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勇英 圖◎東方游

護身符

文◎王勇英 圖◎東方游

1

我的高祖父、曾祖父都是民間巫師，爺爺后來繼承他們的事業(yè)，成為一名民間巫師。人們找他畫符，還請他去寺廟幫忙祈福。我的奶奶曾是一名手巧的裁縫，嫁給爺爺后，全力支持他，改做冥服、紙樹、紙屋。大伯是民間法師，專門為過世的人做法事，穿著破舊的衣服，在法師團中扮演鐵拐李。

我從小在爺爺奶奶身邊生活。小時候，我的玩具就是爺爺看風水的羅盤、祈福用的圣教杯、畫符用的紅紙、紅布，還有奶奶屋子里堆放的紙衣、紙鞋子、紙樹、紙花。

很多人來找爺爺算命、畫符。爺爺幫別人算命的時候，我就坐在旁邊看，爺爺半瞇著眼，修長的手指飛快地點算著，嘴里念叨著我聽不懂的話。爺爺畫的符我也看不懂，都是些奇怪的圖案和文字。

爺爺把畫好的符交給求符人，求符人請奶奶幫忙用紅布縫符包。奶奶的針線活做得好，用布做的符包有多種形狀，不過，人們最喜歡的還是三角符。

在鄉(xiāng)村，每個孩子都戴符包，體弱多病的孩子戴的符包最多，家里的老人把從各處巫師或寺廟求回來的符包都掛在孩子身上。自從我五歲那年生過一場大病后，我的符包就成了全村的符霸。爺爺給我畫了五道符，奶奶給我做了一個大符包，把五道符裝在一起，那個符包放在奶奶的巴掌上托著，滿滿的，看上去就像一塊鞋墊。

從五歲到十歲，我都戴著那只像鞋墊一樣大的符包。

由護身符守護的童年，可以說是符包童年。上學前，我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特別，上學后才感到別的孩子對我有著異常復雜的心情，是敬重與害怕的交織。他們在遇到不安之事時，就來找我爺爺求符，求守護，求平安。然而，平常他們又覺得我們家有一種陰郁而詭異的氣氛。在他們眼里，我的爺爺、奶奶、大伯從事的職業(yè)讓他們害怕，連帶著也怕我。所以他們對我時熱時冷，時遠時近，不想到我家里來玩，也不想我到他們家去玩。在他們眼里，我就是爺爺?shù)闹?，可能見得到妖怪，他們怕我?/p>

爺爺是巫師，于是有些人給他起外號叫鬼師。小鬼師這個外號，自然而然地落到我身上。

我的小學是在鄉(xiāng)村讀的，學校離村子不遠，可是對我來說，上學的路是那么漫長，在上學路上，我總是獨行，被他們有意或無意疏離，還有些惡劣的家伙故意叫我小鬼師。

因此，我曾跟人打過架，但武力只能制伏膽小鬼，最后我遷怒于爺爺奶奶，甚至大伯，還有我戴的符包。我不肯待在老家，一次又一次跟爸爸媽媽鬧，他們每次回老家看我，我都跟著車在公路上奔跑，要追著車子去縣城。有一次，我給爺爺留了一張字條就離家出走，到縣城去找爸爸媽媽。那次出走，終于讓爸爸媽媽下決心把我接到他們身邊。

2

一年后，爸爸調(diào)到省城工作，媽媽很快也去省城工作。我們在省城有了一套小房子，一家三口擠在一起，暖洋洋的。

省城離老家遠了，但很快高鐵開通，不到三個小時就到老家。我這才意識到，無論離老家多遠，都不可能切斷與老家的聯(lián)系。另外，我在省城所讀的學校也有人來自老家，我爺爺是巫師的事不再是秘密。我小心翼翼地留意，會不會有人叫我小鬼師。我承認我有自卑感，不敢也不能坦然面對自己的家族“事業(yè)”，害怕被別人問起或提及，久而久之，這成為我的禁地、內(nèi)傷、噩夢。我變得特別敏感，只要別人說到與巫師有關(guān)的事，我都會反復分析別人是不是在故意說我。

我早就想把符包從家里搜出來都扔了，又下不了決心，畢竟那是爺爺畫的符，奶奶縫的符包。媽媽認為，一個符包就是一個守護神，必須敬畏，她是絕不允許我扔的。曾經(jīng)有一次，我嘗試反抗，對爺爺說：“你畫那么多符，每道符都是同一個神嗎？他能同時守護那么多人嗎？”爺爺沒回答我，不知道是啞口無言，還是不想回答，或者他自己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的人生就像被家族下了符咒，在別人眼里，我就是個符包！

直到有一天，我爆發(fā)了。

有一天，我們班去龍勝梯田秋游，很普通的一次出行，媽媽卻當成大事，給爺爺奶奶打電話。媽媽習慣了跟爺爺匯報我們家任何一個人的動向，好像跟他說了，每個人就能出行平安。

在我出發(fā)前的那天，七十多歲的奶奶竟然專門送來三道符。這三道符是爺爺專門為我這次旅行畫的，奶奶用紅花布縫好，用紅繩串上。奶奶叮囑：“一道掛在大門入口，一道掛在寶兒的床頭上，一道給寶兒貼身戴著?！?/p>

“寶兒喲，來，戴上這個?！蹦棠贪岩坏婪鞯轿业牟弊由?，“保佑你平安?！?/p>

我從小聽慣了奶奶的這句話，把符摘下來還給她：“奶奶，我不要這個東西了。戴這個怪，同學們見了都笑死了?！?/p>

“你貼身戴，誰看得見？就算見了又怕誰笑？平安才最重要?！蹦棠逃职逊o我戴好。

第二天一出門，我就把符摘下來，隨手往包里一放，然后就把它忘了。

我們班包了一輛大巴，一路說說笑笑。好朋友樂奇從我包里拿好吃的，不小心把護身符掏出來了。他把這個小布包托在掌心，好奇地打量：“這是什么？”

“別看了。”我伸手去抓，樂奇一閃，我的“白骨爪”落空了。

“難道是傳說中的繡球？”樂奇抓著紅線，把符包蕩在半空中，笑著問我，“誰拋給你的？”大家都樂了。

“說不定是想帶到龍勝悄悄拋給誰喲。”有人說，引起笑聲陣陣。班主任老陳出來解圍：“那是護身符，不能這樣玩?！?/p>

“呀！”樂奇把護身符還給我。全車人沉默了幾秒鐘，之后爆發(fā)更大的笑聲。

3

從龍勝回來，我就把奶奶送來的護身符扔了，還翻箱倒柜把家里找了一遍，搜出所有的符包扔了。媽媽和奶奶看到躺在垃圾桶里的符包，頓時失色。本來還想多住兩天的奶奶馬上趕回老家，肯定是去找爺爺商量了。

奶奶受到的驚嚇太大，我以為我會因此遭受家族的批判，沒想到風平浪靜。這種平靜有點兒反常，讓我隱隱不安，不知他們是不是在暗地里醞釀更大的風暴。

幾個月后，從老家傳來爺爺生病的消息。爺爺?shù)揭粋€山村幫一家人放符，回來時遇到大雨，被澆了個透，病倒了。爸爸媽媽帶我一起回去探病。在離家不遠的山路上，車子突然失控，司機一個急剎車，全車二十多個人，只有我被從窗口甩出去，正好落在路邊的禾稈垛上。爸爸箭一樣沖過來，看著我完好無損，說了句：“萬幸！”媽媽嚇得癱軟在地，坐了好幾分鐘才回過神來。

回家三天，誰都沒提我扔符包的事兒，我也沒覺得自己有什么錯，沒跟爺爺奶奶道歉。

奶奶做紙錢樹時，我在她身邊陪了半天，幫她把白紙剪成花瓣，粘成花朵，扎在樹枝上。然后，我又去陪爺爺下棋，爺爺說想喝水，我倒了水，他卻睡著了。

我?guī)退w了一塊毛毯，順便在床沿前坐下來。坐下時正好對著八仙桌，那是爺爺專門畫符的桌子，桌子上方的墻面上掛著一塊紅布，布上有些奇怪的符咒和圖案。這塊紅布是高祖爺爺傳下來的，我們家?guī)状讕熆克凶呓?/p>

小時候看這塊布，我總覺得那里面住著法力無邊的神，神會進入爺爺畫的符中，跟那些求符的人回去，守護每個需要他們守護的人。

那時，這塊紅布帶給我強大的安全感和優(yōu)越感，我因而感覺自己很強大，可以保護每個來求符的人。曾經(jīng)，這塊布給我打開了一個無邊無際的想象空間，我常常站在這里凝望著它，我甚至想，某個時候，我會被一股力量吸進去，發(fā)生奇跡，讓我變成一個有法術(shù)的半仙，就像濟公那樣。

后來，這塊曾經(jīng)為我打開一片想象天空的紅布，卻成為我厭惡的東西。我無數(shù)次想把它揪下來，勸爺爺別再當巫師，丟人。

4

爺爺醒來，看到我坐在床前對著那塊紅布出神，若有所思。

水還溫著呢，我把水遞給爺爺。爺爺喝完水，將一個藍色的小布包放在我手中，布料是藍色的粗麻，已經(jīng)很舊了。

“我十一歲那年，我爺爺，也就是你高祖爺爺給我的護身符?！睜敔斦f，“現(xiàn)在我把它給你?！?/p>

又是護身符！此時此刻，我只能接下這個傳家寶，并當著爺爺?shù)拿娲魃?。出門后，我就把它摘下來，放到口袋里。

第二天，我們先回省城。

出了村子是一條河。過河的時候，我掏手機，不慎把那道護身符帶了出來。護身符落在木板橋上，輕輕彈了一下，跌入河中。我稍微愣了一下，還是下河去找，畢竟它不是普通的護身符，是高祖爺爺給爺爺?shù)臇|西。

我在離橋七八百米處找到了護身符。護身符已經(jīng)被水泡透，握在手中感覺有點兒怪，跟以前的護身符不一樣，里面裝的好像不是紙疊成的三角符紙，而是有點兒硬的東西，用力捏一捏又有點兒軟，像一枚小果子。

“不會被水泡爛了吧，要不要拆開曬一曬？”媽媽說。

“可是，這有點兒怪?！蔽野炎o身符給媽媽。

“里面是什么？”媽媽問爸爸。爸爸也不知道。

媽媽把符包拆開，讓我們吃驚的是，里面裝的竟然是一枚用布條擰成的紐扣。

“這就是護身符？”我脫口而出。

爸爸媽媽也沒見過這樣的護身符，決定先轉(zhuǎn)回家找爺爺。

奶奶看到我們慌慌張張地回來，問我們發(fā)生了什么事。爸爸把護身符拿給奶奶。

“這符怎么變成了一枚紐扣？”我急切地問奶奶。

“我聽你爺爺說過……這符，本來就是一枚紐扣?！?/p>

接著，奶奶跟我們說起這道符的故事。

有一年，河水暴漲，我爺爺?shù)湓谶@條河里，村里人沿著河岸去找，發(fā)現(xiàn)爺爺在下游的一棵樹上睡著了。原來他被臥在河里的一棵樹擋住了，他爬到樹上，又餓又累，就睡著了。全家人都認為是河神救了他。從那以后，我們家的人年年在河里放生，高祖父把爺爺抱回家，就給了他這道護身符。爺爺已經(jīng)佩戴了六十多年，從不離身。這道護身符對于爺爺有著極不平凡的意義。

“怎么又回來了？”爺爺站在門口問。弄清楚我們回來的原因后，爺爺微微一笑，跟奶奶說：“給他縫起來吧?！?/p>

“可是，爺爺，它怎么是紐扣呢？”我問爺爺， “符不是你畫在紅紙上的那些嗎？”

爺爺輕輕一笑，說：“只要出之于愛，許之以情，天下萬物都可以是護身符。”

“哦！”直到此刻，我才懂得護身符的真正意義。

奶奶又在飛針走線，把護身符縫好，交給我。

這次，我會把它扣在銀項鏈上，從此貼身佩戴，再不離身。

小編圈重點

每個人的成長都伴隨著長輩的期許和保護，他們給我們施加各種“護身符”，無非是期望我們平安、健康、順利、優(yōu)秀，但我們常常感到壓力和困擾。不要忽略或嫌棄這些“護身符”，試著用心去體會，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滿滿的愛和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