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鵬
脊梁
張書鵬
夜,沉寂無聲。
麻醉過后的疼痛,在寂靜的夜里無邊無際擴散,使夕夢無法安眠。
轉(zhuǎn)頭看看懷里的肉團團,這個初臨人世才幾個鐘頭的小東西抽動可愛的小鼻子,睡得正香。夕夢心里涌起一陣甜蜜,透過產(chǎn)房窗玻璃可見天空一輪彎月,這輪彎月可曾照見千里之外的他?他,可曾安睡?
前天,他打回電話∶“夢,四川地震了,我將隨部隊參加救災(zāi),如果進展順利,興許來得及回家陪你生孩子?!?/p>
昨天,他又打回電話∶“夢,這里一片廢墟,隨處可見慘不忍睹的尸體,到處是悲痛欲絕的人們。原諒我,暫時回不去了,災(zāi)區(qū)需要我們?!?/p>
夕夢安慰他,軍人的妻子,就得擔當、理解與包容。當初選擇嫁給他,夕夢就預(yù)知了以后的生活。他長得帥,入伍后考上了軍校,但夕夢嫁給他,不是因為他英俊迷人,不是因為他年輕有為,只因為他是軍人。
夕夢忘不了童年一段往事,那天獨自在湖邊玩,天藍藍的,云薄薄的,她不知怎么滑入了湖中,大口大口的水嗆進肺管灌入肚里,絕望掙扎時,一只有力的大手把她從死神手中搶回。救起夕夢的是一名年輕的解放軍戰(zhàn)士。從此,她的心里便埋下一個小小的夢。從此,她的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那個穿軍裝的大哥哥甜甜的笑臉。
直到遇見了現(xiàn)在的他,夕夢,圓了夢。
夢很美,日子卻難熬。夕夢皺了皺眉,不是怨恨,是術(shù)后刀口的疼痛。月光照在她臉上,蒼白中洋溢幸福。多想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做爸爸了,他會像孩子似的大笑大叫么,會跳起來歡呼么?不會,肯定不會,在這個深夜里,他只能把喜悅埋在心底,疲憊的戰(zhàn)友們需要好好休息,滿目瘡痍的災(zāi)情讓他不能興奮。那么他一定會激動無眠。唉,還是算了,別讓他分心,搶險救災(zāi)可是累人的活。
床頭的手機忽然響起,“也許牽了手的手,前世不一定好走,也許有了伴的路,今生還要更忙碌……”夕夢笑了,這是為他一個人設(shè)計的來電鈴聲。
“夢,你怎么樣了,孩子過幾天要出世了吧?戰(zhàn)友們剛睡下,我在帳篷外給你打電話,今天我一共救出八個人,可惜死了一個,如果我再加把勁動作快一點,興許他就不會死……“他連珠炮一口氣說了許多,語氣中深深地自責(zé)。
“別說傻話,你已經(jīng)盡力了,親愛的,救人雖然要緊,自己也要保重。”
夕夢心疼他,災(zāi)難會死人的,不是誰的責(zé)任,至少他就是她的驕傲。白天剖腹之前,夕夢自己在手術(shù)單上簽了字,醫(yī)生詫異地問她愛人怎么不在,她說他是軍人,在災(zāi)區(qū)救人,那一刻她看到了醫(yī)生眼里流露的敬意。
放心吧親愛的,我理解你!
放下電話,夕夢輕嘆,終究沒告訴他孩子出生的事,快到下半夜了他才開始休息,可想而知有多辛苦。在外側(cè)病床陪護的婆婆早已醒來,默默地看著兒媳和孫子,五味雜陳。
月如鉤,勾起兩地相思,晃悠悠。
一夜就這么迷迷糊糊過去,天亮了,小肉團團在懷里輕輕地拱,夕夢睜開疲憊睡眼,小心摟著愛情的結(jié)晶,該喂奶了。怎么喂呢,她毫無經(jīng)驗,掀起衣襟,她蒼白的臉蛋泛起羞澀的紅暈。
“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他又來電。
“夢,剛接到命令,我們部隊今天將深入重災(zāi)區(qū),那里可能沒有網(wǎng)絡(luò)信號,到時如果打不通電話怕你擔心……咦,怎么有小孩哭聲,夢,你在哪兒?”
一邊的婆婆搶過手機∶“兒子,你也有兒子了!夢昨天就生了,怕你分心沒告訴你,你放心工作,家里有媽在,你老婆是個堅強的女人,咱兩個女人能撐起一個家,你就放心吧!”老母親一邊安慰兒子一邊抹淚。
電話那頭,久久無聲,他沉默良久,輕輕說∶“媽,老婆,兒子,你們千萬保重,我先走了,等這邊安定了就回家看你們。”嗓子已哽咽。
夕夢知道,他的心里又多了份牽掛。
夕夢也多了份牽掛,整整半年未見,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搶險救災(zāi)也有危險??!去年抗洪護堤,他的兩名戰(zhàn)友就在他身邊被洪水吞噬,遺體在下游幾十里處才被撈著。他告訴夕夢這件事時捶胸悲呼∶“我明明抓住了一個,硬是被他甩開了,這個傻瓜!”
想到這些,夕夢就感到揪心,但既然他選擇了從軍,她選擇了嫁給軍人,就注定要犧牲和付出。什么是軍人,他的父親就是榜樣。他的父親在反越自衛(wèi)戰(zhàn)中為了一壺水,永遠留在了邊界的小河邊。發(fā)高燒的傷病員急需喝水,他父親趁天黑摸到河邊,剛灌滿水壺未及轉(zhuǎn)身,便被對岸突如其來的機槍打中,遺體搶回來時還緊緊抱著水壺。
喂完了小肉團團喝奶,夕夢終于架不住身心疲憊,沉沉睡去。夢中的他,軍裝上沾滿泥巴。夕夢抱著兒子遠遠凝視,他堅實的臂肌鼓成塊塊圓疙瘩,奮力掀起一層樓板,從下面抱出一個小女孩。這個魁梧壯實的男人,這個拔山扛鼎的男人,此時此刻是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溫柔慈愛,他抱著小女孩,像一只老貓?zhí)蛑軅男∝?,慈祥,悲切?/p>
夕夢心疼,忍不住走過去,愛憐地用衣袖拭去他額頭的汗與眼角的淚。他抬起頭,淚眼里忽然充滿驚喜。他輕輕、輕輕放下懷里已失去生命的小女孩,張開臂膀,緊緊地、緊緊地擁著她與孩子,仿佛擁抱著整個世界。
良久良久,他不舍地推開她……
整個夢境,他只說了一句話,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說∶“夢,辛苦你了。我知道女人離不開男人的肩膀,但國家更需要軍人的脊梁,親愛的,回吧!”
他的身軀在廢墟中站得筆直——立正!敬禮!轉(zhuǎn)身,在夢中遠去。
夕夢的夢醒來,淚流無聲,摟緊懷里的小肉團團,深情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