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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竊讀記(節(jié)選)

        2016-12-06 02:07:34林海音
        同學(xué)少年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林海音那本書陽春

        林海音

        竊讀記(節(jié)選)

        林海音

        轉(zhuǎn)過街角,看見三陽春的沖天招牌,聞見炒菜的香味,聽見鍋勺敲打的聲音,我松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下課從學(xué)校急急趕到這里,身上已經(jīng)汗涔涔的,總算到達(dá)目的地——目的地可不是三陽春,而是緊鄰它的一家書店。

        我趁著漫步給腦子一個思索的機(jī)會:“昨天讀到什么地方了?那女孩不知以后嫁給誰?那本書放在哪里?左邊第三排,不錯……”走到三陽春的門口,便可以看見書店里仍像往日一樣地?cái)D滿了顧客,我可以安心了。但是我又擔(dān)憂那本書會不會賣光了,因?yàn)橐贿B幾天都看見有人買,昨天好像只剩下一兩本了。

        我跨進(jìn)書店門,暗喜沒人注意。我踮起腳尖,使矮小的身體挨蹭過別的顧客和書柜的夾縫,從大人的腋下鉆過去。喲,把短發(fā)弄亂了,沒關(guān)系,我到底擠到里邊來了。在一片花綠封面的排列隊(duì)里,我的眼睛過于急切地尋找,反而看不到那本書的所在。從頭來,再數(shù)一遍,啊!它在這里,原來不是在昨天那位置上。

        我慶幸它居然沒有被賣出去,仍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書架上,專候我的光臨。我多么高興,又多么渴望地伸手去拿,但和我的手同時抵達(dá)的,還有一雙巨掌,十個手指大大地分開來,壓住了整本書:“你到底買不買?”

        聲音不算小,驚動了其他顧客,全部回過頭來,面向著我。我像一個被捉到的小偷,羞愧而尷尬,漲紅了臉。我抬起頭,難堪地望著他——那書店的老板,他威風(fēng)凜凜地俯視著我。店是他的,他有全部的理由用這種聲氣對待我。我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悲憤地反抗了一句:“看看都不行嗎?”其實(shí)我的聲音是多么軟弱無力!

        在眾目睽睽下,我?guī)缀跏抢仟N地跨出了店門,腳跟后面緊跟著的是老板的冷笑:“不是一回了!”不是一回了?那口氣對我還算是寬容的,仿佛我是一個不可以再原諒的慣賊。但我是偷竊了什么嗎?我不過是一個無力購買而又渴望讀到那本書的窮學(xué)生!

        我不再去書店,許多次我經(jīng)過文化街都狠心咬牙地走過去。但一次,兩次,我下意識地走向那熟悉的街,終于有一天,求知的欲望迫使我再度停下來,我仍愿一試,因?yàn)橐槐拘聲某霭鎻V告,我從報(bào)上知道好多天了。

        我再施慣伎,又把自己藏在書店的一角。當(dāng)我翻開第一頁時,心中不禁輕輕呼道:“??!終于和你相見!”這是一本暢銷的書,那么厚厚的一冊,拿在手里,看在眼里,多夠分量!受了前次的教訓(xùn),我更小心地不敢貪婪,多串幾家書店更妥當(dāng)些,免得再遭遇到前次的難堪。

        每次從書店出來,我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腦子被書中的人物所擾,踉踉蹌蹌,走路失去控制的能力。“明天早些來,可以全部看完了?!蔽腋嬖V自己。想到明天仍可以占有書店的一角時,被快樂激動的忘形之軀,便險(xiǎn)些撞到樹干上去。

        可是第二天走過幾家書店都沒看見那本書,像在手中正看得起勁的書被人搶去一樣,我暗暗焦急,并且詛咒地想:皆因沒有錢,我不能占有讀書的全部快樂,世上有錢的人這樣多,他們把書買光了。

        我慘淡無神地提著書包,抱著絕望的心情走進(jìn)最末一家書店。昨天在這里看書時,已經(jīng)剩下最后一冊,可不是,看見書架上那本書的位置換了另外的書,心整個沉了下去。

        正在這時,一個耳朵上架著鉛筆的店員走過來了,看那樣子是來招呼我(我多么怕受人招待),我慌忙把眼光送上了書架,裝作沒看見。但是一本書觸著我的胳膊,輕輕地送到我的面前:“請看吧,我多留了一本沒有賣?!?/p>

        啊,我接過書羞得不知應(yīng)當(dāng)如何對他表示我的感激,他卻若無其事地走開了。被沖動的情感,使我的眼光久久不能集中在書本上。

        當(dāng)書店的日光燈忽地亮了起來,我才覺出站在這里讀了兩個鐘點(diǎn)了。我合上最后一頁,咽了一口唾沫,好像所有的智慧都被我吞食下去了,然后抬頭找尋那耳朵上架著鉛筆的人,好交還他這本書。在遠(yuǎn)遠(yuǎn)的柜臺旁,他向我輕輕地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他已經(jīng)知道我看完了,我默默地把書放回書架上。

        我低著頭走出去,黑色多皺的布裙被風(fēng)吹開來,像一把支不開的破傘,可是我渾身都松快了。摸摸口袋里是一包忘記吃的花生米,我拿一粒花生米送進(jìn)嘴里,忽然想起有一次國文先生鼓勵我們用功的話:

        “記住,你是吃飯長大,也是讀書長大的!”

        但是今天我發(fā)現(xiàn)這句話還不夠用,它應(yīng)當(dāng)這么說:

        “記住,你是吃飯長大,也是讀書長大的,更是在愛里長大的!”

        (責(zé)任編輯 李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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