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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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態(tài)度：關(guān)于中國文學(xué)、翻譯及詩——奧地利翻譯家、詩人維馬丁（Martin Winter）訪談

周維東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當代文學(xué)海外傳播研究”（項目編號：12AZD086）階段性成果。

周：馬丁您好！您組織翻譯的《LEUCHTSPUR》（中文譯名《路燈》）在中國外文出版社出版了，據(jù)說這是《人民文學(xué)》的德語版，祝賀您！您能給我們介紹一下這個雜志嗎？

維：這是《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組織的翻譯。大致在三、四年前，《人民文學(xué)》組織了英文翻譯，書名叫《PATHLIGHT》，中文的意思就是“路燈”。德語版也用了這個中文譯名，我組織翻譯。

周：“LEUCHTSPUR”有特別的涵義嗎？

維：“LEUCHTSPURE”大概的中文意思是“光脈”，是光劃過之后，留下的痕跡。你能明白嗎？它和“PATHLIGHT”還有一點不同?！叭嗣裎膶W(xué)”的英文翻譯是“People Literature”，兩個單詞的第一個字母是“P”、“L”，成為“人民文學(xué)”在西方特殊的標記，必須保留。你看PATHLIGHT，P、L也是第一個字母。在德語中，找一個合適的詞很難找，最后確定為LEUCHTSPUR，也是以P、L為詞首，但順序有點改變，沒有辦法。

周：與《人民文學(xué)》合作LEUCHTSPUR時，你們的合作方式是怎樣的？里面的內(nèi)容是您選擇的嗎？

維：不是的。里面的篇目是《人民文學(xué)》提供的，但所有的翻譯者都是我找的。

周：您覺得選擇這些篇目有怎樣的考慮呢？

維：我不太清楚。但封面（封底）上的這首詩，還是讓我很詫異，它似乎與我理解的官方的態(tài)度并不一致。詩名叫《WIR UND ICH》（《我們和我》）,作者是李琦，這是我的翻譯。我給你看中文原稿吧！

有許多時候，不同的人

代表了我、包括了我

從少年至今，很多隆重的

看上去盛大或是嚴肅的場合

慶典中，會議里，報紙上

我，被鏗鏘有力的代表

我們滿懷著——我們信心百倍

我們，就是全體，不由分說

我們幸福，我們斗志昂揚

我們領(lǐng)會或者貫徹，姿態(tài)奮勇

我們，我們，我們

從來沒有任何人

代替我難過。這是獨享的

我所看見，我所聽到

我所經(jīng)歷的，一些痛楚

必須獨自體驗。那種從心臟

到毛細血管輻射的感覺

無法用語言，一一精準地記錄

那些刻骨銘心的瞬間，悲傷襲來

當你把變碎的自己，重新整合

那不再是我們，那真實的

切膚之痛，那是我的感受

是我，我自己的我，我本人的我

她說在日常生活中，“我”經(jīng)常都被“我們”代替，只用“痛”是“我”的，是別人不可代替的。這很有意思。

周：我能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太清楚中國官方在選擇文學(xué)海外傳播時的立場和態(tài)度——有沒有具體的規(guī)定和文件，還是負責(zé)人個人的理解？中國曾經(jīng)有針對海外傳播的文學(xué)翻譯、出版工作，如《中國文學(xué)》雜志和“熊貓叢書”。《中國文學(xué)》在2001年?？?，“熊貓叢書”好像后來也沒有繼續(xù)出版，原因據(jù)說是上世紀90年代后海外讀者越來越少，最后不得不不了了之。我想《人民文學(xué)》在選擇這些篇目時，可能也要考慮海外讀者——比如德語區(qū)讀者的興趣。文學(xué)的跨語境傳播是個很復(fù)雜的事情，縱然有強烈的官方意志，可能也要考慮接受者的情況。

維：我知道“PANDA”。可能有你說的情況，但我不太清楚。

周：我注意到LEUCHTSPUR的出版社是中國外文出版社，這些書能在德語區(qū)發(fā)行，一般讀者能看到嗎？

維：我不太清楚能不能在德語區(qū)發(fā)行，大概需要和這邊的出版社合作吧。一般讀者很難買到這本書，但它在法蘭克福書展上展出過。在北京有法蘭克福書展的辦公室，會了解中國各方面圖書出版的情況。德國大使館可能也是這些書傳播的一個途徑。

周：以后會有德語區(qū)出版社出版LEUCHTSPUR嗎？

維：有這個計劃，但要談。出版社要考慮市場的問題。

周：在德語區(qū)，哪些中國當代作家對一般讀者（相對研究者）比較有影響力？

維：額——，幾乎沒有……

周：莫言沒有很大的影響力嗎？

維：當然，莫言獲得諾貝爾獎之后，德語地區(qū)很多人知道他，但那也是得了諾貝爾獎之后。在此之前，也有讀者，但并沒有達到出版社的預(yù)期。2009年的時候，出版社組織了莫言和余華的作品朗誦會，他們也從中國過來了，活動在大學(xué)（維也納大學(xué)：訪者注）里舉行，很多教授和孔子學(xué)院工作人員都積極參與、組織，但現(xiàn)場也只來了100多人。出版社也不明白，為什么在中國那么那么暢銷的作家，在這邊的讀者竟然不多。廖亦武在德語區(qū)知道的人比較多，那是因為他現(xiàn)在就住在柏林。

周：您覺得主要原因是什么呢？是中國文學(xué)不太有趣，還是文化差異、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

維：跟文學(xué)好不好沒有關(guān)系，也沒有其他原因，主要是沒有那么多翻譯，大家沒有辦法看到他們的作品。其實像LEUCHTSPUR，里面很多作品都是很不錯的。但中國作家對這邊的出版社來說，還是太陌生了。他們不知道出版哪位作家的能賺錢。出版社沒有興趣，也就很難組織翻譯了?？赡苡⒄Z出版社要好一點，因為讀者更多，可以嘗試翻譯更多的中國作家作品；德語出版社——特別是奧地利的——都很小，如果沒有充分的把握，他們很難出版中國文學(xué)的書。之前，德語出版社出版過沈從文、老舍的書，但現(xiàn)在都沒有再版。如果出版社把這些書再版，慢慢培養(yǎng)，可能會有更多人了解、喜歡中國文學(xué)。

周：從古代以來，哪些中國作家在德語區(qū)比較有影響力？譬如：一般的讀者大概都聽說過李白、杜甫嗎？

維：很難說。但大多數(shù)都知道老子、莊子，還有《易經(jīng)》。我父親就喜歡《易經(jīng)》，他在家里經(jīng)常會讀這本書，而且還用銅錢進行占卜。他們真的很相信，認為其中包含了很多玄機。李白、杜甫是不是一般人都知道，真的不好說。

周：那您開始接觸中國文學(xué)是從誰開始的呢？是怎樣的經(jīng)歷？

維：我最早接觸中國文學(xué)是通過老舍。你可能猜不到我看的是那部作品——是《貓城記》。你剛才問奧地利人不太了解中國文學(xué)是不是有其他原因，我可以根據(jù)我的經(jīng)歷來說，真的沒有那么復(fù)雜。對我而言，它（《貓城記》——訪者注）是從哪個國家來的一點都不重要，關(guān)鍵是它是不是有趣。今天我知道它包含豐富的內(nèi)涵，但在當時，它對我來說就是一本科幻小說，只是覺得很有趣。我就是在書店翻著翻著看到這本書，并沒有注意作者是誰，是哪個國家的。

周：我看到很多漢學(xué)家到中國后都非常推崇魯迅，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當中，魯迅應(yīng)該是最有世界影響力的作家吧？

維：魯迅當然是世界性的作家——這毫無疑問。但他是不是德語區(qū)最廣為認知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很難說。我感覺沈從文、老舍似乎更為一般讀者歡迎，對一般讀者而言，魯迅太難了，過于嚴肅，大家更喜歡放松一點的文學(xué)。在歐洲，有很多人喜歡魯迅，但主要集中在專業(yè)讀者（研究者）當中，或者是所謂的“左派”，他們很喜歡魯迅。

周：您是奧地利——也是德語地區(qū)著名翻譯家，您翻譯過哪些中國作家的作品呢？

維：我翻譯過劉震云的作品，比如他的《溫故一九四二》，當時要出版他的一個小說集，我就翻譯了。他也來過奧地利朗誦，是2011年。另外我還翻譯個很多中國作家單篇的作品。

周：我知道你翻譯了不少伊沙的詩。

維：是的！我主要翻譯的是詩歌，偶爾也翻譯小說和散文，因為我自己也寫詩。我很喜歡伊沙和他周圍詩人寫的“口語詩歌”，《新世紀詩典》我翻譯比較多。

周：作為一個翻譯家，您選擇的翻譯的標準是什么？

維：更多時候，翻譯什么的決定權(quán)在出版社，他們要出版中國語言的作品，會來找我翻譯。翻譯家當然也有自己的興趣，比如我，更多是翻譯詩歌，因為我自己也寫詩。我翻譯伊沙和《新世紀詩典》的詩，因為他們詩歌的態(tài)度與我的態(tài)度比較一致。所謂“口語詩”并不一定都是口語，主要是一種態(tài)度。

周：您怎樣看待伊沙和《新世紀詩典》的“態(tài)度”？

維：主要是要求直接寫日常生活，表達具體的經(jīng)驗，不要提前考慮某種藝術(shù)形式，然后再進行寫作。有些詩人會提前想到藝術(shù)形式，比如臧棣，他的很多詩都有相同的名字，如“×××入門”、“××叢書”，給人最明顯的印象就是藝術(shù)形式。生活里的東西，在臧棣的詩里也有，但作為讀者，你首先感受到的是藝術(shù)形式。伊沙剛剛相反，他的詩好像沒有藝術(shù)形式，都是生活里面的東西。但是，如果認真感受他的詩，他并沒有不要藝術(shù)形式，而且有時候是很漂亮，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有時候，形式太漂亮了很可怕，比如《9·11心理報告》

第1秒鐘目瞪口呆

第2秒鐘呆若木雞

第3秒鐘將信將疑

第4秒鐘確信無疑

第5秒鐘隔岸觀火

第6秒鐘幸災(zāi)樂禍

第7秒鐘口稱復(fù)仇

第8秒鐘崇拜歹徒

第9秒鐘感嘆信仰

第10秒鐘猛然記起

這十行，前面都是“第幾秒”，后面都是四個字的成語，非常整齊。但他很快打破這些，接下來：

我的胞妹

就住在紐約

急撥電話

要國際長途

未通

撲向電腦

上網(wǎng)

發(fā)伊妹兒

敲字

手指發(fā)抖

“妹子，妹子

你還活著嗎？

老哥快要急死了！

把這些寫到詩里面，我沒有碰到類似的詩歌。這是我喜歡的一點。伊沙的性格類似于我。我不想評判誰的詩比較好，但我個人比較喜歡伊沙的方式。

周：您的這種看法，在德語地區(qū)有代表性嗎？

維：有人也會有不一樣的選擇，比如我認識的一位柏林的女翻譯家，她非常喜歡臧棣，也翻譯了不少臧棣的詩。她自己也寫詩，是很像散文詩的那種，不分行，寫在一起，從語調(diào)上來看，每一首都相似。我看她翻譯臧棣的詩，感覺很不錯，但我看了臧棣的中文詩歌，怎么每一首都有一樣的名字（是指很多同名詩——訪者著），感覺很多詩里都有類似的感情，就有點不耐煩了。對我來說，在詩里面，如果沒有具體的經(jīng)驗，就是沒有感情。讀一首詩，如果首先是形式很好，然后再撲捉到豐富的內(nèi)容，效果當然很好，但我常常沒有這個耐心。

周：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你認為他們的詩重復(fù)，是因為內(nèi)容不夠具體？

維：是的。對我來說，只有在具體的事物和經(jīng)驗中，才能捕捉到作者的感情。對于過于注重形式的詩，我偶爾才能讀得很深，更多時候，這些詩都不能將我?guī)肫渲?。但有的人不是這樣，他們很注意找到某種形式。我自己的詩，其實非常注意形式。但我不是先找一個形式，這對我來說不可能，我碰到一件事或什么，我心里先有一種東西，要寫出來。寫出來的過程就會有了一個形式——我不能想象先有一個形式。

周：在翻譯所謂“口語詩歌”的時候，因為這些詩人經(jīng)常會用一些中文的俗語、口語，在翻譯的時候這些“口語”的特質(zhì)會不會減少呢？

維：其實“口語詩”中真正使用的“口語”并不多。在《新世紀詩典》中，也并不全是“口語詩”，伊沙盡量要求選擇的范圍盡量廣泛，他有自己態(tài)度，但《新世紀詩典》并不拘泥于一種詩歌——當然伊沙所反對的所謂“知識分子寫作”，在《新世紀詩典》里肯定沒有。

周：我記得《新世紀詩典》中也選過您的詩，有一首叫《報攤》：晚報/晚報//早有早報/晚有晚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這大概也是用中文寫的吧？

維：是的。當時我住在北京。這首詩是不能翻譯的，我嘗試過很多次把它翻譯成德語，都沒有成功。

周：對于所謂的“口語詩”，因為強調(diào)書寫具體的經(jīng)驗，也有人質(zhì)疑破壞了詩歌的美感，也導(dǎo)致詩歌寫作口水化，您怎么看？

維：有很多人說口語詩——好詩不多。屁話，都是屁話。不管這樣說的人是批評家或者詩人，都是屁話。他們并沒有讀那么多的詩，很多詩人的詩他們沒有認真讀，很多詩人寫過大量的詩他們也沒有讀到。然后就說：好詩不多！有很多人喜歡聽這種屁話，因為有時候很管用、省事，比如辦詩歌節(jié)，舉辦方只請幾個詩人，然后對觀眾說：這是中國最好的詩人，其他人——好詩不多。對于一般的讀者，這種說法感覺非常內(nèi)行、很專業(yè)，其實都是屁話。

周：關(guān)于伊沙和他提倡的“口語詩”，有人覺得他很有立場，也有人覺得有“游戲”的傾向——就是為了解構(gòu)崇高，您怎么看待這一問題？

維：“口語詩”的說法出現(xiàn)很早，大概是于堅和韓東在80年代初期提出的，當時他們倡導(dǎo)“民間”的立場。伊沙與韓東一直保持很好的關(guān)系，伊沙自己也承認，他的詩與韓東他們提倡的“民間寫作”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后來，伊沙與于堅之間有了分歧，伊沙認為于堅已經(jīng)成了官方的人，與他的詩歌態(tài)度不一致。伊沙有的詩比較幽默，你可以說有“游戲”的傾向，但很多詩是非常嚴肅的。他的《結(jié)結(jié)巴巴》，跟90年代特殊的社會氛圍有關(guān)。90年代，中國詩人普遍陷入找不到表達方式的困惑，不僅僅是因為擔(dān)心寫出來的詩不能發(fā)表，而是找不到一種合適的表達形式?！督Y(jié)結(jié)巴巴》在不能表達的困惑中，算是找到了一種表達方式：結(jié)結(jié)巴巴，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那時候他的其他詩，比如《餓死詩人》，我們都知道他十分憤怒，要“餓死詩人”，他真的那么“恨”他的同行嗎？他的“狠”是從哪里來的？主要還是跟不能表達有關(guān)系，因為不能通暢的表達，所以對于各種各樣的表達方式非常不滿、憤怒。這些詩都是非常嚴肅的。

周：我知道沈浩波也是您非常欣賞的一位詩人，您也邀請他明年（2016年）二月訪問奧地利，他的詩您最欣賞哪一點？

維：我很喜歡沈浩波的詩。他有自己的風(fēng)格，他的詩經(jīng)常寫一個故事，很像一篇小小說、小話劇。

周：是的，他的詩有時候很難讓人分辨是詩歌還是小說，我上課的時候，給學(xué)生讀《瑪麗的愛情》，同學(xué)就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這是詩嗎？后來一次詩歌研討會上，我細讀這首詩，也有一位學(xué)者直接說這不是詩。到底怎樣去定義他的詩呢？

維：判斷是不是詩，其實很簡單。你只要朗誦，就能知道是詩歌，還是小說、話劇或散文。朗誦的時候，能夠很清晰地區(qū)分出來，詩歌有它的節(jié)奏。《瑪麗的愛情》肯定是詩。

周：對于這首詩，有批評家說他寫的很“世故”，就是說他非常清楚大眾的興奮點——或者說底線在哪里，而后直奔這個“點”或者“線”而去，形成某種效應(yīng)。

維：沈浩波開始受到注意是因為所謂“下半身詩歌”，在這方面他很成功。他就是要讓人休克（震撼），讓人接受不了；你接受不了來討伐他，討伐越激烈，他越高興，因為你進入了他的圈套，他就越成功。這不僅是一個策略，這也是一種態(tài)度。

周：總體來說，沈浩波一般的詩我都能接受，但類似《一把好乳》這樣的詩，我還是有點接受不了——詩可以這樣直接嗎？

維：男人的想法有時候就是這么臟，只是一般人沒有說出來。類似《一把好乳》這樣的表達方式，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一百年前里面就有這種態(tài)度。

周：的確，相對于當代藝術(shù)來說，像《一把好乳》這樣的詩歌，也不算是最挑戰(zhàn)的嘗試。作為文學(xué)中與藝術(shù)最接近的文類，“藝術(shù)”和“詩”之間可以完全沒有界限嗎？

維：在性的方面，沈浩波真的是非常極端。這種詩無論在哪里都是挑釁，即使在美國，也會有很多人接受不了。但這是他的一種態(tài)度，對于這樣的挑釁，有的人會非常反對，但也會有人非常喜歡。你說詩歌可不可以這樣，我只能從個人的角度說：可以理解。我喜歡這樣的態(tài)度。但沈浩波最近的一首詩，叫《我在你家喝啤酒》，不知你有沒有看過，恰恰是我比較擔(dān)心的，他顯得很多愁善感。

周：這首詩就發(fā)表在我編的微信公眾號《西川論壇》上，當時他給了我十首詩，總的名字叫《光芒伸出了他的黃金手掌》，是其中一首詩《光芒》中的一句。

維：那太好了。

周：我看您的很多詩歌，我不知道您的很多中文詩歌是翻譯的，還是直接有中文寫的？

維：都有。比如前面說過的《報攤》就是中文寫的。像《一無所有》、《沒啥好說的》是用英文寫的，是伊沙翻譯的。還有一些詩是用德語寫的。

周：您自己寫詩的時候，和翻譯詩歌的感覺有什么不同？

維：我寫詩都有一種節(jié)奏，每一首詩都有它的節(jié)奏。我寫的時候，它的節(jié)奏就出來了，有了這個節(jié)奏就有了一首詩。不可能先有某個節(jié)奏，先有節(jié)奏再寫是翻譯。如果有一首詩要翻譯，你就得找這首詩的節(jié)奏，找到了，翻譯才能開始。有時候，我先就是不停的讀，再想想，然后再讀，然后再就試著翻譯，有時候很順利翻譯出來了，有時候還是翻譯不出來，就只能放棄了。

周：節(jié)奏是不是也是一種形式呢？

維：當然，節(jié)奏就是一種形式，但每一首都不同：有的時候有押韻，有的時候沒有；有的時候是非常傳統(tǒng)的形式，有的時候是現(xiàn)代的形式。你看我的這首詩HOPEYOU HAD A HAPPY MOON①，它的一半是英文，一半是德語，非常有意思。這首詩是在中秋節(jié)寫的，剛好那一天也是9·11年十年，我就寫了這首詩。這首詩是可以唱的，它的形式是一首傳唱很久的德語兒童歌，名字叫Abendlied（夜曲），作者是Matthias Claudius，比歌德還要老。Matthias Claudius寫了很多可以唱的詩，有的詩至今還在教堂里面唱，他的詩最明顯的特點，是相信神，但不是宗教歌曲，里面的內(nèi)容都是日常生活里的東西。這個曲子我經(jīng)常唱給我的孩子聽，心里就有這個形式。這首詩可以說是先有了形式，但里面有9·11、中秋節(jié)、跨國公司、政治家等內(nèi)容，十分有意思。

周：您的詩有很多都與中國有關(guān)，比如：《一無所有》、《沒什么好說的》、《想象》、《報攤》等，中國在您的詩歌里意味著什么？

維：我曾經(jīng)在中國居住了十幾年的時間，之前在重慶，后來到北京，我的兩個孩子都是中國出生的。在《一無所有》中，你可能看到一個詞“我們”（“我們都是平頭百姓”），我是在2007年之后才敢用這個詞，之前我都是用“他們”。

周：在這些詩中，“沒什么好說的”似乎是主導(dǎo)的一種情緒，您能談?wù)勥@些詩嗎？

維：我的詩對中國有太多的感情，“沒什么好說的”只是其中一種。相對于中國詩人，我是一個外來人，可以更超然。

周：“沒什么好說的”也包含了多種情感。很喜歡《一無所有》（there is nothing）②這首詩，感覺英語的題目感覺更好，“there is nothing”和詩歌中句子：“there is nothing to describe”；“there is nothing to explain”；“there is nothing to remember”等，更能建立豐富的聯(lián)系。“沒什么好說的”，我們經(jīng)常想到的是“說”，而沒有想到“沒什么好說的”的根本是“沒有什么”，是“there is nothing”?！皼]有什么”和“一無所有”似乎也不太一樣，“一無所有”讓人聯(lián)想到崔健的歌，勾連起的是“文革”后中國人的感受，這和中國今天的情況并不相符；“沒有什么”更符合今天的感受，房子蓋了又拆、拆了又蓋，仿佛很繁華，但其實是泡沫。There is nothing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西西弗斯神話，也能讓人感受到其中個體的無力和無奈：什么都沒有，你在忙什么？

維：是的。

周：您關(guān)于“西方”的詩，有很多似乎都與宗教有關(guān)，其中有個重要的意象“光”，這是神圣崇高的象征，但您經(jīng)常對它們進行調(diào)侃。這種挑戰(zhàn)的態(tài)度，和關(guān)于中國的詩是一致的，但感覺您挑戰(zhàn)的對象發(fā)生了改變，您似乎很關(guān)注宗教問題？

維：有的是與宗教有關(guān)系的，比如那些和教堂有關(guān)的詩；有的也不僅僅與宗教有關(guān)。

周：您的《布拉格：禮拜天的猶太區(qū)》③，給我的感覺非常震撼:風(fēng)琴和唱詩班開唱/房子里的人死了/銀行里的人死了/郵局里的人死了/城里的房子舊了/大街和小巷舊了/(禮拜天的猶太區(qū))。它讓我想起您的《一無所有》，其中“風(fēng)琴和唱詩班開場”和“房子蓋了又拆”非常相似，這是嘲諷嗎？

維：這是一個極端的形式。我寫的時候，并不確定能不能這樣寫，因為是極端的形式，因為差不多每一行都一樣。我最開始想到這首詩，是在布拉格的感觸。不知道你有沒有去過布拉格，有沒有看到在猶太區(qū)紀念卡夫卡的雕塑，那個雕塑不是卡夫卡本人，是他故事里面的人，他們通個這個方式是紀念他?？ǚ蚩ㄊ窃讵q太區(qū)長大的，他的故居就在猶太區(qū)里面，就在街上那個街上。紀念卡夫卡雕塑的旁邊，有個猶太廟，我在里面看到很多德語的痕跡。在東歐，在猶太人當中，很多人是講德語的，德語文化在這里非常盛行，猶太人做禮拜常常都是用德語，卡夫卡的文學(xué)也是用德語創(chuàng)作的。所以在猶太廟里看到德語，并不奇怪。但二戰(zhàn)過后，這里的德語文化就被消滅了，我們都知道希特勒屠殺猶太人，在東歐也殺了很多人，這就把一部分說德語的人消滅了；德國戰(zhàn)敗后，因為一部分東歐的德語區(qū)支持過希特勒，那些說德語的人也被趕走了；還有一部分波蘭、烏克蘭的糾紛，也把德國人趕走了。這里面有個荒謬的邏輯。希特勒和納粹一直認為德意志民族、德語文化很優(yōu)秀，所以他們要屠殺猶太人、斯拉夫人，但在東歐、在猶太人那里，德語文化是非常流行的，那你這樣不是自己在扼殺德語文化嗎？

周：原來在這些詩背后還有這樣的文化邏輯??！

維：在布拉格，很多猶太人的人被殺了，但猶太廟還保存著，里面的很多文字還是德語，你能看到當時猶太人的文化，他們大多數(shù)都是用德語，不是希伯來語。在猶太廟里面，我看到德語的一句經(jīng)文：“人的靈魂是神的光”，這就是“光”意象的來源。我這么一說，你就知道我的詩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了。在這首詩里，我還說到“房子上的人死了”。房子上的人，是猶太廟對面屋頂上的雕塑。這些雕塑的人本來就是死的，住在里面的人都被殺了，雕塑當然也死了。卡夫卡的后代都被殺了。我到猶太區(qū)的時候，有一個小教堂，現(xiàn)在還在用，整好是星期天，有唱歌的聲音，也有風(fēng)琴，我就想寫一首詩。

周：你這么說了之后，我就更明白你所說的態(tài)度了，正如伊沙所說，你的詩里面有一種深深的悲憫。

維：他說的是《柏林姑娘》④。那是在柏林車站，她躺在一個椅子上，頭掉的很低。那么睡，要不就是喝醉了，要不就是吃了毒藥……我們走過之后，是準備到哪里去，我妻子說要不我們再去看看她吧，我也覺得應(yīng)該去，但時間太緊，沒有去成。她長的很漂亮、金色的頭發(fā)，身材也很好，我不知道她為了什么。

周：感謝您接收我的訪問。

維：也謝謝你！

【注釋】

① HOPE YOU HAD A HAPPY MOON（希望你和月亮都很高興）未在中國發(fā)表，特附全詩，中文翻譯由詩人自己完成：the moon is up in heaven（天上高高的月亮）/they talk of 9/11（很多人說9/11）/you don't know what to say（你不知怎么說）/the moon is very bright now（它現(xiàn)在非常明亮）/a peaceful ball of light now（那月球多么和平）/a rather dead one anyway.（它多么安靜無生命。）//and everyone remembers（而每個人都記得）/the fire and the embers（那烈火以及灰燼）/a sudden act of war.（那豁然地開戰(zhàn)。）/the city of the towers（它攻擊整個城市，）/of music and of flowers（那摩天樓和音樂）/and everything a city's for.（那普通人間的生活。）//you think of sarajewo（我想到薩拉熱窩）/you think of srebrenica（和斯雷布雷尼察）/of bagdad and belgrade（巴格達和貝爾格萊德）/you think of senseless carnage（那瘋狂的大屠殺）/of buildings and of courage（那房屋以及勇氣）/and of some pictures people made.（還有所剩下的照片。）//das mondfest ist erst morgen（而明天就是中秋）/heut hat man andre sorgen（今天還相當暖和）/das wetter war recht heiss（也可以說很熱。）/und viele gingen baden（人家很多去游泳）/und kamen nicht zu schaden（都沒有受到傷害）/die grillen zirpen gar nicht leis.（那蟬聲就像八月份。）//zum mondfest isst man kuchen（中秋節(jié)就吃月餅）/den braucht man nicht zu suchen（在中國到處都有）/den gibt es ueberall（也幾乎跑不掉。）/mit ananas und dotter（那油膩鳳梨蛋黃）/fast wie bei harry potter（那當?shù)仫L(fēng)俗魔術(shù)）/ein fester kalorienschwall.（那很多卡路里大卡。）// man steigt auf eine hoehe（中秋節(jié)經(jīng)常登高）/dass man ihn besser sehe（登高想看見月亮）/man trinkt und singt ein lied（一塊喝酒歌唱）/und denkt an seine lieben（也想到很多朋友）/im fernen china drueben（在中國很多親人）/an alle die man selten sieht.（你很久沒見到的臉。）//they have a wall in china（在中國一條長城）/a wall in palestina（在以色列的圍墻）/a wall in israel（那以巴隔離墻。）/and many politicians（而到處都有政客）/who work for corporations（為大公司而努力）/and get elected without fail.（很可能贏了大選舉。）//the sun is up and shining（現(xiàn)在太陽已升起）/we've had a little whining（孩子們有點抱怨）/though school has started well.（不過順利開學(xué)。）/we've had some cakes with poppy（都吃了罌粟蛋糕）/the house looks pretty sloppy（房間看到很糟糕）/I wish our son could show and tell.（但愿兒子正常說話。）//sept 2011

② 因在文中涉及中英文意義的轉(zhuǎn)變，特附該詩的原文及詩人伊沙的翻譯：there is nothing to describe（沒啥好說的）/we are ordinary people（我們是平頭百姓）/building up and tearing down（對蓋了又拆）/there is nothing to describe（沒啥好說的）//there is nothing to explain（沒啥好解釋的）/we are ordinary people（我們是平頭百姓）/building up and tearing down（對蓋了又拆）/there is nothing to explain（沒啥好解釋的）//there is nothing to remember（沒啥好記住的）/we are ordinary people（我們是平頭百姓）/building up and tearing down（對蓋了又拆）/there is nothing to remember（沒啥好記住的）//there is nothing to expect（沒啥好期待的）/ we are ordinary people（我們是平頭百姓）/building up and tearing down（對蓋了又拆）/there is nothing to expect（沒啥好期待的）//there is nothing to regret（沒啥好遺憾的）/we are ordinary people（我們是平頭百姓）/ building up and tearing down（對蓋了又拆）/there is nothing to regret（沒啥好遺憾的）//there is nothing to forget（沒啥好忘記的）/we are ordinary people（我們是平頭百姓）/building up and tearing down（對于蓋了又拆）/there is nothing to forget（沒啥好忘記的）//August 2007

③ 該詩未在中國公開發(fā)表，特附全文，伊沙翻譯。風(fēng)琴和唱詩班開唱/房子里的人死了/銀行里的人死了/郵局里的人死了/城里的房子舊了/大街和小巷舊了/風(fēng)琴和唱詩班開唱/鎮(zhèn)上來的孩子死了/鎮(zhèn)上來的老人死了/鎮(zhèn)上來的女人死了/鎮(zhèn)上來的男人死了//風(fēng)琴和唱詩班開唱/教堂里的天使死了/光明中的使者死了/黑暗中的雕像死了/大街和小巷舊了/城里的房子舊了/風(fēng)琴和唱詩班開唱//2011.10.布拉格

④ 《柏林姑娘》初發(fā)表于《新世紀詩典》，維馬丁詩 伊沙譯。附全詩：柏林姑娘/柏林漂亮姑娘/柏林漂亮年輕姑娘/柏林漂亮年輕大姑娘/睡覺在地鐵/希望她活著(2015/7)

作者簡介※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