p>

        “我悟出來了,這里頭有故事?!?/p>

        “故事還很長哩?!?/p>

        灰毛砣就將前面的事情說了一遍,如何找大保合作做生意,如何跑福建,跑廣東,如何跑到第三趟的時候身上的銷售款給人搶走,如何給大保作的交代,一五一十,都很清楚。

        大保一直黑臉默著神,聽完了,忽然抬頭問道:“你那錢真的給人搶走了?”

        “假的?!?/p>

        “我就知道你在騙我!”

        “我是騙了你。”

        “我一拳打死你!”

        “你讓他把話說完。”鐘海仁趕緊說,一手按住他的腿。

        “我對不住你?!被颐却騻€拱手,連連道歉。又說,“你聽我把話說完,那次是福建有個朋友走私了一批電子手表進(jìn)來,我也想拿點(diǎn)貨,賺點(diǎn)錢,可是我沒有本錢,就打起了那筆貨款的主意,我本意是要同你借的,怕你不肯,畢竟那不是一點(diǎn)錢,而且有風(fēng)險(xiǎn),說白了怕嚇到你。事情又很急,我怕錯過那個機(jī)會,只好出此下策,哄你說那筆錢給人搶了,實(shí)際上是拿去做生意去了。不過我心里是發(fā)了誓的:無論那回生意成與不成,那筆錢一定歸還!”

        “成了沒有?”

        “沒有。我這人還是過于輕信朋友,沒有想到人家是戴的‘籠子’,我不光虧完了身上的錢,還給捉進(jìn)看守所,關(guān)了半個月,天天挨打,身上沒有一坨好肉,放出來以后我也沒臉回家,更沒臉見你,就找到另外幾個朋友,跟著他們也去搞走私……”

        “你膽子也太大了?!?/p>

        “不膽大不行??!要生存,要還錢,富貴險(xiǎn)中求。我沒有任何門路,也沒有本事,只有拿這條命去賭?!?/p>

        “嗨——其實(shí)你當(dāng)面搭我說出實(shí)情,我也不至于拿你怎么樣,那個錢的事,不說了?!?/p>

        “你不在乎,我在乎呀。不拿錢還到你手里,我自己良心上過不去?!?/p>

        “有你這句話我心里就松快了。錢是什么東西,未必比兄弟感情還要緊?那樁事不要再提了。今天難得海仁也來了,我們吃酒。”

        “吃酒吃酒,你們的事情以后再去扯。”

        “吃酒還等下。我今天一定吃醉再走。今天我先給你把錢還上?!?/p>

        “你真的賺到錢了?”

        “我發(fā)過毒誓的。不賺到錢,我敢進(jìn)你家里的門?”

        大保這時才發(fā)現(xiàn),灰毛砣穿了一身西裝,還打了領(lǐng)帶,頸根上白襯衣領(lǐng)子頓頓的,腳下露出一小截尼龍襪子的花色,打扮得像個嫖客。

        “看樣子你真是發(fā)了財(cái)。”

        “一點(diǎn)小財(cái)?!?/p>

        灰毛砣就撩開西裝,從里頭口袋摳出一張存折,說:“我連本帶息都拿你的名字存在這里了。利息我是亂算的。假如不夠哩,也是這樣了;假如多了,就算是給你今天結(jié)婚的賀禮。你看看吧?!?/p>

        “不看不看?!贝蟊⒒颐鹊氖謸趸厝?,又重重地“嗨”了一聲,心情極其復(fù)雜。

        灰毛砣輕輕把存折放在旁邊的爐桌上。

        大紅的存折在燈光下閃著明暗不定的光。鐘海仁提醒該要喝酒了。

        灰毛砣欣然同意。他即刻給兩人各敬了雙杯。一個結(jié)婚,一個到任,都是人生中的大喜之事,每輪敬酒,都要雙杯雙杯地敬,這是規(guī)矩?;颐茸哉遄宰茫尽槐?,咕——一杯,轉(zhuǎn)眼間就將八杯酒灌進(jìn)肚子里去了,頸根開始紅脹起來,好快活,好輕松。

        鐘海仁也硬起脖子吞下去兩杯酒。臉上即時紅得像蒙了塊大紅布。他不再肯動杯,只是尖起筷子在菜碗里挑動。他把每樣菜都夾起來吃了一點(diǎn)。油豆腐、墨魚、豬耳朵、豬腰子、豬肝、血灌腸、豬肉丸子、蘿卜絲,他還把一塊豬腳啃得精光。他好久沒有吃到這里的菜了。他覺得這些菜的味道真好。

        “好吃以后你就多來,天天來?!贝蟊Uf。

        鐘海仁說:“我喜歡的是你母親做的菜,你老婆進(jìn)了門,家里還是母親炒菜?”

        “當(dāng)然是歸老婆炒了。”

        “唐紅衛(wèi)手藝怎么樣?我是指搭你母親比?!?/p>

        “不相上下。明天你過來,專門做一桌菜搭你吃,保證你滿意?!?/p>

        鐘海仁笑笑,細(xì)細(xì)聲說:“我記得以前搭你有意思的不是唐紅衛(wèi)呀?!?/p>

        大保說:“我知道你在說誰?!?/p>

        “朱慧琴,我說的沒錯吧。那時候她天天來看我們打球,后來你還寫信告訴我,她專門到你下放的地方去看你。今天灰毛砣告訴我,你結(jié)婚了,我還以為對象是她。沒想到新娘子是唐紅衛(wèi),差點(diǎn)搞錯方向?!?/p>

        “唐紅衛(wèi)不好看?!?/p>

        “也不難看。女大十八變,變來變?nèi)ビ^音面。讀書的時候不是蠻好看。十幾年不見,還長好了哩,周周正正,抻抻抖抖的,帶點(diǎn)福相。連說話都變了。我記得她以前說話好沖,現(xiàn)在都是慢聲慢氣,對你很體貼,顯得好溫順。”

        “這點(diǎn)沒得說?!?/p>

        “做家務(wù)事呢,怎么樣?”

        “勤快。家里的事情她做得完。”

        “那就好,過日子就是要這樣的人。不過我還是想問一聲,搭朱慧琴怎么沒有成呢?”

        “一句話說不完。也可以一句話就說完了。人家是大學(xué)生,我是什么?連個工作單位都沒有的人,配不就?!?/p>

        “你說癡話哩,大學(xué)生有什么了不起?”灰毛砣怒道:“依我看,是她配不上你?!?/p>

        “你細(xì)點(diǎn)聲。”鐘海仁忙說,朝里頭睡房努努嘴。那頭的門開著一條縫,也不知道唐紅衛(wèi)睡著了沒有。大保也瞟過去一眼,淡淡地說:“沒關(guān)系,她都清楚。”

        鐘海仁說:“我再問一句,朱慧琴如今在哪里?”

        大保說:“她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回了縣人民醫(yī)院。前年結(jié)的婚,嫁了個干部,生了個女崽。”

        鐘海仁“哦”一聲。好久無言。

        鐘海仁看看表,快十一點(diǎn)了,該睡覺了。三個人將桌上的剩酒喝完,都有了很濃的醉意,鐘海仁站起身來告辭,說:“以后得空了,到我辦公室來聊天?!?/p>

        大保搖頭,說:“我輕易不去那個地方。你要愛來,就來我這里。”

        “好好,我來?!?/p>

        灰毛砣同鐘海仁走下灶臺,那邊睡房的門無聲地開了,唐紅衛(wèi)走了出來。

        “就走?”她說。臉上盈盈笑著。

        鐘海仁說:“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們再不走就是太蠢了?!?/p>

        唐紅衛(wèi)傍在大保身邊,說:“你這話說差了。你是貴客,你來了你看大保好歡喜。”

        “以后我會多來?!?/p>

        “多來就好!”

        新郎和新娘并肩站在門口,目送著兩人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新娘子以手掩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街道上光影稀淡,夜是有點(diǎn)深了。

        鐘海仁又來大保家了。

        剛剛到任的副縣長,工作很忙,但是生活還有規(guī)律。他就住在縣政府大院,一套兩房一廳的家屬區(qū)房子,如今縣政府已經(jīng)搬離了正街上的老衙門,遷到縣城邊的北屏山上了。一道磚墻,將一座山包都圍了起來。大保沒有進(jìn)去過。聽說里頭的辦公樓好寬敞,有水池,有花壇,有涼亭,有籃球場,有招待所,家屬房子連成了片,都是紅磚黑瓦水泥路,他知道大院的南邊有片小樹林,幾棵大松樹有上百年的樹齡了,春天還可以在里頭撿到蘑菇。鐘海仁白天在辦公室看材料,或者參加一些會議,都是為了熟悉情況,好快點(diǎn)進(jìn)入角色,晚飯后就到籃球場上打一陣球。他打球還是那樣投入,背心短褲,跟一幫家屬孩子爭搶得黑汗水流,出身透汗,洗一個熱水澡,接著看材料,有時在辦公室,有時在家里。他的臥室臨窗放了盞臺燈,每天晚上,臺燈都要亮到很晚。

        這天,鐘海仁參加完一個會議,回食堂打個飯吃了,沒有換鞋去球場,徑直出了大門。往左走出一段,他在馬路邊站住了。眼前,一條大馬路光淌淌地直通北門街口,馬路下邊卻是一片田峒,一條小路彎彎曲曲時隱時現(xiàn),約略能看到盡頭處仁和墟上的戲臺樓頭。鐘海仁忽然來了興頭,一躍跳下小路,這塊地方是他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沿著小路走過一段,有一片菜地。菜地里剛剛淋過淤水,有一股輕淡的騷臭味。從菜地里斜插過去,就到了拱花灘頭。他踩著灘頭上的石礅,一步一蹾跳躍而上,很快就到了對面的石板路上。走完石板路,過拱橋,經(jīng)中醫(yī)院,上東門頭,這里有一條水圳,傍水圳是一條泥路,伸向仁和墟。水圳里的水很滿,很清亮,揉出細(xì)碎的波紋,湯湯流著,他就踩著泥路,一路往前,一直走到了大保家的后門。

        那時天已全黑了。

        大保一家在屋后頭工場的地坪里剛剛吃過晚飯,柏良婆正收拾碗筷,見到鐘海仁進(jìn)來,忙順手扯亮電燈,隨即,唐紅衛(wèi)就把一杯熱茶捧到了他手里。大保招呼他在苦楝樹下坐了。

        鐘海仁想起十幾年前,兩人常常也是這樣坐了,念念空話,無話可說時就冒起了腦殼看遠(yuǎn)處,遠(yuǎn)處的天空總是比眼前明亮。

        兩人這樣坐著時,柏良婆總會炒點(diǎn)花生、或是蠶豆、黃豆,給他們香口。

        兩人都有一會沒有開聲,大約大保也想起了往事。也大約是,他竟有點(diǎn)生疏了。

        “忙不忙?”他忽然想起似的,問道。

        鐘海仁說:“不忙哩,每天在辦公室里看文件、看材料,下午還有時間打打籃球?!?/p>

        “噢,你還能打籃球?”

        “能打,這十幾年我都沒有斷過。讀大學(xué)的時候差不多天天打,工作以后哩,每個禮拜也要打一兩場,不打球不松快。你呢?”

        “我?”大保發(fā)了會愣,幽幽地說:“我都好多年沒有摸過球了?!?/p>

        “為什么?”鐘海仁驚異地說,“早年子你的球癮比我都大。你又這樣大的個子,本就是打籃球的一塊料,不像我,矮起個尸,天生的條件不行,也就是愛好它,玩玩而已。依你的條件,發(fā)展下去,至少打個省隊(duì)沒點(diǎn)問題。這‘文化大革命’害人哩,打破了好多人的夢想!”

        大保沒有接話,窸窸窣窣地摸出煙來,叼一根在嘴里,他的手抖得厲害,劃了三根火柴,都折斷了。他想說,我不光是夢想破滅哩,還受了好多屈辱,不然怎么落到這個境地。但這是說得清的么?幾百句話都說不清。他就想還說它做什么,不說也罷,說起來只會更傷心。

        他嚓一下劃燃了火柴。

        鐘海仁沒有感覺到他的情緒。大保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仍然興致勃勃地說:“這番日子,我每天一吃了晚飯就到大院的球場上打籃球,一幫中學(xué)生,個子很高,球技很拐。我也打起赤膊搭他們分邊打半邊場子。他們哪里是我的對手,我想投籃就有籃,想運(yùn)球過人就過人,耍得他們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們打球,場邊上總站了好多人看,昨天下午,我投了個遠(yuǎn)籃,旁邊一個老干部大聲喊好,還問:這是哪個家里的小孩?籃球打得這樣好。那個老干部是縣里的政協(xié)副主席,出去開會剛回來,還不認(rèn)得本人是新來的副縣長。他也沒想到這副縣長的籃球打得這樣好?!辩姾H收f著大笑起來,大保也跟著笑了一聲,心里卻酸酸的。

        鐘海仁乘著興頭又說:“你有時間也過去玩。只要我們兩個聯(lián)手,打遍天下無敵手?!?/p>

        大保說:“現(xiàn)在我不能搭你比了。我一個平頭百姓,天天要尋吃,忙不贏,哪里還有心思打球?!?/p>

        鐘海仁說:“你這話說得差矣!有誰規(guī)定,老百姓不能打球。忙也不是理由。越忙,越要經(jīng)?;顒?,勞動是不能代替體育鍛煉的?!?/p>

        大保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什么事情?”

        “現(xiàn)在還不想說,說起來傷心?!?/p>

        鐘海仁默了一下,看著大保將煙頭用力彈出去。煙頭帶著火灰,劃了個小小的弧線,跌落在一只扒鍋里,有一縷煙霧裊上來,抖閃了一會就消失了。鐘海仁說:“你不說,我也能大概悟得到。你以為我受的苦比你少么?

        鐘海仁于是說起了他們下放回到老家,連房子都沒有,一家五口人就住在一間牛棚里,牛棚里只安得下兩張床,父母親睡一張,兩個姐姐睡一張,再沒地方了,他就只能睡地下,牛棚里牛屎味很重,地下的味道尤其濃烈,熏得眼睛都發(fā)酸,常常一夜一夜睡不著覺,他就在那種地方睡了幾年。到現(xiàn)在他一聞到牛屎味就眼睛發(fā)懵,心里作嘔,住牛棚,不算什么,出工辛苦,也不算什么,最難受的是被人拉去批斗。他們那里很奇怪,周圍幾個村子,地主成分的就他一家。村里要開批斗會了,站在臺上的批斗對象永遠(yuǎn)就是他父親。常常為了造聲勢,會把他母親、兩個姐姐和他也拉上去陪斗。他們那里的批斗會也有任務(wù)指標(biāo)的,周圍村子為了完成指標(biāo),常常來借地主分子過去作批斗的靶子。母親擔(dān)心他父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挨打,每次都叫他陪著一起去。父子兩人并排站在臺上,胸前都掛了黑牌。父親的黑牌上寫的是“地主分子”,他的黑牌上則是“地主狗崽子?!蹦切┤硕紵o比地激憤(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激憤),形神憤慨,聲音高亢,卻沒有什么內(nèi)容,只是一遍一遍地把報(bào)紙上的文字當(dāng)口號喊出來,有時干脆就對著他們?nèi)邮^,撒牛屎。石頭打在身上,好痛。牛屎撒在臉上,睜不開眼睛。他心里在一絲一絲地滲血。

        鐘海仁說,批斗會都是在晚上,參加完批斗會回到家,往往都半夜了。睡不了一下子,第二天照樣要起來出工。這樣白天晚上連續(xù)地搞,身體、精神都有點(diǎn)吃不消了,那段時間他瘦了十多斤,胸口里的排肋骨都一根一根現(xiàn)了出來。他想這樣下去不行,身體會要搞垮。身體垮了,一切就都完蛋了。只要活著,身體健康,就有希望。他無論如何不能讓身體垮下去。他開始想辦法偷懶。比如,裝病。他在山坎上正做著事,突然頭一栽,就跌到坎下去了??蚕卤椴即虆?,他的手上、臉上都給刺得血糊花拉,慘不忍睹。他心里很清醒,眼睛卻緊閉作昏迷狀,軟手軟腳地聽?wèi){人們大呼小叫,抬他回去敷藥。他就讓赤腳醫(yī)生給他身上頭上包滿紗布,在家里好好睡上兩三天。又比如,磨洋工。他看到隊(duì)上一些社員是很會偷懶磨洋工的,就偷偷學(xué)了幾手,挖土?xí)r他也不會每一镢頭都用力挖到底了。摘棉花只摘露在外面的那一層。拔草時也知道坐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扯。挑谷子,先在籮底絮上一層稻草,雖然上面的谷子堆得溜尖,重量卻是打了好大折扣的。他還學(xué)會了抽煙,隊(duì)長一喊“歇息啦”,他即刻找個地方坐下,摸出煙荷包,慢慢卷好一支喇叭筒。他抽煙不會真抽,只讓煙氣在嘴里打個滾,趕緊就吐了出來。幾年時間,他抽了總有上百斤煙絲,卻沒有上癮。他也不能讓自己上癮,他只是為了假模假式地做做樣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同大家一起歇息了。挨批斗作靶子他也不再硬挺。他知道臺上臺下的人都是在應(yīng)付,做樣子給上面看的。他站在臺上,低頭閉眼,不看,不聽,心里默誦著毛主席語錄,半年工夫,他就修煉得很到家了,不管站著、坐著,隨時可以入定。他表現(xiàn)出來的神態(tài),卻是給人感覺十分老實(shí)。老實(shí)得有點(diǎn)阿彌陀佛。

        大保聽著笑起來,說:“真是看不出,你還蠻狡猾哩!”鐘海仁說:“在那種環(huán)境里,不狡猾不行,還不是為了生存?!贝蟊Uf:“我就沒有你這一手,死腦筋不會轉(zhuǎn)彎?!辩姾H收f:“那不行。買針看針眼,買瓜看瓜皮,到哪座山要會唱哪座山的歌,不然自己吃虧。”大保點(diǎn)頭。

        鐘海仁就又說,其實(shí)那些社員也知道他在裝寶,只是不揭穿,因?yàn)樗麄円患液芸炀屯謇锶颂幍煤芎?,都認(rèn)為這一家人可憐,不拐,還有一副俠義心腸。那里的人感情都很樸素,認(rèn)為一個人好,就不會故意刁難,有時還會幫忙打掩護(hù)。后來他們請求在牛棚旁邊加蓋一間草屋,隊(duì)里馬上同意了,好多社員還自動過來幫忙。再后來他想加入公社籃球隊(duì),生產(chǎn)隊(duì)的隊(duì)長還幫他找公社書記求情,又破例給了他五天假,讓他練球。公社籃球隊(duì)一舉在全縣籃球友誼賽中拿到了亞軍,最大的功臣無疑是他。公社書記很高興,村里的社員也很高興。隊(duì)里給他把底分提高到最好勞力的十分。(當(dāng)然那也是因?yàn)樗呀?jīng)精通了田里功夫,之前由于出身成分不好,沒有給他。)他在心里舒了一口氣,終于可以昂起腦殼做人了。

        鐘海仁那時的人生目標(biāo)其實(shí)很低,一個被社會所歧視的“地主崽子”,能像正常人一樣半勞動,生活,就是最大的愿望了。他給自己的規(guī)劃是,努力勞動幾年,集錢蓋一棟磚瓦房,然后,娶妻生子,頤養(yǎng)天年。那時他同時在學(xué)木工和瓦工,只要把這兩門手藝學(xué)好學(xué)精,又舍得做,相信達(dá)成愿望是不難的。

        他萬萬沒有想到,國家政策會起那樣大的變化,竟然恢復(fù)了高考。而且,有教無類,連他這種子弟也都可以報(bào)名參加。他高興得哭了一場,決心一搏。他真是拼了命一樣地復(fù)習(xí)功課。他又單獨(dú)住回了牛棚,白天晚上都趴在一張小矮桌上用功,他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常常連續(xù)兩三天不出房門一步,一日三餐,都是母親送過來吃,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要把初中課文復(fù)習(xí)一遍,再把高中課文學(xué)一學(xué),時間是太過緊張。初中課文以前學(xué)過,要撿起來并不太難。難的是高中課文,還有那些數(shù)、理、化知識,一定是要人指導(dǎo)的。好在他父親是老牌大學(xué)生,學(xué)的是理科,指導(dǎo)高中課業(yè)綽綽有余。父親那么大年紀(jì)了,身體又不好,鼻炎很嚴(yán)重,但為了他的前途,常常陪著熬夜,現(xiàn)在想起父親,首先想到的是老人家經(jīng)不得煤油燈的熏沖,說幾句話就要猛烈地擤一通鼻子的狼狽相。他覺得很對不起父親,很為自己的父親驕傲。

        高考張榜,鐘海仁榜上有名。他成了千軍萬馬中闖過獨(dú)木橋的幸運(yùn)者。村里人說:他家的祖墳開坼了。

        大學(xué)四年,似乎一晃就過去了。鐘海仁學(xué)習(xí)很努力,成績一直很好,畢業(yè)后,分配到了省建筑設(shè)計(jì)院。就在那一年,父母親也落實(shí)了政策,安在縣財(cái)政局按月領(lǐng)取退休工資?;氐匠抢?,心情舒暢,父親每天養(yǎng)花育草,鼻炎竟奇跡般地好了,不再需要用力擤鼻子,這讓鐘海仁十分松快。

        大保默默地聽著,一根接一根地續(xù)著煙。聽到后來,鐘海仁一家終于轉(zhuǎn)了運(yùn),各安其所,日子過得很如意,他也為他們感到很松快。

        他不經(jīng)意地遞了根煙過去,鐘海仁居然也接了,湊著火吸了滿滿一口煙。

        “我有十幾年沒有見到你爸爸媽媽了哩。久不久我就會想起他兩老?!?/p>

        “他們也常常提起你,總還想回來看看?!?/p>

        “他們是剛解放就來了吧,在這里也生活了快二十年,是該回來走走?!?/p>

        “我有打算的,到時候接他們過來。”

        大保忽然長長嘆口氣,說:“到時候他們來,看到我這個背時樣子,還不知道是個什么心情?!?/p>

        “你哪里背時?這樣不是蠻好么?”

        “這樣好?你說癡話哩,一路背時,混了半世人,連個工作單位都沒有,我自己都不知道好在哪里。”

        “好在自由?。『迷诎l(fā)展空間大?。 ?/p>

        “你在說外國話哩。我聽不懂?!?/p>

        “這都不懂?”

        “不懂?!?/p>

        “自由這個詞你懂吧?”

        “這個懂。我憑自己的手藝和力氣吃飯,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想做多就多做點(diǎn),想做少就緩一點(diǎn),天管不到,地管不到,一切在我自己。當(dāng)然是自由?!?/p>

        “這還不好?”

        “但是沒有地位,做不起人啊。發(fā)展空間就更談不上了?!?/p>

        “這就是你在說癡話了。有沒有地位,做不做得起人,不在乎做什么職業(yè),在乎一個人的為人。你王大保我了解,以你的品性,無論做什么,都只會受人尊重,不會倒自己的丑?!?/p>

        “到底是當(dāng)副縣長的人,會說話?!?/p>

        “我說的是實(shí)在話。”鐘海仁又要了根煙續(xù)上,繼續(xù)說:“至于這個發(fā)展空間哩,也是在于你自己。你要安于現(xiàn)狀,圖個吃飽穿暖,容易;你要想發(fā)展哩,也是可以做得很大的。事在人為?!?/p>

        “我不想做大。我也做不大?!?/p>

        “你完全能夠做大,你要立這個志。”

        大保忽然煩躁起來,狠狠地說:“你不知道我這世人好背時哩,吃好多虧,我一個高高大大、一米八幾的人,搞得人前抬不起頭,人后直不起腰。我知道我的命就是這樣的了。既然是背時的命,就背到底算了。再不得有任何想法?!?/p>

        鐘海仁緩緩地說:“你怎么越說越蠢了。我們都好大年紀(jì)?也就三十歲出點(diǎn)頭吧,怎么就‘這世人,這世人’放在口里念?我們這世人還長得很。要說起來,我不比你背時?越背時,我越不服。我總記得我們小時候喜歡說的一句話:干狗屎也有回潤的時候。任何時候都不悲觀?,F(xiàn)在還不是變出一個人來了?!?/p>

        “我比不得你?!?/p>

        “你比我強(qiáng)。很多條件都比我好。只是抗挫折的能力不如我。生而為人哪里會沒有挫折。挫折是什么?挫折就是一把銼刀。它能把人的刀口銼鈍,也能越銼越鋒利。你記不記得我們一起在中學(xué)生籃球隊(duì)時,黃知福教練最愛講的一句話?志氣立得大,雷公拿得下……”

        “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他?!贝蟊S衷炅?。

        鐘海仁一頓,很奇怪大保突然發(fā)火。他隱約感覺到大保和黃知福之間有過很不愉快的事。

        黃知福如今是縣里的縣長。

        “為什么?”他偏過臉來問了聲。

        “那是個壞人,提起他我就卵根子抽!”大保罵了聲粗話,屁股磨得凳子吱吱叫。

        這個話就不好接了,鐘海仁不想知道得太多。一個是他的上司,一個是最好的朋友,把他夾在了中間,怎么做都會為難、尷尬。

        夜很安靜。天空很高,星子很疏朗,一幕近乎鈷藍(lán)色的霧氣橫拖在天地之間。風(fēng)吹著苦楝樹葉沙拉沙拉地響。遠(yuǎn)遠(yuǎn)的街那頭有人在唱花鼓戲,一聲長,一聲短,只聽得見音。聽不清詞。有人還在水圳邊捶洗衣服:砰——砰……

        鐘海仁說:“我們不說別人了,還是說自己的事?!贝蟊4致晢柕溃骸白约菏裁词??”

        鐘海仁就說,縣政府分了工,讓他分管工業(yè)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還包括個體戶,他看過資料,廣東、浙江、福建那些沿海地區(qū),個體戶得風(fēng)氣之先,發(fā)展非???。他覺得這是一個福音,機(jī)會來了。他要大保抓住時機(jī),趕緊跟上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做創(chuàng)業(yè)致富的帶頭人。他已經(jīng)找人了解過,大保做的扒鍋、鼎鍋質(zhì)量特別好,在縣里很有名,連廣東、福建那邊都知道。他建議大保成立一個公司,做大規(guī)模,做出自己的品牌來。他說他是分管的副縣長,在政策上可以給予盡可能的優(yōu)惠。他還說連公司名字都給他想好了,就叫大德公司?!盀槭裁慈∵@樣的名字?”大保隨口問道,鐘海仁就說,你叫大保,你父親名孝德。各取一個字聯(lián)綴而成。這個名字有內(nèi)涵,有意思,還好記。

        大保張眼望望天,又低頭沉默一陣,說:“政策真的有你說的那樣好?”

        鐘海仁說:“我是認(rèn)真學(xué)習(xí)、研究過的,不會騙你?!?/p>

        “你當(dāng)然不會騙我。但上面會不會騙人呢?”

        “時代不同了,你不能還拿過去的眼光看現(xiàn)在,那樣會耽誤了自己?!?/p>

        “我都已經(jīng)是社會最底層的了,還有什么好耽誤的?”

        “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你只要敢于走出這一步,我敢說,前途無量。

        “你敢肯定?”

        “我當(dāng)然肯定。因?yàn)槲伊私饽恪!?/p>

        “十幾年沒見面了,你了解我好多?”

        “你為人實(shí)在、耿直,有一手好手藝,舍得出力,舍得鉆,人性好,人緣也好,雖然十幾年沒見面,我相信你本質(zhì)不會變。一坨石灰落到水底下,即使散了,溶了,內(nèi)核還是白的?!?/p>

        大保心里有團(tuán)熱氣冒上來,噎在了喉頭上。他的眼睛有點(diǎn)發(fā)脹。

        但他又冷冷地甩了句:

        “你不會是剛下來當(dāng)副縣長,新官上任,急于出成績,拿我做試驗(yàn)吧?”

        “我是那樣的人么?”鐘海仁一下發(fā)火了,站起來,出口長氣,又坐下,看也不看大保,仍然氣咻咻地說,“你這樣說我太不厚道了,我是看準(zhǔn)了這件事做得,才來找你的。我們是朋友,既然你油鹽不進(jìn),我也不勉強(qiáng)。當(dāng)我沒說?!?/p>

        大保咧開嘴干澀地笑笑,欠身拍了拍鐘海仁的手膀,說:“你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就聽你一回,我試一試,好吧?!?/p>

        “這就對了,有魚沒魚,車干塘水再說。毛主席早就教導(dǎo)過:我們應(yīng)該相信群眾,應(yīng)該相信黨。你信我一回,沒有錯的?!?/p>

        鐘海仁拿了“文化大革命”中常說的一句話調(diào)侃一回,回手拍拍大保,兩個人都笑了。

        事情談好了,心里放松了,話題又回到老路上來。

        鐘海仁要大保事不宜遲,打個報(bào)告,明天就送到工商局去,他建議可以找灰毛砣合伙。他覺得灰毛砣這個人守信用,腦子活套,膽子大,走南闖北,見識廣,門路也廣,是個搞銷售的人才。他預(yù)計(jì)有了灰毛砣的加盟,銷路當(dāng)能很快打開。他勸告大保創(chuàng)出品牌以后,千萬不能故步自封,要趁勢出擊,做大做強(qiáng)。他跟國土局長打過一回交道,那人很有想法,到時候他會出面協(xié)調(diào),在縣城附近劃一塊地,把廠子建起來,做大規(guī)模,不光做扒鍋鼎鍋,還要做更多產(chǎn)品。當(dāng)然,那是后話,以后再說。最后他自己也興奮起來,調(diào)侃大保說:“不久的將來你就是王總、王老板了。這個頭銜厲害哩,比我這副縣長還威風(fēng)?!?/p>

        大保淡淡一笑,說:“通一縣城的人,誰還能威風(fēng)得過縣太爺?你真是說癡話哩。”

        不知不覺,夜很深了。街那頭的花鼓戲早已偃聲息鼓。水圳邊的搗衣聲也沒有了。夜色很重。風(fēng)更大了,撩得苦楝樹葉嘩嘩地喧鬧。露水不知是什么時候下來的,頭上、身上,漬濕一片,凳子的扶手上濕漉漉的。

        鐘海仁起身告辭。

        到了門口,他又再次叮囑大保,一定要盡快去工商局把公司批下來,以后的產(chǎn)品,一律都叫“大德牌”。

        大保點(diǎn)頭說:“好”。但他又說:“我還是想把名稱改一改?!?/p>

        “你想叫什么名稱?”

        大保說:“也只是把兩個字倒過來。公司叫德大公司。生產(chǎn)的東西都叫德大牌?!?/p>

        “哦,明白了,德大,德大,爺在先,崽在后,這個名字有意思?!?/p>

        鐘海仁大笑著,一路把石板街踩得咚咚響,快步走了。

        大保第二天就去了工商局。

        他在工商局碰了好大的壁。

        他知道求人辦事不容易,下午去工商局時,特意買了包“大前門”放口袋里。其實(shí)那些人也不生疏,他們經(jīng)常在街上晃,偶爾還在粉攤上隔桌吃過酸辣粉,叫不出名字,但是臉熟。他還盡量做客氣的搞,進(jìn)門先賠了笑臉。辦公室里坐了三個人,他給每個人遞了煙。他給一個年紀(jì)稍大鼻頭酡紅,估計(jì)是股長的送上報(bào)告,就垂手站在旁邊,聽候發(fā)話。他估對了。那人正是股長。只是股長很嚴(yán)肅,一直黑著臉,慢慢從辦公桌一角的一攤散煙中挑出一支叼上,撳燃打火機(jī),晃動著火苗吸燃了,然后開口問道:“誰叫你來送這個報(bào)告的?”大保一驚,心里翻騰了一會,小心回道:“我是聽說可以個人開公司,悟起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就趕緊打了這份報(bào)告。”股長把一聲冷笑攪在一口煙里噴出來,說:“你想辦公司?”大保點(diǎn)頭稱是。股長又說:“辦公司想賺大錢,做萬元戶?”大保將頭點(diǎn)了一半,收住了說:“想是那樣想,不曉得做不做得到。”股長再又說:“你好想做老板,是吧?”大保睒著眼睛,想要穩(wěn)住自己。他感覺到一口氣在往胸口上撞,出氣有點(diǎn)不均勻了。

        大保到底沒能穩(wěn)得住,吼一聲:“你批就批,不批就不批,說這些空話做什么?”

        大保到了走廊上,聽到股長還在后面說:“文件昨天才發(fā)下來,局里都還沒有研究,這些人怎么就知道了?真是亂彈琴!”

        大保腳步散亂地出了工商局大門,心里也冷笑道:“哼,是亂彈琴!”

        大保慪了氣,卻無法對人言說,只在心里憋著,一直黑著臉。晚飯也只吃了兩碗飯,就放了碗,一個人到苦楝樹下坐了發(fā)呆。

        夜里頭鐘海仁又來了。見面就問大保把報(bào)告送到工商局去了沒有。大保哼哈了一會,才淡淡地說:“送去了哩!”

        “批了么?”

        大保沒有開聲。他不想跟鐘海仁說在工商局里慪的氣。只是臉色更黑了。

        正好唐紅衛(wèi)端茶過來,順嘴接道:“沒有批哩。估計(jì)還脹了氣?!?/p>

        大保突然暴躁地吼道:“你亂話三千哩,我脹什么氣?”

        唐紅衛(wèi)說:“還講沒有脹氣。從工商局回來就黑起個臉,一句話不說,晚飯都筑不進(jìn)。媽媽爸爸都說你十成有九成是脹了氣,叫我不要惹你。是脹了氣就脹了氣,鐘縣長不是外人,說出來心里松快些。”

        大保又吼一聲:“起開去?!币呀?jīng)怒不可遏了。

        唐紅衛(wèi)把茶端給鐘海仁,笑笑,回屋去了。

        鐘海仁心里大致明白了,臉色變得有點(diǎn)難看,不再催問大保,念了幾句空話,放下茶杯,拔腿走了。

        第二天,大保吃過早飯,照常去卸鋪門。他心頭的氣還沒有完全消,鋪板也不順,別住了。他使了蠻力正撬著,有人一拍他的后腰。他反轉(zhuǎn)腦殼一看,后頭站了四個人。

        那四個人都穿了制服,里頭有三個昨天下午在工商局打過照面,印象深刻。大保不想理他們,就又把頭掉了回去。

        紅鼻頭股長又一拍他的后腰,開口說道:“王大保,你是王大保同志吧?”話里帶了笑意。

        大保沒有開聲,也沒回頭,直挺挺地杵著。

        股長只好聳身繞到他前面,紅鼻頭一顫一顫地,說:“大保,這是我們吳局長看你來了。”

        大保猶豫了一霎,孝德公在里頭發(fā)話了:“大保,欠錢不欠禮,轉(zhuǎn)過身去,讓客人進(jìn)來坐?!?/p>

        大保只好轉(zhuǎn)過背,朝來人一笑:“吳局長,尋我有事?”

        吳局長是位矮個子,要冒起腦殼才能看到大保的臉。他上下打量了大保幾眼,說:“噢,王大保就是你,你就是王大保??!我十幾年前就認(rèn)識你了。”他看到大保臉上現(xiàn)出錯愕的神色,就又轉(zhuǎn)臉對著幾個下屬說:“這個王大保的籃球打得好??!那個三步跨籃,一步能跨出一丈遠(yuǎn),無人能擋,幾個人拉起手來都卡不住他。每次比賽,只要他一出場,那些小妹子小媳婦巴掌都拍爛。那陣子的王大保,比牛逼還牛逼啊!你們還年輕,難怪有眼不識‘秦山’?!彼幸獍选疤┥健闭f成“秦山”,逗得幾個部下哈哈大笑。

        大保也一笑,側(cè)身讓他們進(jìn)屋。

        吳局長帶頭往里走,一邊又說:“我記得那時候你打7號,鐘縣長是打8號,一高一矮,你搶籃板,他投籃,配合得最好。沒錯吧?”

        “一點(diǎn)沒錯?!?/p>

        說到當(dāng)年的籃球,大保也高興起來,臉上活泛了。他讓吳局長在上位坐下。

        吳局長張開腿坐好了,繼續(xù)說:“好像有好多年頭沒看到你打球了?”

        大保沉吟了一會,訕訕地說:“現(xiàn)在天天要尋飯吃,哪里還有工夫打球?!?/p>

        吳局長說:“這話說得也對,畢竟打球當(dāng)不得飯吃。如今在哪里發(fā)財(cái)?”

        大保在心里說,本來打球是當(dāng)?shù)蔑埑缘陌?,只是給人害慘了,害得回到家里來了。他將腦殼偏到一邊,說:“如今就在家里做點(diǎn)小手藝,小打小鬧,賺點(diǎn)吃飯的錢?!?/p>

        “自己有工場?”

        “有哩,就在屋后邊?!?/p>

        吳局長提出想看看他的工場,大保同意了。吳局長在工場里走了一個來回,看了窯爐,看了模具,提過一只鼎鍋敲了敲。鼎鍋嘣嘣嘣地響,聲音清亮單細(xì)。吳局長點(diǎn)頭說:“不錯?!?/p>

        孝德公一直不遠(yuǎn)不近地跟隨著。

        一行人又返轉(zhuǎn)灶頭坐下。吳局長對大保說:“你是打了報(bào)告要辦公司?”

        大保說:“不辦了。報(bào)告我收回?!?/p>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就是不想辦了?!?/p>

        股長一聽就急了,紅鼻頭上的綹綹血絲脹得鮮紅,急忙說:“你昨天下午才送來的報(bào)告,哪里能一個晚上就打反悔?”

        大保說:“報(bào)告由不得我打,還由不得我反悔?我現(xiàn)在要求收回?!?/p>

        股長還想說什么,吳局長擺手制止了。吳局長和悅地說:“大保同志,你昨天下午到局里送報(bào)告的事,他們跟我匯報(bào)了。如果我們的同志在工作方法上有不妥當(dāng)?shù)牡胤?,我代表他們向你作檢討。好吧?”

        大保仍然犟著說:“這不關(guān)任何人的事,是我自己打錯了主意。你這樣說我哪里擔(dān)得起。”

        股長更急了,紅鼻頭更紅了,綹綹血絲像要綻破了。他用兩個手指摁著鼻頭,說:“大保同志,昨天下午我們是做得不好,晚上局長把我喊去,刮了一頓鼻子。今天一上班我們就開了會,給你把報(bào)告簽了,局長也簽了字?,F(xiàn)在局長親自帶隊(duì),給你把營業(yè)執(zhí)照送到家里來,我們的誠意夠可以了吧?!?/p>

        股長說著就從公文包里拿出營業(yè)執(zhí)照,展開來,遞給大保。

        大保不接。

        股長一時僵住了。從來是老百姓要看他的臉色辦事,他哪里受過這樣的氣。

        吳局長訕笑著,嘴里嘖嘖連聲。

        同來的兩個人低頭坐著,不知所措。

        屋子里的空氣變得很僵硬。

        孝德公一直坐在堂屋邊上的竹椅上,凝著眉抽煙,這時說話了:

        “大保,人家局長、股長親自上門,拿營業(yè)執(zhí)照送到家,心意夠可以了。趕緊接到?!?/p>

        “來、來,接到、接到?!?/p>

        吳局長拿過營業(yè)執(zhí)照,放到大保手上。

        大保只好接了,臉上沒有一點(diǎn)表情。

        吳局長走下灶臺,遞了根煙給孝德公,說:“老前輩,吃根煙?!?/p>

        孝德公也回敬了一根煙給吳局長。

        吳局長手上夾著煙,在堂屋里走走,四處看了看,說:“老前輩,你們是殷實(shí)人家哩?!?/p>

        孝德公謙謹(jǐn)?shù)匦Φ溃骸巴心銈兊母#∪兆舆€過得下去?!?/p>

        吳局長熱情地說道:“如今政策越來越開放,你們把公司辦成功,發(fā)狠做,我們也會盡力做好服務(wù)工作,那就不是過小日子的問題了,是要發(fā)財(cái)過大日子哩。”

        “承你吉言,大家發(fā)財(cái)!”

        孝德公瞇笑著,過去給每個人遞了根煙。

        事情搞妥了,大家都很高興,幾根煙槍同時點(diǎn)燃,堂屋里一時煙霧蒸騰,祥云縹緲。

        大保把營業(yè)執(zhí)照輕輕放在爐桌上,臉上也松弛下來。

        吳局長就此告辭。柏良婆從灶屋里躥出來,張著雙手說:“吃飯走啊,飯菜即時可以上桌了?!?/p>

        吳局長只當(dāng)是客氣,推辭著,柏良婆就拉住他拐進(jìn)灶屋,一看,一大鍋飯已經(jīng)香了,偎在火邊,唐紅衛(wèi)正將一條草魚下鍋,“滋啦”一聲,一股明火蓬起來,魚尾巴還在鍋沿上彈跳。丁板上放著切好了的大塊走油肉。吳局長怔住了,心想:這家人好實(shí)在。

        吳局長說:“飯就不吃了?!?/p>

        柏良婆說:“你不吃,讓我們吃一天剩飯??!”

        “心領(lǐng)了,心領(lǐng)了。”

        吳局長說著就出了門。一行人尾隨而出。紅鼻頭股長在后面一拉大保,細(xì)聲說:“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們辦的,盡管開聲。”

        大保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停下腳步。紅鼻頭股長也停住,又說:“一回生二回熟,我們就是朋友了。以后在鐘縣長面前,還請老兄幫我們多吹點(diǎn)好話。拜托了!”

        大保低了低眼睛,看到股長的紅鼻頭光鮮潮潤,微微翕動。大保在心里說:“放心,我不會搭鐘海仁說你的壞話,也不得說你的好話,什么話都不得說。他又哼了一聲,微微一笑。

        股長只當(dāng)是大保默許了。好多人在他們面前都沒有多話,那就是默許,也一笑,緊著走了。大保平眼望著街的盡頭,輕輕說了聲:

        “什么人!”

        大保親自從標(biāo)牌廠背回了一塊招牌,長一丈,寬尺五,白底黑字,上書:德大鑄造公司。每個字大如臉盆。這是比照著縣機(jī)電設(shè)備廠的招牌尺寸做的?;颐纫颜信茠煸谂R街的前門門框上,這里來往人多,名聲一下就傳播出去了。招牌掛上去了,可是怎么看都不合適,十分別扭。一條街上都是做小買賣的,鋪面很小,門面不大,且木質(zhì)都老舊發(fā)黑,陡然間在門口杵起這樣一塊招牌,頂天立地的又怪誕,又扎眼,孝德公一看就生氣了:“搬開,搬開,這像什么樣子?!被颐孺倚χf:“怪誕才好,怪誕了才出效果,才能吸人眼球?!毙⒌鹿f:“我不要什么效果,我只不喜歡給人多話說。”灰毛砣說:“以后進(jìn)入商品社會了,做生意當(dāng)然要講究效果?!毙⒌鹿鷼饬?,說:“你們要講效果到別處去講,不要頓在我的門口影響我過日子。搬走!”話說得很決絕,沒有一點(diǎn)商量的余地。公司成立,孝德公就退出江湖,只在公司掛了個技術(shù)顧問的名義。大保是公司的總經(jīng)理,灰毛砣是副總經(jīng)理,按說,兩人的職權(quán)都在孝德公之上。但是,這個家是孝德公的,他是一家之長,有些事還是說了算。

        大保把招牌移到后面工場的門口掛了起來。

        這個位置也很好。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匯水河邊的拱花灘頭,一眼就能看到。太陽出山,第一縷陽光就是投在招牌上面,十分喜氣。

        開張發(fā)事那天,孝德公卻是依了兩個年輕人的主意,擺了八桌酒席,請了花鼓戲班子,放了幾盤萬子鞭,還點(diǎn)了兩排沖天炮。工場里、瓦背上,都落了一層紅紅黃黃的鞭炮屑子,苦楝樹的枝葉間也纏夾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花紙屑。

        大保將窯爐進(jìn)行了改造,擴(kuò)大了近一倍。公司招進(jìn)了三個工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小后生,眼睛里充溢著對新生活的向往,一身勁鼓鼓的。三個后生都很勤快,踩泥、和泥、做模子,著力認(rèn)真,一絲不茍,脫模、除渣、挫毛刺,上身動下身不動,手到渣落,絕不馬虎,完工了的爐鍋、鼎鍋、扒鍋,分門別類摞整齊,他們又去清爐渣、揀塊煤、打掃工場,還會殷勤地給大保端茶打洗臉?biāo)娛伦鍪?,沒事找事做,一刻不閑。這樣,大保就可以完全騰出手來專心關(guān)注爐里的事情。這窯爐也怪,自從公司開張燒了沖天炮,福祉就駐扎在里頭了,爐火一點(diǎn)就著,一著就旺,一座爐膛里的火焰都紅紅的,紅中帶白,還飄著藍(lán)色的火苗,燒什么成什么,不會這里凸一塊那里裂一點(diǎn),瑕疵很少。徒弟勤謹(jǐn),窯爐爭氣,大保也不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只管一爐接一爐地?zé)l(fā)下去,產(chǎn)量成倍地增長。

        產(chǎn)量增多,產(chǎn)品卻一點(diǎn)也不愁賣不出去,常常還供不應(yīng)求。這當(dāng)然得力于負(fù)責(zé)銷售的灰毛砣。按照灰毛砣的設(shè)想,產(chǎn)品銷售首先還是立足于縣城,輻射四鄉(xiāng),同時擴(kuò)張到福建、廣東;等過段時間,在本土本鄉(xiāng)站牢腳跟以后,再重心外移,主打福建、廣東,畢竟那里的市場更大。他甚至還考慮說,到時候還可以把廠子遷出去;或者,在那邊成立分公司,又產(chǎn)又銷。他擬了兩條很震撼的廣告語,四處張貼。一條是:“德大德大,走遍天下”;另一條是:“用了德大,補(bǔ)鍋匠都怕。”為什么補(bǔ)鍋匠都怕呢?因?yàn)榈麓笈频腻佔(zhàn)淤|(zhì)量好,經(jīng)久耐用,搞得補(bǔ)鍋匠都沒有生意了。他接連幾個墟期都在仁和墟場上打場子做廣告。他打廣告很簡單,也很特別,先拿各種鐵鍋圍個圈,占下地盤,敲著銅鑼,嗵嗵嗵繞場兩圈以后,平端起一口鐵鍋,放至齊胸高,一松手,鐵鍋咚一聲跌落在地。若是平常鐵鍋,如此一跌,不破也會裂幾條縫。他的德大牌鐵鍋卻完全沒事,只在鍋底上隱隱現(xiàn)出一點(diǎn)白印子。這里的人們看過耍猴子把戲,看過耍雜技,看過敲鑼賣老鼠藥,像他這樣砸鍋打廣告的,還是頭一回,都很新鮮,也有點(diǎn)刺激,一層靠住一層地圍緊了看。人們似乎對他只將鐵鍋端齊胸口嫌不過癮,有那好事者就喊:“再高一點(diǎn)。”灰毛砣于是略略抬高。又喊:“還要高?!被颐染陀指摺S趾?。又高。再又喊。再又高。如此反復(fù)好多輪,灰毛砣已經(jīng)將鐵鍋高舉過頭頂,還踮起了腳,無法再高了,才開聲問道:“這下可以了吧?”其實(shí)他是可以一下做到這個樣子的。但他不會這樣做,故意拖延時間,為的是把更多的人吸引過來??纯粗車艘呀?jīng)圍得夠多,遠(yuǎn)處還有人站在翻轉(zhuǎn)了的籮筐往這邊看,這才輕輕一松雙手,鐵鍋飄然而下,就聽“咣”地一聲巨響。響聲過后,灰毛砣拎起鍋?zhàn)?,繞著場子讓人們察看。鐵鍋當(dāng)然是完好無損的。眾人就喊一聲“好”,無不做出驚奇莫名的樣子,嘖嘖贊嘆。于是人們都把“德大”這個牌子記死了。其實(shí)好多人一直用的就是大保家的鐵鍋。大保家的鐵鍋手藝從孝德公手里傳下來,幾十年了,一直信譽(yù)很好,只是以前沒有個牌子,人們就用人稱和地域指代了?!俺抢锬募业蔫F鍋牢靠?”“你去孝德公家買吧?!被蚴牵骸澳祥T口、戲臺樓頭下面那一家。”現(xiàn)在經(jīng)灰毛砣一炒,人們恍然明白了,滿舅舅原來是外婆的崽。德大牌出自大保家,大保家就是德大牌?!暗麓蟆钡呐谱雍芸觳ド⒌煤苓h(yuǎn),差不多婦孺皆知。

        大保沒有參與灰毛砣的廣告活動,也沒有去看過,但他聽好多人說起過。他覺得灰毛砣的點(diǎn)子是很好,若要他去做,打死也不得去的。這真是什么歌該得什么人唱。他的本事,或說他的本分,就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每一爐鐵水精心燒好。他明顯地感覺到生意是很好了,越來越好。他家門口的攤子上,總是圍著一些人選購貨物。常常有鄉(xiāng)下老頭挑著籮筐從衙門口那頭一路打聽著過來買東西。縣里幾個最邊遠(yuǎn)的公社供銷社,像石橋、普滿、龍?zhí)叮浖苌隙紨[起了他們的產(chǎn)品。倒?fàn)t頭要用的原材料,泥巴、禾草、木柴、煤炭、鐵錠,都有人送上門來。再沒有人跟他討價還價,也不會盯著磅秤的戥子左看右看,只在一旁陪著大保喝杯茶,吃根煙,念幾句空話,等那邊過好秤,結(jié)好了賬,把鈔票往兜里一塞,道聲:“吵煩!”就走了。他們都知道大保的公道和信譽(yù)是不用懷疑的。他家后門口那條土路稍稍拓寬了點(diǎn),能夠一部板車通過。土路不長,那頭接到仁和墟陂的馬路,每天清早,就有一部貨車停在路口,將材料卸到板車上,拖到大保家的工場。到了傍晚,又有板車把鑄造好了的成品拖出來,裝上汽車,運(yùn)往外地?,F(xiàn)在大保更少出門了。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從后門出去把工場的大門打開;晚上,睡覺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在工場關(guān)門落鎖。早晨、晚上,他都會在工場里細(xì)細(xì)摸摸地溜一圈,然后,就坐在苦楝樹下的躺椅上,默默地抽煙。常常地,忽然一躥起身,走到敞棚下面,盯著鐵鍋的耳子看一陣,又輕柔地摩娑幾下。鐵鍋的耳子上都鑄了字:德大牌。一邊摩,一絲一絲的笑意就在眼角邊漾開來。

        大保的眼角,已經(jīng)聚起了淺淺的細(xì)紋。

        過完年,灰毛砣邀大保一起南下,到廣東去走一走。他們的很多產(chǎn)品,都是銷往那里,他覺得作為總經(jīng)理的大保實(shí)在應(yīng)該去看一看。

        “到那里好遠(yuǎn)的吧?”

        “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p>

        “這話怎么聽?”

        “走路很遠(yuǎn),坐車不算遠(yuǎn)。”

        “你說癡話哩,當(dāng)然是坐車?!?/p>

        “坐車去不算遠(yuǎn),兩天時間包你能到?!?/p>

        “要兩天?有那工夫,我一窯貨都燒出來了?!贝蟊澠鹬割^算了算,去兩天,回兩天,在那里還住兩天,盤錢費(fèi)時不說,幾百塊錢的收入就沒有了。

        “賬不是這樣算的,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做得完的。磨刀不誤砍柴工,要把事情做大,就要多長見識?!?/p>

        “未必去了廣東就長見識了?”

        “當(dāng)然。那里是沿海地區(qū),政策開放,經(jīng)濟(jì)活躍,人的觀念也大不相同?!?/p>

        “都是中國人,觀念有什么不同?!?/p>

        “原來相同,現(xiàn)在不相同了。”

        “哪里不相同?”

        “不相同的地方多哩,一句話說不清,你去了那里就知道了。還有,那里熱鬧啊,好耍哩,好多事情你悟都悟不到?!?/p>

        “我們這種年紀(jì)的人了,還要什么熱鬧好耍,能過好日子就不錯了?!?/p>

        “我們年紀(jì)有好大啦?才三十多歲,前面的路還好長,人家外國人七八十歲了還全世界去旅游、去耍。”

        “我們是我們,外國人是外國人,不一樣。”

        “一樣都是人。是人就要過人的日子。”

        “說起來是這個道理?!?/p>

        “所以啊,你一定要同我去走一轉(zhuǎn)。”

        “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說不定你到了那里一看,就同意了在那里設(shè)分公司的想法?!?/p>

        “那不一定??纯丛僬f?!?/p>

        “好,看看再說。”

        大保到底同意了過廣東去看看。一年來,人家銷了自己那么多貨,也是應(yīng)該過去會個面,拜訪一下,這是禮信。

        大保把家里的臘肉、臘魚從橫梁上取下來,拿報(bào)紙包好,又用塑料桶灌了一桶茶油帶上,就同灰毛砣上路了。坐汽車到郴州,再轉(zhuǎn)火車?;疖囀锹嚕钦径纪?。咣當(dāng)幾下,就又停了。鬧哄哄地下去一些人,又鬧哄哄地上來一些人。大保一路都睜著眼睛,看下去上來的人,也看腳下的行李。他時刻提防著有強(qiáng)盜拐子偷東西。早晨再又轉(zhuǎn)汽車。坐了兩次輪渡。坐在汽車上隨輪渡過河,大保還是頭一次,新奇地從船頭走到船尾,又從船尾走回船頭,一路把欄桿拍遍,很是意氣風(fēng)發(fā)。越往南走,天氣越暖和,大保先是脫了棉衣,又脫了衛(wèi)生衣,再又脫掉毛線衣,最后只穿了一件里衣和外套,身上才松快了,下午到了一個叫作東莞的地方,灰毛砣領(lǐng)著到一個旅社住下。

        放好行李,洗了把臉,灰毛砣一刻沒停就又拉著大保出了門。門口停了很多摩托?;颐纫徽惺郑粋€人單腳點(diǎn)地把摩托推了過來?;颐日f:“去虎門?!蹦ν惺终f:“一個人三塊錢,兩個五塊?!被颐日f:“五塊就五塊,只是要快?!闭f著就跨到了摩托后座上,雙手搭住摩托車手的肩膀,又叫大保緊挨自己坐下,雙手也照樣搭住肩膀,剛一坐穩(wěn),摩托車嗚一聲就躥出去了,順著公路往前飛跑。

        大保死死地抓牢灰毛砣的肩膀,側(cè)頭看著路旁的香蕉林飛快閃過。不知為什么,他心里有種隱隱的激動。他中學(xué)時讀林則徐虎門銷煙的課文,對那里有過不少向往。他很想看看虎門銷煙的炮臺,看看虎門對面的大海,還有大海下面的白珊瑚。

        不過一個多小時,車到虎門,摩托車手剎住車,問道:“去哪里?”灰毛砣說:“漁村、碼頭?!?/p>

        漁村只一眨眼工夫就到了。摩托把他們卸在村口,掉轉(zhuǎn)車頭,呼嘯而去。

        大保站在村口,一時間有點(diǎn)傻。這是漁村么?怎么都是一色的新房子,都是三層樓、四層樓,石頭基腳壘起一人多高,窗戶上都安了花玻璃,屋頂是橙色的,門前還坐一對石獅子。在他的印象中,縣城里只有衙門口才放石獅子,只有大地主李家大屋的窗戶上才裝花玻璃——那是由于他家祖先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販苧麻賺了大錢。他不明白這里的人怎么這么有錢。

        “你沒有來過,當(dāng)然不明白啦?!被颐日f,夸張地張開兩臂,“這里的人靠走私,個個發(fā)了財(cái),家里的鈔票要拿蛇皮袋裝?!?/p>

        灰毛砣說著,抬腳往村里走,大保跟在后面問道:“去虎門炮臺還有好遠(yuǎn)?”

        灰毛砣一愣,回過頭來笑笑說:“這時候哪里有空看虎門炮臺?到這里來的都是買走私貨。”

        大保默了默,不再開聲,只好隨著往里走。

        村子不小,石板路曲曲拐拐,不時還有岔路。村里人很多,一部分是走來走去東張西望的外地人,另一部分是穿花格襯衫、外罩劣質(zhì)西裝的本地佬,他們或蹲在街邊的石磴上,或袖手靠在街角,只拿眼睛漠漠地望著來往行人。有那錄放機(jī)放出的歌聲從什么地方飄出來,有點(diǎn)嗲,有點(diǎn)膩,軟綿綿嬌滴滴的,直酥到人的骨頭里去了。大保驚問道:“這是什么人在唱?”灰毛砣說:“聽說是鄧麗君,臺灣歌星?!贝蟊Uf:“哦,在這里還可以聽到臺灣人唱歌?!被颐葐枺骸奥犉鹚煽觳唬俊贝蟊Uf:“松快。像有人拿野雞毛在心里撩?!被颐日f:“等下我買兩盒回去,天天放給你聽。”

        兩人邊說邊走,腳步很緩,似在溜達(dá)。走過石磴時,那蹲著的年輕人小聲問:“要手表吧?”灰毛砣顯得很內(nèi)行地問:“什么牌子的?”“雙獅的、三星的,要乜有乜?!闭f著,敞開西裝衣服,里頭竟一排一排別滿手表?;颐葟堥_五指,說:“我要這樣啊?!蹦贻p人張眼兩邊看看,說:“你們隨我來。”就要兩人跟在后面,插進(jìn)一條巷子,上斜坡,拐彎,推開一道小柵門,仔細(xì)落好鎖,走過一條碎石鋪成的曲徑,進(jìn)了大門。年輕人拖出一只鼓鼓囊囊好大好大的蛇皮袋甩在他們跟前,撕開袋口現(xiàn)了現(xiàn)光,又將拉鏈半拉上了。蛇皮袋里都是手表,各種式樣都有?;颐扔猛猎捀嬖V大保,里頭的表真真假假,有電子表,有塑料芯子的表,混雜一起。表是論“抓”買的,即是閉眼伸手進(jìn)去,盡你的手板抓一把出來。五塊錢一“抓”。運(yùn)氣不好的話,一“抓”手表可能沒有一塊電子表;運(yùn)氣好時,也可能抓到一塊機(jī)械表,那就賺大了;一般來說,總能抓到兩塊三塊電子表,也不會虧了。是虧是賺,全憑各人運(yùn)氣。正說著,年輕人開價了:“你是五塊錢一‘抓’”,一指灰毛砣,又一指大保,“他要七塊?!被颐壬鷼獾貑枺骸盀槭裁矗俊蹦贻p人抓過大保的手板拍了拍,不說話。大保的手板攤開來,像個小簸箕。三個人都笑了。

        這次的生意沒有做成。誰都不會頭一家就掏錢買貨。何況,灰毛砣的本意就只是讓大保開開眼界,見識一下,買賣不成,年輕人倒也沒有不高興。這種事他經(jīng)得多了。他仍然笑嘻嘻地帶他們回到街上,囑咐一句:“別處看看吧,歡迎再來?!本陀重W远椎绞闵先チ?。

        兩人繼續(xù)徜徜徉徉地往下去。后來的生意人主動多了。常常小跑過來攔在前面問詢。賣蛤蟆鏡的,手臂上掛滿,眼睛上戴一副,胸口上還掛幾副,鏡片上的商標(biāo)十分惹眼。賣遮陽帽的,一大摞帽子套在腦殼上,總有兩尺多高,那真是名副其實(shí)的“高帽子”。大保數(shù)了幾遍,卻怎么也沒有數(shù)清楚。賣自動傘的,一個蛇皮袋子裝滿了貨,就那樣吊在肩上四處游走,你一問價,嘩一下就倒在地下讓你看,紅的、黑的、黃的、藍(lán)的、花的,什么顏色都有,隨意撿起一把,啪一聲彈開,轉(zhuǎn)動著傘面向你炫耀。賣尼龍襪子的。一大堆拿玻璃紙包著的襪子像爛白菜一樣堆在地上,隨便翻揀。還有賣西裝的,賣膨琪紗連衣裙的,賣胸罩的,賣磁帶的,賣香皂的,賣發(fā)卡的,賣香水的,賣女式皮鞋的。一個士多店里的雙卡錄放機(jī)堆積如山,幾部錄放機(jī)同時在放磁帶,放的都是鄧麗君的歌。兩個小妹子站在街邊拿根竹簽吃牛肉丸,鍋里的牛肉湯沸騰著,香味飄滿一街。有個小把戲大聲喊:“我的鞋,我的鞋?!?/p>

        大保緊隨著灰毛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什么東西都想看一看,眼睛有點(diǎn)忙不過來。他自然地想起老家縣城的趕墟??墒悄欠N熱鬧同這里的熱鬧簡直不能比。那里的人摳一分錢比摳雞屁股還困難,這里卻只見金錢的流動,空氣里都能聞見鈔票的氣味,他覺得新鮮、驚奇、刺激。每見一樣?xùn)|西,他會問一聲:“哪里的貨?”灰毛砣不斷地回答:“臺灣的,臺灣的?!迸紶栆矔匾痪洌骸跋愀圬浟ǎ ?/p>

        本來大保出門時沒有打算買東西。原來只聽說廣東出墨魚,準(zhǔn)備買兩斤墨魚回去就行了。如今面對如此花花世界到底忍不住了。只聽到鈔票在荷包里嗷嗷地叫,見到什么都想買。那當(dāng)然是做不到的。他只能有目的地買。他給父親買了條洋煙,給母親買了件喬其紗罩衣,給老婆買了發(fā)卡、皮鞋,還買了兩塊電子表,一塊自己戴,一塊送給鐘海仁。后來走下海灘時,他又一個人返回去,悄悄買了瓶香水藏口袋里。他想好了以后晚上睡覺前給唐紅衛(wèi)身上灑一點(diǎn)。

        灰毛砣比大保舍得。他是有備而來。買了雙卡錄放機(jī),買了磁帶(其中五盒是鄧麗君的歌)。他把現(xiàn)買的遮陽帽和蛤蟆鏡一戴上,手提雙卡錄放機(jī),派頭一下就出來了,神氣活現(xiàn)。

        走完街區(qū),下到沙灘上,那時太陽已經(jīng)掛到了西邊,斜射的陽光打在海面上,一派金黃耀眼。大海真大啊!在敞闊的大海面前,大保一下感覺到了自己的微小。從來沒有感覺那么微小過。他屏住呼吸,好一陣才把一口氣呼出來,心里只覺得一種暢快。

        沙灘邊的海灣里停了好長一溜船,一條靠一條,緊排著延伸出去。船是木船,船艙蓋了篷,兩頭掛了簾子遮著。走一塊木跳上去,船與船之間又有木板連著,一直走下去,可以通到最后一條船?;颐壬衩氐卣f:“知道么?那是花船?!薄盎ù??”大保不懂,一臉迷茫。灰毛砣曖昧地一笑:“花船、花酒。古書上都有說的,就是搞那種路子的地方。”“???”大保還是不懂?;颐染透纱嗾f白了:“就是嫖娼哩!”“???!”大保深深地吃了一驚,看看灰毛砣,又看看那排船只,不相信這里還會這等勾當(dāng)。

        “不相信?我?guī)闵先タ纯淳椭懒恕!?/p>

        大保猶豫了一會,他很想去看看妓女是什么樣子,心里又很怕。他看到灰毛砣已經(jīng)走上木跳了,心一硬,拖著步子跟了過去。

        走完木跳,板壁后面忽地閃出一條大漢擋住去路,低聲喝問道:“做乜?”這個“乜”字跟家鄉(xiāng)土活“乜”一個音,大保聽懂了。他看到大漢頸根上掛了條手指粗的金鏈子,手膀上紋了身,腳下只穿雙拖鞋,心里忽然沒來由地怯懼起來,說:“我們回去吧!”

        “莫熊!”灰毛砣說過,又對大漢笑嘻嘻地說:“我們是熟客啦,來玩玩的?!?/p>

        大漢咧起嘴巴笑了。大漢的笑容有點(diǎn)恐怖。

        大保穩(wěn)著步子上了船,小心地繞過大漢,他緊緊跟隨灰毛砣從木板走向下一條船,又下一條船。他看到每條船頭都或坐或蹲著一男一女。男的粗黑,女的老相,但穿扮很精致,船艙的簾子都垂耷著,嚴(yán)絲合縫,但他知道里頭都有人。有窸窸窣窣細(xì)碎得近似于無的聲音。他一用心捕捉,卻又什么聲音都沒有。哪里突然有個女聲“啊”地嘶叫一聲,接著又嗷——呀、嗷——呀地喘著。他心里一抽,還有這樣叫法的么?他的腿一陣一陣地顫抖,像打擺子。他跺了跺腳,想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卻怎么也鎮(zhèn)定不了,膝蓋骨那里兀自只是抖,人像踩在棉花上面一樣不得力,心里一股邪火直沖,全身膨脹得眼睛都模糊了,喘氣不贏。

        大保急忙轉(zhuǎn)身,連跑帶跳回到沙灘上。

        灰毛砣也跟著轉(zhuǎn)了回來。

        灰毛砣連聲問,什么,這是做什么?

        大保一直走,不回答。

        灰毛砣又說,回去吧,回去搞一盤。

        搞一盤就是操一回。

        大保還是走,不開聲。

        灰毛砣又說,難得出來一次,偷個腥,嘗個新鮮。

        大保走得更急了,上了街區(qū)。

        大保終于開了聲。他說:邋遢!

        灰毛砣低頭想了想,點(diǎn)頭說,悟起來是有點(diǎn)邋遢喔,那樣窄的艙,那樣小的床,枕頭黑麻麻,墊子一團(tuán)糟,什么人都在上頭放水,是很邋遢。

        兩人站在那里默默地抽起了煙。

        灰毛砣忽然用力將煙屁股甩下沙灘,說,我再帶你去個地方看看。

        大保猶豫一霎,還是跟著灰毛砣,到了街區(qū)的一條橫巷上。

        橫巷很短,深不過百米,兩邊人家也不多,門楣寬大,磚墻很高,家家門口的對聯(lián)都很新鮮。玻璃上貼著同真人差不多大小的美女招貼畫,眼睫毛很長,很鬼魅。橫巷中間擋了一蔸大榕樹。榕樹應(yīng)該很老很老,成精了,樹身蒼黑,要兩個人才圍抱得過來。樹冠龐大濃郁,枝葉間密不透風(fēng)。枝子上吊了很多祈神的紅布條。氣根從四處爬出來,粗的粗,細(xì)的細(xì),可以當(dāng)?shù)首幼_@里幾乎每個門口都站了幾個女子。大保已經(jīng)從灰毛砣嘴里知道了,那叫站街女。說白了是暗娼,是可以帶走去搞的。橫巷時不時有三三兩兩的男人徜徉而過,看看天,看看前面,再又裝作不經(jīng)意瞟過去幾眼。這些人都是慕名而來,看新鮮的多,付諸行動的少,滿足一下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欲望?;颐蕊@得很熟,有那熱辣辣的目光和招呼打過來,他就招招手,說聲“哈啰”,卻并不停步。他帶著大保一直走到大榕樹下。那里聚集了好多站街女,有的站著,有的坐在榕樹氣根上,有的嗑著瓜子,有的對著小鏡子拿無名指的指甲勾眉毛。都二十多歲年紀(jì),嘴唇紅得像涂了豬血,衣衫都很單薄,很露。大保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第一次看到了傳說中的“妓女”,他很想再走近點(diǎn),腳下卻不由自主地定位了。他想起小時候玩鞭炮,想看又總有點(diǎn)怕,只是捂住耳朵不遠(yuǎn)不近地站著。

        灰毛砣帶著兩個站街女過來了?;颐妊酃夂軈柡Γ瑑蓚€女子都不錯,臉塊、身材都很好,胸脯很飽脹。大保一下想到了同床笫有關(guān)的勾當(dāng),血就沖到腦殼上頭了。

        灰毛砣說:“你挑一個,剩下那個歸我?!?/p>

        大保問:“做什么?”

        灰毛砣說:“帶起回旅社去?!?/p>

        大保嚇住了,緊忙搖手說:“不行不行。”

        灰毛砣哼哼笑著說:“你怕什么?沒關(guān)系的!”

        大保還是硬硬地說不行。

        灰毛砣只好說:“你不想搞,我想搞哩。”

        大保嫌惡地說:“你想搞你搞。”

        灰毛砣嬉笑著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噢?!本吞袅四莻€稍矮稍胖的女子留下,把另一個退了貨。三人分頭搭上兩部摩托,一飚回了旅社。大保懂味,在旅社門口就同那對狗男女分了手,只說要出去逛一逛,兀自上了街。

        街上已經(jīng)亮了燈,到處好熱鬧。霓虹燈炫化出各種顏色,將一條街都籠在光怪陸離的光影中。家家店鋪門大開,燈光傾瀉而出,晃照著涌進(jìn)涌出的人流。收錄機(jī)都放到了最大音量,播著港臺流行音樂,或是聲嘶力竭語速極快極夸張地放著商品廣告。也有的店門口是站了女子在放廣告信息。沿街的人行道一個接一個地?cái)[起了地?cái)偅浳镆欢岩欢?,但也都是下午在漁村看到過的那些東西,攤主們不斷地走動,不斷地吆喝,挽留行人過去看一看。大保慢慢地走著,不時停下來看一看。他看到了與縣城趕墟完全不同的熱鬧景象,他還不適應(yīng)這種熱鬧,但似乎又有點(diǎn)喜歡。他朦朧地意識到這里的人發(fā)財(cái)了,但競爭意識卻是很強(qiáng)的。他們都在想要努力地賺錢。

        大保在街上信步流連,卻心不在焉,總在想著他們住宿的旅社那個房間。他想那個站街女是長得蠻乖順的樣子。這樣的女子怎么會出來以這種方式謀生呢?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聽灰毛砣說那些人都是外地人。四川、貴州、湖南,都有。還有的是從東北過來的。書上又說新中國妓女已經(jīng)絕跡了,怎么現(xiàn)在又有了?變來變?nèi)ィ肿兓厝チ?。他想起灰毛砣正在同那女子在床上折騰,心里忽然燥熱起來,口里干渴得難受。

        他似乎有點(diǎn)后悔,不該那么堅(jiān)決地拒絕。

        隨即他就在心里狠狠地罵了自己一聲:

        “屌他媽的!”

        后來大保在街上一條椅子上坐下來,有點(diǎn)渴,有點(diǎn)餓,也有點(diǎn)累了,但他不想動,默默地抽了小半盒煙。

        灰毛砣找過來了。大保看見他目光炯炯,還精神得很。

        “完事了?”

        “完事了?!?/p>

        “怎么樣?”

        “松快。”

        大保懶洋洋地站起來,兩人在旁邊一家粵菜館吃了頓海鮮,就溜溜達(dá)達(dá)地回了旅社。

        旅社的房間里好凌亂。兩個床鋪上的被窩都滾作了一團(tuán),床單皺巴巴,地下丟著幾團(tuán)用過的紙巾,一個床頭柜還移到床尾去了,完全是一場大戰(zhàn)后的情景、一次劫后的亂象。大保只踏進(jìn)去一只腳,趕緊又退了出去。等灰毛砣收拾過了,才又進(jìn)去。臉上黑黑的。

        灰毛砣嬉笑地說:“不要黑臉不要黑臉,今天兄弟進(jìn)洞房,也算喜日子哩?!?/p>

        “你說什么屁話,這是什么喜日子?”

        “就算跟妓女搞,也似是露水夫妻。既有夫妻之實(shí),大小也是個喜吧?!?/p>

        “你這是扯亂彈!”

        大保罵一聲,卻破顏笑了。他想坐一坐,看到木沙發(fā)上還丟著用過的毛巾,感覺到了臟,挨都不再敢挨。他又看了看床鋪,兩張床鋪都很亂。他又發(fā)火說:“今晚上你讓我睡哪里?”他知道妓女睡過的床是有忌諱的,他不想沾上晦氣,跟著背時。

        灰毛砣不明就里,說:“一人一張床啊,你睡哪張都可以?!?/p>

        大保說:“哪張我都不能睡?!?/p>

        灰毛砣就提出讓服務(wù)員來換床單。

        他不肯。

        灰毛砣又提出給他另外開間房。

        他也不肯。

        灰毛砣沒奈何了,說:“那你要怎么辦呢?”

        大保不說話,自己跑到服務(wù)臺要了床被蓋和席子,鋪在門口地上,躺下睡了。

        他忽然覺得這天好累,躺下了好松快。

        灰毛砣折身坐在床上,說:“這就對不住了。”

        大保感覺到自己有點(diǎn)過分,解釋說:“我這人生得賤,廣東的床那樣窄短,睡在床上腳都抻不直,不如在地上寬展松快?!蓖M?,又說:“我們那年子在看守所,幾個月睡在地上,不也是上好的。你還把草墊子都讓給我睡?!?/p>

        “哦,你還記得?!?/p>

        “怎么不記得。記得一世?!?/p>

        灰毛砣跳下床,赤腳過來給大保遞了一根煙,劃火柴點(diǎn)燃了,又回到床上盤腿坐下?;颐茸匝宰哉Z地說:“我就是覺得自己前半世人活得太不抵了,要吃沒有吃、要穿沒有穿的,一點(diǎn)小事就搞進(jìn)去坐牢,吃那樣大的虧。好不容易盼到了好日子,我不得放過。該吃就吃,該穿就穿,該耍就?!凰0撞凰!N也煌挡粨?,錢是自己辛苦賺到的。賺了錢就是給花的。修成一個人不容易,我不能冤枉過一世?!?/p>

        大保說:“你的話有你的道理,不過我做人有我做人的原則。我記得我父親搭我說過,沒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各人的福分都是有定數(shù)的,有些享得,有些享不得?!?/p>

        灰毛砣說:“搞下女人算什么享受。你是沒有看到那些有錢人怎么享受的。好多事情恐怕你悟都悟不到。”

        大保說:“我不想看,更不想悟,我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F(xiàn)在如今眼前,我就只想放倒身子,好好扳一覺?!?/p>

        “對了,扳覺?!?/p>

        “好,扳覺?!?/p>

        大保在墻角摁滅煙頭。不大一會,屋子里就響起了粗重的鼾聲。

        窗外的霓虹燈,閃爍了一夜。

        大保家的狗長大了。這條取名“瞎子”的狗并不高大,但很壯實(shí)。渾身圓滾滾的,脖子很短,鼻唇很厚,耳朵尖聳,尾巴很翹,四根腿把子像擂錘,通體黃亮亮的,沒有一根雜毛,走起來好沉穩(wěn),一步捯一步,有種內(nèi)斂的威懾,跑起來像支箭,胯骨幾聳幾聳,轉(zhuǎn)眼去了好遠(yuǎn)。也許他們不該給它取名叫“瞎子”的。每天“瞎子、瞎子”地叫,把它的眼睛越叫越細(xì),最后瞇成了一條縫。

        一條街上的都知道大保家的狗叫瞎子。

        瞎子也應(yīng)該是草狗子的種,但它沒有草狗子的陋習(xí),一不吃屎,二不啃骨頭。俗話說,是狗改不了吃屎。可知吃屎是狗的天性。縣城里有些人家不講衛(wèi)生,家里小把戲要屙屎了,拉到門口街邊上就屙。有的大人還“嗬啰嗬啰”地朝遠(yuǎn)處召喚。聞到屎臭,遠(yuǎn)處近處的狗狂奔而至,見了屎就腆起嘴巴去吃。隨屙隨吃。完了,狗還會拿舌頭把小把戲的屁股舔干凈。有一次一條狗吃完舔凈了,意猶未盡,順勢將小把戲的卵泡一口咬了下來。有一次瞎子聞到屎臭,也拔腳往那邊跑,大保見了,一聲斷喝:“回來!”瞎子折返頭跑回他的腳下,大保踢它一腳,罵道:“那樣的東西你都去沾?下次你再去,我一腳踢死你。”那時候瞎子還小,大保的一腳踢在它屁股上,應(yīng)該是很痛的,它卻忍痛沒有叫,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學(xué)生,只是低垂著腦殼,把一根尾巴猛搖。瞎子不啃骨頭好像沒有原因,它天生地就知道那個樣子很猥瑣,從不去攏邊。

        瞎子吃東西還很講究,定時,大致定量。大保一家人很愛惜它。人是一日三餐,狗也定時三餐。每餐都會拿只鋁盆子給它另外蒸缽飯,砍了肉回來,也會割一塊放在鋁盆子里,人狗同時開餐。瞎子吃飯也講究秩序,先從盆邊下嘴,一圈吃過去,不飽,就再吃一圈,若飽了,就停住,剩下的留在下一餐再吃。它不像別人家的狗,從不在人吃飯時到飯桌下拱來拱去,拱得人心里起膩。吃飽了,它就到門口去靜靜地蹲著,保持著一種尊嚴(yán),也盡它看家護(hù)院的職責(zé)。一家人都說,這狗通人性。

        瞎子做過兩件事,讓大保一家人都很感動。有年中秋節(jié),柏良婆砍回一塊新鮮豬肉丟在丁板上,出去解個手回來,豬肉就不見了。柏良婆認(rèn)定是瞎子偷吃了,氣得大罵一餐。瞎子感到很冤枉,也十分氣惱,豎著尾巴在灶屋里不斷地轉(zhuǎn)圈。聽柏良婆罵完了,它掉頭沖出門去,隨即又順著樓梯上了樓,隨即就聽到樓上嗒嗒嗒一陣追逐。過一陣,兩條狗從樓梯上一前一后下來了。前面是隔壁楊二老倌家的狗,瞎子在后。瞎子押著楊二老倌家的狗一直走到柏良婆跟前。柏良婆驚異地發(fā)現(xiàn),楊二老倌家的狗嘴里叼著的正是她早上砍回來的那塊新鮮豬肉,知道冤枉瞎子了,一下抱住它的頸根,順著毛直摸。瞎子閉著眼睛,驕傲地直甩鼻頭。又一次是,大保爬到床底下尋東西,意外地把籃球扒了出來。可是,籃球已經(jīng)給老鼠咬破了兩個洞。這籃球還是下放時朱慧琴送給他的,雖說年代久遠(yuǎn),但還很新?;@球也曾經(jīng)帶給他很多輝煌和太多傷痛,如今竟讓老鼠給咬了,這讓他十分傷心。他失神地抱著籃球,在床腳下呆坐了很久。瞎子陪著在旁邊站了一會,似乎明白過來,一躥,出門去了。瞎子撅著厚厚的鼻頭,從堂屋嗅到灶屋,從灶屋嗅回睡屋,又到后頭工場里嗅了一圈,還跑到舊城墻上張望了一陣。半下午時分,瞎子返回來了。它將口里咬著的一只老鼠往大保跟前一放,退到一邊,抬起眼睛望著大保。老鼠已經(jīng)死得梆梆硬,半條尾巴都給咬斷了。大保一聲大笑,順手賞了它一巴掌,嘴里說:

        “瞎子啊,瞎子!”

        瞎子很少出門游蕩,每天守在屋里,從前頭踱到后頭,又從后頭踱到前頭,很多時候就臥在前門門口,將下巴搭在門檻上,瞇細(xì)著眼睛,探察周圍。只在大保上山打獵的時候,它才有機(jī)會跟隨一起出門。那是它最歡喜的時候,一躍而起,箭射出門,先不先就在路口等著了,一路上顫晃腰身,搖動尾巴,跑前跑后,蹦高伏低,是松快,也是邀寵。

        大保是從廣東回來以后開始喜歡打獵的。那時候廣東是個讓很多人向往的地方,有人去過那里回來,無不向人炫耀,大談見聞。只有大保不同,閉口不談,誰問他都搖頭。他也不再同灰毛砣提說到廣東辦分公司的事情,只是一門心思把家里現(xiàn)有的窯爐燒好,把周圍的市場鞏固、擴(kuò)大。他想著時機(jī)到了,就按鐘海仁建議的,在周邊地方買塊地,另外建個工場,那樣心里才踏實(shí)。廣東一行,收獲還是有的,其一,他看到了那里人的商品意識、競爭意識;其二,那里的海鮮讓他印象深刻。俗話說:山珍海味。自己這邊沒有海味,山珍卻不少。竹雞、野雞、斑鳩、山麻雀、畫眉、黃鸝;野兔、泥蛙、石蛙、腳魚、五步蛇、竹葉青、四腳蛇、眼鏡蛇、銀環(huán)蛇;果子貍、野豬、箭豬、竹鼠、麂子……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泥里歇的,都有。聽說蹺腳嶺上還有穿山甲、貓頭鷹、大蟒蛇。哪樣都是好東西,剁碎了拌上辣椒、蒜苗、酸菜一炒,鮮美無比。于是,打獵的想法油然而生。

        大保很快就成了打獵里手。大保本就極具運(yùn)動天賦,打獵和打籃球,很多特點(diǎn)本就相似。跑、跳、追、擒,自不用說。最重要的是瞄準(zhǔn)放銃,那也不難。他長年搬運(yùn)鑄件,手膀很有力,很穩(wěn),又長年瞇眼觀看火勢,眼力極好。練過幾次,眼法就練出來了。天上有鳥飛過,地下有野物掠過,只要讓他瞄上了,基本無有逃脫。偶有失手,他還有瞎子幫忙。

        瞎子真是個獵場上的好幫手。它靈敏,跑得快,有韌勁,還舍得死。大保的銃一響,它跟著“嗖”地一聲躥了過去。一會兒,它就叼著一只野雞(或野兔、或斑鳩、或竹雞)顛顛地返回來了??h城里慢慢有了幾撥打獵的人,氣槍、小口徑步槍,有時甚至五四手槍都偷偷上了陣,蹺腳嶺上的野物越來越少,有時在山里頭轉(zhuǎn)悠一天,一無所獲。這時瞎子就施展出它的另一種本事,幫他搜尋獵物,并且,負(fù)責(zé)驅(qū)趕出來。那時它會顯得十分活躍,在小徑上不時躥進(jìn)草叢里,過一陣又從更前面鉆出來,蠕著鼻子在地下探尋幾下,再又一頭扎進(jìn)草叢。忽然在什么地方“汪”地吠了一聲,大保急忙將火銃平舉過肩,隨即就有一只野雞沖上高空。這時銃響了,中了彈的野雞一頭栽下來。也有的時候,它干脆連銃都不勞大保打了,直接咬住野兔,悄悄回到大保腳下,給主人一個驚喜。這時候的大保確定是又驚又喜的。每次出獵,都不空手,他覺得很有面子。

        大保每過十天半個月,就會上山打一次獵,打獵成了他主要的業(yè)余活動。經(jīng)常爬山,讓他的體質(zhì)越發(fā)地強(qiáng)健。山上有樹,有花,有草,有百年的粗藤和偌大的巖石,山上的風(fēng)也勁冽、水也清柔,到了冬天,一場雪兩場雪下過,千樹萬樹,千山萬嶺,一派冰雪世界,滿目皆白,讓人的胸襟無比開闊。忽然一聲銃響,雪花紛紛跌落,絮到身上,絮到頭上,有的還鉆進(jìn)了頸根里,一陣透心涼。大保縮起頸根彎下腰,冷不防攥起一個雪團(tuán)砸在瞎子腦殼上。瞎子嗷地一聲彈起三尺高。

        大保也哈哈大笑著撲倒在雪地上。

        大保好久沒有這樣松快過了。

        生意穩(wěn)定,收入節(jié)節(jié)上升,家里陸續(xù)添置了電視機(jī)、電冰箱、洗衣機(jī),生活也大為改善,餐魚餐肉,還間常能喝上瓶子酒,大屁股的唐紅衛(wèi)果然肚子爭氣,婚后一年,就給他生下一個胖“狗狗”,再過兩年,又悄悄產(chǎn)下一個女崽。兒女雙全,他感到甚是滿足。

        大保胖了。

        大保做了件轟動全城的事情。

        他鑄出了四口大鐵鍋。鐵鍋很大,高三尺半,口徑有五尺,一次能煮六百斤豬潲。

        鐵鍋是給奶豬崽做的。

        奶豬崽本來在機(jī)電設(shè)備廠做得好好的,可是工廠破產(chǎn)了,他成了下崗工人。他還這樣年輕,當(dāng)然要再謀一份職業(yè)。但他不想再給人打工了,謀劃著自己做老板。他兜著買斷工齡的幾萬塊錢,考察了好幾個項(xiàng)目,最后定下辦個生態(tài)養(yǎng)豬場。這個養(yǎng)豬場他是打算辦得很大的。打算先養(yǎng)一百頭豬,再擴(kuò)大到一千頭,一年內(nèi)要發(fā)展成萬頭豬場。這是一個很激動人心的計(jì)劃,主意已定,他去找了鐘海仁,鐘副縣長自然十分支持,很快給他批了建豬場的場地,協(xié)調(diào)銀行落實(shí)了貸款資金,又牽頭聯(lián)系了大米廠定期供應(yīng)米糠,還讓一個鄉(xiāng)政府到時提供紅薯藤,可是具體到豬場的各種設(shè)備時,問題來了:煮潲的鍋怎么解決呢?百把頭豬還好說,若發(fā)展到一千頭、一萬頭呢,這就不好解決了。奶豬崽的意思是一次到位,鑄幾口大鐵鍋。他找過幾個鑄造廠,都沒有辦法,表示愛莫能助。

        這時候鐘海仁說:“找王大保?!?/p>

        奶豬崽當(dāng)然也想到過找大保。他知道那是個能人,會有辦法。可是他實(shí)在拉不下這個面子。自己當(dāng)年擠搶了本該屬于他的轉(zhuǎn)正名額,結(jié)下的怨隙一直沒有消散,好幾年了,兩人再沒見面。路上碰到,趕緊跌路,他有點(diǎn)怕見他。

        鐘海仁約略知道一點(diǎn)內(nèi)情,愿意出面協(xié)調(diào)。

        鐘海仁帶著奶豬崽到了大保家。大??吹侥特i崽,臉塊一下就跌下來了,坐著沒動。一家人只跟鐘海仁打聲招呼,避到后面工場里去了。鐘海仁沒有料到大保一家人對奶豬崽會有這么大的積怨,一時尷尬,便逞了點(diǎn)氣說:“不歡迎?。磕俏曳祷厝チ?!”

        大保說:“有的人歡迎,有的人不歡迎?!辩姾H收f:“我們一起來的,要?dú)g迎都?xì)g迎,要不歡迎都不歡迎。”

        大保沉了沉,挪挪屁股,說:“坐吧!”

        奶豬崽把一包點(diǎn)心放在灶桌上,說了聲:“大保,好久不見了?!卑ぷ$姾H首?。

        鐘海仁將來意說了一遍。奶豬崽又加一句:“要請你幫忙。”

        大保說:“我做不了?!?/p>

        鐘海仁說:“想點(diǎn)辦法,我相信你做得到。”

        大保說:“你這人怎么也這樣啰唆,我要有辦法,也就不至于今天這個樣子了?!?/p>

        鐘海仁說:“你今天這樣子很差么?”

        大保說:“差不差那是自己的造化?!?/p>

        鐘海仁說:“在今天這個社會里,誰的造化都離不開政策的優(yōu)惠,政府的支持。”

        大保說:“你不要搭我打官腔!”

        鐘海仁說:“這不是官腔,這是事實(shí),大保,我們以前都是一個籃球隊(duì)的球友,有的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不要總記在心里,凡事朝前看?!?/p>

        大保說:“我就是個小人??!”

        鐘海仁也帶點(diǎn)氣了,說:“你這樣作踐自己有什么意思呢?我今天帶石善登門,一來是道個歉,把以前的事情作個了結(jié),大家住在同一個城里,以后好會面;二來哩,石善現(xiàn)在碰到了困難,請你一起想想辦法,幫他走下去?!?/p>

        大保仍然氣哼哼地說:“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路自己找,有你這番話,以前的事,我也不說了。但是,今天這個事,我真的做不了?!?/p>

        鐘海仁說:“你都沒有去做,怎么就知道做不了呢?搭你說句實(shí)話,今天這個事情,真還不是石善個人的事。他是下崗工人。政府有責(zé)任把他們以后的工作安排好。我是負(fù)責(zé)這方面工作的政府官員,把他的工作安排好了,我也算是做了一件事情。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要給我一個面子?!?/p>

        大保說:“你能代表政府???”

        鐘海仁說:“這件事情上我就能代表政府?!?/p>

        “嗬,好大的面子。”

        “這也是給你一個面子?!?/p>

        “怎么倒轉(zhuǎn)來成了給我面子?”

        “你自己去悟。”

        大保默了默,嘆口氣說:“你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就試一試吧??!”

        鐘海仁歡喜地說:“試就要試成?!?/p>

        “不一定?!?/p>

        “一定?!?/p>

        “不一定。”

        “我說一定就是一定。”

        “好好,你的官大,胡子都能壓倒人?!?/p>

        鐘海仁哈哈笑起來:“壓別個不行,壓你還是可以的?!?/p>

        奶豬崽知道事情有了轉(zhuǎn)機(jī),趕緊裝根煙過去。大保伸手擋開了,對鐘海仁說:“我把話說明,我要做也是搭你做的?!?/p>

        “好好,我領(lǐng)你這個情?!?/p>

        事情說好,大家的臉色都開了。鐘海仁帶著奶豬崽告辭。大保說:“把點(diǎn)心拿轉(zhuǎn)去?!?/p>

        奶豬崽正想開口,鐘海仁探身把點(diǎn)心拿在手里,說:“正好給我消夜?!币宦饭刈吡?。

        此后大保兩天沒有出門,日里夜里,只獨(dú)自呆在后面的工場里,比比劃劃想主意。要鑄那樣大的鐵鍋,泥模不難,問題是窯爐不夠大,一次燒煉不出那么多鐵水。

        到第三天上午,大保喊人拉來磚和黃泥,壘了三個簡易窯爐,又親自鍘草和泥,做成了一個巨大的泥模,還把早已備好的塊煤一塊一塊過了手。泥模周圍搭了臺子,有六條木梯通上去。

        這天晚上,大保帶著幾個工人悄悄開了工,四座窯爐同時起火。孝德公、柏良婆和唐紅衛(wèi)也都出動幫忙打下手。到天亮?xí)r分,爐水煉好了,大保指揮四個工人先把大窯爐里的鐵水抬上臺子。澆鑄到泥模里頭,緊跟著分頭抬起三個小坩鍋里的鐵水,壓著木梯上到臺子上,加鑄到泥模里。鐵水撞動鐵水,火光炎炎,濺起的火花升上天空,像過年晚上的禮炮,艷麗無比。鐵水全部澆進(jìn)模子里了。大保一直站在臺子上,嘴里叼著煙,瞇著眼睛死盯著模子。鐵水變成暗紅,又變黑了。

        一只手板伸到他的下巴上,唐紅衛(wèi)在他耳邊輕悄地說:“煙灰,煙灰。”

        大保低下眼睛,看到嘴里的紙煙早已熄滅,長長的煙灰打了彎。他輕輕噓了口氣,煙灰跌落在手板上。

        大保欣喜地說:“成了!成了!”

        忽然,一陣鞭炮聲在門口炸響。人們屏住了呼吸凝神諦聽。是那種夾了沖天炮的萬頭鞭,響一會,爆響一聲:

        噼哩啪啦——砰、噼哩啪啦——砰……

        開門一看,是奶豬崽,原來他在門口守了一夜,聽到大保說“成了”,趕緊點(diǎn)響萬頭鞭。

        “你說癡話哩,我那樣小聲,你都聽到了?”

        “聽到了哩,清楚不過?!?/p>

        奶豬崽笑瞇瞇地遞過一根煙去,大保接住叼上了,沖他一笑。

        四口大鐵鍋鑄成了。臺子和簡易窯爐都已拆除,四口鐵鍋敞開來擺了一地坪。城里很多人專門跑過來看新鮮。鐵鍋漆漆黑,锃锃亮,敞口向天,把滿天的云彩都盛了進(jìn)來。人們議論紛紛。說:“這樣漂亮的鍋,拿去熬豬潲真是糟蹋了哩!”說:“辦食堂那陣子有這樣大的鍋就好了,煮一鍋飯能給一城人飽一天?!闭f:“大保師傅你不要把這鍋賣了,我天天過來做鏡子照?!闭f:“這個鍋要做洗澡盆就好哩,底下點(diǎn)起火慢慢熱,可以兩口子一起在里頭洗?!睅讉€人都點(diǎn)頭說:“這個想法好,松快!”兩個大后生蕩起一個學(xué)生崽丟進(jìn)鍋里,竟半天沒有爬出來。

        鐘海仁也專門帶一班人過來看了。他握住大保雙手,連連搖晃著說:“你這么快就把大鐵鍋?zhàn)龀鰜砹?,還做得這么好,我真是很高興!毛主席早就說過,人民群眾有無窮無盡的創(chuàng)造力。真正的能工巧匠就是在民間。我代表縣政府感謝你!還要嘉獎你!”

        鐘海仁很會造勢,第二天就在仁和墟的墟陂上召開了大會。來的人很多,不少都是個體老板。四口大鐵鍋,分裝在四部膠輪大板車上,鐵鍋四周扎了紅綢。大保胸前戴著紅花,記者們讓他站在大鐵鍋旁邊。拍了很多照。大保機(jī)械地?cái)[著姿勢,閃光燈閃著的時候,想起十八年前帶領(lǐng)縣學(xué)生隊(duì)奪得地區(qū)冠軍,跟真人一樣大的照片就嵌在照相館門口的櫥窗里,心里一時有點(diǎn)恍若隔世。鐘副縣長站在戲臺樓頭,熱情洋溢地講了一番話,并當(dāng)場代表縣政府獎勵給大保一千塊錢。一千塊錢也用紅綢扎著,讓老板們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一下子又瞇細(xì)了眼睛,暗暗點(diǎn)頭。

        會后,進(jìn)行了巡游。四部板車打頭,鑼鼓齊鳴,嗩吶高奏,一隊(duì)人馬自南門口入城,過正街,經(jīng)衙門口,繞道東門頭,出北門,在縣政府的大門口稍作停頓,直奔奶豬崽的萬頭豬場。

        四口大鐵鍋在萬頭豬場的工地上擺了三天,供人參觀、照相。

        鐵鍋周圍,落了好多鞭炮屑子。

        這件事情很快就上了地區(qū)的報(bào)紙,同時刊登了大保的照片,還順帶把他的“德大牌”鑄造作了介紹。年底,大保出席了地區(qū)的個體工商業(yè)表彰大會,會餐的時候,地區(qū)的領(lǐng)導(dǎo)過來敬酒,要他干杯。他就紅著臉,仰頭把酒干了。不是一杯,是三杯。會后回到縣里,縣領(lǐng)導(dǎo)集體給他們接風(fēng),他又一下接連干了九杯。九杯下肚,居然沒事,臉上的氣色都沒有變化。他的豪氣讓所有的人倒吸一口涼氣。

        大保決定要買塊地,建處新廠房。

        他已經(jīng)留意了一段時間,看好了一塊地。地方就在井洞大塘附近。井洞大塘早已沒有了,燈光球場也沒有了,那地方早已填平,蓋過倉庫,后來倉庫又毀平作了他用,于是一些地塊就空了出來。那塊地有五畝多,就在食街背后,十分周正。大保偷偷請地生看過。地生稱許那是塊寶貴雄豪的旺地。地段好,朝向也好。旺丁旺財(cái)。大保認(rèn)真寫了報(bào)告,跑了好幾個衙門,該請客請客,該送包封送包封,還請了釣魚、唱歌——他不唱歌,只坐在門口結(jié)賬,發(fā)小費(fèi)。他小心地侍奉著各路神仙,一路攻關(guān)奪隘,眼看就要到手,不想突然殺出個程咬金。

        橫刀奪愛的是能者八個眼黃德傲。

        他一聽是能者八個眼也想要這塊地,就知道事情有點(diǎn)麻煩了。這能者八個眼從來就不務(wù)正業(yè),通一個縣城里的人,誰都知道他,但誰也不想惹他,完全是個癩崽頭。雖說無權(quán)無勢沒本事,但鬼名堂多。他整天無所事事,只在街上晃蕩。夏天一身的確涼,鞋襪齊全,冷天穿咖啡色西裝,皮鞋锃亮,茶館里坐坐,棋牌室晃晃,哪里人多往哪里湊,哪家新店開業(yè)了,哪家要買房子了,哪家的學(xué)生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哪個人買彩票中了大獎,他都有辦法去敲一筆。胃口倒不是很大,給頓酒喝,塞個包封,也就了了??傊屓朔劈c(diǎn)血。也有那不信這個邪的,就不給酒喝,就不塞包封,看他奈得我何。西門口的德貴就試過,捋起來德貴同他還帶點(diǎn)粑糟親,但兩人從不來往。德貴看不起這個人。那次是德貴的中藥鋪開張,能者八個眼過去放了掛小鞭炮,德貴也給他開了煙。開過煙后,卻再沒理睬他。中午喝酒也沒有人領(lǐng)他入席。第二天中藥鋪一開門,能者八個眼第一個進(jìn)到里頭,德貴按方子給他約了五副中藥。他接過藥包就走了。從進(jìn)門到出門,他都沒有開聲,一言不發(fā),只打手勢。過了一個時辰,一部板車?yán)苷甙藗€眼返回來了。板車橫在藥鋪門口,能者八個眼躺在上面。一臉煞白,頭發(fā)蓬亂,大腿邊上血痕糊拉。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回去就把從這里揀回去的中藥熬湯喝了,喝下去不到十分鐘,就開始拉稀,拉到后來又屙膿屙血,好容易才止住,不消說,肯定是德貴的中藥出了問題。他也不想跟德貴理論,打算直接告到法院,打官司。狀紙和藥方就放在他的頸根旁邊,藥罐子和沒有拆包的四服藥躺在屁股下。德貴拿起藥方又看了一遍。藥方是正街上老中醫(yī)朱醫(yī)師開的,那是幾代相傳的世家,信譽(yù)極好,不光縣城,在周圍十里八鄉(xiāng)都是有口碑的,家里的牌匾和錦旗掛滿。藥方自然沒有問題。他是毫厘不爽地按藥方揀的藥,也不會有問題。他明白能者八個眼是找岔子、砸他的牌子來了。按說,他不怕打官司,他也有把握能贏??墒?,贏了能者八個眼的官司又能占到好多面子呢?赤腳的不怕穿鞋的,真正吃虧的還是自己。他在心里叫一聲“背時”,拿出一個大包封打發(fā)出去,才算把難了了。

        大保聽說能者八個眼也來爭這塊地,還把狀告到了縣長黃知福那里,要求招投標(biāo),心里有點(diǎn)好笑。憑能者八個眼的那個家底,能拿得出錢來買地?他同灰毛砣打了個商量,灰毛砣的意見是不消理他,蜈蚣再毒有公雞,耗子再鬼有貓咪,不怕他頭上長角鬼名堂多過米篩,他要來邪的老子捶他一頓。大保不放心,又跟孝德公說了說。孝德公勸大保千萬不要去斗狠。說:世上三不惹,女人、小孩、癩崽頭。他要大保提兩瓶酒、打個包封過去,讓他熄火。

        他們都低估了能者八個眼。

        能者八個眼沒有要包封,只把酒接在手里,咬開瓶蓋,一口喝掉半瓶,一抹嘴巴,說:“你的意思是要我不要搭你爭那塊地?”

        大保說:“我是請你不要攪場合。”

        能者八個眼說:“你不要煩我用了‘爭’這個字。我知道在你們的眼睛里,我就是個癩崽頭,是個要包封貪小利的角色。這樣想也沒錯,但那是老皇歷了。如今社會發(fā)展了,我也要堂堂正做人了。我就是想要塊地做點(diǎn)事情?!?/p>

        大保說:“你這樣說我心里好喜歡。不過你想買地,可以找另外的地方?!?/p>

        “為什么你不可以另外打主意呢?”

        “你這話說得蹊蹺,做事總有個先來后到吧?”

        “你怎么能肯定是你先到的?”

        “我的報(bào)告上都蓋好七八個章了。”

        “我夢里都把章蓋完了。”

        大保氣得差點(diǎn)噎了喉嚨。“你這樣橫起來,不講道理!”

        能者八個眼冷笑一聲,又咪了口酒,說:“如今是什么時代了,你懂不懂?競爭時代!個個都想發(fā)財(cái)。要想發(fā)財(cái)就不能講道理!”

        “混蛋邏輯!”

        “罵得好!罵得松快!你打開眼睛看看,如今發(fā)了財(cái)?shù)摹S袔讉€不是混蛋?”

        “你就甘心做混蛋啰?”

        “只要能發(fā)到財(cái),做混蛋就做混蛋。”

        “這樣搭你就沒有話說了?!?/p>

        “這樣說就對了。如今我們是競爭對手,少說點(diǎn)話也好?!?/p>

        “搭你是競爭對手?丑了我哩!”

        “你怕丑,那你退出啊!”

        “先到為君,后到為臣,沒有讓我退出的道理!”

        “那我們就爭一下。不過我可以早早告訴你一句實(shí)套話,你爭不贏我的?!?/p>

        “你那樣有把握?”

        “我當(dāng)然有把握!”

        “好吧,你吃得生米,還有吃得生谷的人哩。我就不信這個社會總讓癩崽頭得勢?!?/p>

        “好,你是個角色。不過請你給灰毛砣搭個信,要他不要搭我來邪的。他說他牢都坐過,什么鬼都不怕。好笑哩!他也不看看對面的是什么人,說這樣的話。我什么沒有見識過。我會怕鬼??!只有鬼怕我的?!?/p>

        “只要你不來邪的,沒有人會來邪的?!?/p>

        能者八個眼嘿一聲笑了。笑得臉塊一皺起。

        “有什么好笑的?”

        “好笑,很好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我不曉得你搭鐘縣長關(guān)系好,老早就把關(guān)系疏通好了的?”

        大保聽出了他的話里有話,忍住性子說道:“我搭鐘海仁是朋友,這沒錯,但是我不會去找他疏通關(guān)系?!?/p>

        能者八個眼冷冷地說:“這種事情沒有必要辯白。如今金錢社會,沒有利益,他會那樣努力搭你講話?人都不是蠢子,心里都清楚……”

        大保到底沒能忍住,一拳沖過去,能者八個眼彈出好遠(yuǎn),跌坐地下。

        大保轉(zhuǎn)身出了門。他聽到能者八個眼在后面罵道:“王大保,我屌你的娘,你不要以為靠著鐘海仁就可以來橫的。他這縣長也還是副的,他上邊有的是大官能管他。王大保,我屌你的娘哎!”

        大保返身回去,一直逼到能者八個眼跟前,晃著拳頭,說:“你再罵一聲,我撿掉你的性命?!?/p>

        像簸箕那樣大的拳頭就杵在眼前,能者八個眼努了幾次喉嚨,到底沒敢再開聲。

        大?;氐郊遥虐l(fā)覺一路上拳頭還攥著的。他在苦楝樹下坐下,抽完三根煙,氣才慢慢順了。他知道能者八個眼這回是來真的了,必須好生應(yīng)對。他不明白能者八個眼怎么那樣有底氣,還非贏不可。他估計(jì)他是找過人了的,那人的來頭還不小。因?yàn)樗氲搅四苷甙藗€眼最后說的那句話:“他上邊有的是大官能管他。”能管到鐘海仁的,當(dāng)然是縣長。他想到了黃知福。可是他又懷疑,能者八個眼名聲那么臭,堂堂一縣之長會肯搭他扯上去?

        灰毛砣否定了他的懷疑?;颐日f:“你忘了?他們都姓黃呢。我們這里,黃姓的宗族觀念是很重的,黃知福還尤其重。他到今天能一步一步當(dāng)?shù)娇h太爺,好多地方還就是沾了姓黃的光。何況,這里還可能有另外的交易。能者八個眼那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p>

        灰毛砣要他去找鐘海仁扯一扯。大保趕緊搖手。他不想給朋友添麻煩。他心里還是疑惑不定。但疑惑歸疑惑,心里打定主意,以靜制動。練過武的人都有說道,在不明對方底細(xì)的時候,只能先扎好樁子,看他如何出手。

        不幾天,大保買地的報(bào)告給退回來了,同時,通知他去國土局參加一個協(xié)商座談會。會議是由縣政府牽頭召開的。

        大保特意提早了一個小時去。他帶齊資料,花一塊錢搭摩托去的。誰知別人都比他到得早。他進(jìn)到會議室時,長條桌兩旁已快坐滿。前排位置空著,那是給政府的人留著的。只在后排的角上還有一個空位,大保拐過去坐下了,他端起腦殼,看到能者八個眼坐在右邊的最前頭,面前擺了一摞材料,一盒名片、兩包軟芙蓉王,還有一個好大的打火機(jī)。能者八個眼今天好精神,穿一件咖啡色西裝,花襯衣的頓領(lǐng)子立起好高,大紅的領(lǐng)帶打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一雙眼睛脧來脧去,那種猥瑣之氣遮都遮不住。再看其他人時,也都是西裝領(lǐng)帶,卻一個也不認(rèn)識。據(jù)說這天到會的都是民營企業(yè)家,通一個縣城就是那么大,能稱得上角色的也就那么些人,即使不熟,多少也打過照面,怎么會突然一下子拱出了這么多生疏的面孔?莫非有詐?但怎么可能。這次開會明明說是政府行為呀。大保忽然有點(diǎn)坐不住了,很想找人問一問。

        正疑惑間,門口一陣喧嘩,卷進(jìn)來一團(tuán)人,打頭的是副縣長王慶生,后面簇?fù)碇k、國資委、國土局等各個部門的人,依次坐下。王副縣長平和著臉,錐起眼睛挨個望過去。看一個,點(diǎn)點(diǎn)頭??吹酱蟊r,忽然一笑,起身繞過來,握住大保的手,說:“你也來了。好久不見哩!”大保反握住他的手,說:“是哩,有年頭了。”王副縣長說:“我抽時間去看你?!贝蟊Zs緊客氣道:“擔(dān)不起,擔(dān)不起!”

        本來,大??吹酵鯌c生進(jìn)來,心里就一緊。他沒想到這個會是王慶生牽頭。插隊(duì)一年,這個人在他心里留下的陰影是太重了,他一直鄙視他。不知為什么,每次看到他,總會一下想起給他那年的那筆安家費(fèi),一百三十二塊一角五分,那是自己一年多的生活費(fèi)哩。二十多年了,這個數(shù)字一直清清楚楚地記在腦子里,記死了火。王慶生自從舉報(bào)了六富叔他們以后,仕途一直很順。一下當(dāng)這個官了,一下當(dāng)那個官了。大保聽到,只在鼻子里“哼”一聲,卵根子抽一陣,很不屑,他只是不明白為什么這種人總能得到提拔,他更沒想到王慶生會當(dāng)著眾人來搭自己握手,心里的戒備一下垮了,感到了一種虛榮。他的心情松緩下來。

        王副縣長回到主持人位置坐下,能者八個眼隨即起身,躬腰把名片和煙一齊遞過去,然后又給在場的每個人發(fā)了一輪名片。

        他沒有發(fā)名片給大保。大保好奇,從旁邊撿起一張瞄了一眼。名片上赫然寫著:傲氏高科技投資集團(tuán),董事長黃德傲。大保一看就笑了:他也懂高科技?

        這天的會議就一個意思:請到會的企業(yè)家把自己準(zhǔn)備在城郊那塊地上的項(xiàng)目作個介紹。王副縣長簡單說了幾句開場白,能者八個眼就搶先發(fā)了言。先介紹公司,公司有員工三十六人,大學(xué)生若干,研究生若干,技術(shù)人員若干;公司自有資金一千萬,常年流動資金七八百萬;年利稅一百五十萬;公司地址現(xiàn)設(shè)在外地,現(xiàn)在準(zhǔn)備搬遷回來,為家鄉(xiāng)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作貢獻(xiàn)。他說準(zhǔn)備投資五千萬來建設(shè)一個地標(biāo)性的高科技基地。最后,“刷”一下展開一張圖紙,請人幫忙釘在墻上。那是一張公司建設(shè)藍(lán)圖,科研室、實(shí)驗(yàn)室、車間、倉庫、辦公樓群,員工宿舍,還有花壇和噴水池,標(biāo)注得一清二楚。圖紙表現(xiàn)了一種氣派。

        能者八個眼是照著一份材料念的,念得結(jié)結(jié)巴巴,有幾個字不認(rèn)識,跳過去了,可是他的介紹激起了很大的反響。每說幾句,就有人給他鼓掌,好像那些人都不是來競標(biāo),是給他捧場的。到了最后,連主位上的干部們也跟著鼓掌。掌聲響成一片。

        只有大保沒鼓掌。從看到能者八個眼的名片起,他就知道這個賴崽今天是吹牛皮來了。能者八個眼說一句,他就在心里駁一句:“公司有三十六個人?你屌毛都沒有三十六根哩!”“自有資金一千萬?把你家里的東西搜攏來看能不能抵一萬塊!”“利稅一百五十萬?若是賺到了錢,頭一個逃稅的就是你能者八個眼!”……最后聽到說需投五千萬搞基建,他一下笑了。他真佩服這賴崽敢吹哩!這樣的牛皮誰信呢?可是在坐的人都信了,手板拍得“啪啪”地響。連王慶生都朝他伸直了巴掌,一下一下地拍,興奮得一臉燦笑。這讓大保完全看不懂了。他懷疑他們是在耍猴把戲。

        第二個作介紹的是坐能者八個眼對面的人。他一站起來,大保就在心里一噤:這人怎么長得比我還高,塊頭比我還大?他同樣有個大得嚇人的名頭:巨人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他操一口長沙腔,嗓門很粗,口音很重,會把北京說成“伯京”,把重慶說成“成慶”,愛在一些顏色上加重點(diǎn),白是“嫩白”,黑是“妙黑”,黃是“供黃”,灰是“烏灰”,他似乎對“撮桂桂”深惡痛絕,好幾次神色嚴(yán)峻地說到“撮桂桂”(大保后來才問清楚,“撮桂桂”就是把人當(dāng)蠢子騙的意思),他的思路大概有點(diǎn)問題,七不扯八,一下說建筑,一下卻說火車好擠,正說著規(guī)劃,突然呲出一句:你們這里的倒缸酒過癮。他好喜歡說“卵”、說“鱉”,提到人名就要在后面加上這兩個字。不過他最后一句話激起了很多掌聲。他最后說:打算撥出四千萬在這里建一座三星級的賓館。

        接著又有兩個人發(fā)言,一個做飲料,一個是做汽車配件的。許諾的投資都不少,一個一千萬,一個兩千五百萬。口一張,氣一噴,說那么大的錢數(shù)連舌子都沒有卷一下,大保聽得心里一拱一拱的,惴惴不安了。

        又有人要繼續(xù)發(fā)言,王慶生擺手制止了。王慶生說:“先讓王總王大保講吧。”

        大保聽到點(diǎn)名,心里更忐忑了。人家說起投資,開口都是上千萬、幾千萬,口氣大得能把人嚇暈,自己的那點(diǎn)東西能上得臺面么?雖說感覺是在吹牛,但也不至于膽子那么大,吹得太離譜吧?即使人家打個對折,或者退一萬步說,十成里頭只有一成、兩成,也是自己望塵莫及的。既然知道爭不贏,那又何必浪費(fèi)口水還去丟丑呢?他打算放棄了。

        然而要他就這樣放棄又好不甘心?;菢佣喙し颍ㄟ€有打點(diǎn)),求爺爺拜奶奶,勞神費(fèi)力,眼看事情就要做成了,卻遭人打橫一炮,頓時黃了,想起來要好惱火有好惱火。而且,看著能者八個眼那種小人得志的樣子,他怎么樣也慪不下這口氣。寧可擂穿鼓,不能放倒旗,即使死,也應(yīng)該死得壯烈點(diǎn)。一聲不做就打了退堂鼓,以后還怎么叫他做人?

        正思量著,王慶生在那頭又說了:“大保,拿出你當(dāng)年打籃球中鋒的勁頭來,好好說一說。”旁邊有人接話說:“王總的‘德大牌’鑄造,是我們縣的一個品牌哩!城里頭沒有哪個家里不用他做的鍋的?!迸赃叺哪俏痪奕朔康禺a(chǎn)開發(fā)公司總經(jīng)理就嘲諷地說道:“哦,原來是個做鍋?zhàn)拥陌?!”說完竟大笑不止。笑聲十分夸張。

        大保一下惱了,橫眼說道:“做鍋?zhàn)雍芎眯γ矗磕慵依镒鲲埐挥缅佔(zhàn)???/p>

        王慶生大聲說:“對哩,鍋?zhàn)邮顷P(guān)系到千家萬戶的民生問題,我們要鼓勵,要支持。”

        大保說:“其實(shí)我也不光能做鍋?zhàn)?,我也知道要有發(fā)展,我要這塊地,就是打算做更大的窯爐,做一些機(jī)器的部件。”

        王慶生興奮地說:“你這想法好??!事物都是發(fā)展的,我們就是要在發(fā)展中爭取最大效益。”

        有人輕聲問道:“你懂這個技術(shù)么?”

        大保說:“懂一點(diǎn)。我在機(jī)電設(shè)備廠的時候做過。再說,不懂可以學(xué)啊。”

        王慶生說:“我補(bǔ)充一點(diǎn),你還可以請師傅。”

        大保說:“好的師傅不容易請到,但是我會想辦法?!?/p>

        王慶生說:“有困難你同我說,政府會采取措施幫助招攬人才。”又問:“具體是哪方面的業(yè)務(wù),有方向了么?”

        大保頓了頓,說:“當(dāng)然有方向了我才敢想。廣東那邊的。只要我這邊把廠房建起來,那邊即時給我下訂單。”大保說時,膝蓋有點(diǎn)發(fā)軟。這事影都還沒有,是他臨急編出來說的。

        王慶生笑著說:“好,好,這屬于商業(yè)機(jī)密,會上不方便說,我們私下再交換意見。我們還是落實(shí)到今天的議題上,你準(zhǔn)備投好多資金進(jìn)來?”

        大保的膝蓋又軟了,全身在慢慢繃緊。他的投資比起今天各路諸侯報(bào)的數(shù),真是微不足道,有點(diǎn)說不出口?!翱梢詴簳r不說么?”他問。

        “也可以。不過還是說個大概數(shù)字吧!”

        大保的眼睛余光掃到了能者八個眼,那家伙正同旁邊的人擠眼睛,偷偷陰笑。大保的膝蓋骨一下硬襯起來,搭在上面的手抓成了拳頭,一梗頸根,大聲說道:

        “一百萬!”

        他不知道怎么一下就說出了這樣一個數(shù)字。他本來預(yù)備只投四十萬,頂多五十萬的,他的全部家當(dāng)也就這個樣子了。說完,只覺一陣心虛,像剛出完一窯鐵水,吁吁帶喘,眼神也變得閃爍而無助。

        有笑聲在那頭嘎嘎地嘈起。是陰笑變作了嘲笑。大保嗖一下將眼光錐過去,釘在能者八個眼臉上。笑聲一下凍住了。

        片刻的冷場之后,王慶生笑吟吟地說:“不少了,已經(jīng)不少了。大保是個實(shí)在人,在我們村里插隊(duì)的時候就是這樣,任何事情只會說少,不會說多,不帶一點(diǎn)水分的。我說得沒錯吧?”

        大保點(diǎn)點(diǎn)頭。他心里忽然對王慶生滲出了一絲好感,甚至有點(diǎn)感激,眼神緩和下來。后頭又有兩個人說了什么,他都沒有聽進(jìn)去了,心心念念地,想著自己剛才的講話有哪里不得體,又想著王慶生在官場上混這么多年,好像變了一些,到底變了什么,一時也捉摸不透。

        散會了,大保獨(dú)自先走。出了大門,忽然有人叫他,側(cè)臉就看到灰毛砣站在一排矮樹后面朝這邊招手。大保拐過去,兩人在矮樹叢后面的階基上坐下,灰毛砣摸出煙盒,急急地問道:“怎么樣?”他在這里等了一下午,很想知道結(jié)果。大保把一口煙含在口里,好久才沉沉地說道:“不怎么樣!”就把開會的情況約略說了。灰毛砣激昂地說道:“你沒看出這里頭有問題么?這是人家給我們戴籠子哩!”大保明白戴籠子就是設(shè)局讓人鉆的意思,但他實(shí)在不想承認(rèn)自己會蠢到那個地步,那很倒丑。他說:“我也懷疑他們是串通好了的。只是懷疑啊?!被颐日f:“不消懷疑,一定是的。不光串通,還是設(shè)計(jì)好的?!被颐染驼f了他的依據(jù),一連問了幾個為什么!他說世人都知道能者八個眼窮得連煙都買不起,能拿得出五千萬投資?為什么敢夸這個海口?他說通一個縣城里百萬富翁都不多,怎么會一下拱出那么多千萬富豪,出手就是上千萬、幾千萬,說出來鬼都不信的事,為什么有人就是相信?能者八個眼為什么來爭這塊地,還有本事搞到政府出面開會定奪?大保反問道:“那你說為什么?”灰毛砣剛想回答,卻又噤聲。他們透過樹縫看到一堆人走出國土局大門,王慶生和政府部門的人分頭鉆進(jìn)兩部小包車,一溜煙走了。能者八個眼同那幫“老板”們伴隨在后面,點(diǎn)頭垂手相送,一直到看不見小包車的蹤影了,才一起往城里走去。

        灰毛砣和大保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颐日f:“你說的這個大個子我認(rèn)識,在市里的紫竹賓館就見過,那是個到處混吃混喝的騙子,不知道能者八個眼是怎么跟他勾搭上的?”

        大保說:“那人一開口就知道不是正經(jīng)人。”

        灰毛砣說:“了解的人看他不起,不了解的人常常把他當(dāng)寶貝。他就憑一張寡嘴,走到哪里騙到哪里,日子過得比我們哪個都自在,住賓館,坐包車,餐魚餐肉,夜夜做新郎?!?/p>

        大保說:“這樣的日子未必過得很有意思?”

        灰毛砣說:“你看沒有意思,人家覺得很滋潤哩!”

        大保說:“這樣的人就該拉到貓崽嶺上去槍斃了!”

        灰毛砣努著嘴巴說:“我敢斷定,那些都是搭他差不多的貨色?!?/p>

        大保說:“那不在講。跟著秀才學(xué)讀書,跟著強(qiáng)盜去偷豬。”

        灰毛砣感嘆說:“如今還有幾個愿意學(xué)讀書的人?要我都不愿意?!?/p>

        大保拍著腦殼說:“什么世道!”

        眼見著那伙人拐入北街,進(jìn)了麗麗餐館,兩人靠攏去,透過窗玻璃看進(jìn)去,他們在里頭一張圓桌上圍坐下了,每個人嘴里都叼起了一根煙。仰著腦殼吞云吐霧,一種十分自得的光景。能者八個眼正在點(diǎn)菜。

        等他把菜點(diǎn)完了,兩人拐到后頭廚房里,找相熟的廚師要過菜單看了看,雞鴨魚肉自不在說,竟還有口味蛇、紅燒腳魚、紅燜鷓鴣、貓頭鷹燉天麻?;颐葥嶂藛?,失聲說:“你看看人家這日子!”大保半天沒有作聲。

        兩人往家走時,天色暗了,路燈有氣無力地閃起來,照得地面明一塊灰一塊。兩個人的腳都有點(diǎn)打飄。大保感覺到肚子餓得急,餓得好難受,就在路邊攤子上買了兩個油炸糍粑。灰毛砣惡惡地咬了一口糍粑,囫圇著嘴巴說:“人家吃的是什么,我們就吃這個?!贝蟊Uf:“這個也很香??!若是二十年前,這個你還吃不起?!苯纼煽?,又說:“你要想吃口味蛇,等那塊地批下來,我請你去吃。”灰毛砣冷笑說:“你以為那塊地還輪得到我們么?你做夢吧!”

        大保沒有開聲,只在心里還隱隱存著一線希望。他想起王慶生在會上說的一些話,靈醒點(diǎn)的就會聽得出是拉偏架,是向著自己的,由此他還感念王慶生。

        大保就在家里捱著日子等。過了幾天,還不見有消息,耐不住了,提腳走到國土局去探問。到了那里才知道,那塊地已經(jīng)給能者八個眼買下,手續(xù)都辦完了。大保一聽急了,抖著聲音問:“怎么我一點(diǎn)信都沒有就賣掉了呢?”對方說:“你是什么角色,賣地還要告訴你?”大保說:“我什么角色都不是,但這塊地是我先動手搞的,為什么一下就給了能者八個眼?”回答說:“這是上頭的意思。我們只是辦事的,上頭要我們怎樣做就怎樣做。”大保問:“你告訴我,上頭是誰?”又回說:“你才問得蹊蹺,我知道上頭是誰?”大保吼起來:“你們還講不講道理?”就有人繞過辦公桌近前勸說道:“王總,你這樣靈醒的人,有些事你應(yīng)該都懂的,你就不要為難我們了。”大保更大聲地吼道:“我就是不靈醒,我就是太蠢。我若是靈醒,會給你們耍猴公把戲一樣地?!贝蟊_€想咆哮一陣,有人就一手?jǐn)堊∷?,諂笑著,擁推著出了辦公樓。

        大保轉(zhuǎn)身還想返回去,誰知一轉(zhuǎn)頭就撞在一蔸樹干上,額頭上即時有一線血掛下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濡濕著他的臉。他瞪眼看了樹干一會,猛然一發(fā)力,一拳擂在上面,樹干喀嚓一聲,折斷了,碗口粗的樹干斷口上丫丫杈杈地一片慘白。趴在樓上窗口往外探望的幾個腦殼趕緊縮了回去。

        大保扯下一把樹葉,擦了擦臉上的傷口,一揚(yáng)手甩在了門口地上,他倚里歪斜地走到灰毛砣家,灰毛砣拿濕毛巾給他把傷處擦干凈,又涂上紫藥水消毒。大保灌下一碗老末葉釅茶,心里的氣才稍稍平息了一點(diǎn)。

        灰毛砣說:“這個結(jié)果是我早就悟到的,只是沒有想到會這么快。真是神速哩?!?/p>

        灰毛砣要他還去找找鐘海仁,看還能不能挽回。大保說:“不找了。我已經(jīng)徹底死了這條心。”他又拿回毛巾,把額頭上的紫藥水抹干凈。

        大保不肯找鐘海仁,鐘海仁卻找他來了。當(dāng)天晚上,鐘海仁就來了他家。那時大保正坐在后頭工場的苦楝樹下歇涼,唐紅衛(wèi)出來告訴他,要他進(jìn)去會一會,他斷然說:“不會!”

        不會就不會,鐘海仁也不勉強(qiáng)。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一杯茶,留下一句話:“有些事情,不是我能決定的。什么原因,我也不方便說。告訴大保,工廠還是要擴(kuò)大,什么時候想買地了,方便的話,還希望告訴我一聲。”

        大保聽了這句話,只慢慢點(diǎn)燃一根煙,含在口里緊吸,沒有出一句聲。

        過了兩天,灰毛砣來告訴大保,他把事情打探清楚了,能者八個眼背后撐腰的人果然是縣長黃知福。那天開會,只是為把那塊地搞過去演的一場戲。王慶生其實(shí)也是局外人,他還把那場戲當(dāng)了真。黃知福指派王慶生去主持那個會,會后單獨(dú)給他匯報(bào)。王慶生還有點(diǎn)奇怪,他都不是分工管這一塊的,怎么叫他去主持會議呢?王慶生也聽出來能者八個眼是吹牛皮,感覺另外幾個也不靠譜,只有大保講的都是實(shí)在話。他是傾向于大保的。誰知黃知福一聽就黑了臉,還訓(xùn)了他幾句,黃知福說:“一個投資五千萬,一個才一百萬,哪個大哪個小擺明白,難道我們還有棄大留小的道理?”王慶生剛剛從發(fā)改委主任的位置上升任副縣長,是搭幫黃知福力主才得到這個位置的,即使黃知福訓(xùn)他、罵他,他都只能服服帖帖,聲都不敢出。他又是何等靈醒的人,黃知福的意思還能領(lǐng)會不到?到了縣長辦公會上,他的口氣就完全變了,力主把那塊地給能者八個眼。鐘海仁也一反常態(tài)地不放讓。因?yàn)樗窍聛頀炻氬憻挼母刹?,一貫來說話做事都很謹(jǐn)慎,十分隨和,從不與人爭執(zhí)。那次他很激動,說自己管這一塊管了六七年了,縣里的個體戶、專業(yè)戶都很熟悉,很了解,沒有聽說過誰能有這么強(qiáng)大資金的。還說對能者八個眼也略知一二,那就是個社會上的賴崽頭,怎么可能拿得出五千萬來投資這塊地?他還懷疑能者八個眼拿了這塊地是做什么的。他極力主張,無論從支持縣里的品牌、支持縣里的中小企業(yè)積極健康發(fā)展上說,都應(yīng)該把這塊地給王大保,讓他擴(kuò)大生產(chǎn),做大做強(qiáng),把“德大鑄造”的品牌做得更響。兩人相持不下,最后只能由縣長黃知福表態(tài)拍板。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把那塊地給了能者八個眼。

        讓灰毛砣萬沒有想到的是,能者八個眼拿到這塊地,轉(zhuǎn)手就分給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同縣長黃知福的關(guān)系,卻是任何人不知道的??h政府的人不知道,城里百姓更不知道。那個人是黃知福遠(yuǎn)房舅媽的一個外甥女婿。那個人在鄰縣當(dāng)個副科長。那個人的名字,他不肯說。

        灰毛砣忽然發(fā)現(xiàn)大保閉攏眼睛,睡著了。他推大保一下,說:“你沒有聽我說?”

        大保動了動眼皮,說:“我在聽哩。但我不愛聽?!?/p>

        灰毛砣說:“你不愛聽,我還不愛說哩!”

        “那你還說給我聽做什么?”

        “是啊,我要說給你聽做什么?對了,我意思是要你再不要打那塊地的主意,另外買地。”

        “我不買地了。”

        “怎么,你不打算建廠房了?”

        “我還建廠子做什么,我是欠吃,還是欠穿,還去找那樣的氣來慪。不建了!”

        “不建廠子了也好,我今天來,主要還是搭你說一聲,我打算退出公司,不做了?!?/p>

        大保睜開眼睛,略略吃驚地問:“為什么?”

        灰毛砣說:“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我只是再不想這樣勞神費(fèi)力地賺辛苦錢了?!?/p>

        大保說:“我們這樣是辛苦,但心里踏實(shí)?!?/p>

        “我要那樣踏實(shí)做什么?到手就是財(cái),我問你,那些賺冤枉錢的人心里會不踏實(shí)?”

        “我不管別人心里頭踏實(shí)不踏實(shí),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跟到秀才學(xué)讀書,跟到強(qiáng)盜去偷豬,你不要讓我把話說得太白?!?/p>

        大保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嘆著氣,喃喃說:“世上什么錢都可以賺,冤枉錢不要去賺?!?/p>

        灰毛砣“哼”一聲,神情變得冷酷而決絕,讓人一望而生涼意。

        大保又將眼睛咬合住了,心里說:只好各顧各了,我們都好自為之吧!

        責(zé)任編輯高鵬

        肖建國

        XiaoJianguo

        湖南郴州人。197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說集《左撇子球王》、《溫柔》、《浮生》,中篇小說集《男性王》、《中王》、《上上王》,散文集《少年初識書滋味》、《夏日牽掛》、《四十歲是籃球的下半場》,長篇小說《血坳》、《闖蕩都市》、《野渡》、《動地一槌》,長篇紀(jì)實(shí)文學(xué)《名將之花》,共出版文學(xué)作品16部。作品曾獲首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首屆湖南優(yōu)秀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獎、《青春》小說獎、湖南省青年文學(xué)獎等二十多個獎項(xiàng)。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新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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