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伯庸

我“混”棋壇那些年

文/馬伯庸

1

我小的時候，正好趕上中日圍棋擂臺賽較量最熱鬧的幾屆。聶衛(wèi)平在擂臺上一路披荊斬棘，激起無數(shù)國人學(xué)圍棋的熱情。那時候我年紀(jì)不大，正是學(xué)棋的黃金年齡，爹媽一商量，決定先讓我舅舅教我，看看有沒有這方面的天分。

我的舅舅也不含糊，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本書，上面全是圍棋棋譜。舅舅說學(xué)棋必須打譜，他從中挑選一張，說咱們就打這張入門。

我那時候不懂啊，稀里糊涂就答應(yīng)了。我們一大一小對著棋譜，一步一步擺在棋盤上，每擺一步舅舅都給我解說一下落子用意。但教到第五手就教不下去了。為什么呢？舅舅說圍棋的原則是“金角銀邊爛肚皮”，但是這張棋譜的第五手黑棋“咣當(dāng)”一下，放到正中“天元”了。

這下我的舅舅撓起頭皮，琢磨了半天，最后一拍桌子：“可能是黑棋下錯了！”繼續(xù)往下打，結(jié)果越打越糊涂，開始還能解釋一二，到后來徹底看不懂棋路了。經(jīng)此一役，我興趣喪盡，學(xué)圍棋之事遂罷，從此再沒摸過棋子。

等到后來我年歲漸長，偶爾在家里收拾東西翻出那張棋譜，才知道怎么回事——那是1933年吳清源對戰(zhàn)秀哉名人的棋譜，號稱世紀(jì)巔峰棋局。吳清源執(zhí)黑先下三三，再下星位，第三子直落“天元”，震驚整個棋壇。舅舅拿這個棋譜給我入門灌頂，這與讓6歲的楊過練《九陰真經(jīng)》差不多。

所以，每次別人談起圍棋的時候，我都雙目惆悵地凝望遠方，喃喃說道：“都是吳清源害了我……”

2

有了這段經(jīng)歷，我對圍棋雖無大成，卻也有些興趣，只是很少下。在桂林上高中時，同宿舍有懂棋的兄弟邀戰(zhàn)。我想我雖不才，怎么說也是吳清源棋局熏陶出來的，“梅莊四友”“珍瓏棋局”之類的典故也熟稔在胸，豈能怕你？于是欣然應(yīng)戰(zhàn)。

結(jié)果一局還未到中盤，我已然是四角盡沒，中腹被圍，喪師失地之慘，有如晚清。我一看，不好，眼看要敗，不由得學(xué)李小龍一聲怪叫，把棋盤嘩啦掀倒，雙手抱拳，朗聲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學(xué)業(yè)緊張，不可玩物喪志，這局不如和了罷！”

對方不干，爭執(zhí)之下兩人打了一架，戰(zhàn)況難分難解，反正我不算贏。

我自幼學(xué)棋，至高中方遇這一敗。

3

從此我領(lǐng)悟到一個道理：即使是圍棋，也需要裝。到了大學(xué)，我輕易不再出手，只是偶爾會買一些圍棋的理論書籍，比如陳祖德的《超越自我》、吳清源的《中的精神》等等，這類書籍有個好處，哲學(xué)高度和歷史掌故談得多，具體棋局談得少，容易懂，又容易唬人。

有了先進思想“武裝”自己，再看見別人對弈時，可就有講究了。

首先，觀棋不語。待雙方廝殺得差不多了，先“咦”一聲，再側(cè)頭微探，眉頭輕揚。待引起別人注意，再略略搖搖頭，幅度不可大，以20度到30度為宜。對弈之人看到你的這副神態(tài)，必會好奇心大起，問你：“同學(xué)，你也懂圍棋？”

這時你須擺手推辭，說“略懂，略懂”，你越是推辭，別人越是好奇，非要拽著你請教不可。

這時你要負手而立，端詳棋盤片刻，然后伸出右手在棋盤上虛空一指——注意，不可指得太清楚，不然會露餡——淡淡道：“若下在此處，則另有一番天地。”弈者多半大驚，追問何故。你可以微笑作答：“咱們今天不談死活，只說大勢。圍棋之道，取勢為上，取地為下。”然后趁他們低頭沉思之際，飄然離去。

為什么要抓緊時間“飄然離去”呢？一是冒充一下世外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風(fēng)范；二是確保萬一，如果下棋的人反應(yīng)過來你是在詐唬，搞不好真的會動手，所以早早離開為妙。

4

再后來，我負笈海外，求學(xué)于新西蘭，中途難免心懷故國。于是我弄來一副圍棋，在學(xué)校草坪上隨意擺著玩。這時一個當(dāng)?shù)匕兹舜髮W(xué)生湊過來，問我這是什么。圍棋的英文叫GO，可這是跟日文讀音學(xué)的。我心里不太爽，就告訴他這叫熊貓棋——棋子是黑白顏色嘛。

我瞇著眼睛，高深莫測地告訴他，圍棋之道，繁復(fù)無比，兼之有陰陽調(diào)和之理，不是尋常人能學(xué)會的。這個大學(xué)生是個理科生，數(shù)學(xué)極好，聽后更感興趣。我看他有誠意，就教他一些基本規(guī)則，又從圖書館找來一本英文版的《圍棋入門》，讓他自己回家揣摩，揣摩透了，再來與我對弈。

生平圍棋只敗過兩次，一次在高中，一次就是在這新西蘭“蠻夷”之地。

再然后，我忽萌退意，封盤收子，棋壇上從此再也沒有我的身影。

（摘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