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木拉哈

逆風(fēng)的方向，更能體現(xiàn)雄鷹的價值，我不怕路途遙遙艱險多，只因那雙隱形的翅膀……

——題記

在最好的時光里遭遇最壞

36歲的木洛拉鐵坐在輪椅上……不不，準確的說應(yīng)該是蜷縮在輪椅上，左手拿著調(diào)色盤，右手手指僵硬地夾著畫筆，在畫紙上指指點點。于是，茂密的樹、潔白的羊、健壯的牛、清澈的溪、奔馳的馬、飛翔的鳥……在他筆尖下慢慢的清晰起來，活靈活現(xiàn)。

雖然已經(jīng)是36歲，但身軀看起來與12歲左右的兒童相仿的木洛拉鐵，整個身子深深陷進輪椅里，孱弱得猶如稻草人，細細的雙腿，像是隨時可以被風(fēng)吹得飄起來似的。

這是我們在越西縣馬拖鄉(xiāng)西坪村二組木洛拉鐵家看到的一幕。當時，我默默地站在木洛拉鐵輪椅后面，看他聚精會神地作畫。因為右手指已經(jīng)變形不能靈敏活動，畫畫時，木洛拉鐵只能用全部手指夾住畫筆，一點一點地慢慢下筆。因為身子癱瘓不能移動，畫幾筆便需慢慢挪動輪椅，再畫幾筆。常人幾分鐘便可完成的，他卻需要好長一段時間。他家小院壩邊墻腳下，擺滿了木洛拉鐵的各種繪畫作品，有人物畫、風(fēng)景畫、靜物畫……他的大多數(shù)繪畫作品色彩明麗，景色欣欣向榮，光亮著人的眼睛，令人心馳神往，充滿活力，乃至讓人忘記了畫這些畫的木洛拉鐵所身處的不幸。

木洛拉鐵的人生軌跡在他12歲的時候突然改變了方向，用木洛拉鐵自己的話說，“就是在明朗的天空里突然跌入摸不著邊的黑夜，讓人透不過氣”。那一年，木洛拉鐵得了骨結(jié)核，雙腿疼痛不能正常上學(xué)。后來徹底癱瘓，別說做其他事情，就連基本的衣食起居也只能靠別人幫忙，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就是從那個悲傷的時候起，他的整個身子停止了生長，定格為那時的摸樣。

癱瘓！多么可怕的噩夢?？吹絼e的孩子在快樂中玩耍、奔跑、嬉戲……而自己只能在輪椅上無奈的感嘆，眼淚常常模糊了木洛拉鐵的視線。心有不甘的父母始終堅持著，他們四處打聽相關(guān)醫(yī)療專家，變賣家里值錢的東西，并向親戚朋友借錢，籌集到治療費后，把木洛拉鐵送到漢源醫(yī)院，期待著奇跡出現(xiàn)。

“是山花盛開的時候離家走的，等再回到家時已是樹葉飄零的季節(jié)?！备赣H木洛阿拉是如此確定那次帶木洛拉鐵到漢源看病的確切時間。在漢源，他們得到很多木洛家族的關(guān)照和幫忙，大家送物送錢送吃的。對此，木洛拉鐵直到現(xiàn)在都很感慨，患難見真情，缺少了他們的幫助，自己很有可能提前放棄治療回來。“如果提前回來的話，病情會更加嚴重的”。木洛拉鐵反復(fù)補充強調(diào)。

經(jīng)過長時間的治療，慢慢地木洛拉鐵能坐在輪椅上，生活也基本能夠自理，但只能看電視打發(fā)時間，或者是搖著輪椅在自家院壩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生活變得枯燥單一。

一只墻壁上的雄鷹想要飛

雄鷹，飛翔于天空之上，振翅于險峻之巔，風(fēng)里雨里，無所畏懼，是彝族的圖騰，彝人常以雄鷹后代自勉。如雄鷹一樣棲息于連綿群山之中的每個彝族人家都渴望擁有雄鷹一樣的后代。生活在巍峨大山下的木洛阿拉，同樣也如此，即使是兒子木洛拉鐵已經(jīng)半身不遂。

一天，心血來潮的木洛阿拉用廢舊電池的芯子——石墨棒，在家里墻壁上畫了一只雄鷹，然后意味深長的看了看羈絆在輪椅上的兒子木洛拉鐵。幾乎可以稱作奇跡，這只怒目張翅、利爪堅韌的雄鷹，讓年輕的木洛拉鐵著迷的同時，激發(fā)了他畫畫的念頭。于是，他就找來弟弟妹妹的美術(shù)書照著畫。逐漸地，他迷上了畫畫，一發(fā)不可收拾，尋找一切機會學(xué)習(xí)畫畫，看電視時也刻意挑選教畫畫的節(jié)目。有一次，他看電視里教畫天上的云，人家寥寥幾筆就畫好了，他覺得很有趣，索性就按照電視里教的方法來畫云，畫出來真的很漂亮，為此感到十分欣喜。

2009年的一天出現(xiàn)了日全食，這難得一遇的壯觀景象讓木洛拉鐵激動不已，很想把它畫下來。沒有顏料和畫筆，他就用毛筆蘸著墨水在掛面紙上畫。畫出來后，他自己覺得很滿意，就拿給還在讀小學(xué)的弟弟看。第二天，弟弟又把這幅畫拿給他們的實習(xí)老師看。當時那位老師表揚了那幅畫，并鼓勵木洛拉體繼續(xù)畫畫。第一次得到學(xué)校老師的肯定和鼓勵，木洛拉體就更加努力地自學(xué)畫畫。這之后，他萌發(fā)了拜師學(xué)畫的念頭。

最可貴的禮物

2013年3月，同樣是山花初綻的季節(jié)。在越西縣大瑞中學(xué)教美術(shù)的鄧曉飛老師，接到一個想拜他為師學(xué)畫的電話?！白畛?，接到木洛拉鐵的電話時，并沒有引起我過多的注意。現(xiàn)在很多人一開始興致勃勃的想學(xué)畫畫，但最終能堅持下來的不多?！编嚂燥w說，但還是和對方相約周末見一見面。

那個周末的下午，木洛拉鐵如約來到越西縣城鄧曉飛的家。這段路走得不容易，要兩個人陪伴，一位親戚負責(zé)在樓下看守輪椅，父親則背著他爬上樓梯。初次相見，鄧曉飛一下子驚呆了，眼前的這個人，身材跟小學(xué)生差不多，雙腳都已變形，右手指無法伸直?！半y以想象身體條件如此糟糕的一個鄉(xiāng)下彝族小伙竟然還能堅持學(xué)畫——反正我是頭一回遇見，這在越西也是絕無僅有吧！”鄧曉飛感慨地回憶起當時的一些細節(jié)，他說，那天一見面，木洛拉鐵就提出讓鄧曉飛先畫一幅畫來看看的請求。

“當時，我很納悶他為什么會給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后來我才恍然大悟，他這是想‘考察我到底能不能做他的老師！”鄧曉飛笑了起來。鄧曉飛就覺得這是個有心人，甚至還帶有一點點樸實的“狡黠”，看著木洛拉鐵渴求的眼神，鄧曉飛就畫了他的眼睛。當木洛拉鐵看到鄧曉飛的作品后，放心地笑了。

而鄧曉飛呢，在詳細了解木洛拉鐵的相關(guān)情況并看了他帶來的畫后，就覺得木洛拉鐵雖然沒有經(jīng)過正規(guī)的美術(shù)訓(xùn)練，但在繪畫方面有一定的天賦，同時也被他的求學(xué)精神所感動，就決定收下這個與他同齡的特殊學(xué)生。后來，考慮到木洛拉鐵家住在距離縣城十幾公里的馬拖鄉(xiāng)下農(nóng)村，交通不便，每次來學(xué)畫畫都要輾轉(zhuǎn)換乘三趟車，出行十分困難，鄧曉飛決定自己每周上門教畫。從此，鄧曉飛每周都會抽出一天，騎兩個小時的自行車趕到木洛拉鐵家，一直堅持到今天。

看到木洛拉鐵家境貧寒，鄧曉飛不僅免費上門教他繪畫，還送他畫畫所需要的畫筆、畫紙和顏料。在鄧老師的指導(dǎo)下，木洛拉鐵依靠自己的努力，繪畫水平大幅提升，也漸漸有了名氣，乃至不少人專門跑來看他畫畫。

苦悶乏味的日子正逐漸遠去，灰暗沉重的生活因為有了鄧老師和一幅幅畫作重新亮了起來，木洛拉鐵的未來找到了寄托。而因畫結(jié)緣的漢族老師鄧曉飛和彝族小伙木洛拉鐵，感情日漸深厚，都把對方當作親人。每年的火把節(jié)、彝族年，木洛拉鐵一家都邀請鄧老師到家里來過節(jié)，而鄧老師時不時的買一些肉菜到木洛拉鐵家，幫他們改善生活。在這次我們?nèi)ゲ稍L木洛拉鐵的路上，鄧老師還惦記著木洛拉鐵前些日子無意之中說自己很想吃水果，就特意掏錢買了香蕉、葡萄帶到木洛拉鐵家，親自幫他剝開香蕉皮。

“鄧老師是上天賜給我的最寶貴禮物。”采訪中，木洛拉鐵時不時的用手指著天，反復(fù)對我們說著這句話。

“同樣，畫畫也是上天賜給你的寶貴禮物！”我微笑著補充道。

這一路，除了堅強還有感動

畫畫之余，木洛拉鐵最喜歡做的事是看電視，尤其喜歡看新聞報道，每天晚上的新聞聯(lián)播，是他必看的電視節(jié)目。在與他交談中，我發(fā)覺他對當下國內(nèi)外發(fā)生的新聞大事甚是了解，甚至連黨和國家某些方針政策也能娓娓而談，這確實讓我感到有些意外。也許是太在意心中的那個遙遠而又似乎觸手可及的夢想，他先和我們談“中國夢”，然后主動把話題逐漸導(dǎo)入自己的個人夢?！拔业膲粝氩欢?，我的身體狀況也不予許讓我擁有太多的夢想，畫出好作品，就是我的最大夢想！”木洛拉鐵補充說道，“這同樣也是我的中國夢！”

隨著木洛拉鐵畫畫的聲名鵲起，各種新聞媒體紛紛報道了他的事跡，他受到廣泛關(guān)注。許多人愛心人士紛紛給木洛拉鐵捐錢捐物，同時對鄧曉飛的愛心執(zhí)著給予高度贊美，2014年鄧曉飛榮獲“感動涼山人物”獎。

2015年2月，越西當?shù)氐囊患裔t(yī)院，以5000元購買木洛拉鐵《日出長城》、《松鶴延年》兩幅作品，并承諾一直資助木洛拉鐵畫畫，這也是木洛拉鐵的第一桶金，極大的鼓舞著他，更加堅定了他繪畫的信念——這第一桶金也隱含著這家醫(yī)院的一份愛心。

眾多善良的人們愛心舉動，同樣也感動著木洛拉鐵。“我把每個幫助過我的人都記下來，等我以后在繪畫上有所成就，有出息時，就報答他們！也幫助其他像我這樣的殘疾人！”木洛拉鐵是個感恩的人，他把每一個幫助過他的人都記在筆記本上。在這次采訪中，木洛拉鐵微笑著對筆者說：“去年漢族過年的前一天（2015年2月17日），你來看我時資助我的錢我也記在筆記本上呢！”

我說：“那些錢是大家籌措起來幫助你的，有些是外地和你素昧平生的好心人捐的……”

盡管艱難，終究還是看到了遠方

理想很美好，現(xiàn)實很嚴峻。

木洛拉鐵還有一個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舉辦真正屬于自己的畫展。一說到個人畫展，木洛拉鐵瞪著的大眼睛就散發(fā)出光芒，在他黝黑的臉上顯得格外明亮。

而父親木洛阿拉最放心不下的是木洛拉鐵的未來。

“現(xiàn)在，我們做父母的還在，拉鐵生活上用不著太擔心。”木洛阿拉望著兒子說到?！帮垼覀儠鼋o他吃。他盡管畫他的畫就是了——我現(xiàn)在五十多歲了，日子就像溪水一樣流去，我們終究會老去，萬一哪一天，我們做父母的撒手而去了，他怎么辦？誰來照顧他飲食起居呢？”

木洛拉鐵還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弟弟身體也很糟糕，據(jù)說已患肝硬化，在外地邊打工邊治療，用打工掙來的錢買藥維持著身體。一家人的絕大部分生活擔子就壓在遙遠的山東威海打工的母親和妹妹肩上。一想到窘迫的家境和命運如風(fēng)中燭火搖曳飄忽的兒子，木洛阿拉憂心忡忡。在和我們交談的過程中，說到痛處，木洛阿拉忍不住流下眼淚，好幾次哽咽著說不出話。

對于未來，木洛拉鐵也有一個自己的打算。他平靜地告訴筆者，自己之所以這樣廢寢忘食的畫畫，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早點把畫畫的更好，用畫換來更多的錢——自己身體狀況已經(jīng)是這樣了，萬一哪天自己比父母先離開人世，他就把這些錢留下來，留給父母養(yǎng)老！

“當然，這是我最壞的打算，誰也不想這樣??！但是人生反復(fù)無常，正常人都有個三長兩短，何況是我這樣的人?！蹦韭謇w說，“但是一想起有這么多人關(guān)心幫助我，我就要撐著活下去，在畫畫的道路上堅持走下去，我要給每一個好心人一個我自己的交代?！?/p>

走出木洛拉鐵家的時候，我時不時的停下腳步，不由得回頭望望這個位于大山腳下的彝家寨子，那么寧靜，寧靜得近乎沉默。在這個寨子頭頂?shù)纳窖希衫?fù)線的建設(shè)工地?zé)峄鸪欤@里正在修筑成昆復(fù)線上最長的一個隧道，人們就要從這巍峨險峻的大山中開辟出一條路來。

山很高，水很長，路，終究還是通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