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朝霞

田野吹過的風

※ 張朝霞

他坐在我的對面，西餐廳的音樂悠長纏綿。他優(yōu)雅地坐著，吃得很少。我不停地去拿東西，十足一個剛踏進城里的鄉(xiāng)下人，自助餐，就應該盡最大的能耐吃個夠！

他調到市里后，我是第一次見他。歲月的沉淀，讓原本就一表人才的他，渾身散發(fā)著自信。我不時窺探他，他溫和親切地迎上我：“慢慢吃，不急?！?/p>

記不太清是怎么認識的他了。當年他隨我的一位老同學來我們學校。我打好飯，三個人就在校園的樹蔭底下邊吃邊聊。我和老同學聊得起勁，他卻捧著飯盒走到一邊，不聲不響地吃他的。我用余光探視他，高高的個子，頭發(fā)很濃密，是那種好看的“三七分”。他落寞地站立著，罩著一層憂郁。一餐盒飯的時間，我沒有和他說上幾句話，也就是問一句答一句的談話，倒是知道了他的名字和學校。

說來也巧，我們兩個學校的文學社聯系比較緊密，經?；ゼ纳缈M行交流。一次無意中，我在他們學校文學社負責人阿輝寄給我的圖片中，發(fā)現他竟然是阿輝的舍友。我一陣激動，內心有抑制不住的興奮，又不敢輕易讓旁人覺察。星期天，拉上文學社的舍友小蓮，直奔他們學校。說是找阿輝交流文學社的活動心得，其實我內心很清楚，我就是渴望見到他。

阿輝在宿舍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我左顧右盼，問阿輝：“你宿舍的其他人呢？”“回家去了?！卑⑤x答得輕描淡寫，我聽了一陣失落，那天是滿懷惆悵回到學校的。

時間轉得飛快，很快我們就得告別校園。畢業(yè)離校那天，宿舍亂哄哄的，大家都各懷心事，準備奔赴未知的前程。我正心情復雜地收拾著行李，他和我的另外一個老鄉(xiāng)過來了，說是送送我，問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他們幫我把這幾年的家當提下樓，送到接送畢業(yè)生的包車前。雖然沒說上幾句話，我內心還是一陣感激，也不知同樣面臨畢業(yè)分配的他，是從哪兒打聽到我的離校時間的。

等待分配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窩在家里，在每天伸長脖子打聽分配訊息中收到他寄來的一封信。在信中，他提到等待工作的迷惘，同時夾帶著一張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還是一頭濃密的頭發(fā)，高高的個子倚著一處欄桿，背后一片迷茫，像極了當時一個正當紅的影星，也像極了一個當時口碑很好的電視臺主持人。只是微蹙著眉，一絲憂郁罩在臉上。一道深深的折痕劃過照片。原來是郵遞員送信時，將信件卷起來夾在門縫里，留下了這道折痕。

參加工作后，懷揣第一個月工資，我按照信上的地址在鎮(zhèn)上找到了他。我第一次自作主張花了“巨款”，用自己掙的薪水買了一大兜蘋果。在來時的路，我在腦海里想像著，憧憬著。那天異常悶熱，當我輾轉找到他家，他見到我的一瞬，眼睛閃過一絲驚喜。他找到一個空罐頭玻璃杯子，倒了滿滿一大罐熱氣騰騰的水，似乎還放了點糖，伸給我。見過他的一家人，在鎮(zhèn)上轉了一圈。正在和他及他的家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突然間天昏地暗，狂風大作，原來是臺風來了。他讓我和他妹妹留在房間，他匆匆和鎮(zhèn)干部防風去了。臺風把我的心打得一團亂。臺風一停，我也匆匆趕回了縣城。

“梔子花開，如此可愛，揮揮手告別歡樂和無奈，光陰好像流水飛快，日日夜夜將我們的青春灌溉。梔子花開呀開，梔子花開呀開，像晶瑩的浪花盛開在我的心海。”《梔子花開》的旋律響起，淡淡的青春，純純的感覺，一陣清香，縈繞在我的心懷。

撲空的造訪，有折痕的照片，還有那個狂風暴雨的臺風天......這一切，難道都預示著，我們是兩個無緣的人嗎......

帶著縈繞在心懷的那陣清香，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我們相約去看望在鎮(zhèn)上教書的同學。他借來一輛“突突”響的冒著煙的隨時會罷工的摩托車，我們穿行在狹窄的田埂道。干硬的土塊使得田間小道更加崎嶇不平，雷州大地的田野平整開闊，廣袤的田地一片醉人的金黃。他小心翼翼地騎得很慢，那么近那么近的距離，田野吹過的風，揚起他的頭發(fā)，發(fā)梢蹭到我的前額。柔和的風，輕輕拂過他劣質的但洗得很干凈的襯衣，發(fā)出沙沙的輕盈響聲。我們長時間沉默。我清楚地看到他后脖一顆很明顯的痣。

美好的青春，美好的年華，遇見美好的人，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恍如夢中！多年以后，再次憶起，那浸透了美好的畫面，久久不忍拂去。

明明是那么美好，卻為什么不敢靠近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也許太年輕了，那一瞬，腦海中閃過的，是渺茫前程的擔憂，是未知前路的無奈，是阻隔兩地的酸痛，也許什么都不是。只有田野吹過的風，夾帶著咸澀，掠過空曠的田地......

這一點點的距離，拉遠了我們大后半生的距離！

“人大了流淚是奢侈，你也有同感是不是？我承認我是倔強而又不服輸的女子，我想一定有個你和我，多多少少會有一些相似......如果我唱出你不欲人知的心事，那是因為我也同樣如此。”一曲悵惘的《你叫什么名字》，歌詞在我腦?；仨懀抑滥憬惺裁疵?我們卻不敢說出彼此的心事。只聽見田野的風，緩緩吹過。

西餐廳依然播放著舒緩的音樂。今天見面之前，他詢問我要不要去泡溫泉，我說人多，我也沒泡過，就別去了；他詢問我要不要去游泳，我說我是旱鴨子，不會；他說，那他就訂一個自助西餐，我說好。

吃完飯，他從車后備箱取出他的泳衣，說是西餐票附送了泡溫泉、游泳。我直搖頭，他笑笑，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我堅持讓他自己下泳池去游泳，不用管我。他熟練地在喧鬧的泳池中暢游。我在附近走來走去，無所適從。

這次難得的相見，他考慮得很周全，把我照顧得很好，沒有什么好挑剔的。我卻聽到內心有一處罅隙，在慢慢撕開，越撕越大......

他從鎮(zhèn)到縣再到市里，一路打拼，穩(wěn)扎上升；我一直在原地打轉，再沒有轉出小縣城。他說過去只能仰視著我，說得云淡風清，帶著平和的笑。其實，現在在他面前，我才是一個閉塞的鄉(xiāng)下人吶。

正如輕松地說著自己過去如何自卑的人，說明現在他已經不自卑了。我倒希望，他現在已經不用對我仰視。我們本就可以互相平視，我從見他的第一天起，就平視著他。而如今突然悲哀地發(fā)現，我現在不得不仰視他，而且仰視得有點艱難了。

“今晚我小孩一個人在家，小孩他媽媽要加班，我得回去了。”遐想中的我，被他的話語打斷了?！澳阙s緊回吧，別讓孩子等急了。”我平視著他，目送他的車匯入滾滾的車流中......

“你都如何回憶我,帶著笑或是很沉默。這些年來有沒人能讓你不寂寞。后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上阍缫堰h去,消失在人海。后來,終于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眲⑷粲⑼褶D的歌聲響起，一直在耳邊回旋，如那陣田野吹過的風，錯過了，就永遠不會再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