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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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患者、精神生活以及厭倦和羞恥
→弋舟
“星期日下午他們在萊斯特廣場碰頭。他們上次差不多說好了去看電影,但是作為詩人,他們有責任最充分地生活,因此他們回到她在高爾街的房間,在那兒她允許他給她脫衣服。他對她赤裸的身體的勻稱的線條和象牙般白皙的皮膚感到十分驚異。他心里在想,所有的英國女人脫去衣服都這么美麗嗎?
他們赤裸著擁抱在一起,但是他們之間沒有熱情;而且很明顯,熱情也不會再增加了。最后女孩退縮了,兩臂交叉抱在胸前,推開了他的手,默默地搖了搖頭。
他可以努力說服她,誘惑她;甚至還可能成功。但是他缺乏這樣做的勇氣。畢竟,她不只是一個具有女人的直覺的女子,而且還是一個藝術家。他要把她吸引進去的不是真貨——她肯定知道這一點?!?/p>
庫切在他的小說《青春》里,寫下了以上這個片段。
《青春》并不是一本“好讀”的小說,我讀了一個多月,才讀到一半不到。它實在不怎么吸引人,散漫的獨語式的敘述,似乎也只適合隨手拾起,漫不經(jīng)心地讀上三兩頁。然而今夜,當我發(fā)誓將它速讀掉(這完全出自我根深蒂固的讀書劣習——只要開讀,怎么厭倦,也得讀完方可了事。況且,對于庫切這樣的作家,既往對之建立起來的信任,也會敦促我至少讀完他的每一個字),卻遇到了這個片段。它讓我從床上爬了起來,開始弄另一件同樣勉為其難的事。
這件事就是寫序。應承下這件事,本來就愚蠢至極——我居然答應給人寫序!看來不是老得可以,就是病得不淺。
即便我將這個差事視為“老態(tài)與病情”,但收到這套書的電子稿,還是被它的總標題嚇到了——蘭州“青年患者”系列叢書詩集。怎么個意思呢?我第一個反應便是,打電話過去,給叢書的策劃者以“委婉的建議”和“善意的暗示”:斟酌下,用這么個名兒,你們確定嗎?嗯?真的確定嗎?對方答復得毫不含糊:確定,就它了。
這個被冠以“蘭州‘青年患者’系列叢書詩集”的文件夾便撂在了我電腦的桌面上。它挺困擾我的,一撂月余,每次打開電腦,就會令我有那么一點兒不忿。不忿什么呢?也說不出,總之就是有點兒不高興,甚至還有點兒厭倦。
讓我們來看看《青春》的這個片段。概括一下:男主人公結(jié)識了新的女伴,原本要去看電影,結(jié)果去了房間,最終,什么也沒發(fā)生。需要交代的是,這位男主人公是一位自詡為詩人的青年。而讓原本“看電影”這個計劃改弦更張的根本原因,便是“作為詩人,他們有責任最充分地生活”。那么,什么才是“作為詩人有責任充分地生活”的那種生活?那種生活如何“充分”?詩人又何來如此之責任?在這兒,我不辨析,也不企圖和沒興趣辨析。我只知道,令我從勉為其難地閱讀,輾轉(zhuǎn)到勉為其難地“作序”,只是因為了小說中“詩人”這個詞的出現(xiàn)。這兩個“勉為其難”被“詩人”捆綁到了一塊兒,意味也就出來了那么一點兒。
“他們赤裸著擁抱在一起,但是他們之間沒有熱情;而且很明顯,熱情也不會再增加了?!边@都是什么事兒?兩個青年,赤裸著擁抱在一起,但是彼此之間并無熱情,而且——很明顯,熱情也不會再增加。這不對啊,到底哪兒出了問題,水到渠成的事情,怎么卻弄成了難以為繼?如此情景,對這樣一對兒青年,你當然盡可以武斷地將之稱為“青年患者”。沒錯,就是兩個病人。令我更加著迷、并最終促使我翻身而起的,是最后的這個句子:
他要把她吸引進去的不是真貨——她肯定知道這一點。
這挺讓人傷感的。青年男詩人止步于自己的虛弱,他知道,而且也知道她知道,自己用來引誘對方去過“充分生活”的那個口實,“不是真貨”。作為一個詩人,他沒本錢,或者起碼本錢不夠。
我覺得,這個小說的片段,幾可用來反射“蘭州‘青年患者’系列叢書詩集”這個名堂。如果你從這對兒鏡像中讀出了反諷,我希望你還讀出了憂愁;如果你從這對兒鏡像中讀出了病象,我希望你還讀出了健康。重要的是,其實我只想讓你讀出青春之無辜,詩人之彷徨。
名堂歸名堂,詩歌歸詩歌。十二位年輕的蘭州詩人,以“青年患者”自居,看看他們?nèi)绾巫允霾∏椋?/p>
每周去黃河船上酒吧聚會,摟著的姑娘都面孔陌生
吃大肉,喝大酒。日落而居
當然也聽不到夜里的燈紅酒綠
我喝下的是,喝醉我的酒
嗜酒如命還要抽大量的煙
幾十度的燒酒
那一天我和朋友喝酒喝得一塌糊涂
今夜,我取下酒中的佳釀
在酒吧的櫥窗下興奮地談論著那些紳士們的私生活
它們不過是吞食生命的咖啡紅酒
這十句,出自十位患者的自述,病癥整齊劃一—“酒”(兄弟們各自認領自己的金句吧)。沒跟酒扯上關系的那二位,恭喜你們,還病得不重,或者得安慰你們——你們還不夠“詩人”。
病得如此雷同,簡直是對萬千病象的侮辱;而病得如此默契,誰又能說不是團伙的溫暖?病便病吧,酒便酒,患者們就別琢磨怎么患了個流行性感冒。因為,這只能歸咎于——空氣,傳統(tǒng),青春,乃至某一部分“詩歌病”的規(guī)律性的本質(zhì)。
十二位兄弟,貿(mào)然給你們作序,算是諸位對我的抬愛,也算是諸位對我的陷害。既然青春,既然患者,那便也無妨姑且用酒來“最充分地生活”,那個“貨真價實”的明天,沒準就在今夜的宿醉之后。我跟你們同在。在蘭州,在“不充分的生活里”,在“非貨真價實”的自我懷疑中。我也是個患者。你們誰又能說,得病只是青年的專屬?
而——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
由于促發(fā)我寫出了一則序言,對于《青春》的閱讀,便陡然變得饒有興味了。
這也是閱讀能夠帶給我們諸般可能的又一個例證——每一次閱讀,總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暗線”將你與文本維系到一起。你從一己的心境、動機、甚或“功利”的目的出發(fā),閱讀就成為了一件為我所用的事情,在這個意義上,閱讀本身,可能就成為了一次“創(chuàng)作”。
作為一個小說家,庫切基本上能算作納博科夫式的那類“文體家”,他的每一部作品,在形式上都有著顯明的意圖,他不重復自己,至少,不在形式上重復自己。
《青春》大約可以算作一部自傳體小說。如果庫切完全用第一人稱來寫這部作品,那么,它是否可以被稱為“小說”,都是值得商榷的。作品里的主人公,年齡、履歷,都與庫切本人高度吻合。好在,他至少還給主人公取了一個名字,這令《青春》起碼披上了“虛構(gòu)”的外衣。除了片段式地記錄了一個文學青年的“邊緣人生”(在這一點上,它是有主旨的),作品幾無貫穿性的情節(jié)。當然,是否必須有一個貫穿性的情節(jié),這一點,并不足以成為判斷“小說”的準則,但是,基于大部分讀者在閱讀“小說”時的潛在訴求,有沒有一個貫穿性的情節(jié)作為閱讀時的驅(qū)動,我認為還是有些必要的。
這就有關我們寫作時的動機和自我期許了。我們必須承認,至少有這樣兩種“小說”的存在:一種朝向“讀者”,一種朝向“作者”。這種劃分,當然會失之片面。面對作品,除了作者本人,誰又能不是“讀者”呢?但是且慢,如果我們稍微深入一些去辨析,或者,即便作者本人,也是自己作品的“讀者”;如果還要推演下去,將每一個“讀者”都視為“作者”,也不是完全說不過去。但我不想將事情搞得太過復雜。
我想,我在此劃分出的小說面向的“讀者”,大約可以這樣來描述——他們讀一部小說,首先懷有一份對于故事的盼望,情節(jié)的連貫與邏輯性,能夠部分地滿足他們的閱讀期待,他們需要被故事本身說服和打動,需要某種物理性的“真實”來映照自己“生活性”的感受;而小說面向的“作者”,則是這樣一部分人——他們讀一部小說,很難歸納出某種盼望,有時候,毋寧說他們對于閱讀這個行為本身幾無盼望,他們就像一個人無意中瞥了一眼鏡子,那鏡子中呈現(xiàn)出的物象,以一種幻覺式的“真實”,照亮了他們“存在性”的感受。
這兩者當然不會那么涇渭分明,但有時候如果不“簡單粗暴”一些,我們可能便難以說事。
對于小說藝術的體認,至少我在目前這個階段是不贊成過度驅(qū)散“讀者”的。那樣,未免會令這門藝術顯得過于傲慢,而傲慢會帶來什么后果,誰都會猜測出個八九不離十。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不大愿意將《青春》視為一部好小說。
可是作為一個讀者,我的自我判斷是,我是這部小說所朝向的那部分“作者”之一。這并不完全是在說我本人便是一個小說家,而是在說:當我閱讀這樣的小說時,有一種內(nèi)在的、感同身受的、仿佛是在自我沉吟般的“創(chuàng)作”之感。從形式上,庫切本來就是在描述一個文學青年的苦悶,主人公的氣質(zhì)似乎也與曾經(jīng)的我暗合——都是那種舉棋不定與優(yōu)柔寡斷,在各種微妙的扯動中一天天過著“春夢了無痕”的青春人生。但僅限于此,還并不足以完全令我生出“作者”之情,證據(jù)是,我極有可能也會從《紅樓夢》中的焦大和《水滸傳》中的李逵身上,讀出某種近似的況味。
顯然,作為“作者”的我,在閱讀小說時,絕非是在照搬和復制小說中的生活經(jīng)驗,我并不想、起碼并不十分想從小說中找到自己的肉身翻版;小說中的青年詩人與焦大、李逵在我而言,可能并無二致,因為,他們投注在我閱讀中的、給我形成某種閱讀趣味的,差強人意,或者可以被稱之為——精神生活。
關于精神生活,《青春》中有這么一個片段:
“他猜想閱讀室還有別的和他一樣孤獨的???,比如一個臉上有麻點的印度男人,身上發(fā)出癤子和長時間未換的繃帶的氣味。每次他去衛(wèi)生間,那個印度人似乎都跟著他,幾乎就要說話,但還是沒能開口。
終于有一天,當他們并排站在洗臉池前的時候,那個男人開口了。他是國王大學的嗎?他拘謹?shù)貑柕?。不是,他答道,是開普敦大學的。那人問他,愿意去喝茶嗎?
他們一起在茶室坐了下來,那人開始大談自己的研究,是關于寰球劇院觀眾的社會成分結(jié)構(gòu)的。盡管他并不特別感興趣,還是在盡力注意聽。
精神生活,他暗自想道,我們?yōu)橹I身的是否就是這個?我以及在大英博物館深處的這些孤獨的流浪者,有一天我們會得到報答嗎?我們的孤獨感會消失嗎,還是說精神生活就是它本身的報答?”
這是身在大英博物館閱讀室里時,青年詩人對于自己的詰問。我猜,在沒有和這位大談劇院中觀眾社會成分結(jié)構(gòu)的印度老兄交談之前,對于“精神生活”,青年詩人還是頗為珍重的,并且,他還暗中希望吾道不孤,必定會有與自己懷有同樣趣味的人。然而,事實不大不小地教育了他,庫切甚至“惡意”地給出了這樣一個“同類”的形象:身上發(fā)出癤子和長時間未換的繃帶的氣味。這個同類所敝帚自珍的“精神生活”,青年詩人“并不特別感興趣”,我想,當他“還是在盡力注意聽”的時候,某種“厭倦”之情已經(jīng)難以覺察地籠罩了他。
毋寧說,這種“厭倦”之情,已經(jīng)開始挫傷他。一場精神上的“事故”由此發(fā)生了,否則,他不會暗自質(zhì)疑自己的“精神生活”。這種生活必定讓他感到自己付出了代價,可能那就是“孤獨”,所以,他才會想象一個所謂的報答;實質(zhì)上,他是渴望擺脫孤獨的,所以他才想象有一天這孤獨的消失;但當這樣的憧憬在“同類”面前受挫時,他開始再一次給自己尋找意義,將這孤獨的代價本身,猜測為一份褒賞。
回到小說本身。當小說過度驅(qū)散“讀者”之時,會不會像一個“大談劇院中觀眾社會成分結(jié)構(gòu)”的印度老兄?當一種“精神生活”除了以“孤獨”作為自己的報答之時,小說還能不能在朝向“作者”的那一面,站穩(wěn)自己矜重的腳跟?
我想,“讀者”或許并不需要糾結(jié)這樣的問題,他們只需將手里的小說扔掉,就像遇到一個“身上發(fā)出癤子和長時間未換的繃帶的氣味”的人時,繞行即可;而“作者”,卻要在這樣尷尬甚至嚴峻的對峙中,展開自我的懷疑,解決那種多少有些令人惡心的、自我的——厭倦。
沒錯,就是厭倦。
閱讀《青春》時,正是因為捕捉到了這種情緒,才促發(fā)我寫出了那個勉為其難的序言。當我開列出以“患者”自居的青年詩人們的“病癥”時,我很難說得清楚,自己是否也懷有了某種“惡意”。沉溺酒精跟游蕩在大英博物館閱讀室,差不多就是同一種“病癥”,這都被患者們冠以了“精神生活”??墒?,面對“精神生活”以外的世界,除了將“孤獨”上升為一個自我的獎勵,患者們也極為可能要面對如此嚴厲的遭際——你甚至沒法指望享用一個唾手可得的姑娘,因為一個青春的肉體,便能令你感到自己“不是真貨”。
怎么辦?不知道。
我斷非是在貶斥“青年患者”與“精神生活”,當我也將自己視為小說朝向的那部分“作者”之時,實際上我已經(jīng)認領了自己作為一個“患者”的病歷。我只是想喚起自己的某種警惕,因為我不想止步在一個年輕姑娘的面前。
在《青春》中,年輕詩人如此憧憬:
“他的希望是,從他活動于其中的沒有特點的人群中會出現(xiàn)一個回應他眼神的女人,一句話不說地悄然來到他的身旁,和他一起回到他的臥室兼起居室(仍然一句話不說——他們說的第一個字能夠是什么呢?——無法想象),和他做愛,消失在黑夜之中,第二天夜晚重又出現(xiàn)(他會坐在那兒看書,會傳來一聲敲門聲),再次擁抱他,在鐘敲十二點的時候再次消失,如此等等,從而改變他的生活,釋放出涌泉般的禁錮在心的、按里爾克的《獻給奧爾甫斯的十四行詩》的模式創(chuàng)作的詩歌?!?/p>
我想,這番《聊齋》式的、千古“精神生活”者的美夢,必定也是我為之作序的那十二位兄弟的心聲??墒?,稍微客觀一些,稍微自知一些,你就會明白,憑什么,那個女人就會“一句話不說”地光顧你,在你那簡陋的“臥室兼起居室”的環(huán)境下鬼狐一般地撫慰你——而你熱衷地還是什么以此釋放出自己寫出詩歌的靈感。
這不但欺人,更是自欺。于是,也難免自認“不是真貨”。
《青春》中的主人公想象自己在申領一個“難民”身份時,將會面對的困局:
“他不是難民;更確切地說,他就是聲稱自己是難民,在民政部那里也不會有一點用處。誰在迫害你?民政部會問。你要逃離的是什么?逃離厭倦,他會回答。逃離庸俗的市儈作風。逃離道德生活的萎縮。逃離恥辱。這樣的辯護對他會起什么作用?”
那么,“患者”們不妨一同先來回答這些問題:誰在迫害你?你要逃離的是什么?當大家都做著《聊齋》之夢時,最終怎么會不導向“厭倦”呢?你做的這個夢,本身不就充滿了市儈作風嗎?你之憧憬,本身不就是有違“道德生活”的嗎(或者,你自有你的一套道德生活的準則——這實在難以令人啟齒)?好在,你還知道——恥辱。這樣的辯護當然起不到什么作用,“民政部”的老爺們要是被你說服,那就實在是失職。
當我們以“患者”自認時,民政部原來并不會法外施恩,給予你一個“難民”的身份。于是“優(yōu)待”無從談起,那就像《聊齋》中的鬼狐一般,差不多只能是一樁春夢。
挺殘酷的。
好在對于這一切,庫切冠以了“青春”之名,我的那十二位兄弟,也是在“青年患者”的名堂下展開了自己的詩句。于是一切便堪可原諒——起碼堪可自我饒恕。青春無疑是一面擋箭牌,是庇護所和防彈背心,以青春之名,過一種無力的、矯飾的、連“難民”待遇都無可謀求的生活,恰是一樁美事。享有青春,你便可以允許自己投身的運動,是一個“害怕第一流球隊的運動,是失敗者的運動”。
在這個意義上,《青春》當然又是一部好小說了。至少,庫切在這部小說中,敏銳地將自己筆下的人物卡在了這樣一種兩難的境地:“他寧愿是個壞人而不愿做個乏味的人,但他不敬重一個寧愿是個壞人而不愿做個乏味之人的人,也不敬重能夠把他的兩難境地用語言利落地表達出來的那種聰明。”這種自覺,有一種內(nèi)在的、深沉的羞恥之心,有了這顆羞恥之心,或可讓我們抵御青春那令人厭倦的一面,或可令我們最終生出與“一流球隊”角逐的雄心,或可當我們面對一個姑娘時,覺得自己貨真價實,或可能夠令我們驕傲地自我授予“難民”。
反正,青春之后的庫切寫出了《恥》。
好在,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