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興
父親辭職
◎趙宏興
1
四十多年前的春天,父親高小畢業(yè),參加了縣里的招工考試,被錄取分配到張集鎮(zhèn)供銷社上班。
供銷社是一個大院子,院子里有兩排平房。一排是倉庫和領(lǐng)導(dǎo)辦公的,一排是職工宿舍,旁邊好像還有幾座獨立的小房子,可能是帶家屬住的。門口還立著兩根水泥條,上面拉著鐵絲,曬著幾件衣服,那衣服和鄉(xiāng)下的衣服也不一樣了,女人的衣服色彩鮮艷,小孩的衣服十分洋氣。另一座大一點的紅磚瓦房,是供銷社的食堂,屋頂上有一個高高的煙囪,門口有一塊寬大的水泥場地。院子里有一條煤渣鋪的小路,路面黑黑的,路的兩邊是一排矮矮的經(jīng)過修剪的冬青樹。
院子的外面,是一排長長的灰磚灰瓦的房子,是供銷社的門市部。門頭上有一個紅色的五角星,兩旁有兩塊水泥面,上面用紅漆寫著碩大方正的“發(fā)展經(jīng)濟,保障供給”幾個字。走進去,屋里敞亮,一排玻璃柜臺,呈凹字形擺在屋子中間,柜臺后面,或站著或坐著幾位售貨員,因為沒有顧客,他們顯得很悠閑,說著話。架子上貨物琳瑯滿目,令人眼花繚亂。
門市部的外面,就是街道了。街道不寬,鋪著光亮亮的青石塊。兩旁的房子都掛著幌子,有飯店的,有理發(fā)的,有打油的,遠遠望去,一片繁榮。
第二天,父親被通知在副食品市場部上班。
父親的師傅是供銷社的彭主任,供銷社人手少,彭主任暫時頂崗。父親去時,彭主任已在柜臺里了,他笑瞇瞇地看到父親從門口走進來。
父親穿著奶奶給他做的一身新衣服,怯生生地走進來,一邁進大門,那股漾在空氣里的煙酒的味道,布匹的味道就撲面而來,這種味道再不是在老家時,清晨散發(fā)出來的豬圈的尿臊味,奶奶做早飯時的煙熏味。這種陌生的味道,喚起他內(nèi)心里的新奇和渴望,他的理想,他的奮斗,似乎都是為了這一天。
父親從門口走進來時的身影,在彭主任的眼里,就是一棵嫩秧子,身子單細,腳步踟躕。走到近前,可以看見父親的臉上還有著毛茸茸的汗毛,這表明他還沒有開蒙,開了蒙的成年人,在理發(fā)時,臉上都被剃須刀刮得光滑滑的。
父親朝著柜臺走去,他看到彭主任一張臉笑瞇瞇地望著他,這種友好讓他的心里頓時漾起一股溫暖。他走到彭主任跟前,彭主任笑著說:“小趙,從這進來?!闭f著,走到柜臺的另一頭,把銜在柜臺上的紅色門板打開,露過一個接口。
這時,其他的幾個人趴在柜臺上,向彭主任打招呼說:“哎,彭主任,小伙子是新來的吧?”
彭主任說:“是的?!?/p>
“哦,這下你可輕松了,你那邊一個人手也確實忙不過來?!?/p>
柜臺與背后的貨架之間是一條窄窄的長長的走道,時間還早,還沒有顧客上門。父親站在柜臺前,還有點手足無措。彭主任看出了父親的情緒,遞給他一支雞毛撣子,說:“你去把貨架的灰撣撣。”
父親接過雞毛撣子,在貨架上輕輕地掃著,貨架上并沒有多少灰塵,每個商品的下面,都貼著一塊紙條,上面用毛筆寫著價格。彭主任站在一邊,給父親講解這些商品,以及商品的歸類。
第一位顧客上門了,這是一位婦女,她來到柜臺前,彭主任迎上前去,說:“上集來啦?!?/p>
婦女頭上扎著一條花毛巾,胳膊上挎著一個竹籃子,說:“上集來了,買點東西?!?/p>
他們可能熟悉,相互寒暄著。
婦女買了幾樣?xùn)|西,彭主任熟練地從貨架上,從柜臺里分別拿出來,再給婦女講解每個東西的用法、特性。婦女拿在手里看看,然后一一放到籃子里。父親站在旁邊看著,他看出了彭主任對商品的熟悉,看到了彭主任對顧客的熱情。
顧客陸續(xù)地上門來,每個柜臺前都圍著幾個人,每個人都在忙碌起來。寬大的房子里,充滿了男男女女的說話聲,有大聲的,有低聲的,還有笑聲,門市部里熱鬧起來。
彭主任的面前也圍了一群顧客,他招呼父親說:“小趙,你給這位大姐拿下東西?!?/p>
父親走過來,女子扎著兩只大辮子,穿著紅格子的衣服,臉龐紅紅的,她用手指著貨架,說:“把那盒餅干拿來我看看?!?/p>
父親取下餅干,她拿在手里看著,黃色的盒子上印著“豐收”兩個字,上面是一個女拖拉機手駕駛著拖拉機在一片麥地里收割麥子。
女子認真地看了看上面的文字,說:“買兩盒。”
父親又拿了一盒給她,接著,女子買了一些其他東西,面前堆了一堆。父親看得眼睛都直了,這些都是好東西,不是一般人能買起的。父親一看。就知道,這個女子是拿工資的公家人,不是農(nóng)民。
要算賬了,父親拿過玻璃柜臺上的算盤,把散亂的算盤珠子劃拉整齊,然后打了起來。父親只看商品,不看算盤,只聽手下噼里啪啦的聲音連續(xù)著,沒有一絲猶豫,一會兒工夫,就把錢算出來了。
彭主任被父親打算盤的聲音吸引了,他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活計。父親打算盤如此的熟練,是他沒有想到的。門市部里也有人打算盤,但那是斷斷續(xù)續(xù),從沒有這樣順暢連續(xù),像流水,像蛙鳴。
女子從包里拿出一個紅色的皮夾,細長的手指從里面拿出幾張拾元鈔票,遞給父親。父親還是第一次看見皮夾,看見這么優(yōu)雅的女子。父親接過錢,放到彭主任面前的匣子里,父親這才看到彭主任在看他,不好意思地臉一紅。
一上午的忙碌,父親接待了幾撥顧客。
直到下午,彭主任和父親才清閑下來。他們?nèi)ナ程么蛄孙?,在柜臺里吃,接著下午繼續(xù)站柜臺。
傍晚,下班了。父親和彭主任分手時,彭主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小趙,干得不錯,馬上就可以頂替我了?!?/p>
半個月后,父親可以單獨當(dāng)班了,彭主任就放開手,專門做管理工作。
2
父親每天下班回來,就喜歡坐在桌子前看書。
天黑下來時,父親拉亮了電燈,燈光把屋內(nèi)照得一片明亮,這不同于家里的那盞煤油燈,只照著眼前的一小片。父親在燈光下看書,很久,當(dāng)他從書中抬起頭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他打開門,開門發(fā)出的吱呀聲,在夜里還是很響的,父親走出屋長長地伸了一下腰,整個大院一片寂靜,只有他的屋里亮著燈光。
父親看書經(jīng)??吹缴钜?,父親熟悉深夜里的風(fēng)聲,深夜里偶然的狗吠,還有夜行者提在手里的一盞孤獨的燈光。
一天夜里,忽然刮起了大風(fēng)。風(fēng)的尖嘯聲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急,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父親打開門,狂風(fēng)呼嘯著撲了上來,門前的幾棵樹在風(fēng)中拼命搖晃著,父親抬起頭,天空黑沉沉的如倒扣的鍋底,偶爾有一兩點雨滴打到臉上冰涼的,父親感到可能要下雨了。父親想起臨下班時,黃疃村代銷點打的幾袋鹽當(dāng)時放在倉庫門口,代銷點的人說去找車子,不知道可拉走了,如果沒拉走,下雨一淋就壞了。
父親關(guān)上門,緊跑幾步趕到倉庫門前,看到兩只黑糊糊的鹽袋子,那個代銷點的人果然粗心大意沒有拉走。父親彎下腰雙手抓起一只鹽袋子,想搬起來,但鹽袋子死沉。雨點更密集了,狂風(fēng)把父親刮了一個踉蹌,父親顧不得許多,他蹲下身去,一用力把一只鹽袋子背在背上,緊跑幾步背到走廊下,然后又趕回去背第二袋。這時,只見一個黑色的人影匆匆跑來,到了父親身邊,影子愣了一下。父親一看是彭主任,彭主任問父親在干啥?父親說在搬鹽。父親張口說話時,喉嚨被狂風(fēng)戧了幾下,大聲說出的話,在狂風(fēng)中變得很弱,就像一張紙片瞬間就被刮得無影無蹤。彭主任明白了,兩個人沖進狂風(fēng)中,把剩下的一袋鹽抬到走廊下。
雨開始下大了,風(fēng)開始變小,黑夜里滿是雨點的嘩嘩聲。父親打開門,兩個人又把鹽從走廊搬進屋里。彭主任坐在凳子上,怒氣沖沖地罵著黃疃代銷點的人不負責(zé)任,粗心大意。說下雨了,才想起來打電話,他趕緊從家趕了過來。
彭主任罵了一會兒,才歇息下來,父親倒了一杯水端過來。彭主任接了,說:“今晚幸虧你,要不肯定淋濕了?!?/p>
父親坐在床沿上,搓著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沒啥,我沒睡覺,看到天色不對,出去看看的。”
彭主任喝了一口水,問:“這么晚了你還沒睡?”
父親說:“我晚上喜歡看看書,睡得晚?!?/p>
父親就把經(jīng)過說了一遍,剛才父親搬鹽袋子的身影,就讓彭主任感動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這個鄉(xiāng)下青年質(zhì)樸,有責(zé)任心。
彭主任關(guān)心地說:“你過來工作已有不少時間了,工作都熟悉了吧?”
父親說:“都熟悉了,感謝彭主任關(guān)心?!?/p>
彭主任站起身打量著父親的屋里,屋里基本上分為兩個部分,外面的是生活區(qū),洗漱的盆,吃飯的碗筷,一條鐵絲上掛著幾條毛巾,掃帚放在門后,收拾得整整齊齊。里面的部分是臥室,一張小木床,被子疊得整齊,枕邊散放著幾本打開的書,窗戶下是一張寫字桌,上面整齊齊地碼著一摞書。他對這個青年有了良好的印象:刻苦,勤奮。
彭主任也喜歡文學(xué),他認真地瞅了父親的書,有些書也是他喜歡看的。兩個人開始談起了文學(xué),談起了魯迅。父親說:“魯迅的文章我喜歡看,特別是《野草》我背過哩?!?/p>
彭主任的眼里就發(fā)出了亮光,說他也曾經(jīng)背過整本的《野草》。他站起來,大聲地背誦著:“當(dāng)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彭主任渾厚的聲音在父親的房子里響著,伴著外面的風(fēng)雨,聽起來更加有了力量。父親張著嘴愣愣地看著彭主任,過了一會兒,彭主任卡了殼,這才停了一下來。彭主任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到屋外,外面的雨水小了下來,彭主任說:“我走了。”披著雨衣,一頭扎進黑夜里,隨著一陣踩著泥濘的啪啦聲迅速消失了。
到了年底,縣供銷社要舉辦一次珠算比賽,彭主任決定安排父親去參加。
從此,父親的房間,每個夜晚都會響起算盤的噼啪聲。每當(dāng)父親練習(xí)完珠算躺下時,眼睛里滿是算盤珠上下?lián)軇拥挠白?,耳朵里滿是算盤珠子碰擊的聲音。
一個月后,父親要去參加珠算比賽了。
上班時,彭主任到父親的柜臺前,問父親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父親說:“準(zhǔn)備好了,沒有問題?!?/p>
彭主任把算盤拿過來,自己邊演算,邊給父親交代了幾個注意問題:“撥算盤珠子時,指尖要果斷利索,不要拖泥帶水,這樣才能縮短時間,保證準(zhǔn)確。上場不要慌,要沉住氣,看題要細心,不要大意?!?/p>
彭主任把這些年來的比賽經(jīng)驗都對父親說了,父親認真地聽著。臨走,彭主任用力握了一下父親的手,祝父親凱旋歸來。
下午,父親乘上了去縣城的班車。
珠算比賽就在縣供銷社的招待所里進行。
在兩棵大樹上拉著一條紅色的條幅,上面寫著“肥東縣供銷社珠算比賽會場”。比賽會場設(shè)在兩個大會議室里,一人一個桌子,擺放得整整齊齊,一群人早就來到了,拿著算盤站在門口等,有相識的人,就站在一起聊天,發(fā)出愉快的笑聲。一會兒,監(jiān)考的老師來了,打開門,大家魚貫而入,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來。屋內(nèi)安靜下來,監(jiān)考的老師發(fā)下試卷,隨著一聲哨響,比賽開始了,教室里響起一陣打算盤的聲音,聲音密集得像一場雨水落下。父親打著算盤,他覺得每個珠子就是彭主任期待的眼睛,每次珠子碰撞的聲音就是彭主任的叮囑。父親積攢了信心,算盤珠子在父親的手中像水一樣流動,每個手指都像翻飛的蝴蝶。
父親很快計算完了,他重新核對了一下,父親是考場里第一個交卷子的人。
經(jīng)過專家評比,父親獲得了第一名。父親回到張集鎮(zhèn)供銷社時,供銷社的人已都知道父親在縣里比賽獲了一等獎。彭主任一見父親,老遠就興奮地豎起大拇指說:“小趙,祝賀你啊,祝賀你啊,給我們供銷社爭光了!”
父親把證書交給彭主任,彭主任拿在手里看了一下,又還給了父親,說:“干得不錯!”然后,用力地拍了拍父親的肩膀。
3
第二年春天,形勢有了變化。
農(nóng)村開始了大辦食堂,一個隊里的人,統(tǒng)一在大食堂里吃飯,不準(zhǔn)私自在家里生火做飯。漸漸的農(nóng)村有了饑荒,父親站在柜臺里,看到來趕集的人,臉上普遍是浮腫的菜黃色和餓得走形的身體,買東西的人也少了。
同時到來的,還有大煉鋼鐵。在種莊稼的土地上,樹起了小高爐,冒起了滾滾的濃煙。因為小高爐需要大量的柴火,農(nóng)村里能燒的東西很快就燒完了,政府便安排供銷社收購木材,為小高爐提供燃料。
彭主任就安排父親收購柴火。
收購柴火就在供銷社的大院里。才開始的時候,來賣的有樹木,有的樹木有一抱粗,被鋸成了幾段,皮上還有著粗壯的藤,樹木沒有了,有的社員就從自家房子上抽桁條來賣,這些桁條黑黝黝的,有些年頭了,都是老房子上的木料。大家都在為活命奔波,能賣就賣,有了錢就能買到一星點吃的,解決饑餓問題。
接著,又有來賣柜子、箱子、桌子的。
有些柜子,做工精致,上面畫著花朵或鳳凰,都是一些吉祥如意的東西。有的八仙桌子,四周圍都雕刻著花朵或人物,栩栩如生。
父親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他仔細地欣賞著這些工藝品般的家具,心頭就涌起莫名的憂傷。
過幾天,院子里的柴火就堆積如山,東西五花八門。拉柴火的車子來了,工人們可不欣賞這些,在他們的眼里,這就是燒火用的。他們一頓乒乒乓乓亂砸,把這些桌椅板凳全砸成一堆木材,然后,嘩嘩啦啦地扔到車上。車子轟鳴了幾下,就開出院子,院子里空空蕩蕩了。但過不了多久,又會堆積如山。
一邊是轟轟烈烈如火如荼的大好形勢,一邊是人們心底里的惶恐不安,父親覺得這個社會可能像人一樣生病了。一天,來了一位面孔清癯的中年人,他背著一把古琴踉蹌地走過來,把一把古琴往父親面前的桌子上一放。
父親問:“是賣的嗎?”
中年人說:“是賣的?!?/p>
父親拿起來看了一下,古琴呈一只鳳凰形,黑黝黝的,父親知道這是包漿。上面有幾根緊繃的弦,父親用手指劃拉了一下,琴弦發(fā)出一陣清脆的聲音。父親還沒見過古琴,但知道這是一個不平常的東西。父親說:“我們這兒是收柴火的,你這東西賣不了幾個錢。”
中年男子說:“你試試,我這東西多沉,別看它小,它可比一捆柴火禁燒?!?/p>
父親試了一下,沉甸甸的,說:“我們收柴火只能按斤稱,不能按東西收?!?/p>
中年男子說:“按斤也行,能不能給貴點兒?!?/p>
父親感到很為難,說:“只能按柴火價,給你多了,我就要貼的。”
中年男子嘆息了一聲,兩個人站立著,都沒有了動靜。
中年男子踱著步,他的胡須長長的,面孔清瘦得可以看見突出的顴骨,他瘦弱的身體像一根桿子,衣服穿在身上,顯得空蕩飄動。父親看出他內(nèi)心的煎熬,勸他說:“你還缺這點錢?不如拿回去算了?!?/p>
中年男子一轉(zhuǎn)身果斷地說:“我已經(jīng)幾天沒吃飯了,小命都要沒了,還要這身外之物干啥!賣!”
父親把琴放到磅秤上稱了一下,付錢時父親實在不好意思,又稍稍地多加了幾毛錢。
中年男子拿了錢,揣到口袋里,轉(zhuǎn)身踉蹌著走了。父親嘆息了一聲,這一元多錢,夠他吃兩頓飯了吧。
父親把這把古琴放到柴火堆里,古琴在柴火堆里顯得十分突出,不合群。
父親繼續(xù)忙碌著,這時,拉柴火的車子來了,那些工人又是一陣乒乒乓乓地亂砸。父親剛想到那只古琴,只聽古琴咚的一聲響,琴弦已被摔落,琴身已被摔得傷痕累累,扔在柴火堆里了,父親心里一陣疼痛。
好多天,父親的耳朵里都還響著古琴那咚的一聲,在父親聽來,是那么的震撼。
饑荒的形勢越來越嚴(yán)峻了,父親又被抽調(diào)到公社,下鄉(xiāng)去抓糧食生產(chǎn),這是上面在培養(yǎng)父親。
父親蹲點的村子叫王大清,這是一個大村子,上千口人都姓王。村子里四周都是河,土地肥沃,是種莊稼的好地。過去這個村子一直是豐衣足食的,是公社里繳公糧的模范村,多次受到表彰?,F(xiàn)在,村里也出現(xiàn)了饑荒,隊里的食堂也沒有多少糧食了,做的飯有一半要摻雜野菜或麥麩。
這天,父親和公社里的兩位領(lǐng)導(dǎo)到村里開會,主要是動員社員向隊里捐“救災(zāi)糧”,幫助隊里渡過難關(guān)。
主席臺就在村子的小學(xué)校里,學(xué)校就是幾排草房子,操場上坐滿了人,人們都沒精打采的,黃的泥土墻和人們臉上的菜黃色輝映著,雖然有著陽光照著,但陽光也顯得營養(yǎng)不良的黃。
幾張破舊的老師辦公桌拼了一個講臺,桌子上還有紅墨水和黑墨水留下的陳舊痕跡。
村里的書記講了一通大道理,說隊里也像家里過日子一樣,遇到了難關(guān),但只要堅持一下,等糧打下來了,就會過上了好日子。接著是鄉(xiāng)里的干部講眼下形勢大好。鄉(xiāng)干部的水平高,講話聲音高亢,揮動手臂,有鼓動性。
會場上一片沉悶,人人心頭都籠罩著一片陰云,父親知道,這個季節(jié)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社員們能把命保住就行了,哪還有多余的糧食來捐哩。
這時,人群里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我捐?!?/p>
父親吃了一驚,往底下看去,是老麥。
父親認識老麥,他是一位單身漢,已五十多歲了,還沒結(jié)婚。老麥人隨和,是個種莊稼的好把式。父親在村子里蹲點,遇到什么問題,就喜歡討教老麥,老麥都是沖在前頭,給父親熱情相助,使父親的工作順利進行。
領(lǐng)導(dǎo)在臺上動員了半天,沒人響應(yīng),父親坐在旁邊也感到難看,畢竟這是自己蹲點的村子,不能落后了。現(xiàn)在,老麥沖出來了,父親雖然舒了一口氣,但父親不想在這件事上,讓老麥沖在前面,父親明白村子里比老麥好的人家多的是。
領(lǐng)導(dǎo)說:“老麥就是一個先進社員,我們要向他學(xué)習(xí)?!闭f完,領(lǐng)導(dǎo)就帶頭鼓起掌來,接著底下也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
老麥身邊的幾個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就他窮正經(jīng),假積極,到時你餓死了也沒人救你。
老麥看到了,翹著嘴,不滿地說:“各人管好各人的事,我不用你們管?!?/p>
老麥轉(zhuǎn)身離開了會場,老麥的兩間草房就在村頭,離學(xué)校不遠,過了一會兒,老麥提著一個布袋子來了,往主席臺上一撂,大聲地說:“他們不捐,我捐,這是我一冬從老鼠洞里挖出來的,雖然不多,但是一個心意。”說完,老麥轉(zhuǎn)身回到了人群中。
父親看了一眼老麥的布口袋,這是粗布做的,灰撲撲的,上面還打著幾塊補丁。父親用手提了一下,沉甸甸的,有七八斤重。糧食在袋子里松軟了一下,像一個受驚的小動物。
會開完后,大家陸續(xù)地散去了,父親到老麥家去了一下。
老麥把父親讓進屋,父親低著頭走進去,老麥的家里一貧如洗,貼墻是一張土坯壘的床,破爛的衣服和破舊的被子窩在床上。有一股濃濃的汗腥味道,迎面的墻上,貼著一張年畫。老麥的屋里收拾得很整潔,干活的農(nóng)具都歸攏在門后的背角里,椅子上沒有到處亂扔的臟衣服,床前也沒有亂七八糟的鞋子。
門口有一個小板凳,父親坐下來,老麥就蹲在一旁,父親看到老麥胡子拉碴的臉上,也是黃黃的水腫,如果用手一按肯定能按出一個窩。
父親說:“老麥,你怎么想到把糧捐了,你的糧也不多?!?/p>
老麥用筋骨暴露的大手抹了一下嘴,說:“我老麥?zhǔn)菑呐f社會過來的,是窮大農(nóng),如果沒有共產(chǎn)黨,我在解放前就餓死了,現(xiàn)在骨頭都能打鼓了。眼下集體有了困難,我看不過,捐點糧怕啥?!?/p>
父親聽了,心里有點感動,他看了老麥一眼,老麥面孔浮腫,嘴唇蒼白,沒有一點血色,這是嚴(yán)重的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父親委婉地說:“你要把吃飯的事安排好?!?/p>
老麥說:“不要緊,村里大食堂好得很?!?/p>
父親說:“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我們盡量給你辦?!?/p>
父親說完,就起身去另一家走訪了。
4
因為饑荒,供銷社食堂的伙食也不斷下降。職工往往打一份米飯,就要搭一份粗糧,這粗糧是山芋粉或高粱粉做的饅頭。雖然這樣,但大家還能吃飽肚子,比起鄉(xiāng)下的饑荒,心里也能接受。
父親每次打飯回來,都是先吃粗食,高粱粉做的饅頭粗渣渣的,父親每咽一口,都噎得脖子一伸,然后,再夾點白菜就著,但白菜也沒有什么油水,干糙糙的,父親的脖子同樣被噎得一伸一伸的。
吃完了饅頭,父親開始吃米飯,米飯白白的,臥在瓷缸的底部。因為剛吃過粗食,現(xiàn)在吃起來,是如此的舒服,柔軟的米飯經(jīng)過喉嚨時,有一種油滑噴香的味道。父親可以一口氣把缸里的飯吃完,但他劃了幾筷子就停了下來,他把剩下的米飯倒到一塊木板上,用筷子劃開,放到太陽下曬。米飯曬干后,再用手搓搓,就成了米粒,放到水里燒開就能吃了。父親把這些飯裝到袋子里,每過一段時間,就送回家接濟奶奶他們。
父親正在長身體,也是能吃飯的時候,但父親堅持省飯。饑餓在父親的身體里像小偷一樣,偷著他的體力,偷著他的精神,悄悄地來,悄悄地走,讓父親防不勝防。有時饑餓襲來,父親只能用手緊緊地抵著肚子,舒緩一下,或大口大口地喝水充饑,反正水是喝不完的,不像糧食那么緊張。
就在這年春天,父親的愛情悄悄地來臨了。
這天下午下班早,父親把幾天來換下的衣服拿到井臺上去洗。
父親從井里打上一桶清亮亮的水,倒進大木盆里,坐在小板凳上,把衣服打上肥皂,然后放在搓衣板上搓。
父親在搓衣板上唰唰地搓著衣服,饑餓襲來,父親頭一暈。臉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水。父親停下來,用濕的手掌緊按著肚子,過了一會兒,饑餓退去,父親繼續(xù)洗衣服,衣服在他的手里像石頭一樣沉重。
這時,一個聲音傳過來,說:“哎,洗衣服要用勁,不用勁洗不干凈。”
父親轉(zhuǎn)過頭,只見一雙黑色的皮鞋站在身邊,皮鞋擦得光亮亮的,鞋帶系著蝴蝶結(jié)。父親往上一看,是一張白色的瓜子臉,一雙眼睛彎彎地笑著,兩只長長的辮子黑油油地垂在胸前,原來是倉庫保管員安子。安子啥時候站在跟前,父親只顧埋頭洗衣服,一點兒也不知道。
供銷社里有幾位姑娘穿著時尚,趾高氣揚,父親很少與她們接觸。但安子不一樣,在父親的眼里,安子是個隨和的人,快言快語,沒有多少彎彎繞。在鎮(zhèn)上住的人,下班都回去了,安子家也在外地,和父親一樣都住在供銷社里,但兩人相隔著幾幢房子,安子上班的地方,也與父親上班的地方隔著一條街。只有吃飯時,大家都到食堂才聚集在一起。
安子說話有著典型張集鎮(zhèn)的南方口音,尾音婉轉(zhuǎn)而輕快。父親喜歡聽這樣的話音,覺得女孩子就該這樣子說話。而不像老家人說話,口氣像槍子,生硬而短促。
父親明白安子的意思,但安子怎么了解饑餓已偷去了父親的體力,父親攢著勁搓了幾下,安子看了還是不滿意。
父親抬起胳膀擦了擦額頭的汗,說:“哎呀,只要能洗干凈了,哪樣都行?!?/p>
安子蹲下身子,從父親手中拿過搓衣板,刷刷地搓著,衣服在她的手里變得柔順起來,搓了幾下,肥皂沫子就騰起來了。安子擰了一下,烏黑的水就從衣服里淋了下來,安子把衣服放到一邊的籃子里,說:“要這樣洗?!?/p>
父親在旁邊看著安子,感到有點局促,感到周圍的光仿佛虛幻起來。
安子站起身與父親的目光瞬間相遇,兩個人的臉都騰地紅了。安子把胸前的辮子往后面一甩,就走了。
接下來,父親洗衣服忽然有了力量,幾件衣服沒費力氣就洗完了。父親把衣服放到鐵絲上晾曬,抻直的衣服在風(fēng)中輕擺著,父親覺得這衣服也染上了不同的氣息。
這是父親第一次與安子接觸,又有兩次,兩人在路上碰見打個招呼,各自走開了。
一天中午,在食堂里吃過飯,陰沉的天忽然下起了雨,雨水撲打著地面、樹木、房頂,發(fā)出隆隆的聲音。
隔著雨水看對面,平時近在咫尺的距離此刻變得朦朧而遙遠了。
稠密的雨水,又像一群羊,被鞭子驅(qū)逐著,匆匆趕往交易的市場。
來吃飯的人,都沒有帶雨具,站在食堂的門口張望。
過了一會兒,雨小起來,對面的房子里走出一只雞,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覓食。一只麻雀飛過來,落在對面的臺子上,像一團泥巴粘在上面。
大家都開始紛紛往家奔去。
父親小跑著進了屋,這時一個身影跑到走廊下,父親一看是安子,就招呼安子進屋里來坐坐。
安子大大方方地進了屋,安子看到父親的屋內(nèi)雖然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一點也不雜亂。安子第一眼就被父親桌子上的幾本書吸引了,走了過去。桌子上有幾本書,父親正在看《德伯家的苔絲》。安子拿在手上,說:“這本書我也看過,但沒有看完?!?/p>
安子把書拿在手里看,安子喜歡這本書,淡紫色的封面上是一朵下垂的花蕊,翻開扉頁,有一張插圖,一塊起伏的農(nóng)田,幾頭牛在吃草,還有一位放牧的女人。書的標(biāo)題下還有一行小字:“一個純潔的女人。”再翻開,是作者像,一個外國老頭,養(yǎng)著一撇小胡子,頭頂光禿禿的,打著領(lǐng)帶,沉思地俯視著。
安子說:“我喜歡苔絲姑娘,在鄉(xiāng)下生活得多么純靜。書里寫的風(fēng)光,好像我家的田園,我看這本書,覺得地里的草和樹都是清新的。”
父親說:“后來,苔絲姑娘就被別人霸占了,苔絲其實是一個悲劇的命運?!?/p>
安子看著眼前的父親,過去他們很少交流過,只知道父親算盤比賽在全縣得過冠軍,沒想這個年輕人身上滿是飽滿的情緒,這情緒也感染了她,她覺得父親的腦子里有著看不見的深度。安子不好意思地說:“不說了,我只看到前半部,書就被別人要走了?!?/p>
父親說:“彭主任也喜歡看書,上次還在我的屋里背過魯迅的《野草》,那可是真本事?!?/p>
安子在父親的屋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墻邊的木板上晾著的飯干,就彎下腰來邊看邊問:“這是什么?”
父親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曬的飯干?!?/p>
安子說:“你曬飯干干啥?飯吃不掉嗎?”
父親說:“準(zhǔn)備帶回家,現(xiàn)在鄉(xiāng)下饑荒嚴(yán)重?!?/p>
安子愣了一下,想起上次父親洗衣服的事,似有所悟地說:“你也要吃飽飯,不能虧了身體?!?/p>
父親說:“我每頓飯省點,不礙事的?!?/p>
安子蹲下身,拿起筷子劃拉了幾下,飯粒在木板上嘩嘩地滾動著。
雨水漸漸地小了,安子要回去,臨走說:“把這本《德伯家的苔絲》借我,我接著把它看完?!?/p>
父親把安子送到門口,看到她苗條的身影拐過一幢灰磚房子便消失了。父親回到屋里,坐在桌前,看著窗外,雨后的田野干凈明亮,近處的樹木靜止著,樹冠蔥蘢茂盛,那些葉片閃著青春的光澤,沒有一絲憂郁。偶爾的汽車鳴笛,也清晰起來,沒有了過去的混濁。
幾天后,天氣晴朗起來,父親把曬飯干的木板端到窗臺上曬,太陽金黃的光線曬在米飯上,父親能嗅到米飯在空氣中散發(fā)的香味。父親用筷子劃拉了幾下,再有幾天,板上的米飯就能曬干了。
下班回來,父親覺得曬在窗臺上的飯多了一點,父親以為是自己記錯了,沒在意,但過了兩天,又多了起來,父親這才關(guān)注起來。
在這個饑荒的季節(jié),誰把米飯給了自己?父親決定要找這個人,要好好地感謝人家。
一天,父親在遠處悄悄地觀察,發(fā)現(xiàn)安子端著缸子走到窗臺前,把里面的一團飯,撥到木板上,然后,用筷子劃了幾下。父親心里一熱,安子正要走開,父親迅速跑過來,拉住安子的手說:“我正在想誰給我的飯哩,原來是你?!?/p>
安子紅著臉,把手往回縮,說:“沒事的,我們女孩子飯量小?!?/p>
父親還想和安子說幾句話,但同事在喊安子,安子匆匆地走了。父親轉(zhuǎn)過身望著木板上那一小團飯,用筷子慢慢地劃開,父親從潔白的米飯里看到了安子黑色的眸子,眼睛濕潤了。
安子來還書是在一天下班后,父親的心情很好,父親對安子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安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供銷社大院的大鐵門,出了老街,一條小石子路筆直地拐向高處,那就是大堤了,走上去,視野一下就開闊起來。黃色的河水在河道里靜靜流淌,河灘上是一片柳樹,兩人下到柳林里,沿著一條小路走著,千條萬條柳絲垂下來,拂著他們的肩膀,有時要用手撥一下,才能通過。安子苗條的身子走在柳林里,她的背景是一片迷離的翠綠,小路像一條時光隧道,從遠處蜿蜒而來,又蜿蜒地消失在眼前。
坡下有幾個婦女挎著籃子,彎著腰在大堤上尋找什么。父親一看,就知道她們是在挖野菜,兩個人走到一個婦女跟前,她的籃子里盛著一把野菜。父親問:“能挖到嗎?”
婦人直起腰嘆息了一聲說:“哪能挖到,地里長的,不夠挖的,這日子怎么辦啊?”
兩人聽了,心情都不免有了沉重。
走過柳林,兩人來到河邊,河邊停著幾條大船,船頭上站著一位抱著孩子的婦人,也在望著河岸,河面上刮來的風(fēng),輕輕地吹在臉面上,令人清爽舒暢。父親的手大膽地碰了一下安子,安子的手并沒有縮回,父親驚喜了一下,又大膽地握住了安子的手,安子先是想抽回,但沒有抽出。安子手指細長,柔軟,父親緊緊地握著,父親抬起手來,把安子的劉海捋了一下,安子羞澀地低了一下頭,緊張地喘息著。
父親說:“下次不要給我省飯了,你一個女孩子不能跟我們男孩子比?!?/p>
安子說:“能幫你就幫你一下,你不要放在心上。”
父親問:“你家里沒受影響嗎?”
安子說:“我們那里的鄉(xiāng)下也鬧饑荒,但我父母都在上班,家里還能吃飽肚子,沒受多大影響。”
兩人在河岸上佇立著。天色漸漸地晚了,河里的水也黑糊糊的一片,只有船上的兩三點燈火映在水面上,被拉得長長的。
過了好久,安子說:“我們回去吧。”
父親還想和她多待一會兒,但還是尊重了安子的意見,回去了。
遠遠的,供銷社大院門口亮著一只黃黃的路燈。安子示意父親離遠點,以防被別人看到不好。父親遠遠地跟在安子后面,直到安子走進院子看不見了,他才緊走幾步進了院子。
父親和安子的愛情很順利,兩個人都把這段愛情悄悄地進行著。
5
父親已好久沒有回家了,星期天,父親決定回家看看,并把這些天曬的飯干帶上。
一大早,父親就上路了。出了鎮(zhèn)子走不遠,就是田地了,地里的莊稼長得稀稀疏疏,但父親發(fā)現(xiàn),田埂上因為沒有了野菜,缺少了往日春天里遍地黃色的小花。路邊的樹,有的被剝?nèi)チ似?,露出白花花的樹干,十分刺眼,沒有了往日茂盛的枝頭。父親知道,這野菜和樹皮、樹葉都被人用去充饑了。
經(jīng)過村莊時,看到幾個面黃肌瘦的人,倚在墻腳沒精打采地曬太陽。往日幾條狂吠的狗已沒有了,大概被人吃了,村子里靜靜的。
一路上,父親心情沉重地走著。
有一條長長的路從高崗上經(jīng)過,父親走到一個坡頭,忽然看到坡下睡著一個人,再仔細一看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她的身邊有一個破竹籃子。父親低頭看時,女子的臉孔煞白,沒有了呼吸,早死了。
父親加快了步伐,傍晚時趕到了家。
奶奶和爺爺剛從食堂吃過晚飯回來。奶奶先看到了父親,把頭上戴的藍布毛巾一拽興奮地迎上前來,一把拉著父親的手說:“你剛到家嗎?”父親看到奶奶本來就瘦削的臉更瘦削了。
父親說:“正好有兩天時間休息,回來看看。”
爺爺也跟了上來,把煙桿從嘴上拿下來,說:“食堂剛吃過晚飯,從哪搞飯吃?”
奶奶拉著父親進屋坐下來,父親問奶奶食堂吃得怎樣。奶奶悄悄地把村里的情況告訴了父親,村里饑荒很嚴(yán)重,已有餓死的人了,食堂里的稀飯都能照見人影,人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奶奶問父親張集那邊的情況,父親說那里也在鬧饑荒。
爺爺坐在凳子上,吸了兩口煙,把煙鍋朝鞋底上扣扣,掉下一團黑色的灰。父親說:“你還有煙葉吸?”
爺爺說:“哪有煙葉了,都是樹葉,樹葉也快搞不到了?!睜敔斠恍?,掉了牙的嘴就豁出一個黑黑的洞,顯得十分慈祥。
正說著話,大伯和小叔回來了,兩個人一見到父親,先是驚了一下,接著就興奮起來,大伯的臉上蠟黃的,沒有了先前的紅潤,高高的個子因為饑餓一走路就搖晃。小叔個子不高,正是長身體的時刻,饑餓沒有使他失去少年的活潑。大家都圍著父親問長問短,親情包圍著父親,這已是很久沒有的了。
因為饑餓,父親感到一家人的身體都在減少著什么,唯有笑上的笑容還和以往一樣,一點也不少。
父親把帶回來的布口袋遞給奶奶,奶奶打開一看,是曬干了的飯干,奶奶一把抱在懷里,說:“這下有救了?!比缓髲目诖锬蟪鲆涣o埜桑偷綘敔?shù)淖爝呑屗麌L嘗,爺爺把頭扭到一邊說不要不要。奶奶把飯干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著,幾粒飯干在奶奶干癟的嘴里嚼出了濃濃的味道,奶奶咽了一下,說:“勁道勁道,這是好米煮的飯?!?/p>
奶奶拿了一個黑色的陶罐,把飯干放里面,然后彎腰小心地放到床底下。又用一堆破鞋破衣服蓋著,仿佛一堆很舊的雜物。
晚上,父親和大伯睡在一張床上,兩人坐在油燈光下,油燈的光暗淡地照著兩個年輕人的臉。
大伯感到父親和過去不一樣了,父親的身上有著一股公家人的味道,這種味道和農(nóng)民不一樣,有著見識的眼光,神態(tài)里也有著細致,這是當(dāng)哥喜歡的。
父親把和安子戀愛的事,講給大伯聽,說帶回來的飯干有一小半是她省下的哩。大伯雖然沒見到安子,但一下子就被安子的善良感動了。大伯憨厚地笑笑,說:“弟弟,你在外面放心工作,家里的事我照顧著。”
沉寂的深夜里,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
在家里待了一天,父親就趕回來上班了。
過了幾天,父親要去蹲點的地方,他想到當(dāng)時老麥捐糧的情景,惦記著他的生活,就把這幾天剛曬好的半碗飯干帶上,準(zhǔn)備幫他渡過難關(guān)。
父親來到老麥家門口時,看見低矮的門關(guān)著,一扇破舊的門板露著很大的門縫。父親問附近的一位村人,那人告訴父親,老麥幾天前已死了。父親吃了一驚,問怎么回事,那人嘆息了一聲,目光呆滯地說:“還不是餓死的?!?/p>
父親愣怔了一下,感到一陣難過。老麥坐在門口,每說一句話,就抹一下嘴角的情景又在父親的眼前浮現(xiàn)。如果那半袋糧食還在,老麥會不會餓死呢?如果早一天來,有這半碗飯干,他會不會餓死呢?
父親心情沉重地離開了。
半個月后,陰了很久的天,開始下起了雨。
雨水直直地下著,無聲無息,仿佛萬箭從天空射向地面,地面上到處都是流水的小溝,地洼處積起了一片一片的水坑,樹枝在雨水中靜止著,樹葉被雨水沖洗得發(fā)亮,人沒有辦法出門了。雨下得人身上發(fā)霉,也沒人來趕集了,營業(yè)員們守著柜臺閑聊,打發(fā)時光。
一天晚上,父親剛剛睡下,門突然被咚咚地敲響,父親拉亮燈,趿拉著鞋打開門,只見一團黑影一頭撞進來。父親嚇了一跳,細看才看清是小叔。小叔全身濕漉漉的,一進屋,就倚著墻角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叔赤著的雙腳上都是泥巴,眼睛紅紅著,發(fā)梢不斷往下淋著水,他又累又餓,疲憊不堪,臉上充滿了驚恐和失措。
父親剛想問他是怎么回事,小叔就哇地一聲哭開了,鼻涕和淚水涂滿了面孔。父親蹲下身子,讓他別哭。半天,小叔停住了哭泣,哽咽著說:“哥,天塌下來了,父親和大哥都死了,媽讓你趕緊回家。”
父親一聽如五雷轟頂,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小叔哭泣著又重復(fù)了一下。
父親說:“我上次回家,家里不都是好好的嗎?”
小叔望著父親說:“我也說不好,你回去就知道了。”
父親望著門外,天空黑沉沉的,雨水伴著狂風(fēng),讓這個世界充滿了災(zāi)難。父親沖進雨里,雨水從他的頭頂淋下來,淋濕了他的頭發(fā)、衣服,父親捋了一下濕漉漉的頭發(fā),對著天空嚎叫著。冰涼的雨水阻淹沒了他的聲音,使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小叔看到父親站在雨水里,沖過來,把父親往屋里拽。小叔哭腔著說:“哥,你快進屋,這樣會淋壞的?!?/p>
父親回到屋里,找了兩件衣服,讓小叔換上,然后又給小叔燙了點飯干吃。小叔吃了熱飯,身體才慢慢恢復(fù)了力氣。
第二天一早,父親和彭主任請了假,就和小叔往家趕。雨小了起來,天空中滿是烏黑的云,兩個人赤著腳疾速地走著,濺起的泥濘打濕了衣服,但兩人已顧不得這么多了,只是想快快地趕到家。
父親一進家,奶奶就迎了上來,奶奶一見父親就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都是我作的孽啊,都是我作的孽啊?!?/p>
奶奶一遍遍地絮叨著,父親看到爺爺和大伯都躺在灶前的一小片稻草上,爺爺?shù)哪樋滓炎兞诵危逊直娌怀鲞^去的形狀。大伯的臉孔是慘白的,有著痛苦的表情。望著兩位死去的親人,父親哭喊著。奶奶拉著父親的手,不讓父親上前。奶奶說:“兒子,離遠點啊,不能上前?!?/p>
平靜下來,奶奶這才把爺爺和大伯死亡的經(jīng)過說給父親聽。
原來,父親上次回去后不久,工作組來村子里挨家挨戶搜糧食。
工作組搜到奶奶家時,奶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奶奶惦記著父親帶回來的那一小袋飯干。幾個人在奶奶家低矮的房子里翻箱倒柜,奶奶跟在后一遍遍地叨咕,家里一粒糧食也沒有了。
工作組的人不聽奶奶的叨咕,他們搜慣了,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很快就來到奶奶的床前,把那一堆破爛一甩,那個黑罐就露出來了。奶奶“媽呀”地大叫了一聲,上前要搶黑罐,但被那人一搡,瘦弱的奶奶就像一張紙片,被搡得遠遠的。
工作組把那袋飯干拎走了,奶奶跟在后面大叫著,揪著那個壯實男人的衣服,說:“這是我們一家人的命啊!”
那個男人回頭看了奶奶一眼,說:“你知道你犯的啥罪嗎?你私自藏糧食,這是破壞社會主義。”
奶奶松下了手,看著他們提著飯干走了。奶奶坐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沒了飯干,家里空空蕩蕩的。
幾天后,爺爺年齡大了,挨不過饑餓,在一天夜里死去了。奶奶為了能從食堂里多打一份爺爺?shù)娘垼筒m著隊里,說爺爺生病了。兩天后,奶奶覺得不能瞞了,想要出喪,大伯來搬爺爺?shù)氖w,大伯一搬爺爺?shù)念^,一股惡濁的氣就直朝他的面孔沖來,大伯頭一暈退了兩步。當(dāng)天夜里,大伯就發(fā)起了高燒,頭裂開了的痛。大伯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打滾,奶奶也束手無策,到了第二天下午,就痛苦地死去了。
聽了奶奶的敘說,父親想責(zé)怪奶奶,但看到奶奶無助而消瘦的面龐,也責(zé)怪不下去了,反過來勸慰奶奶,找來村子幾個人,趕緊草草地把爺爺和大伯安葬了。
晚上,坐在燈光下,父親一下子看見奶奶蒼老了許多。奶奶頭發(fā)蓬亂,一條條深深的皺紋爬滿了奶奶瘦削的額頭,過去那明亮的眼睛也變得暗淡起來。
父親一個人睡在床上,雙手在腦后,大睜著眼睛,痛苦又一次襲上來。父親想著兩個逝去的親人,他們已去了另一個世界,與自己隔著一條洶涌的界河。讓他們在那個世界里不再饑餓,人世間的苦難,不要讓他們再帶到另一個世界去。
處理完家里的事,父親回到供銷社,就埋頭睡了起來。
安子知道父親回來,沒見他的人影不放心,就來父親的屋里看看。安子看到幾天不見的父親憔悴了很多,就心疼起來。
安子坐下來,父親沉默了好久,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把家里的情況說給安子聽。
安子吃了一驚,她用手一遍遍地撫著父親蓬亂的頭發(fā),眼睛紅紅地說:“這個年頭,有什么辦法呢?”
安子的親撫,讓他痛苦的心得到了一絲安慰。他把頭緊緊地貼在安子的胸前,他感到了一種依靠,這種依靠是女性的,也許是母性的,父親在經(jīng)受了這場打擊后,如萍般飄落,現(xiàn)在終于有了停靠的岸。
臨走,安子給父親倒了一杯開水放在床頭,交代父親多注意休息,千萬不要把身子弄壞了。
6
饑荒的春季終于過去了,到了夏季,上面來了新政策,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了,奶奶和小叔在家分到了七畝土地。
一天,父親回到了家。
父親到家時,家的門緊鎖著,父親知道奶奶可能還在地里干活。就出村往南邊的地里去找。
南沖是一片平地,一條大河環(huán)繞著,河水碧波,剛插過秧苗的地里一片青翠。父親走在窄窄的田埂,老遠就看到在地里的奶奶了。一塊闊大的水田里,奶奶躬著腰在插秧,她本來就瘦小的身子,在白茫茫的一片水田里,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父親心里有些難過,他大聲地喊著。奶奶也看到父親了,奶奶高興地應(yīng)著,一只手掐著腰,緩慢地直起身體,經(jīng)過爺爺和大伯去世的打擊,奶奶的身體越來越弱了。小叔挑著一擔(dān)秧苗,正在把一把把秧苗向水田里拋,小叔年幼的身子十分單薄,每用力一下,身子仿佛要和手里的秧苗一起飛起。父親把鞋脫了,把褲腿挽上來,接過小叔身上的擔(dān)子,下到地里開始干活。
父親赤著腳站在水田里,一股暖流便從地底下涌了上來,順著他的腿爬了上來,一直到達他的內(nèi)心,那種溫暖,使他感到從沒有過的充實。
幾個人把剩下的農(nóng)活干完,天已黑透了。
回到家,奶奶坐在凳子上,在油燈光下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后起身去做飯。小叔的身上也濺滿了泥巴,他年幼的身子,已過早地經(jīng)受了勞苦。
父親打來一盆水,給小叔洗著腳上的泥巴。小叔坐在凳子上,父親把水撩到他的腿上,小叔的腿細細的,還不壯實,但上面已沾滿了水銹的痕跡,這是長期在水田里勞動留下的。父親一下一下地給他洗著,他在洗去小叔腿上的泥巴的同時,也在洗著自己的內(nèi)疚。
父親洗到小叔腳底上的一塊長長的疤痕,父親停下了,用手撫摸著問是怎么回事。小叔說,有一次赤腳在水田里干活,被一塊瓦片劃破的。父親問痛不痛。小叔說當(dāng)時不痛,從水田里上來后,就痛了。當(dāng)時流了好多血,一瘸一拐地走回家的。
父親給小叔洗好腳,又要給他穿鞋,小叔很不好意思,說:“我自己穿吧,我自己穿吧?!?/p>
回到供銷社,一個念頭就在父親的心里升起——辭職回家,這個家太需要他了,他不能逃避。一連幾天,父親在夜里醒來,他大睜著眼睛,反復(fù)思考著,如果辭了職,和安子兩地分居是不現(xiàn)實的,安子也不會跟他回去種地的。父親被這個問題難住了,父親想得頭痛,又和衣昏昏地睡去。
這些天,父親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快樂,常變得愣神。父親覺得要和安子商量一下。
那天下班后,父親約安子出去散步。
安子走在身邊,父親可以感到她那熟悉的嚶嚶的氣息,走到田野,兩個人的手就拉在一起了,一邊走一邊輕輕地搖著,安子看到田埂邊一束黃燦燦地野菊花,蹲下身子折了,放在口袋里,野菊花黃黃的花朵,像兩只雛鳥的腦袋伸在窩的邊沿,安子怕它們飛了似的,又用手輕輕地按了按。
往日的快樂還在安子的心頭延續(xù)著,但卻在父親的心頭消失了。走到一個安靜處,兩個人停下來,望著遠方,遠處是起伏的丘陵,坡上,有一片低矮的房子和起起伏伏的農(nóng)田。
父親幾句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過了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說:“安子,我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p>
安子感到這次散步父親言語少了許多,聽了父親的話,轉(zhuǎn)過臉來看著父親,見父親果然有著心事。安子說:“啥事?說給我聽聽?!?/p>
父親吞吞吐吐地把想辭職回家的想法,說給了安子。
安子一聽,驚詫地睜大了眼睛。說:“你要辭職?”
父親說:“我不回去,家里就沒有頂梁柱,母親體弱多病,弟弟又年幼,實在是沒有辦法。”
安子覺得父親是在開玩笑,安子望著父親說:“你頭沒有發(fā)燒吧?!?/p>
父親笑笑,說:“這是真的,我想了好久?!?/p>
好長時間,安子都沒有作聲,然后,生氣地嘟著嘴說:“我不同意,你走了,我怎么辦?”
父親早想過這個問題了,說:“我想聽聽你的意見?!?/p>
安子說:“你想想,供銷社正在培養(yǎng)你,你一走,你的前途沒了,是不是太劃不來了?!?/p>
父親沉默著,安子繼續(xù)說:“你再想想,你回去了,我們結(jié)婚了怎么生活。是兩地分居?還是我跟你回去?”
父親說:“我家里的情況你不知道,你要去看了,就會知道是多么的嚴(yán)重?!?/p>
兩人談了半天,也沒有得出結(jié)論,為了不讓氣氛尷尬,父親說:“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p>
兩個人往回走,明顯沒有了來時的輕松,父親拉起了安子的手,安子就把手伸了過去,父親緊緊地拉著,仿佛失而復(fù)得的一個寶物。
父親的心里,被這些事糾纏著,他一停下來,奶奶和小叔子的身影就浮現(xiàn)出來,這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過去父親是多么快樂的青年啊,現(xiàn)在,家里的艱難成了他心頭的陰影。這是一個大廈將傾的影子,是一個洪水襲來快要崩塌的大壩??磥?,一個幸福的家庭對一個青年的成長是多么的重要。以前,爺爺和大伯在時,父親沒有感覺到這些,現(xiàn)在,苦難使父親一下子成熟起來。
一天,父親在站柜臺,一位顧客用五元錢買了二元七角的東西,父親在找錢時,多找了一元錢。父親并不知道,還在想著家里的事,想著鄉(xiāng)下正忙著耕種。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不對勁,父親追出去一看,門口已空無一人。
父親原來是一個活潑的青年,現(xiàn)在卻變得郁郁寡歡了,上班時,顧客多了幾句話,父親就嫌煩躁。顧客對父親的意見也多起來,彭主任最先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變化。
一天下班,彭主任來到父親的屋里。
“小趙啊,這幾天怎么搞的,精神不大對頭啊。”彭主任一進屋,就大嗓門地問道。
“沒怎么?!备赣H望著彭主任說。
“還瞞人哩,呆子都能看出來,你魂不在身上?!?/p>
父親低下了頭,沒有作聲。
“有啥事,就直說,不要埋在心里,越埋越傷人?!迸碇魅伪持?,站在父親的面前,“是不是家里有啥事了?”
彭主任真是一個好領(lǐng)導(dǎo),好師傅,啥事都瞞不住他的眼睛,父親的心里溫暖了一下。
父親囁嚅著把家里的情況和自己想辭職的想法和彭主任說了。彭主任一聽,驚詫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半年多來,父親的家里出現(xiàn)了這么大的變故,沒想到父親竟然有這么一個想法。
彭主任背著手,踱著步說:“你怎么不早說呢!但要辭職,我覺得還是不妥,你要知道,你有這份工作可是不容易的,現(xiàn)在,我們正想培養(yǎng)你,你卻要不干了,這多吃虧。辭職容易,但要回來可就難了……”
彭主任說了很多,父親聽著,腦子里亂得一塌糊涂,他不停地撓著頭。他感到自己的頭腦里有萬馬狂奔,塵土飛揚,眼睛迷茫。
彭主任說完,背著手出了門,父親跟在后面送他,走到門口,彭主任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年輕人,做事不要沖動,好好想想?!?/p>
彭主任的一席話讓父親的心里平靜下來。
父親覺得彭主任說得對,自己的天才剛剛看見亮,如果這個時候把工作辭了,自己的前程和愛情也就結(jié)束了。對于他這個農(nóng)家孩子,每走一步都不易,現(xiàn)在,他的理想剛剛萌芽,正是迎風(fēng)生長的季節(jié),難道就這樣夭折了?
晚上,父親開著燈,在床上一直坐到深夜。夏天的夜里,青蛙呱呱地叫著,聲音時起時伏,無邊無際,輕風(fēng)從窗戶吹進來,偶爾從體膚上拂過,燥熱的皮膚上涼絲絲的。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有了雞叫的聲音,父親睜開惺忪的眼睛,一回頭,黑洞洞的窗戶,現(xiàn)在一片明亮。天亮了,早晨的陽光清新明亮。
父親的心里一片明朗,決定留下來了,笑臉又重新回到父親的臉上。在柜臺前,與顧客的對話也多起來。
一天下班后,父親去田野上散步,田野里一片青郁,都是成熟的莊稼,在一棵大樹下,有一個簡陋的小窩棚,這是農(nóng)民看青用的。收獲過的田地,裸露出一片黃色的土地,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光著脊梁在地里忙碌著。父親看到一位老太太弓著腰在地里干活,一個少年跟在身后一會兒上前一會兒退后地忙碌著。
父親走到跟前,在田埂上坐下來,老太太發(fā)現(xiàn)了她,直起了身子,問:“小哥哥不是供銷社的嗎?”
父親說:“是的?!?/p>
父親在供銷社上班,時間長了許多人都認識他,但父親卻不認識他們。
老太太說:“你咋有時間到地里來,現(xiàn)在農(nóng)村可忙死人了。”
父親說:“我下班了,來地里散散步?!?/p>
老太太笑了笑,老太太一笑,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不把莊稼安下去了,明年春天還能得再受餓?!?/p>
父親問:“怎么就兩個人干活,能忙得過來嗎?”
老太太用粘著泥土的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說丈夫在春天時餓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小兒子。老太太說著,回身望了一下在身后撒肥的孩子:“唉,他還小,可不幫我,我怎么辦?”
父親告別了老太太往回走,奶奶和小叔的背影又浮現(xiàn)在父親眼前。父親拾了一根荒草在手里折著,每折一下,就覺得心里的一根沉重被折斷。他想奶奶在家肯定也是這樣忙碌著,里里外外都是她一個人的身影。顧得了地里,就顧不了家里。家里連著失去兩位親人,真是天塌下來了,這個時候,如果還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太可恥了。父親甚至想,如果我逃避了留在供銷社里,母親和弟弟在家可能會死去,如果我回去了,我們這個家都能活了,難道我就不能為家庭做點犧牲?
父親回到了房里,食堂開飯的鈴聲響了,父親也不想去打飯吃。晚上,父親決定寫辭職申請。
父親在紙上寫下辭職報告幾個字時,仿佛看到安子的眼睛生氣地看著他。安子的眼睛和奶奶在地里勞動的身影交替著在父親的眼前出現(xiàn)。奶奶用手叉著腰,在暮色里緩緩地站起來,小叔單薄的身子擔(dān)著沉重的擔(dān)子,在地頭搖晃著。
父親又開始往下寫,每寫一行字,父親的心里都有著兩個人的手在撕扯,但父親堅持寫下去。短短的一頁紙,父親停停寫寫,一直到深夜才寫好。
第二天,父親把辭職申請送到了彭主任的面前。
彭主任坐在桌子前,把父親的辭職報告看了一下,站了起來,用手敲打著桌面,發(fā)出急促的嗒嗒的聲音。
父親不安地站在屋子里,看著彭主任。
彭主任停住了急促的敲打,皺著眉頭,望著父親問:“你想好了?”
父親說:“想好了?!?/p>
彭主任說:“要不要再想想,辭職可不是兒戲,我把申請送上去,就退不回來了?!?/p>
父親果斷地說:“不要想了?!?/p>
彭主任語重心長地說:“小趙,你家里的情況我也了解,你的心情我也了解。既然你決定了,我們又能怎么說呢?”
父親說:“彭主任,這幾年來,你對我的關(guān)照,我會記住的。我喜歡這個單位,但我實在沒有辦法。誰不愛自己的母親?”
彭主任走到父親的跟前,拉著他的手說:“你是一個大孝子啊?!?/p>
父親從彭主任辦公室往外走時,感到頭一陣暈眩。
從彭主任那兒回來,父親就去找安子,決定要把情況告訴安子。
這是晚飯后的時間了,到了田地里,父親拉著安子的手,安子像往常一樣快樂地不時說上幾句話,安子的聲音溫順而輕柔,這是多么可人的姑娘啊。
兩人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父親忐忑地說:“安子,我已決定辭職了,申請已送給彭主任了?!备赣H盡量把話說得隨意一點,好像這不是一件大事,減輕對安子的沖擊。
本來坐著的安子,一下子站了起來,她大聲地說:“不是說好了不辭職的嗎?怎么又變了?”
父親望著安子,雖然天色已晚,但他能感到安子怒氣的面孔,父親仍然平靜地說:“我想了好多天,但還是沒有辦法。我不回去,我媽和我弟弟就會——”
安子說:“你可考慮過我們的愛情!你可考慮過我的感受!”
父親覺得對不起安子,讓安子坐下來,安子扭著身子不愿意坐。父親說:“我怎么會不考慮呢?我來對你說,心里也是難過的很,但我不能看著我媽和我弟這么艱難。”
安子說:“能有這么嚴(yán)重嗎?你總是多慮!”
安子大口地喘息著,喘息的聲音父親聽得十分清楚,父親也站起來,拉著她的手,安子不情愿地甩了一下,父親又上前去抓住了她的手。然后,緊緊地擁抱了安子。
父親說:“安子,你要理解我。”
安子沒有擁抱父親,而是垂下雙手,好久說:“你可考慮過,你工作辭了……”安子嘟噥了一下,最后一句話還是沒有說出口,父親猜到這句話是說,如果工作辭了,愛情也就結(jié)束了。
安子這次是真的生氣了,父親過去知道她的脾氣有些擰,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父親說:“安子,什么事我都可以退讓,但這件事,我覺得實在不行?!?/p>
安子推了一把父親,父親踉蹌了一下,安子說:“我告訴你,你如果辭了工作,我們的愛情也就到頭了。”
父親也生起了氣,說:“隨你吧!你怎么做,我都能接受,任何時候我都會歌頌我們的愛情。”
兩個人開始往回走,安子快步地走在前面,父親跟在她的后面,父親看著她黑黝黝的身影忽然感到是如此的陌生。愛情,真的被自己打碎了,或許這場愛情只是天上的彩虹。父親遠遠地跟著她,直到她拐進自己的宿舍里,安子也沒有回過頭。
父親覺得心里一涼。
7
幾天后,父親的辭職申請批準(zhǔn)下來了。
這是父親最后一次去上班。
早晨的陽光照著供銷社的大院一片晴朗,幾排青磚瓦房矗立著,是如此的端莊。遠處幾棵碩大的樹冠,迎向太陽的葉面,泛著亮亮的光澤。蔚藍的天空上,幾縷白色的云靜止著,仿佛還在昨夜的睡夢中,沒有被打擾的一樣。
父親沿著一條煤渣路去上班,黑色的煤碴踩在上面軟軟的,兩邊是矮矮的冬青樹。這條路,父親太熟悉了,當(dāng)年來上班時,父親第一次走在上面,是多么新奇和興奮啊,這些年,父親來來回回地在上面走著,度過多少美好的時光。今天最后一次了,父親的內(nèi)心里涌起了許多復(fù)雜的情緒。走到一棵冬青樹前,父親揪了一片葉子,拿在手上,厚厚的葉片,圓圓的形狀,父親用手擦去上面的灰塵,然后裝進了口袋里。
父親站在柜臺后面,迎接第一位顧客的到來。這是一位中年男子,父親熱情地給講解著,顧客覺得從沒遇到過如此熱情周到的售貨員。
快下班時,父親拿來抹布,沿著柜臺仔細地擦著。這個冰冷的柜臺,此刻在父親的手里卻有了溫度,父親對每一寸的柜臺都是如此的熟悉,如熟悉他的手掌。這個幾尺長的柜臺,帶給了父親多少理想,然而現(xiàn)在,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成為回憶。
父親擦完柜臺,把物品又重新整理了一下,碼放得整整齊齊。
下班了,父親關(guān)上了柜臺門,像往常一樣,和大家一起說說笑笑地往外走,走了幾步,父親又站下來,朝身后的柜臺望了一眼,父親把手從褲子口袋里拿出來,朝柜臺揮了揮。父親把手放得低低的,沒有別人注意到,只有父親心中感覺到了。
第二天上午,供銷社正好來了一輛解放牌大貨車,送完貨回去時,要路過父親的老家,彭主任就與駕駛員協(xié)商,讓駕駛員把父親捎著。
幾個同事聽說父親要走了,就來到父親的屋內(nèi),七手八腳地把屋里的東西往車上搬,父親也沒有多少東西,很快就搬完了。
這時,安子趕了過來,默默地站在一邊。這讓父親出乎意料,那天晚上吵架后,父親以為安子不再會理睬自己了。
父親轉(zhuǎn)身從打好的包袱里,找出那本《德伯家的苔絲》,走過去遞給安子,說:“這是你喜歡看的書,送給你做個紀(jì)念吧!”
安子一把抓住了父親的手,父親感受到安子一向柔軟的手突然有了巨大的力量。父親看到她的眼里已一片濕潤,嘴唇在無聲地翕動著。
父親撫摩著她的手,說:“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啊!”
安子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但沒有說出來,然后用力地點了點頭。
駕駛員發(fā)動了車子,催父親快上車。
父親緊跑了兩步,攀上了車廂。車子慢慢地開動了,父親站在車廂上,朝大家揮著手,大聲地說:“再見!”
父親看見安子緊跟著車子小跑了起來,父親不忍看她如此的傷心,鼻子一酸朝她大聲地喊著:“安子,回去吧!”
安子追不上車子,蹲下身去,大聲地哭泣起來,她的手在空中劃著,似乎想抓著什么,但什么也沒抓到。兩個女同事看見了,上來攙起安子,安子的頭朝后看著,大聲地呼喊著父親的名字,汽車卷起一陣灰塵拉著父親消失了。
父親這一走,就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農(nóng)民,以后的生活受盡了苦難,但已無法改變。
趙宏興,安徽省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大家》《山花》《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飛天》等國內(nèi)主要刊物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二百多萬字,作品入選《小說精選》等多個選本。獲冰心散文獎、《芳草》文學(xué)獎、安徽省政府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出版有《刃的敘說》《身體周圍的光》《岸邊與案邊》《窗間人獨立》等作品集,主編多部文學(xué)作品集?,F(xiàn)供職《清明》《安徽文學(xué)》雜志社,榮獲“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優(yōu)秀責(zé)任編輯”“中國最佳詩歌編輯”等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