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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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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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而過的凝望

所謂道路，有時候可以指某條實實在在的路，比如從縣城出發(fā)，到我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的那條山路；也可以虛指我們前進中的某種方向，某種選擇。從二○一三年的七月開始，當(dāng)我必須每個工作日甚至周末反復(fù)穿行于那條鄉(xiāng)道的時候，我對于道路的這兩種意義開始漸漸領(lǐng)悟。

鄉(xiāng)道曲折蜿蜒，兩邊茂林修竹，野花點綴，遠處青山如黛，樹木蔥蘢；近處農(nóng)家小院錯落于層層梯田間，青瓦紅墻，雞犬相聞，時而有慢吞吞的鴨群踱著小步停在路中央。它是如此清新動人，別致如畫。我駕駛的那輛破舊“獵豹”雖然動力十足，卻還是只能緩慢行進，一則，車年紀有些大，不敢太過放肆地跑，二則這條路彎道太多，冷不丁對面就會冒出一輛車。路窄車肥，不一定能及時避讓。

我的駕駛技術(shù)在日復(fù)一日的操作中已經(jīng)日漸精進，那些擦身而過的男司機們總是投來異樣的目光，他們在風(fēng)塵仆仆的途中或許極少見一個女人駕馭這種肥闊笨重的越野。由此產(chǎn)生的自豪感常使我忘卻了辛勞，也沖淡了內(nèi)心的不甘。

在無車交匯、一路靜寂的時候，我常會生出一種虛無感，一時不能確定自己是在現(xiàn)實還是虛幻中。我曾經(jīng)熟悉的生活，就這樣和我一刀兩斷，而路兩邊的那些風(fēng)景和事物是那樣陌生，我并不確定它們是不是會成為我另一種生活中必然熟悉的一部分。

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雖然略顯乏味，但平靜而舒適。我大量的工作時間是坐在電腦前碼字，或者組織一些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活動。鄉(xiāng)道那頭的地方在我的文件里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卻只是三個與我關(guān)系不大的漢字。我壓根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進入它的內(nèi)里，和它一起呼吸，一起曬太陽或者一起淋雨。

在此之前，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在小城。年少時候，我曾一度飽漲著離開它的激情，但最終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小城落后，但閑適，雖無法讓人大有作為，卻節(jié)奏平緩壓力不大，加之山好水好空氣好，是個適合人居住的地方。在基本沒了離開它的機會之后，我只能讓自己接受它的慢生活。我對大城市的向往演化成計劃好每年的休假，前往一個又一個城市，體驗異域的風(fēng)俗和文化，感受城市的繁華、便捷和舒適。只是每一次這樣的體驗，增加的卻是對小城的著急。

在我逐漸習(xí)慣的慢生活里，物質(zhì)生活控制在一定范圍，我開始轉(zhuǎn)向豐富自己的精神生活。我是電影頻道的忠實觀眾，也是影院的?？?。我喜歡《卡門的世界》《2046》《志明與春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等文藝片。這樣的愛好讓我的精神生活無比充實，也讓我相信生活是多么美好。

我好像也有一些空余時間，足夠讓我沉浸在倉央嘉措或者納蘭性德空靈飄逸的詩情畫意之中，或者為季節(jié)的變幻而感嘆，或者為路邊的桂花飄香而仰面呼吸。這是小城給予我的恬淡的生活狀態(tài)。這樣的生活多少也有點陽春白雪的自我滿足。

農(nóng)村是小城的轄區(qū)，雖然就在我身邊，我也只是偶爾去一趟，也不過是走馬觀花，或者是去享受它的自然和鄉(xiāng)村野趣。我唯一的農(nóng)村經(jīng)驗來自童年的記憶，童年在祖母的老家山坡上狂奔，在玉米地里捉迷藏，在土里刨地瓜，都是幸福的記憶。

如果不是道路的轉(zhuǎn)向，我想我的生活肯定會這么一直簡單下去，像個五彩的肥皂泡美好地飄浮在空中。

而此刻，我行進的這條鄉(xiāng)道的左邊，有一條小路往坡下一直延伸，走半小時的路程，可以看到幾戶建在小溝邊的人家。八月初的一個周末，在正午陽光的烘烤下，我的雙腳在從家中角落里翻出來的水鞋里面又悶又燥。前一晚的大雨，讓這里的幾戶人家或者被水淹，或者有物什被沖走。最盡頭的那間木結(jié)構(gòu)房屋前面有一片小小的院壩，水退后的泥沙漸次堆積。我探頭進堂屋里，半天沒看清里面的情景。泥石流沖垮了磚墻，沖進了廚房，一直沖到灶前。主人不在，只有個四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她倚在破舊的沙發(fā)旁，自顧擺弄著手里的布娃娃。她的臉胖胖的，沒有表情，她說，奶奶割豬草去了，爸爸媽媽在城里打工。她一直在擺弄手里的布娃娃。那個布娃娃穿著紗裙。她一直沒有看我們。

鄉(xiāng)道的盡頭就是我工作的地方，從此向不同的方向分出四條村道，通往十四個村落。有些村落太遠，遠得道路無法修通，從車輛能到達的地方還得走上一兩個小時，我因此還沒有到完全到達過。為了修路的事情，一個村的村長和村民們已經(jīng)找過我好多次。還有一次他們用村長的電話輪流跟我通話，有的很憤怒，甚至說再不修的話就要怎么怎么的；有的很委婉，請求鄉(xiāng)上要盡力幫忙爭取，這種艱難的日子應(yīng)該結(jié)束了。

還有一個村脫離了鄉(xiāng)道的連接，它需要涉河而過，再走很很遠的村道，從一層層的梯田間環(huán)繞而上。在九月的那幾天，會有六七個六十至八十來歲的大娘在田地里打谷子。家里的男丁、壯勞力都掙錢去了，這個得由她們來完成，不然，一年的收成就壞在地里了。她們的說笑聲，和著谷子打在拌桶上乒乒乓乓的聲音在田間回蕩。

我不去村上的時候就會待在辦公室，只要我的門開著就不停地有人進來，一些是辦公務(wù)的，一些不是。比如，進來的一個枯瘦如柴的中年人，他得了一種叫做肌肉萎縮的奇怪疾病，兩條腿就像兩只木棍，他從樓下到樓上需要十來分鐘，為了孩子讀書的事，他來申請救助。不然就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大媽進來說孩子不供養(yǎng)她，買了雞魚只顧關(guān)上門自己吃?；蛘呤前衙裾T弄得頭痛的那個五保戶，上一次，他拉長了身體躺在辦公樓的大門口一動不動，我只能從他微微起伏的胸口斷定他還活著。他那件六七十年代最為流行的藍色?；晟姥b在肥大的褲子里用一根白色布帶扎住。他的臉白得像蠟，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的皮膚竟然可以和蠟有共通之處。在他覺得撒潑解決不了問題主動來辦公室找我的時候，我對著他慘白的臉既怒又憐。他說一句話抽一口氣，還把他的衣服撩開，讓我看他皺巴巴的肚子上的傷疤。他身上的青霉素味道在我的辦公室里好半天不曾散去。

每一天，在上班的路上，我會經(jīng)過一個山岡，剛好可以俯看村莊全貌。我習(xí)慣在山岡上停一停，從高處望一望我所工作的這個地方，看看正在興建的新村，看看建起來的工廠和一條條道路，想想一件件凌亂如麻的事務(wù)，怎么也無法回到倉央和納蘭的詩意里。

我的生活好像真的走向了另一條道路，它更具體瑣碎并且尖銳地以不同的形式呈現(xiàn)，它并不只是在我的電腦上，只是在我的文件里，也不會在我所看的電影里。每一天，在鄉(xiāng)村靜謐清新的氣質(zhì)和耕牛般向上的力量中，我同時感受著落后、粗陋和困苦，它們存在于我之前的生活之外，存在于許多像我之前一樣生活著的人們之外，有時它如針刺一般，讓人疼痛，有時候它如亂麻一樣讓人煩亂，有時候它又如沙漏一般讓人無可奈何。理想主義總是在我心里像樹枝一樣蔓延，我想揮著鞭子趕著它往前跑。

像百米沖刺一樣奔跑。

站在山岡上，鄉(xiāng)道的終點就在山下面。一次一次的穿行，讓我一天天熟悉泥土的氣息。我凝望著它，不僅凝望著自己的另一種生活，也凝望著一片曾經(jīng)不被我所了解的土地。

花布鞋與高跟鞋

這個女人，一進我辦公室，便像一挺機關(guān)槍，噠噠噠沒個完。從窗外斜刺里闖進來的光柱，照在她白皙的臉上，她滿臉的皺紋明暗光影越發(fā)明顯。我的眼光在她臉上的溝壑間跳躍的時候，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了一個有點無厘頭的判斷：她肯定沒有用過任何化妝品對她的臉進行保養(yǎng)，并且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

她像個小石子。這幾日在我心里一直轉(zhuǎn)悠的那個念頭被她這個扔進湖水的小石子突然驚擾，一下子飛進了遠處的叢林。

這幾日，我出奇地想念我的那些高跟鞋，一門心思地想穿高跟鞋。

她進來之前，我正和一個一米八幾的小伙子理論，他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我：“為什么政府就不救助我？我的老房子又破又舊。”他高大的身軀像一座山一樣擋在我面前，如同他新修的漂亮的小洋樓一般高大壯實?！澳嵌际墙桢X修的?！彼谡Z言的迷宮里和我躲貓貓，對我提到的重點避而不談，一聲高過一聲地責(zé)問我和我的同事們?yōu)槭裁床蛔鳛椤Ｎ彝送菑埬贻p得沒有一點皺褶的臉，憤怒的同時感到了絕望。我咬牙切齒，卻只能是在心里暗暗地想：難道我努力了三十多年，就是為了要和一群沒有文化的人蠻纏？這就是我必須要適應(yīng)的環(huán)境和必須要過的生活？

我似乎很久沒有穿過高跟鞋了，它們待在鞋架上，已經(jīng)蒙了灰塵。我像童年時想象棒棒糖一樣想念它們。

前一個下午，朋友在微信里教導(dǎo)我“如何才能成為一個高貴的女人”，她說：即使身高過了一米八零也要學(xué)會穿高跟鞋。她似乎忘記了，我和原來已經(jīng)有所不同了。但她似乎也讓我突然就明白了，我何以如此想念我的高跟鞋。讓自己高貴美麗大抵是不分年齡不分地域的所有女人與生俱來的渴望。

我的那些各式的高跟鞋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我眼前，細跟的、粗跟的、坡跟的；極高的、中高的：羊皮的、牛皮的；磨砂皮的、漆皮的；圓頭的、尖頭的；涼鞋、冬靴……我是多么想念它們，以及和它們搭配的蕾絲紗衣粉裝翠裙。它們可以讓我把嬌柔保留在身上，整潔而優(yōu)雅，讓自己像朵花一樣綻放，盡情享受做女人的樂趣。

而現(xiàn)在，那些女性的特質(zhì)我得隱藏起來。走什么樣的路，就得穿什么樣的鞋。我買了一大堆平底鞋，各種材質(zhì)和款式的都有，甚至還有高幫軍靴款式的。對我來講，最重要的是走再遠的路，腳也不會痛，爬高山的時候，鞋子能給力，就算是沾滿了泥土，隨便哪條溝里的水便可以洗刷，即便洗刷不干凈也不會心痛。高貴和優(yōu)雅幫不了我一絲一毫的忙，反而會讓我狼狽不堪。

那個“小石子”之所以被我認定是一顆“小石子”，是因為她腳上那雙灰塵撲撲的布鞋，不是上次穿的那雙破損的綠膠鞋，是一雙納布底的青底暗花布鞋。已經(jīng)磨破的布邊，說明它是絕對純手工制品。這種傳統(tǒng)的布鞋做法大多數(shù)有點年齡的農(nóng)村婦女都會。用小麥粉熬了漿糊，將廢舊的布一層一層粘起來，夾了筍殼，再用粗線一遍一遍納成鞋底，省事點可以直接用舊的汽車輪胎按模割制。鞋面就得選好看的布料，一整塊布照模剪下來，反復(fù)粘好幾層白布，用深色的布料壓邊，最后用針線將鞋面和鞋底密密縫了，一雙布鞋便成了。除了怕雨，這種鞋的舒適度在所有的鞋子里不數(shù)第一也要排第二。

我差點神經(jīng)質(zhì)地問她：你穿過高跟鞋沒？我今天穿的也是一雙灰色的布鞋，只不過不是我自己做的，而是從淘寶網(wǎng)上淘來的。這雙鞋帶著點年輕人的氣息，學(xué)生們把它稱為帆布鞋，又實惠又方便?，F(xiàn)在，這雙布鞋有了一些小裂縫，已經(jīng)沾滿了泥土，我沒有打算清理它，那種紅土的顏色是很難清理干凈的，我已經(jīng)采購了另一雙淺綠色的準備替換它。如果能有一雙這種純手工的鞋，我想我的腳一定會非常開心。

可能是我盯著她的鞋讓她不安了，女人自己也盯著自己的鞋看了半天，沒有覺得有什么異樣。在她低頭的時候，我又差一點問，你知道“淘寶”不？我一廂情愿地堅信，即便是年輕時候的她也沒穿過高跟鞋。簡單地推一推就知道，她風(fēng)華正茂之時，這里是個什么樣貌，沒有一條平整的道路，溫飽尚且是件難事，如何敢去奢望高跟鞋。就算是現(xiàn)在，我也不止一次地看到那些年輕的女孩們穿著高跟鞋，在崎嶇的山路上搖來擺去，從審美的角度看，她們那超短的裙裾和飄飄的衣袂，和周圍裸露的黃土、泥濘的道路、偏斜的木瓦房極不相稱。如果一不小心踏在了稀軟的厚土里，便會像一個踩在鋼絲上的滑稽劇演員一般，齜牙咧嘴，表情異常豐富。我總是覺得，她們之所以要遠走他鄉(xiāng)，背離故土，從精神的層面來說，都是因為對高跟鞋的迷戀。

但我還是問不出這樣的話來，在一個愁容滿面的女人面前。我要求村上提供過關(guān)于她的信息，她之前就來過好幾次。她的現(xiàn)狀是丈夫因病癱瘓，兒子瘋癲不知去向，她執(zhí)著于請求提供一份最低生活保障。被請出去的一米八幾的年輕人的聲音從樓下隱約傳上來，我有個想法，要帶他去這個女人的家里走一趟。但其實可能更為管用的辦法就是用粗暴的態(tài)度和潑辣的語言修理他。而這些，我似乎一時半會還做不來，我似乎還沒法從溫和文明的習(xí)慣中抽離出來。

盯著那雙手工布鞋的當(dāng)口，我開始有點后悔剛才咬牙切齒所想的那句話。我眼前浮現(xiàn)出山腰的那間木房，一個女人在昏暗的燈前，一針一線地納著鞋底。她孤苦的心里會不會暫時忘記了生活的重擔(dān)，也像我一樣想要一雙高跟鞋？

還有當(dāng)她跟我說，她再次來是因為找不到兒子的身份證。因此，救助好像難以實現(xiàn)。

我說那樣的話是不是有點過分，用那樣一個詞語來形容他們，盡管我并沒有說出來，只是在心里憤怒地想了想，那樣的一個念頭和憤怒是不是太自私和狹隘？“一群沒有文化的人”，似乎并不完全是他們的錯。

我至少還有一些穿上高跟鞋的機會。有一個周末，我就曾經(jīng)穿過一雙超高的高跟鞋，配了翠綠的短裙。盡管一個村里的火警電話讓我一下子失去了風(fēng)度。

但有的人，她們穿了一輩子平底鞋，她們和我一樣，都是女人。而因此，我需要舍棄的，還不僅僅只是高跟鞋，比如，多年來我一直嚴格要求自己而形成的語言風(fēng)格，還比如我怕臟或者怕太陽曬的習(xí)慣等等等等。

冬霧

四季里，我最不喜歡冬天?？赡苁且驗轶w質(zhì)虛弱，有畏冷怕寒的毛病，加上天全冬天的冷和其他的地方不太一樣。北方的冬天，寒冷保持著干燥的品質(zhì)，一般情況下，只停留在皮膚表面，不至于入骨入髓。估計是處于盆地西緣，二郎山的背陰面，有了潮濕多雨的特征，這里的冬天陰冷晦暗，冷氣借著濕氣越發(fā)乖張暴戾，透過皮膚直達內(nèi)里，讓人的心情都能跟著拎出細碎的冰塊。

因此，冬天的早晨我總是賴在暖暖的被窩里，在迷迷離離中一遍遍和自己作斗爭。直到四周開門營業(yè)的卷簾門嘩啦啦刺破似明非明的清晨，大嗓門的工人在樓下講著他昨夜做的美夢，賣早餐的小販在擴音器里用四川普通話不厭其煩地喊著“豆?jié){，油條，鹵雞蛋——”我的思維還留在夢里，身體開始緩慢地伸手穿衣，畢竟上班時間不可能因為我的喜好而改變。

但是，那天早上，在接到一通電話之后，我以從來沒有過的速度從溫暖的被窩里跳進了濕冷的空氣中。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早上有霧。不過不是很濃，從霧中還能依稀看得見近處的樹木和建筑。我急促地穿過紅軍廣場上的草坪。或許是天色太暗，加上大霧，我聽到了竊竊私語的聲音，卻沒見到人在哪里。有人說，在走廊那邊。我走的速度似乎有點快，我感覺到了霧氣從我臉上掠過，留下了細密的水漬。我總覺得這霧是來湊熱鬧的，畢竟在這小地方，這種新聞還是不多見的。

公安的制服是最先透過霧色進入我眼簾的，他們比劃著，引領(lǐng)著我走向走廊，走廊紅色的油漆十分刺眼。晨霧被我攪動后，像是我柔軟的衣袂飄繞而隨。直到我走到齊腰高的石臺旁邊，隔著護欄的縫隙，我才看清楚，走廊的石臺上躺著一個人，穿著藍色的棉衣，干凈整潔，還戴著同色系的袖套，不是我想象中的流浪漢的形象。旁邊堆著棉衣被子雜物，那些應(yīng)該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警察說，今天早上一個民警跑早操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躺在這里已經(jīng)沒氣了，平時和他一起拾荒的一個老漢說聽他講過是你們鄉(xiāng)的。

我承認自己很膽小，在此之前我還從來沒有距離過死人這么近，但是他神色平和，跟睡著了沒什么兩樣，因此并沒有讓我感到恐懼。村上的老李是土生土長的當(dāng)?shù)厝?，他走上臺階，站在他身邊仔細看了一遍，又轉(zhuǎn)了一圈，再看了一遍，很認真地說，不認識。

不是我們鄉(xiāng)的，自然不歸我們管，民政部門會處理好。我松了一口氣。天微亮，但霧還沒散去。一個跟我毫無關(guān)系的人，在一個冬天的早上死去，我沒有任何的難過，我覺得是說得過去的。生生死死，時光的必修課。我解脫一樣離開了現(xiàn)場。

我以為就這么完結(jié)了。這種麻煩事，誰都不愿意和它糾纏。直到下午，公安在電話里說，從戶籍上看，他是你們鄉(xiāng)的。

帶著那個忽然冒出來的陌生的名字四處打聽。終于得出以下信息。劉某，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人，三十多年前到另外一個鄉(xiāng)去做了上門女婿。也是三十年左右前離家出走，不知去向。有一個哥，一個姐。

有了親屬，我們便不能擅自處理他的后事。有時候，即使是出于做好事的動機，卻也怕到最后變成壞事。

他的哥哥，一個穿著青黑衣服的男子從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趕來。說是趕來，其實是公安部門的電話催了一遍又一遍。最初，作為他哥哥的那個男子說，死了就拉去燒了好了，他出門二三十年了，我們也都沒見過他。后來又說，他生前也沒對家庭做過什么貢獻，死了還想拖累人。

一直到最后說是一定要他們出面簽字才行，他才極不情愿地來了。他的哥哥，個子不高，臉色鐵青，我不知道是因為身體虛弱還是攤上這事讓他的臉色鐵青并且表情疆硬。但他的身體有些彎曲，我能判斷是太瘦加上有了些年歲。他走到走廊上，看了一眼，說，是他。他的臉上沒有悲傷，有的是攤上事的無奈。

經(jīng)過漫長的協(xié)商，在寒冷的空氣里，說出來的話好像總是被凍在那里，他的哥哥始終不肯表態(tài)。直到最后他才同意將他葬在他現(xiàn)在居住的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但是他太貧困，希望大家能支持。

這個不知道在外面流浪了多少年的老人，在這個冬天終于有了一個固定的居所。就像一片葉子，終于落到了地上，然后和它落下的那塊土地融為一體。因為這個認識不到一天的老漢終于有了歸處，我心里有了些許暖意。

霧早就散了，通常來講，冬天的霧都不會持續(xù)太久。我希望許多問題都可以像冬天的霧一樣，總會慢慢地散去。

但是有時候，它們也會像霧一樣，散去了，又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卷土重來。

當(dāng)我再一次穿過紅軍廣場的草坪，站在那個紅色欄桿的走廊前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同樣是那樣的寒冷，同樣還是那個穿藍色上衣的老人像一截枯木一樣橫在那里。

我有點氣急敗壞。公安、縣城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人員、民政部門的人員又一次聚攏。我的修養(yǎng)好像突然之間沒有了，我實在對于這種對死者尊嚴毫不留情的行為義憤填膺，就算他是個流浪漢，并且實施這種行為的人還是他的親人，因為一點需要他們承擔(dān)的責(zé)任就可以將他拋棄于公眾場所，以我從書本上學(xué)習(xí)到的禮義廉恥，我感到匪夷所思。

可是，他的確就像扔一堆垃圾一樣被扔在那里了。不是都講好了嗎？昨天晚上他哥哥的那個鄉(xiāng)鎮(zhèn)打過電話來說，因為選的地方是水源地，村里的鄉(xiāng)親都不同意將他葬在那里，但他們正在協(xié)調(diào)其他地方，應(yīng)該問題不大。

電話一遍一遍催著他的哥哥，說是在來的路上了。他姐姐說太遠了，來不了。我積了一肚子的火，他哥哥從三輪車上下來還沒站穩(wěn)腳跟，我積壓的怒火就像水龍頭被擰開了一樣噴灑出去。他看了我一眼，把頭別過去，不以為然地說，你讓我怎么去協(xié)調(diào)？我沒有其他的地方可以葬他，我不把他放在這里，我放哪里？我這來來回回的車費，加上把他拉上拉下，都花好幾百塊了，我哪里去找這些錢？

他的臉比我見他第一次的時候還青，他的身體比昨天更佝僂，他一直在不停地說話，但眼神閃爍，側(cè)著身體對著我，像是做好了準備，一不對頭拔腿便跑。

事情的最后結(jié)局是由他的哥哥寫了一張委托書，由劉某所在的村上組織將他火化。他把委托書往我手里一拍，轉(zhuǎn)身就跳上了一輛路過的三輪車。

我的手機又響了。正在處理的一樁事情有了新的問題需要我去處理，一個孤寡老人出車禍了，突然之間好幾個人都前來認領(lǐng)，有的說是他的遠房侄女，有的說是他的堂兄弟，有的說之前一直是他們在照顧他，他們都應(yīng)該享受他的賠償款。

空氣被凍得凝固了一樣，今天也有薄霧，像薄紗一樣鋪在已經(jīng)枯了的雜草上。我感覺到徹骨的寒冷，那個流浪漢躺在那里像睡著了一樣。

此時此刻，就算是零下一百度，那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責(zé)任編輯：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