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奧地利）方麗娜

高貴的野蠻人

文/（奧地利）方麗娜

方麗娜祖籍河南商丘，現(xiàn)居奧地利維也納。奧地利多瑙大學(xué)工商管理碩士，歐洲華文作家協(xié)會理事，著有散文集《遠(yuǎn)方有詩意》 《藍(lán)色鄉(xiāng)愁》，并入選“新世紀(jì)海外華文女作家文叢”；中短篇小說集《蝴蝶飛過的村莊》選入“中國文學(xué)新力量：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精選”。作品常見于《作品》 《作家》 《十月》 《中國作家》 《小說月報》《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散文選刊》《 散文百家》等。至今發(fā)表文字約50萬字。作品被收入《世界華人作家》及歐洲華人作家文集《對窗三百八十格》 《歐洲不再是傳說》及《歐洲綠生活》《 歐洲暨紐澳華文女作家選集》等。

高貴的野蠻人

為了一睹非洲獵豹的風(fēng)采，我們從肯尼亞東海岸的蒙巴薩出發(fā)，一路西行，橫跨東非大裂谷，直逼到肯尼亞與坦桑尼亞交界處的乞力馬扎羅山腳下。只差在海明威偏愛的曠野上安營扎寨，夜守獵豹的自動現(xiàn)身了。

途中，我們的車隊須在馬賽人居住的部落群里穿行。鑒于前不久發(fā)生在部落之間的血腥騷亂，肯尼亞官方特意出動了一輛軍車，連同十幾名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跟著我們保駕護(hù)航。車子在沙土彌漫的路上跌宕起伏， 我不時轉(zhuǎn)過背去，透過后窗東張西望，內(nèi)心一陣波瀾：這里不僅有羚羊、斑馬和長頸鹿，也有縱火、搶劫和難民。

突然落了一陣雨。雨后的小路上，泥濘不堪，卻給曠野上的駱駝刺和仙人掌添了一層新綠。佇立道旁的肯尼亞兒童，像一群五顏六色的花朵，沖著過往的車輛抖動著笑顏，嘴里喊著什么，追著車子跑上一段兒，而后熱烈而無奈地張望著。這讓我想起初夏時節(jié)回河南老家探親時的情景。我們的車子順著莊稼地進(jìn)了村莊，眨眼功夫，被里三層外三層的孩子圍住了。這些非洲的兒童，見了過往的車輛就拼命跟著跑，隔著窗子向車?yán)锏哪吧撕艉?、招手，和中國鄉(xiāng)村的孩子見了車就圍過來是一樣的意思。匆匆而過的旅行車和我們這些五花八門的游客，是馬賽孩子們眼中唯一的風(fēng)景。

山腳下忽地閃出七八個瘦骨嶙峋的軀體，面無表情地盯著我們。這些人手執(zhí)木棍，比薩斜塔似的斜靠著，像一根根燒焦的木炭。每一個軀體都裹挾在一塊鮮艷奪目的花布里。他們目不斜視地立在猩紅色的土地上，與頭頂?shù)乃{(lán)天白云，身后的青山灌木，自然勾勒成一幅色彩斑斕的油畫，令人賞心悅目。非洲之所以神秘，不僅僅在于這塊土地，還在于這塊土地上的人。這些沉默寡言的肯尼亞土著，正是東非高原上最富有神秘色彩的游牧民族——馬賽人。馬賽人善于舞刀弄劍，追逐獵物，以好戰(zhàn)神勇和高傲聞名于世。那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傲慢與不羈，被西方殖民者冠以“高貴的野蠻人”。三百多年來，這片茫無邊際的東非稀樹大草原上，馬賽人從未間斷地上演著古老而華麗的部落傳奇。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德國和英國為了爭奪肯尼亞，發(fā)動過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當(dāng)時，有個瑞典人突發(fā)奇想地建議英國人：“何不組織驍勇善戰(zhàn)的馬賽人參戰(zhàn)？”

英國人立刻反駁道：“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你敢收回馬賽人手里的武器嗎？”

正在這時，所有的車輛“嘎”的一聲停下了。原來是到了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的邊境地帶。前方的部落中間，現(xiàn)出兩棟略微高一點的茅草屋，這便是兩國的邊境檢查站了。黑人向?qū)О驳律?，和后面隨行的武裝人員，同時打開車門走了過去。窩在車?yán)锏群虻倪@段時間，大家面面相覷，警覺不安地注視著窗外的動靜。零星的灌木叢和莊稼地之間，連只像樣的動物都看不到，惟有兩只無精打采的野驢，氣急敗壞地嘶叫著。遠(yuǎn)遠(yuǎn)立在田埂上的馬賽女孩兒，那骨瘦如柴的身體上，毫無例外地馱著個嬰兒，她們的背后，是長年累月的荒涼與干枯。突然一群披紅掛綠的馬賽男女，風(fēng)一樣，呼嘯著由遠(yuǎn)及近涌過來，一下子圍堵在車子前方。空氣一下子凝滯了。幾個赤裸著上身的馬賽女人嘶叫著，手里舉著花里胡哨的東西，貼向我們的車窗“啪啪”地拍打著窗玻璃。定晴一看，那手里舉著的并非武器，而是形形色色的木雕和飾物。

原來，他們并不是要襲擊我們，而是向我們兜售他們手里的各種工藝品。

坐在窗邊的曼弗雷德打開了窗子，馬賽人沖著他直喊“Ba Ba”，朝他妻子喊“Ma Ma”。氣氛和緩下來之后，開始有人笑著掏錢，甚至和他們比劃著討價還價。我也趁機從一個黑人孕婦手里買下一條黑色的火山石項鏈。這個時候，買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理由給他們丟下一點點錢。前頭的白色越野車?yán)铮蝗蛔叱鲆晃粴W洲小姐。她金發(fā)碧眼，腿部修長，豐滿白皙的肉體套在一件果綠色緊身吊帶裙里，美麗而性感。這樣一個女子，竟敢只身跟著一位馬賽人朝村子里走，膽子真不?。∥液芍?，暗自為她捏了一把汗。

女孩兒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原來是內(nèi)急，跟著村里人去廁所了。

一陣喧囂過后，車子又啟動了。幾個馬賽小男孩兒，起勁地晃動著雙手，追著車后揚起的泥巴邊跑邊喊，臉上的汗珠清晰可見。我驀然醒悟，趕緊扒開旅行包，迅速翻出兩只圓珠筆，奮力地扔過去。

次日清晨，乞力馬扎羅山腳下的一處旅館里，來了兩位烏黑細(xì)瘦的馬賽小伙兒。這倆人是當(dāng)?shù)伛R賽村落里的居民，來接我們外出的。跟著兩個操英語的馬賽小伙兒，我們邊說邊笑在紅土地上走了兩、三公里。笑聲驚動了村頭的壁虎，它們從草叢里探頭探腦，迷惑不解地瞅著我們。村子周圍嚴(yán)嚴(yán)實實地被荊棘圍欄著，像一道天然屏障。火辣辣的太陽下，幾棵耐旱的金合歡樹，投下如蓋綠茵。無遮無攔的曠野上，移動著幾個黑點——是野豬們在瘋跑。低矮的茅草屋下，散落著成片的荒草和牛糞，這便是馬賽人長年累月生活的地方了。

聽聞到陌生人的氣息，村里的男女老少齊刷刷涌過來，笑嘻嘻地迎接著我們。近距離打量馬賽人，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男人，個頂個細(xì)高如柳條，并且兩只又黑又大的耳洞似乎裝得下一只拳頭。成年女人的胸前提溜著飽滿的大奶，臉頰黑潤，明眸皓齒，卻把頭剃得精光。聽說這里的孩子長到四、五歲，就要被拔去門牙，進(jìn)行所謂的“美麗修飾”。理由是：缺了門牙看起來會更美麗，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當(dāng)孩子病到張不開嘴時，可以直接從牙洞往里頭灌藥。從馬賽女人身上佩戴的珠子里，分辨得出嚴(yán)格的等級和年齡。未婚少女的墜子只能戴在耳朵上方，成婚后裝飾物逐年增多，到了老太太光景，才許把飾物掛在耳垂上。馬賽男人和阿拉伯男人一樣，可同時娶好幾個老婆，只要你養(yǎng)得起。在東非高原的叢林里，羚羊們的配對也是如此。一頭雄羚的屁股后頭，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好幾頭雌羚，儼然一夫多妻制的大家庭。馬賽男人說，他們用幾頭牛就能換到一個女人，養(yǎng)女人無需付出感情，否則將她們退回去的時候，會痛苦不堪。肯尼亞家庭的許多工作，都是由女性完成的，而男人卻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猶如東非高原上的獅子王國。母獅們終日忙著狩獵、哺育，雄獅們則坐享其成。而獅子王，從來就沒有母獅的份。

站在馬賽人生活的領(lǐng)地上，看他們手拉手并肩站在一起，為我們縱情舞蹈，引亢高歌，并像野獸一樣地吼著，那凌空飛翔的姿態(tài)，瞬間揚起的紅色一瞥，讓我想到了風(fēng)，想到了神。這些身手矯捷的馬賽人，在氣候無常的非洲高原上，常常逐水草而游走，如羚羊一般隨遇而安。馬賽人身輕如燕，動若脫兔，他們縱身一跳所達(dá)到的高度，往往是普通人的三倍。這也是為什么，世界馬拉松比賽和國際跳高項目的冠軍，會屢屢頒給肯尼亞人。酋長領(lǐng)著部落的幾個男子，為我們表演起鉆木取火的技術(shù)來了。他們輪番上陣，憋足了氣，用短木交叉在一起沒命地摩擦，再搓來牛糞做火引子，折騰得大汗淋漓?；?，終于燃著了，他們歡欣鼓舞地圍著火堆好一陣狂歡。

我這個來自中國河南燧人氏故里的后代，眼睜睜看著老祖宗上萬年前發(fā)明的取火方式，至今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沿用著。當(dāng)我躬身低頭，走進(jìn)一間用牛糞堆砌的小茅屋，看到依地壘起的土灶臺下，他們燒飯用的仍舊是這種最原始的取火方式時，內(nèi)心一陣酸楚。十平米不到的茅屋里，三分之一的空間還關(guān)著個小牛犢，其余的三分之二，竟住了一家五口人。樹枝架起的兩張小床上，鋪著又硬又臟的生牛皮，這便是他們的褥子。陽光從低矮的小窗口里隱隱透進(jìn)來，監(jiān)獄般幽暗的光線里，我一眼瞥見腳下的草垛子上，躺著一個木呆呆的嬰兒。

村落的茅屋中間有一所小學(xué)。所謂小學(xué)，就是用牛糞堆砌的稍大一點的茅屋。白天充當(dāng)教室，晚上則被用做羊圈。茅屋的地面上散落著騷哄哄的羊屎蛋。兩位高大的德國人彎腰低頭勉強走進(jìn)去，被撲面而來的尿騷味熏得差點跳起來，擰著眉頭就逃走了。站在羊屎蛋兒上的十幾個小孩子，由村里的老師領(lǐng)著齊聲朗讀：“I love you！ I love you！”我問年輕的老師，為何不講自己的語言，而只學(xué)英語？他臉一紅，沒說話。這當(dāng)然是英國殖民者留下的教育模式。卻也使得大部分肯尼亞人都能用英語交流。在我們走出茅屋之際，孩子們用他們的斯瓦希里語高喊：“JAMBO，JAMBO （歡迎）！”

馬賽人個個喜歡穿鮮紅的袍子，是因為他們的生存之地，時常遭到野獸們的騷擾，穿紅，是為了驅(qū)獸防身?；鹧姘愕募t色既是力量的象征，也是野獸們敬畏的標(biāo)志。用刺眼的紅色喚起它們的警醒：大自然并不是百無禁忌。長年的同生共存，使得馬賽人和野獸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諳熟了彼此的氣味和習(xí)性之后，雙方便可以和平共處，相安無事。

相對于歐洲和亞洲來說，非洲的貧瘠和愚昧是顯而易見的。眼前這些馬賽族人的生活，幾乎還停留在一種原始狀態(tài)，而不再原始的，則是他們漸漸蘇醒的商業(yè)意識和掙錢愿望。村頭擺起的一溜小攤上，女人們和顏悅色地兜售著手里的小玩意兒。其實，我們能深入他們的領(lǐng)地，本身就是一場商品交易的結(jié)果。除此之外，他們便無所事事站在那里，沉靜而溫頓的表情中透著些許酷烈，麻木中隱隱藏著不可思議的耐性，仿佛能與任何禍福做無盡的周旋。那不溫不火的性情里，有著隨遇而安的成分，又帶著某種難以說服的固執(zhí)。多少年來近乎猖獗的外族入侵，造就了他們逆來順受的一面，他們的血性和剛毅漸漸淹沒在了被征服者的海洋中。

南非總統(tǒng)祖馬曾說：當(dāng)英國人來到我們國家時，他們說我們的行為無論如何都是野蠻的，錯誤的，下賤的。但是請別忘了，我是一名自由斗士，曾經(jīng)為了解放自己而戰(zhàn)，也曾為了讓我們的文化贏得尊重而戰(zhàn)。

基辛格在他的《論中國》里，曾為殖民者做過精辟的總結(jié)：幾乎所有帝國都是憑借武力建立的，然而沒有一個能夠靠武力延續(xù)下去。若要長久統(tǒng)治世界，必須化武力為義務(wù)。否則統(tǒng)治者會為了維護(hù)統(tǒng)治耗盡精力，卻無力塑造未來，而塑造未來才是政治家追求的終極目標(biāo)。壓迫若能讓位與共識，帝國即可得以延續(xù)。

站在荒蕪的村頭，我突然想起那位從遙遠(yuǎn)的童話王國里走過來的高貴女人。一百年前，她遠(yuǎn)涉重洋，義無反顧，將丹麥豪華而舒適的家搬到肯尼亞，連同她的愛犬和中國瓷器。就是在這樣的土地上，她生活了十七年。在內(nèi)羅畢郊外的咖啡園里她雇了幾百名非洲土著，并在自己的莊園里為這些土著的孩子看病、辦學(xué)校。她和這樣的土著居民有過均天齊樂的慶典，薄海同輩的殤禮。她愛護(hù)他們，朝朝暮暮和他們在無數(shù)細(xì)節(jié)中甘苦與共，休戚相關(guān)，也由此贏得了他們的信任、深愛和懷念。只有這個女子，作為那批歐洲貴族拓荒者中的唯一，用她非凡的善良和愛心，破譯了非洲自然與非洲土著之間無處不在的精神密碼。

她就是丹麥女作家凱倫·布里克森，電影《走出非洲》的原型。

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

傍晚，擺脫了兩只黑臉長尾猴的糾纏，折身閃入灌木叢中的一條紅泥小道，而后沿幽暗處的一道緩坡拾級而上，就到了遠(yuǎn)近聞名的海明威酒吧。在肯尼亞，一不留神，就會踏進(jìn)海明威光顧過的酒店或酒吧。

這是肯尼亞安博塞利國家公園一角，SOPA酒店的后花園。一座十九世紀(jì)早期遺留下來的典型的殖民建筑。客房、餐廳、泳池、乃至公共娛樂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考究而舒適。非洲式的粗獷兼具英國管家式的細(xì)膩，兩種截然不同的風(fēng)格，既相映成趣，又相得益彰。酒店的角角落落，點綴著活靈活現(xiàn)的蜥蜴、麋鹿和羚羊角，釋放出一股野性而奇異的美。

酒吧里已經(jīng)有人了，三三兩兩地埋進(jìn)沙發(fā)，在莫扎特的小夜曲里低聲聊著。黃褐色泥墻上，掛著兩張海明威的照片。一張是胡子拉碴的海明威，坐在野外豪飲時的黑白照；另一張是他穿著馬褲、手持毛瑟槍半蹲在自己的戰(zhàn)利品——一只垂死的雄獅背后，臉上掛著勝利的微笑。海明威的一生，總是伴隨著驚險跟刺激，哪里有激情，哪里就有海明威。他冒險的欲望，穿透內(nèi)心的黑暗，超越情欲和生命，在一種晦暗不明的境界中，尋求精神突圍的路徑。據(jù)說海明威寫作時有個習(xí)慣，喜歡把自己想象成拳擊手和其他作家比賽。他會找出一些自己看不入眼的作家，說他只用一個指頭，就可以把對方擊倒。

酒吧外的樹籬前，冉冉地升起了一團篝火。廊外的實木桌上擺著干果、蜜餞和幾樣開胃小菜。越來越多的歐美人起身踱到吧臺，從侍者手中接過一杯Martini或Melange端在手里，靠向篝火一端的欄桿，邊飲邊聊。蒼茫霧起的曠野上，仿佛有著亙古的靜謐和蠻荒。遠(yuǎn)處的叢林背后，隱隱約約的好似長頸鹿的剪影。在我的印象中，歐美人許多動情的故事，都是經(jīng)由了這樣的氛圍，醞釀，蒸煮，發(fā)酵，而后順著他們手里的紅酒，徐徐流淌。

老沃突然碰了我一下，跟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灌木叢下活動著一只灰藍(lán)色的刺猬。小家伙走走停停，而后一頭扎進(jìn)草叢，抱起一只堅果啃起來。四周闐寂無聲。幾天來，乞力馬扎羅山始終隱身濃霧，了無蹤跡。但你知道，它就在那里。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fēng)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能夠作出解釋。

——海明威《乞力馬扎羅的雪》

那是一九三三年，三十四歲的海明威攜第二任妻子寶琳首次來到非洲，在肯尼亞和坦桑尼亞兜了個大圈子，而后住進(jìn)這家酒店，并和一只豹子周旋于乞力馬扎羅山腳下。彼時的海明威，對世俗生活厭倦至極，受一個在非洲做過職業(yè)獵手的白人的蠱惑，從而大動干戈地踏上了他的非洲之旅。海明威曾兩次來到非洲，躑躅于肯尼亞、坦桑尼亞和烏干達(dá)一帶，狩獵、旅行，聆聽獅豹的吼叫，與各種動物斗智斗勇。叢林與狩獵，野獸與獵槍，激起他快感的同時，也帶給他新的創(chuàng)作靈感?！斗侵薜那嗌较隆贰ⅰ兑恋閳@》和《乞力馬扎羅的雪》等，一系列不朽之作，不僅驚艷了世人，也成為二十世紀(jì)中、后期美國名流貴族的精神向?qū)?，進(jìn)而把他們引向這條探險、奇緣和富有浪漫色彩的朝圣之旅。

一九五三年，海明威帶著他的第四任妻子瑪麗再次踏上非洲。他自己稱這次非洲之行為“回家”，深得他探險基因遺傳的兒子，當(dāng)時在“失樂園坦桑尼亞”做長期狩獵和探險研究。這個時候的海明威，簡直是個酒鬼，健康狀況、狩獵技巧和判斷力都遠(yuǎn)不如以前。他剃了頭，把衣服用赭石顏料染成馬賽人那樣的紅，舉著一根長矛追逐野獸?？夏醽喌摹懊诉\動”一度讓英殖民地陷入混亂和血腥，海明威在剛果和烏干達(dá)的當(dāng)?shù)匦笊希谷豢吹搅俗约旱挠嚫?。在?jīng)歷了兩次墜機事件，并受了點輕傷之后，海明威安然回到內(nèi)羅畢。返回美國的飛機上，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回味自己和一位阿康巴族少女的被禁忌的情緣，內(nèi)心嘆道：“放肆的黑美人，絕對可愛和嬌柔的強悍！”

夜深了，四野里起了陣陣的風(fēng)，酒吧外的篝火已奄奄一息?？腿藗兌喟胂萑胛Ⅴ笭顟B(tài)。但是每個人都明白，一場異乎尋常的好戲即將拉開帷幕。前方深入曠野的草甸子上，被一道人工投射的暗光籠罩著?；椟S的光暈中豎起了一道木架，木架上耷著兩三塊血淋淋的生肉。這是為吸引夜間出沒的野生動物而特地備下的?；顒釉谶@塊土地上的生靈們，不懂得迎合城市人對獵奇的欲求，而它們覓食的本能，卻毋庸置疑。這不，一只黃褐色的貓鼬循著肉味來了。緊接著，是藪貓。它們躥跳著撕下木架上的肉，哼哼唧唧地撕嚼著。不多時，遠(yuǎn)處的草叢里一前一后奔過來兩只鬣狗。它們的個頭比貓科類大得多，也更兇猛。兩只鬣狗一面吃，一面氣勢洶洶地爭搶。不一會兒，那陰森森的帶著斑點的灰白色臉上，便血肉模糊了。我們站在高處，看它們在探照燈下爭得不可開交，如同觀看一場驚心動魄的表演。

海明威一定不屑于這樣的表演。他一直努力充當(dāng)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墨C手，并且專門對付兇猛的野獸。這個著名的硬漢，性格上有著鮮為人知的尷尬、神秘和野性。他對非洲有著病態(tài)的迷戀。海明威一生都在實踐著酷烈的運動，戰(zhàn)爭、斗牛、拳擊、打獵，而后在一個平靜的早上，對著自己的咽喉從容扣動了扳機。庫·辛格說：海明威筆下的死，比生更現(xiàn)實，也更真實。

海明威當(dāng)年在肯尼亞盤桓過的村莊和線路，而今已模糊得無跡可尋了。但他的精神氣質(zhì)，似乎無處不在。當(dāng)我們在安德森的帶領(lǐng)下，與期待中的獵豹和獅子狹路相逢時，我似乎感受到海明威當(dāng)年射殺猛獸時，情感上蕩起的陣陣波瀾。他來非洲時，也許已然帶著死亡的焦慮。頻繁的狩獵，使得海明威時刻面對死亡。他正是通過戰(zhàn)勝對手，來領(lǐng)略死亡前夕的種種歡愉和恐懼。

二十世紀(jì)初，軍人和作家出身的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也是東非曠野上的一名出色獵手，并且對海明威影響深遠(yuǎn)。這位精力過剩的作家兼領(lǐng)袖，在非洲狩獵時幾乎不睡覺，如果每天看不到獅子、大象和野豬，他就跑進(jìn)叢林去觀察鳥類，瘋癲得像個孩子。遇上風(fēng)平浪靜無所事事的時候，別人打盹，而他則讀《圣經(jīng)》。有時候也讀莎士比亞和馬克吐溫。到了晚上，羅斯福津津有味地喝上一碗象鼻湯，手捧一杯威士忌就著羚羊舌頭或者鴕鳥的肝兒，跟他的白人向?qū)Я膫€通宵。

在歐美貴族專權(quán)的非洲狩獵圈里，卻也晃動著一個中國人的身影，并創(chuàng)造了第一個中國人在東非野外狩獵的傳奇。這人姓周，從加利福尼亞州來到非洲。周先生的財富和與白人較勁的精神，使他于二十世紀(jì)中期加入非洲狩獵的熱潮。狩獵總是伴隨著血腥，似乎有悖亞洲人文弱淡薄的脾性。因而在他之后，非洲叢林里的鐵血獵人當(dāng)中，再也未出現(xiàn)過中國人的影子。周先生在黑人向?qū)У囊I(lǐng)下，曾射中了一頭大犄角的公牛。這只公牛的大犄角，至今懸在他加利福尼亞的豪宅里。

實際上，海明威在西班牙觀賞斗牛士與死亡抗衡的過程中，就想通過征服恐懼來支配死亡，以便升華自己的精神世界。然而，當(dāng)他的身體日漸虛弱而無法體驗生命的魅力并續(xù)寫死亡的傳奇時，海明威再一次成為自己的主人，以死亡為他傳奇的一生畫上了句號。他高昂的戰(zhàn)斗姿態(tài)，終究沒能躲過死亡的陰霾。只有獵槍能夠解決所有心里、道德、醫(yī)學(xué)以及經(jīng)濟難題，只需要指尖輕輕移動，就能走出無法忍受的境地。

歸根結(jié)底，海明威是死在了自己鐘愛的寫作上。他說：“當(dāng)你愛上寫作之后，只有死亡才能中止它?！?/p>

在SOPA酒店的最后一個早上，我和先生被一陣噼噼啪啪的敲門聲驚醒。敲門聲伴著狂喊，Kilimanjaro！Kilimanjaro！我們立刻意識到，它現(xiàn)身了。于是慌忙起身，推開門直奔酒店的開闊地帶。正前方——它像整個世界那樣寬廣無垠，在晨光熹微中高聳、宏大、雪線紛披，白得令人目眩。哦，終于看到你了，乞力馬扎羅！

縱情蒙巴薩

我躺在蒙巴薩海灘的一棵芒果樹下，捧讀丹麥女作家凱倫·布里克森的小說《走出非洲》；老沃靠在另一張?zhí)梢紊?，讀海明威的德語版《乞力馬扎羅的雪》。上個世紀(jì)初，北歐貴族凱倫·布里克森，毅然離開丹麥莊園，跨過英吉利海峽和地中海，沿蘇伊士運河一路南下，在蒙巴薩登陸后，開始了她長達(dá)十七年的肯尼亞種植園生涯。后來根據(jù)她的親生經(jīng)歷所拍的電影《走出非洲》，榮膺奧斯七項大獎。海明威當(dāng)年，隨一支狩獵隊伍上岸，也是從蒙巴薩開啟了他的非洲之旅。

不知是源于對肯尼亞的向往，還是這兩位作家的影響，我感覺自己和蒙巴薩神交已久。蒙巴薩這個遠(yuǎn)在非洲的海上門戶，始終是印度洋上一顆耀眼的明珠。明朝永樂年間鄭和下西洋，也曾到達(dá)東非海岸，并在蒙巴薩留下過珍貴足跡。在當(dāng)時繪制的“鄭和航海圖”里，有一處名為“慢八撒”的地點，其實就是今天的蒙巴薩。在蒙巴薩老城的耶穌城堡里，至今陳列著印度洋近海打撈上來的文物，其中有不少來自中國明代的瓷器。抱著一份久待的憧憬，我和先生從冰雪覆蓋的維也納啟程，掠過撒哈拉沙漠，直抵綠茵環(huán)繞的蒙巴薩機場。

跟著前來接站的黑人小伙兒和他的白色小面包，遂駛?cè)氇M小的蒙巴薩城區(qū)。高低錯落的雙層木樓，無序而雜亂地排列在蒙巴薩街道兩旁。幾座孤零零的酒店，透著阿拉伯風(fēng)情，抑或是印度人的氣質(zhì)。幾處院落的門上，清晰地刻著古蘭經(jīng)文。一目了然的小巷里，沉靜的穆斯林女子披著黑紗迤邐而行。司機大概覺察到了我的好奇，告訴我她們是索馬里人。聽說索馬里女人特別漂亮，可惜她們一身黑袍，從頭到腳都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兩只活泛的黑眼睛，好似在對著我們微笑。駐足在琳瑯滿目的工藝品小店里，我對那些造型別致的木雕、石雕乃至牙雕，愛不釋手。商店門口斜靠著幾位披紅掛綠的非洲女人，頭上裹著鮮艷的印花頭巾，用斯瓦希里語熱烈地聊著。

今天的蒙巴薩，市容市貌以及商業(yè)特色，無不深深鐫刻著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的烙印。這是因為早在二世紀(jì)，印度人便飄揚過海運來香料和布匹；其次是頭上纏著一圈圈白色方巾的阿拉伯商旅。他們在蒙巴薩海邊鑄堤造港，并修建了島上的四十多座清真寺。后來，善于海上航行的葡萄牙人也來湊熱鬧，他們帶著水手、貴婦和情人，在蒙巴薩城里行飲、豪賭、尋歡作樂。而最終將蒙巴薩占為己有的是英國人。他們于十九世紀(jì)末陸續(xù)從大不列顛來，由蒙巴薩長驅(qū)直入，奔向非洲腹地，大規(guī)模開辟農(nóng)場。

駛向蒙巴薩海濱的途中，有一座跨海大橋。所謂大橋，不過是一種傳統(tǒng)的擺渡。擺渡工具，是一艘老態(tài)龍鐘的生鐵和水泥混合而成的大船，一次可容納七、八輛小汽車、十幾輛摩托及百十號人。載滿之后，大船憋足了馬力，轟隆隆駛向彼岸，再把對岸的行人載過來，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我看了時間，這樣過一趟需要四十分鐘。坐在有空調(diào)的車?yán)?，可以從容端詳船上的黑人乘客。難民一樣的男女老少，從塵土飛揚的大街上走來，不慌不忙，層出不窮；男人肩扛手提，女人拎著或背著小孩兒，逃荒似地涌入船艙。

我們在蒙巴薩海濱，一呆就是好幾天。眼前的印度洋，有別于地中海、大西洋和阿拉伯海。白花花的海岸，與沙灘盡頭一座低矮的山崖銜接。風(fēng)過處，海水呈翠綠紫藍(lán)，層次分明，變幻莫測。早晨的海水很低調(diào)，謙遜地退到百米開外，細(xì)白如面粉似的沙灘，在眼前鋪展著。清晨，我趴在木質(zhì)閣樓的頂層，隔著修長的椰樹望海。這一刻的海水，脫離了白天的喧囂，只剩下深沉的呼吸。走下木樓，穿過園子，赤腳踩在無人踏過的沙灘上，絲綢般光滑柔潤的感覺直抵身心。老沃背著手走在我前頭，腳下好似一串節(jié)奏分明的音符，在譜寫一首寧靜明亮的晨曲。德國人很勤勉，早早拎著浴巾到椰子樹下的海灘來占座位。多半的歐美女人，并不貪戀陰涼，她們專門在陽光下暴曬。一周下來，幾個胖女人的脊背，像一塊鱷魚皮。

早餐后一直到中午，海水持續(xù)退卻，并現(xiàn)出一道狹長的珊瑚礁。海灘與珊瑚礁之間的區(qū)域，是理想的游泳場。海水波瀾不驚，敞開胸膛任你投懷送抱。累了，就躺下來，看銀灘椰樹，碧波珊瑚。遠(yuǎn)處的海面上浮起一座小島，恍恍惚惚地如海市蜃樓。有人套上規(guī)整的潛水裝，提著小巧的氧氣罐，結(jié)伴跳上黑人的氣墊床，“突突突”朝小島疾駛。他們將從那里潛入海底，去探測另一個世界的奧妙。中午的海灘變成了一方明晃晃的白色廣場，只有沉默的駱駝無視它的滾燙和刺眼，木然走著。黑炭一樣的馬賽人，手里提著各種草編和手工藝品，在沙灘一旁向客人兜售。夕陽西下，黑人老頭兒披著霞光赤腳蹲在礁石上釣海魚，誘人的金發(fā)少年騎著駱駝，漫不經(jīng)心地走來走去。

夜間的星空，一派純凈。星星眨著眼好似掛在你的頭頂。一陣舞曲朦朧飄來，像一團化不開的夜色在耳邊游移。正在喝酒的客人，丟下酒杯步入舞池，尋了伴兒曼舞起來。我坐在沙灘一角的臺階上，聽潮起潮落。海邊的男女在暗夜里簇?fù)碇⒉?，時而擁抱，時而熱吻。身旁的德國女人正和黑人小伙兒搭訕，繼而結(jié)伴走向海灘。也許，這正是傳說中的德國女人熱衷黑人性伴侶的故事，在月光下真實地演繹著。

這天早上，在樹蔭下讀書時，猴子無視人的存在，在一旁玩耍、打鬧、做愛，甚至從我們的包里翻出香蕉，奪路而逃。突然，老沃悶聲叫了一下，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了起來。發(fā)生什么了？我問。老沃不吭聲，只是聚精會神地盯著自己的汗衫，里里外外地搜尋。而后說：蛇。我狐疑著跳了起來，啊，這里有蛇？老沃皺著眉頭說，我感覺自己看見了一條青綠色的小蛇，沿著我的拖鞋爬上來的。這么著，哪里還有安寧，便始終尋尋覓覓，惴惴不安的，生怕這條蛇會出其不意地從某個地方鉆出來。老沃說，要是“秘書”（Secretary）在，就好了?！懊貢笔且环N以捕蛇為生的黑色大鳥，它體態(tài)端莊，神情端凝，黃色的細(xì)腿之上如同罩了一套黑色短裙。頗似服務(wù)于老板跟前的秘書形象，因而得名。晚餐前，老沃帶著懸念去詢問酒店接待處的黑人總管?？偣苷f，肯尼亞確實有蛇，但是蒙巴薩很少見，酒店里也從未發(fā)現(xiàn)過這玩意?；氐骄S也納之后，老沃仍不死心，通過網(wǎng)絡(luò)查詢，證實在蒙巴薩的動物圈里，確實有一種小青蛇。老沃把這個信息連同照片，一起寄給了酒店總管。

蒙巴薩印度洋的藍(lán)色海岸，是歐美人迷戀的度假勝地。餐桌上，德語、法語和意大利語，常常在餐桌上滾來滾去。當(dāng)然，使用最多的還是不列顛英語。雖然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肯尼亞已擺脫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但是作為殖民者，人走了，語言和生活習(xí)慣，卻留在了當(dāng)?shù)?。比如英國人的下午茶?xí)俗，連肯尼亞的猴子都知道。一到下午四點鐘，酒店的服務(wù)生便忙著煮咖啡，備蛋糕，端水果，悠然的爵士樂在半空中滑動。此刻，成群結(jié)隊的猴子聞風(fēng)而至，它們動作敏捷，身手不凡，轉(zhuǎn)瞬之間就將客人手里的蛋糕和水果一把搶去，在大家的驚愕和哄笑里，高視闊步，繼而縱身跳到一棵樹上，從容享受資本主義的“腐朽”，愜意得跟英國貴族似的。

每天守著陽光、沙灘和海水，面對的是一片遠(yuǎn)離煙火、瑣碎和焦慮的時光。這段時光里，可以不必追趕彼此的節(jié)奏，暫時忘卻那個飛旋的世界，讓疲乏的身心享受這美好的瞬間。盡管，是短暫的。

獵豹的哲學(xué)

這天拂曉，睡夢中被戶外一群犀鳥的唧喳聲吵醒，待我披衣起床走向涼臺，但見上百只花里胡哨的犀鳥，在草地的樹上不知疲倦地穿梭鳴唱。這里常年活躍著九十五種哺乳動物，四百五十種鳥類呢。正想著，溫順的角馬和瞪羚，不由分說從山澗里跳出來，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們。遼闊的山坳里走出一隊長頸鹿，它們昂著溫柔的小腦袋，優(yōu)雅地邁著碎步，雍容，嫻靜，一身褐色的花朵好似穿過山巔的云雨，漫不經(jīng)心地點綴著這個翠綠的世界。它們的身后，洶涌的晨曦，正從山巔冉冉升起。

獵人必修的第一課，是要學(xué)會適應(yīng)周圍的環(huán)境，適應(yīng)動物們所在的風(fēng)、色彩和氣味，并且一伙人須步調(diào)一致，不能隨心所欲。此刻，正是動物出沒的最佳時機，意識到這一點，每個人都抖擻起精神，草草結(jié)束了早餐，帶上望遠(yuǎn)鏡和礦泉水就出發(fā)了。

突然，安德森那顆漆黑的腦袋急速地向前探去，我們立刻意識到有情況了。果然，六只花團錦簇的小豹子在一條窄窄的泥土地上，攔腰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大概也是剛用過早餐，這幾個神態(tài)安詳?shù)男|西，目光迷離，姿態(tài)各異地盤踞在酒紅色的土路上。豹子們身上那黝黑的花紋，在淺棕底色的襯托下，像一朵朵飄忽的云彩，被林間的花香迷惑，充滿滋潤的水分和閃電的威力。難怪自古便有垂涎豹皮的風(fēng)化，而李時珍早就警告過我們：豹皮不可藉睡，令人神驚，寢豹皮的人容易中邪。

但是，眼前這六只從天而降的花豹，袒露的是極其可愛的一面。我們立在敞開的車上，屏息傳遞著驚喜的眼神，同時舉起相機對準(zhǔn)它們一通狂拍。面對戛然停在跟前的車和閃亮的拍攝工具，豹子們視若無睹，氣定神閑，并且拒不讓路。我們站在車上癡癡望著它們，直到其他幾輛車從四下里趕過來，對它們形成大張旗鼓的包抄之勢，六只豹子這才很不耐煩地起身、彈土，邁著貓步走開了。

兩天后，在乞力馬扎羅山腳下，我驚異地看到一只吊在紅樹上歇息的獵豹。一只真正的非洲獵豹。它那修長而骨骼亭勻的身體，像絲綢一樣軟軟地掛在風(fēng)中，尾巴好似一束尚未編織的絲帶，把光線卷成蓄勢待發(fā)的圓弧，飄逸著。這一刻，我們和它的距離不遠(yuǎn)不近，剛好窺得見它的表情與眼神。那是一種成竹在胸的悠閑，飄忽不定的眸子里盡顯陰柔之美。然而就在那無聲的淡定里，卻釋放出燃燒、跳躍和雷霆萬鈞的氣勢。一陣曉風(fēng)掠過，它懶懶地跳下，在草地上款款而行。它腰肢婀娜，目不斜視，它華麗、端莊、性感、兇悍、百變多姿，神秘莫測，不可一世。活脫脫一個尼羅河畔的妖婦，埃及艷后的本色。獵豹優(yōu)雅而健碩的野性之美，暗合了女人的某種時尚元素，而令其獨領(lǐng)風(fēng)騷。它那帶斑點的圖案，在一百年前便被納入“卡地亞”飾物的經(jīng)典標(biāo)志，成為歐美名流夫人唾涎不已的點綴。

關(guān)于獵豹，里爾克在他的詩里寫道：“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p>

海明威筆下的豹子，更是具有高臨萬物的精神氣象。

獵豹的世界里似乎隱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生命美學(xué)。

不幸的是，在獵豹身后的一條溪流邊，跳出了一只幼小的麋鹿。它不知天高地厚地吟唱著，在一覽無余的草坡上撒著歡。獵豹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立刻冷光四射。它不慌不忙地盯著前方的獵物，不是立刻動手，而是慢慢弓下身子，繼而奔跑起來。它那抽動的四肢，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狂暴地抽裂著大地。頃刻之間，山河失色，日月無光，任何四足動物也休想逃出它的追擊！只一剎那，花朵一般的麋鹿便忽閃著無辜的眸子，在獵豹的懷抱里香消玉殞。藍(lán)瑩瑩的天空下，親眼目睹一只麋鹿被吞咽的過程，看血泊中生命的無望掙扎，是殘忍的，也是無法回避的。死生寂滅乃大自然永恒的規(guī)律，一如每天無數(shù)小動物的誕生，毫無例外地融入整個生命的輪回。

我不能想象，豹子竟也有羞澀柔弱的一面，在它們的交合期。那是晨曦初上的一只母豹，披一身酒紅色的霞光，目光銳利而神秘，冷艷里透著一股凄美，仿佛獵豹羞紅的面頰。她佇立于空曠的天地間，靜靜地注視并期待著遠(yuǎn)方……但豹子從不隨時起性，它有自己的燃燒期。但是無論何時，只要你近距離對視獵豹的眼神，便不由得膽寒，心驚。它那藐視一切的眼神里，似乎凝聚著天然的霸氣。獵豹的尾巴也是頗具殺傷力的，碰到危急關(guān)頭，這只尾巴有著異軍突起的本領(lǐng)。有些傳說，甚至賦予豹尾裂石穿空的魔力，猶如殺手锏。

在動物世界里，豹子是最難以馴服的動物。它剛正不阿，六親不認(rèn)，鐵面無私。豹子的這種稟賦曾一度受到集權(quán)者的青睞，他們一廂情愿地希望豹子能擔(dān)當(dāng)起“替天行道”為我所用的使命。古羅馬帝國的統(tǒng)治者為了鎮(zhèn)壓異教徒，一度從非洲獵來大批野豹和獅子，通過地中海運到意大利。久餓而經(jīng)受虐待的野獸，在人類的審判大廳內(nèi)，一眼瞥見赤身裸體的人在地上蠕動，頓時大發(fā)雷霆，獅吼不止。然而，唯有豹子，視若無睹，冷眼旁觀，目空一切。它拒絕與權(quán)力媾和。

作家周濤于《游牧長城》里感嘆：“在中國，獅已經(jīng)成為皇宮禁城門前的兩只卷毛獅子狗，虎也成為封疆大吏腳下的墊物，只有豹子，帶著民間英雄和江湖好漢的色彩，閃耀著獨行獨往的無羈的光芒！”

狩 獵

1

一個世紀(jì)前，肯尼亞作為英屬殖民地，吸引了大批歐洲貴族拓荒者，他們牽著自己心愛的蘇格蘭獵犬，帶上精美的中國瓷器，乘坐“五月花號”游輪，穿過地中海和蘇伊士運河，一路顛簸勞頓，紛紛涌向這塊東非寶地。在那里，他們除了雇傭大批非洲土著開辟農(nóng)場之外，最為熱衷的便是在原始的蠻荒之地，縱馬狩獵，樂此不疲。

今天的狩獵，已不再是荷槍實彈的槍殺動物，但面對“Kenia Safari”（肯尼亞狩獵）這樣的字眼，還是叫人浮想聯(lián)翩。我和老沃在蒙巴薩短暫停留過后，和四位德國旅伴，在酒店大堂準(zhǔn)時會合。這時，酒店門前停下了一輛白色越野車。緊接著，走下一位粗壯彪悍、身著迷彩服的肯尼亞土著。乍一看，像是一位索馬里海盜。這就是我們的黑人導(dǎo)游安德森。

安德森目光銳利，作風(fēng)強健，操一口流利的德語。跟我們打完招呼，安德森轉(zhuǎn)身從后背廂里抓起幾頂草綠色太陽帽，一一遞過來，要我們像他那樣時刻戴在頭上。而后，他大手一揮，抬腿跨進(jìn)右方駕座，轉(zhuǎn)瞬之間，白色越野車沖出燥熱難當(dāng)?shù)拿砂退_，掉頭駛?cè)胛餍械陌赜婉R路。

此后的旅途中，我每天坐在安德森身后，一面留意四野的動靜，一面欣賞他那顆漆黑的后腦勺，倒覺十分踏實——有這樣一位彪形大漢兼資深導(dǎo)游的陪伴，無疑為我們的狩獵活動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安全感。千里沃野，險象環(huán)生，誰能料想接下來會發(fā)生些什么呢？

灰突突的道路兩旁，不時冒出些蔥綠的灌木，間或夾雜著破爛不堪的非洲民居。一群群瘦弱不堪的肯尼亞人，在臨街搭建的貨攤前，懶洋洋地拍打著水果和蔬菜上的蠅蟲，看到過往車輛，女人們扯開嗓子在陽光下叫賣著。漫無邊際的草原上，突兀地立著幾棵巴掌似的合歡樹，和圓鼓鼓的紡錘樹，草場的裸露之處嚴(yán)重沙化，滿目荒涼和干涸。接近中午，安德森把車徑直開到了林子邊上的一座酒店前，招呼我們下車就餐。我彎腰低頭走下車時，一陣非洲高原的風(fēng)，喧囂著吹過來。幾個德國人，迎著風(fēng)手舞足蹈起來。

臨近黃昏，顛簸了五個多小時的越野車，已到了肯尼亞野生動物保護(hù)區(qū)的邊沿。所謂野生動物保護(hù)區(qū)，實際上無遮無攔。早在一九六一年，肯尼亞政府將動物集中棲息的地方劃定為野生動物保護(hù)區(qū)，總面積超過五萬平方公里，是肯尼亞國土面積的8%。動物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民眾被禁止居住、涉足和放牧牛羊。但動物們卻不受約束，它們隨心所欲，來去自由，動輒跑到人群里去騷擾。猴子就有這樣的本領(lǐng)。它們千里迢迢，攜家?guī)Э冢艿匠墙?、市區(qū)以及沙灘上的洋人花園里安家落戶。到了下午茶光景，它們便成群結(jié)隊地溜進(jìn)酒店，大搖大擺地跳上餐桌，跟那里休閑度假的客人爭奪甜點。瞧，在路邊那棵榕樹下，一群黑面猴子跳來蕩去，目光掃過我們的白色車頂，而后嘶叫著，繼續(xù)打鬧和逗樂。

我突然意識到，真正的非洲原野已近在眼前。這是一片未被現(xiàn)代文明渲染的原野，波狀起伏的草地上閃爍著野百合一樣的白色小花，空氣中彌漫著植物的幽香。奇形怪狀的樹上掛著一個個小草袋，高低錯落，像蟈蟈籠子似的。安德森說，那是蜜蜂做巢釀蜜用的。當(dāng)我們躍上山巔，由高而下俯沖在群峰之間時，仿佛騎著馬踏進(jìn)了一片遠(yuǎn)古的錦繡。那種色調(diào)濃重層次分明的綠，讓人目眩、神迷。山澗里伸出了長頸鹿的小腦袋，棕色花朵般點綴著四野的山坡；黑白條紋拼色的斑馬群，怔怔地望著混入它們陣營里來的另一群動物。

一群麋鹿輕盈盈跳過來，如同林子里的公主，端莊、恬靜、俏麗，絳紅色的眸子透著處女的嬌羞，小巧玲瓏的蹄子像舊式中國婦女的三寸金蓮。這是一群生性膽小、易驚的動物，當(dāng)它們意識到我們蓄意的注視和打量時，便倏地一下，逃之夭夭。在它們眼里，我們這些裝備可疑的怪物，一定打著文明社會的種種烙印，失去了保持靜默的能力，與原始的非洲生靈之間，有一種不可逾越的疏離感。

2

來非洲，最大的理想是見到非洲雄獅。雄獅不僅是王權(quán)的尊貴象征，還代表著自由獨立的精神。然而，即便有十幾年狩獵經(jīng)驗的安德森，也不能保證我們一定會碰到獅子，尤其是雄獅。這里不是身居鬧市的城市動物園——付了門票就可隔著柵欄，觀賞到那些被圈養(yǎng)得低眉順眼溜光水滑的畜生們。在這塊土地上摸爬滾打的生命，是一群浪跡天涯自謀生路的勇士，它們的魅力，就在于它們的神秘、無常和不可捉摸。

當(dāng)然，它們的活動是有規(guī)律的。

這夜，我和老沃在野生動物出沒的深山老林里，聆聽一對禿鷹發(fā)出的蒼涼小調(diào)兒，安然入睡。冥冥之中我突然體會到“世界存留于荒野之中”的意境。早晨天不亮，有人“咣咣咣”來敲我們的門。原來是安德森嗅到了野味，特地安排人來喊醒我們的。在這里，時間是以動物的活動為中心制定的，如果你想接近那些個朝思暮想的寶貝，就必須跟著導(dǎo)游轉(zhuǎn)。于是，我們迅速翻身起床，接過安德森發(fā)放的手電筒和礦泉水，沿著山坳間那條唯一的猩紅色小路，屏息前行。

幽深的草叢之上，空氣是透明的，浮動的，每一片葉子都似乎掛著露珠，閃閃爍爍，好似流動的白銀。陽光疏忽移動，藍(lán)紫色的霧氣漸漸散去，層層疊疊的枝葉，好似游動在碧綠的海底。一群羚羊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們，驚慌失措地佇立路旁。晨曦從林子的罅隙間灑下來，給羚羊紫銅般的皮毛上鍍了一層紅光。“沙沙沙”突然一陣聲浪，波濤似地，由遠(yuǎn)及近滾過來。安德森眉頭緊鎖，凝神細(xì)聽。德國人魯?shù)婪虺脸恋睾傲艘宦暎骸按笙?！”我們立刻起身，趴在車子的天窗上向四周搜尋。只見兩行熱氣騰騰的糞堆，像剛出籠的黑面窩頭，整齊地碼在羊腸小道上。順著“窩頭”的方向，突見柔軟的草叢上，現(xiàn)出一個接一個的大象，鐵塔般蹣跚而行，足有十幾只。大象身后，幾只長頸鹿和遠(yuǎn)處的群山，共同勾勒出一幅美妙而生動的剪影。發(fā)現(xiàn)我們之后，領(lǐng)頭的大象忽地扇起兩只耳朵，豎起喇叭似的長鼻，唧唧嗚嗚地直叫喚。安德森聞聽，迅速將車子移到一處隱蔽處。它們這才安靜下來，從容不迫地邁著方步走開了。

非洲象牙，乃世界上最優(yōu)質(zhì)的象牙。精雕細(xì)鑿的牙雕，承載起品質(zhì)精深的藝術(shù)，稀有而昂貴。一枚小小的仕女牙雕，能換一輛簇新的奔馳呢。原本，非洲大象自然死亡之后，象牙是作為祭品來供奉的。而它們漂洋過海到了中國工匠的手里，卻被賦予千姿百態(tài)的想象，成為藝術(shù)中的絕品。亞洲象多半不長門齒，因而非洲的野生大象就顯得更加珍貴。牙雕帶給人類的高貴享受，使得許多商人為了從中謀取暴利，不惜鋌而走險，并一度追殺非洲大象。難怪這些大象，見了人便條件反射似地集體發(fā)怵。為了保護(hù)非洲的野生大象，象牙早已成為全球貿(mào)易禁品而嚴(yán)加防范。

一場疾雨當(dāng)頭灑下。陣雨過后的大草原煥發(fā)出別樣風(fēng)采。鴕鳥抖動著灰褐色的身體，在渾濁的水塘邊走動；幾只野驢不管不顧地仰天長嘯；一隊赭紅的象群背上，火烈鳥上下翻飛，那白色體羽中噴涌的玫瑰色，明艷亮麗，叫人怦然心動。

3

陡然闖見獅子，是在一只鷲鷹立著的枝椏下。

那是早晨，我們在霧蒙蒙的曠野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放眼望去，十幾輛越野車像白色的螞蟻，在郁郁蔥蔥的山坡上徐徐蠕動。安德森壓低帽檐直勾勾盯著前方，對我們又像是自言自語道：猛獸出沒的地帶，會有大群的角馬和瞪羚，因為這兩種動物是獵豹和獅子的最愛。嘆了口氣，安德森接著說：大自然有它的規(guī)律，許多水火不容的動物，卻會相伴而生。比如禿鷲盤旋的地方，很可能留下了獅子的蹤跡。禿鷲是草原上的食腐者之一。追星逐臭，是它們的愛好。獅子和獵豹留下的殘羹冷炙，是禿鷲的美味佳肴呢。

不知是緊張，還是非洲高原的寒氣使然，我套在厚厚的夾克衫里，依然冷得打顫。坐在我身后的德國女伴，匆忙間忘了穿外套，隔一會兒，她便爆出一串響亮的噴嚏。他丈夫埋怨她，嚇跑了獅子。車子途經(jīng)一片沼澤地時，安德森非常小心地繞開了，只差那么一點，我們連人帶車就陷進(jìn)了沼澤里。大家驚出一身冷汗。否則，除了安德森，我們?nèi)孟聛硗栖嚒６@里正是非洲獅出沒的地帶。饑餓中的獅子，若是一眼瞥見我們，瞬間就能殺過來。

這時，安德森穿過一片荊棘，朝著一只鷲鷹沖過去。鷲鷹惡婆似的瞪著我們。而它的身后，兩只小獅子正在撕扯一只死掉的羚羊。這個時候，一旁的灌木叢里，影影綽綽現(xiàn)出六只母獅。它們剛剛吞吃完兩只野豬，黑乎乎的兩張豬皮，被凌亂地丟棄在草地上。禿鷹盯準(zhǔn)了，呼啦一下俯沖下來，一面撕咬，一面騰出血淋淋的嘴巴，朝我們的方向嚎叫。獅子意識到自己被盯視，心煩意亂地站起來走開了。近距離見到獅子，令我激動不已。因為獅子不僅是非洲高原的象征，也是人們心目中的英雄。然而我們都還有野心。我們真正的期待是見到非洲雄獅。并且越是這個時候，這種愿望來得越強烈。

披著玫瑰色的夕陽，我們心有不甘地返回宿營地。路上，溫厚包容的老沃一反常態(tài)，沖安德森說道：“不見到雄獅，我們不回家！”

也許是上帝的眷顧，翌日清晨，當(dāng)我們頭頂殘月穿過灰色的曠野，在銀輝閃爍的灌木叢里，赫然現(xiàn)出三只雄獅的大腦袋。安德森把車徑直開到它們前方，好讓我們看個清楚。這是兩只從沉睡中剛剛蘇醒的雄獅，它們睡眼惺忪，若無其事地打量著我們。這幾個家伙體型龐大，臉龐巨寬，鼻骨長而黑，褐色的鬃毛一直披掛到胸前，悠然晃動的尾巴尖兒上拖著一簇深棕色的長毛。非洲雄獅一向有“草原霸主”之稱，然而它們睡眼惺忪披頭散發(fā)的模樣，顯得溫厚、沉靜而呆滯，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嘁嘁喳喳的山雀在它們身上搔首弄姿，五彩斑斕的蜥蜴在它們胯下蹭來蹭去，騷擾個不停。獅子們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心無旁騖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派王者風(fēng)范。

回營地的路上，見一對獅子不慌不忙地蹭著昨夜留下來的野水牛糞便。這是為了即將進(jìn)行的狩獵而準(zhǔn)備呢。把水牛糞便當(dāng)香水涂在身上，用來掩飾自己軀體上特有的氣味——好狡猾的伎倆?。〔欢鄷r，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金褐色的枯草，在白炙耀眼的光線下，富有節(jié)奏地顫動著。

獅子像人一樣，喜歡群居。它們常常一家大小，祖孫幾代，共同生活在一起。這么沾親帶故的，就免不了亂倫，其血緣關(guān)系連它們自己都鬧不清。獅群的大小取決于棲息地的條件和獵物多少。一個家族的成員并不時刻都呆在一處，但不同的家族之間，卻可以友好地共享領(lǐng)地。東非的獅群相當(dāng)龐大，因為它們的食物還算充足。廣闊草原、開闊林地、半沙漠地區(qū)，都是它們活躍的天地。有意思的是，獅群中的狩獵工作多半落在母獅的肩上。不論白天還是黑夜，這些巾幗英雄們隨時沖鋒陷陣，廝殺疆場。一旦捕獲成功，美美地飽餐一頓，它們能自在地睡上五六天。雄獅很少參與捕獵，倒不是它們懶惰，或者耍大男子主義，是因為它那夸張的鬃毛和碩大的頭顱目標(biāo)太大，容易在開闊的草原上暴露身份。與其打草驚蛇，倒不如坐享其成。

盡管如此，雄獅的地位卻不可動搖。只要雄獅扯著嗓子吼一聲，頃刻之間地動山搖，百獸具驚。當(dāng)然，母獅也喜歡吼，但獅子王的美譽從來都只賦予雄獅。獅子王國的分配模式，有些像中國云南納西族的風(fēng)俗：女人耕田、種地、宰豬、養(yǎng)家糊口；男人在家飲酒、喝茶、帶孩子?！扒倨鍟嫙熅撇?，在家雕刻抱娃娃”。中國民間一向視獅子為瑞祥之物，無論是皇宮禁城，還是普通人家，那昂然立著的獅子總是左雄右雌，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男左女右的陰陽哲學(xué)，吻合得很呢。

4

畢加索說，去一趟楓丹白露森林，就得了綠色消化不良癥。我們從非洲高原歸來，勢必患上了嚴(yán)重的動物結(jié)石。十幾天下來，那種飛禽走獸、鳥語花香的世界，猶如伊甸之境，縈然腦際，揮之不去。

脫離了都市生活的藩籬，可以如此這般地與野生動物親近，真乃大自然的最后禮物，讓人生出一種福至心靈的感受。不管怎樣，這里的動物依然享有自己的領(lǐng)地，共享人類在發(fā)展熱潮中讓步出來的這片樂園。不知是由于非洲原野的強悍日照，還是與猛禽對視過久的緣故，我很快害上了紅眼病，眼珠和眼眶同時腫脹進(jìn)而充血。我靠向座背閉目養(yǎng)神，思緒隨窗外的云飄然世外。

王開嶺在他的《古典之殤——紀(jì)念原配的世界》里寫道：許久許久以來，人類的價值觀犯了個大錯：想當(dāng)然地以為世界即人間，即人類領(lǐng)地和家園，實則謬矣，人和萬物一樣，只是地球的匆匆過客，投宿而已。人不是地球業(yè)主，只是它的孩子，和草木蟲豸細(xì)菌一樣，受地球撫養(yǎng)。你可以視地球為家，但須看到它也是老虎獅子和一棵草的家，它不止你一個孩子，而且在它眼里，所有孩子都是平等的，一視同仁。

記得薩斯爆發(fā)的那一年，困惑中的國人突然悟出一個道理：人類曾用投毒的方式讓志向高遠(yuǎn)的鴻鵠落進(jìn)自己的湯鍋，而這一次，往我們湯鍋里投毒的竟是我們愛吃的果子貍。

車倉里突然響起《獅子王》里那首氣壯山河的插曲《生生不息》。接下來，是兒子辛巴與獅子王充滿深情的對話：

獅子王：你看，陽光所照到的一切，都是我們的國土。

辛巴：還有陰影的地方呢？

獅子王：那在我們的國度之外。你絕不可以去那個地方。

辛巴：我以為國王可以隨心所欲。

獅子王：你錯了，國王也不能夠凡事隨心所欲。

辛巴：為什么？

獅子王：因為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有他存在的價值。身為國王，不但要了解，還要去尊重所有的生命。包括爬行的螞蟻和跳躍的羚羊。

辛巴：但是，我們不是也吃羚羊嗎？

獅子王：但是我們死后，會成為灰燼化作土地，而土地養(yǎng)育小草，羚羊依賴小草生存。在這個生命圈里彼此都有關(guān)聯(lián)。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在微妙的平衡中生生不息。

到了蒙巴薩，安德森打開車門用他那沉厚的語調(diào)說，親愛的朋友們，我們的旅程結(jié)束了?；鹄崩钡娜疹^下，突然竄出幾只黑面猴子，拖著修長的尾巴，沖到我們跟前，發(fā)出接吻似的怪叫。不知是迎接我們歸來的贊禮，還是對我們踩踏它們家園的抗議？

我眨著紅腫的雙眼，和導(dǎo)游安德森以及四位德國同伴兒——Manfred、Richard、Rudolf、Ellionore依依惜別時，他們無不動情地安慰我道：“親愛的，不要難過，我們還會見面的。”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