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芳Bai Fang

南粵茗香飄四海

□ 白芳
Bai Fang

從清代外銷畫看廣州的茶葉出口

18世紀，廣州口岸興起了一種為滿足西方市場需求而創(chuàng)作，結合西方繪畫技法和中國傳統(tǒng)繪畫技藝，描繪東方風物、民風民俗、生產生活等題材，兼具藝術與商品雙重性質，被稱為“廣州外銷畫”的繪畫作品。與廣州口岸對外貿易息息相關的外銷商品制作過程，尤其是絲綢、瓷器、茶葉等內容，甚至包括相關的交易場面和出口情景，都是外銷畫的重要繪畫題材，反復地出現(xiàn)在各種形式的繪畫中。他們多以水彩畫或水粉畫的形式表現(xiàn)，通常批量生產，成套上市，每套從12張到數(shù)十張不等，每幅畫面展現(xiàn)一道生產流程。也有少數(shù)畫作以油畫的形式創(chuàng)作，在同一幅畫面上展現(xiàn)多個不同的生產環(huán)節(jié)。

廣東省博物館收藏有一套乾嘉之際的紙本水粉制茶圖，共12件，逼真寫實地展現(xiàn)了廣州外銷茶從栽培、加工到裝運、銷售的全過程，為西方世界提供了直觀準確的圖像資料，因此制茶圖一經出現(xiàn)就成為廣州外銷畫的熱門題材之一。

圖1 鋤地

絲、瓷、茶是中國對世界物質文明最卓越的三大貢獻，它們分別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影響了世界的經濟和文化格局，最終從根本上改變了世界人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品質。中國茶葉對外貿易的歷史有1500年之久，據文獻記載，南朝劉宋元徽年間（473～477年），土耳其商人在中國西北邊境以物易茶，被認為是中國茶葉陸路貿易的開端。唐宋時期，市舶司管理海上對外貿易，茶葉通過海路輸往東亞、南亞等地。15世紀末世界地理大發(fā)現(xiàn)，東西航路開通，全球性貿易航線逐漸形成，西方人開始認識了茶葉，18世紀茶葉一躍成為中國第一大宗出口商品，以廣州口岸為樞紐的海上茶葉之路成為繼海上絲綢之路、海上陶瓷之路之后溝通中西方物質與文物交流的重要商貿通道。

早在16世紀，歐洲人通過來華傳教士的日志、游記等文字描述認識了中國的茶葉，在逐漸接受茶葉這種新型飲料的同時，對茶樹的種植和茶葉的烘焙等制作過程也產生了日益濃厚的興趣。廣東省博物館館藏的這套制茶圖，正是為滿足歐洲社會的這種需求應運而生的寫實作品。下面作逐一介紹。

圖2 播種

圖3 施肥

圖4 采摘

鋤地（圖1）：畫面中，三五茶農正在開墾荒地，平整土壤，擴建茶圃。山坡之陽，已經開墾好的梯形茶圃整齊劃一，井然有序，庇蔭樹木散落在茶圃四周，以保障茶苗良好生長。這幅畫面印證了茶樹的生長與土壤、地勢的關系密切，茶樹適宜在土質疏松、土層深厚、排水良好、呈酸性或微酸性反應的礫質、砂質土壤中生長。山邊有陽、樹木蔽蔭，陰陽調劑的茶圃更適合茶樹的生長。

播種（圖2）：茶樹需播種繁殖，“凡種茶樹必下子，移植則不復生?！雹訇P于茶籽的播種方法，明朝徐光啟在《農政全書》中談到，開挖播種的茶坑圓三尺，深一尺，放入腐爛肥糞和土。每坑下茶籽六七十顆，覆土厚一寸余，間距二尺。性惡濕又畏日，山中斜坡峻坂走水為宜。如平地，須開深溝壟以泄水。三年后，方可收茶。畫面中的茶圃正是栽種在平地之上的，每隔一定的間距，都開挖出一條溝壟以排水。幾位茶農站在溝壟處，有的撒種，有的施肥，甚至每個茶坑撒播的茶籽數(shù)量都與文獻記載高度吻合。

施肥（圖3）：及時除草施肥有利于茶樹的生長，“茶根土實，草木雜生則不茂，春時雉草，秋夏間鋤掘三四遍，則次年抽茶更盛”，晴天鋤過后，用米泔水等肥料澆地會更好。②畫面中一位茶農正在從屋舍庭院的瓦缸內舀出泔水，兩位茶農已經將裝滿泔水的木桶從屋舍挑到了茶園，另外兩位則正手握長柄木勺逐株施肥。

圖5 揀茶

采茶（圖4）：采茶女頭戴斗笠采摘新茶的畫面，可以從屈大均《廣東新語·食語》：“大婦提籯，少婦持筐，于陽崖陰林之間，凌露細摘”的描述中得到最佳詮釋，故有詩云：“春山三二月，紅粉半茶人”。此外，各地采摘茶葉的時間因地域不同，氣候不同，故采茶時間也有不同。廣州采茶以早春為宜，“其茶宜以白露之朝采之，日出則味稍減，或謂此茶甲天下，早春摘者尤勝，三日一摘，余則每月一摘，早春一月之茶，可當余月一年云?！雹畚湟牟鑴t以清明后谷雨前采摘為佳，這段時間采摘的茶葉稱頭春茶，“立春后為二春，夏至后為三春。頭春香濃味厚，二春無香味薄，三春頗香而味薄”。④采茶時宜晴不宜雨，“雨中采摘則茶不香，須晴晝采，當時焙，遲則色、香、味俱減矣?！雹?/p>

圖6 曬茶

圖7 炒茶

圖8 篩茶和揉茶

揀茶（圖5）：新采摘的茶葉要揀去老葉、枝梗、碎屑，宋朝趙汝礪《北苑別錄》：“茶有小牙、有中牙、有紫牙、有白合、有烏蒂，此不可不辨?！彼纬w子安《東溪試茶錄》云：“烏蒂、白合，茶之大病。不去烏蒂，則色黃黑而惡；不去白合，則味苦澀?！睊柽@一工序一般也是由婦女和兒童來完成，故畫面中男子挑來待揀之茶，一位女子托箕前行準備揀茶，另外兩位茶女則正站在茶棚之內，折梗取葉，揀選良茶。為了適應西方市場對茶葉的需求，滿足外商對茶葉品種分類的要求，廣州在珠江南岸等地紛紛設立茶葉加工廠，對收購的毛茶進行二次加工。據英國倫敦園藝學會的植物收集家羅伯特·福瓊記載，當時茶葉加工廠的規(guī)模很大：“我們坐船渡過珠江，進入一短程運河，便把我們引到人煙稠密的郊區(qū)。很多大的茶行就在眼前”，“這些茶行都是宏大而寬敞的兩層樓的建筑，下層堆滿了茶葉和操作工具，上層擠滿了上百的婦女和小孩從事于揀茶和把茶分為各種各類的工作”，“男工做的工作是發(fā)出毛茶及收回經過揀剔后的茶葉?！雹?/p>

曬茶（圖6）：又名曬青。清初王草堂《茶說》：“茶采后以竹筐勻鋪，架于風日中，名曰曬青?！薄懊亢Y以半斤至十兩為度，候葉軟便翻一次，曬至葉上枝軟方移置架上。”⑦畫面中經茶女揀選好后的茶葉均勻放在竹籮之內，一字排開，日曬殺青，一茶農正在逐一翻撿，均勻晾曬。

炒茶（圖7）：新采摘的茶葉香氣未透，還需借助火力，才能使茶香達到盡善盡美的程度。炒茶時，“候鐺微炙手，置茶鐺中，札札有聲，急手炒勻”，⑧對炒茶使用的器具及薪柴等，明朝許次紓《茶疏》認為:“炒茶之器，最嫌新鐵，鐵腥一入，不復有香，尤忌脂膩，害甚于鐵，須預取一鐺，專用炊飲，無得別用。炒茶之薪，僅可樹枝，不用干葉，干則火力猛熾，葉則易焰易滅?！雹岽朔嬅嬷幸蝗苏谔聿窨刂苹鸷?，其他茶工則雙手置于炒鍋之內，快速急炒。茶棚之外，茶莊老板正向訂購行商展示新茶品質。

篩茶與揉茶（圖8）：炒好的茶葉要放在竹籮之內，攤薄冷卻之后，反復篩選，輕輕團揉，然后再次下鍋，文火焙干。炒后重揉的茶葉，茶汁更容易泡出。團揉時力道要輕，《茶說》云：“戒其搓磨，勿使生硬”，才不至產生碎片和粉末。畫面中炒好的新茶薄攤于竹籮之內等待冷卻，男子揉茶，女子手持竹籮，篩選茶葉。通常茶葉要用篩孔大小不同的篩子篩選多次，以分粗細，即便是粗茶也要篩選13次。⑩

舂茶（圖9）：有些品種的茶葉，經過曬青、揉焙等工序后，還需將茶葉舂勻舂細，做成茶餅。舂茶講究技巧，用力過猛，粗茶葉會裂成大小不一的殘片附在滑黏的茶漿中，不易舂爛，制出的茶餅就會不精細，泡出來的茶便會苦澀。有經驗的茶工會將茶葉分類，按粗、細、老、嫩依序倒進木碓中，力道剛中帶柔，直至將茶葉搗成細膩均勻的茶漿，然后用篾箍將茶漿定型，置烈日下曝曬一天，待水分稍干后放陰涼處風干，脫箍后，茶餅便成型了。畫面中一茶工手舉木椎用力舂茶，部分茶漿汁液還迸濺到茶缸外壁，定型好的茶餅正在烈日下曝曬，一女子手托一籮曬好的茶餅正準備放回屋內陰干。

裝箱（圖10）：茶葉加工完成后，由包裝工人裝茶入箱，準備啟運。不同等級的茶葉配置不同形制的茶箱，如上等茶裝小盒，粗茶用大箱，更精美的茶葉配以大小適當?shù)你U筒。一般茶箱經木匠制好后，由鉛匠包邊，再用席子包好，藤條扎牢，為長途水運做好充分的防潮、穩(wěn)固措施。畫面中兩位木匠正在包裹竹席，制作茶箱，另外兩名包裝工人正在裝茶入箱，一手持煙斗的紅頂商人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密切監(jiān)督茶葉包裝的質量。

水運（圖11）：經廣州口岸外銷的茶葉主要來自福建、安徽、江西、浙江等地，其品種主要有紅茶和綠茶兩類。具體而言，常見的紅茶有武夷、工夫、小種、白毫，常見的綠茶有松蘿、屯溪、珠茶、貢茶、熙春、揀焙。茶葉的命名有的冠以地名，如武夷茶產自福建武夷山，松蘿茶產自安徽歙縣松蘿山，屯溪茶產自安徽休寧縣屯溪鎮(zhèn)；有的得自于茶葉采摘的季節(jié)，如熙春茶指在春天采摘的茶葉；有的以茶葉的形狀或特性命名，如珠茶，其葉圓形，茶味濃郁，再如白毫茶，指茶葉中帶有白色絨毛的一種茶葉；還有的以茶葉的制作工藝命名，如揀焙茶，指揀芽焙制的綠茶；同一種茶葉按不同等級又衍生出不同的名稱，如武夷茶有四等，分別是花香、小種、工夫、奇種，其中以奇種最為名貴。茶葉從產茶地運往廣州的路線有很多，最便捷的方式是內陸河運結合陸路運輸。以福建武夷茶為例，茶農先將茶葉運往南昌，再沿贛江順流而下，渡過十八灘，經過贛州，直達大余。在那里茶箱由腳夫肩扛翻越梅嶺，再在始興重新轉運到內河運輸船，沿北江到曲河再到廣州。我們從畫面中看到包裝密封好的茶箱整齊地碼放在岸邊，船工駕著竹筏，撐著長篙，滿載著茶葉準備啟程。

圖9 舂茶

茶行（圖12）：茶葉經過長途跋涉運到廣州后，行商需要對茶葉重新進行翻炒。即便是茶葉在產茶區(qū)加工時已經炒制過，重新翻炒也是非常必要的。一方面是為了去除運輸過程中所受的潮氣，另一方面也會根據外商的要求，對茶葉進行深加工，比如將不同的茶葉混炒，使之具有特別的風味，或者加入花香，制成適合西方消費者口味的茶葉。如歐洲大量進口的武夷茶，除了在福建本地加工外，還有相當多的武夷茶只經過短時的日曬就被快速發(fā)往廣州進行再次加工，甚至在福建本地加工過的武夷茶運到廣州后，也要重新再次翻炒包裝，因此外商訂單中的廣州武夷茶，實際上已經包括了在福建本地加工的武夷茶。除紅茶外，廣州也設有綠茶加工廠。英國大量進口的屯溪茶有相當一部分是在廣州加工制成的。盡管這種茶的質量不如安徽本地出產的屯溪茶，但他們的售價低廉，每擔只要22兩，在英國倫敦的售價卻高達每磅3先令3.5便士，相當于每擔64兩，因此英國東印度公司為了追求利潤，大量進口這種在廣州加工生產的屯溪茶。此外，各種口味的花熏茶，則幾乎全部是在廣東地區(qū)加工制作的，如當時頗為熱銷的“橙香白毫”、“香片”或“熏香珠蘭茶”等花熏茶，多產于廣東臺山及其附近。

圖10 裝箱

圖11 水運

加工好的茶葉，由裝茶工人再次裝箱，為了盡可能多的裝茶入箱，裝茶工人往往站在茶箱內用力踩踏，為的是把茶葉壓實，不留一點空隙。茶箱裝好后，油漆工要在茶箱上涂飾一些花卉紋樣作裝飾，并書寫茶葉名稱，茶箱編號，茶行商號等文字信息。過秤稱量后，船工駕西瓜艇或駁船將茶箱運到停泊在黃埔港的西方商船上。這樣國內運輸而來的毛茶在廣州經過重新加工包裝后，廣州外銷茶最終踏上了遠渡重洋銷往西方市場的海上茶葉之路。在這幅畫面中，為數(shù)眾多的裝茶工人正站在茶箱內用力踩踏，壓實茶葉；兩位漆工在已裝好茶葉的兩只茶箱上用毛筆蘸墨書寫“熙春”茶名；三名茶工負責稱量重量，賬房先生端坐于八仙桌前細心記賬，桌旁小童研磨觀摩。八仙桌上除硯臺和賬簿之外，還有一個西式筆盒，上插有一支鵝毛筆，供西方商人簽字確認之用。不遠處，一位頭戴禮帽，身穿燕尾服的西方男子正與行商謹慎交談，并準備接過行商遞上的鵝毛筆簽字確認，完成這筆茶葉交易。

英國學者李約瑟曾說：“茶是中國繼火藥、造紙、印刷、指南針四大發(fā)明之后，對人類的第五個貢獻?！?8世紀以來，廣州外銷茶成為世界貿易網絡中最重要的國際貿易商品之一，溝通東西經濟文化聯(lián)系的傳統(tǒng)海上絲綢之路已讓位于海上茶葉之路。茶葉改善了西方社會的飲食習慣、文化生活，甚至是社會時尚。歐洲的“中國風”（Chinoiserie）現(xiàn)象興起于17世紀，18世紀達到頂峰，19世紀逐漸消退，其藝術風格也經歷了從對中國藝術品全盤接受到對之適當改造再到受中國藝術風格的啟發(fā)獨自創(chuàng)作的演變過程，這與備受尊崇的飲茶時尚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中國的茶葉進入歐洲后，飲茶成為社會時尚，歐洲人運用來自中國的舶來品演繹出內涵豐富、形式優(yōu)雅、享譽至今的下午茶文化。

廣東省博物館收藏的這套12件紙本水粉制茶圖，為清朝乾嘉時期廣州佚名畫家繪制，每幅畫均縱34、橫45厘米，尺幅大，畫工精細，是同類外銷畫題材中的精品之作，十分難得。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這組外銷畫逼真寫實地以圖像形式紀錄了廣州外銷茶從栽培、種植、采摘、加工、收購到出口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極大滿足了西方客戶希望了解中國茶葉生產過程的好奇心。有資料表明，正是在這類外銷畫作的啟發(fā)之下，英國植物學家將中國茶籽帶到印度和斯里蘭卡，最終試種成功。同時，這些紀實繪畫也為我們深入開展茶葉貿易史的研究提供了珍貴的圖像印證資料，是一批具有相當藝術價值和珍貴史料價值的文物。

圖12 茶行

注釋：

①（明）陳耀文《天中記》，明萬歷十七年。

②（明）羅廩《茶解》，明萬歷三十三年，下同。

③（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14，《食語》。

④（清）董天大《武夷山志》，卷19，《物產》，方志出版社1997年版。

⑤（明）張源《茶錄》，明萬歷二十三年。

⑥彭澤益《中國近代手工史料》，第1卷，中華書局1962年版，下同。

⑦劉達潛《建甌縣志》，卷25，《實業(yè)》，民國十八年版。

⑧（明）羅廩《茶解》，明萬歷三十三年。

⑨（明）許次紓《茶疏》，明萬歷二十五年。

⑩朱自振《中國茶葉歷史資料續(xù)編》，東南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責任編輯：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