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磊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歷史研究所, 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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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議帝號”詔評議
曾 磊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歷史研究所, 北京 100732)
秦始皇創(chuàng)立的“皇帝”名號是專制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根本,從制度上確保了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zhuǎn),是與“世變”相適應(yīng)的、“順時俗”的一大創(chuàng)舉。歷代史家從《史記》的行文結(jié)構(gòu)、文字風(fēng)格以及對皇帝名號的評議等方面,對秦始皇“議帝號”詔進行了多方位的討論。通過對秦漢時代詔書格式的總結(jié)歸納可知,“議帝號”詔末尾的“制曰可”并非衍文。目前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并不能很好地反映“議帝號”詔的原貌,應(yīng)當(dāng)予以修訂。
《史記》;“議帝號”詔;“制曰可”;中華書局點校本
一
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39歲的秦王嬴政終于平滅六國,完成了帝國的一統(tǒng)?!妒酚洝吩谟涗浨販缌鶉蟮牡谝患拢词乔厥蓟逝c群臣議帝號之舉?!肚厥蓟时炯o(jì)》載: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zhì)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fā)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nèi)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謹(jǐn)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嫉让了郎献鹛?,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敝圃唬骸翱伞!盵1]299-300
一些學(xué)者認為,司馬遷在此處記載“議帝號”之事是極具深意的。李景星《史記評議》說,《史記》“書初并天[下]令,記其成功”等事,“隨筆插敘,不繁不簡,各得其宜?!庇终f:“(《秦始皇本紀(jì)》)開首‘欲以并天下’五字,已提動通篇。滅六國后,又特書‘秦初并天下’,與此處作收應(yīng),機局最靈,而意旨亦最顯?!盵2]98牛運震《空山堂史記評注》卷一亦以為,“特書‘秦初并天下’與篇首‘欲以并天下’作收應(yīng),此一篇大關(guān)鍵也。”[3]40
還有學(xué)者對詔書中體現(xiàn)的秦代文風(fēng)贊嘆不已。吳見思《史記論文》以為《秦始皇本紀(jì)》“載諸詔書、石刻、奏辭,俱極古雅渾樸,足為篇中生色?!盵4]13牛運震指出,“《初并天下令》不過二百余字,而跌頓遒拗,中有無數(shù)波瀾曲折,樸渾之氣,雄武之態(tài),生動如生。”[3]41凌稚隆《史記纂》卷一引茅鹿門曰:“次六國罪案如掌,與項羽定諸侯而自立西楚霸王約,文并宕逸?!盵5]12明江用世輯《史評小品》卷七《秦項》引明瑞評論:“荊軻固是劍術(shù)不精,始皇良自天命,豈可殺也。即無論生平,只二三詔令,非蓋世之雄能哉?!彼u論秦始皇“議帝號”和“議置諸侯不便”之語說:“只數(shù)言,宛轉(zhuǎn)曲折,簡盡而蕩氣直吞天地古今。彼之蕩掃群雄,誣滅千百圣而自為制,有以也?!盵6]清史珥《四史勦說》卷一又說:“秦初并天下令御史、丞相文,不過二百許語,用‘已而’者四,用‘乃’、用‘遂’者各二,便覺聲狀俱出,姿質(zhì)橫生。”[7]清姚苧田的《史記菁華錄》卷一所錄第一篇文字,即是“議帝號”詔,其眉批又載:“先儒謂:秦時詔令,雜以吏牘,自是一種文字。然《謨》《誥》之下,漢詔之前,實另具一段精嚴(yán)偉麗光景,此其第一令也。絕不大群?!盵8]1郭嵩燾《史記札記》卷一說:“案此詔令御史之文,歷敘兼并六國情事,雄直高簡,足見鷹揚虎視之概?!盵9]40諸多研究者均注意到此詔,其重要性可見一斑。
侯生、盧生說秦始皇“天性剛戾自用”,“以為自古莫及己”[1]324-325?!盎实邸泵柕拇_立,正是秦始皇“以為自古莫及己”的表現(xiàn)[10]。帝國統(tǒng)治者的威儀,也借此得以確立。蔡邕《獨斷》卷上將“皇帝”名號釋為:“皇帝,至尊之稱。皇者,煌也。盛德煌煌,無所不照。帝者,諦也。能行天道,事天審諦,故稱皇帝?!盵11]秦始皇曾在不同的文字載體反復(fù)宣傳自己立號為“皇帝”之事。如秦始皇廿六年法度量詔:
廿六年,皇帝盡并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則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盵12]29-30,圖版31
這樣的做法在秦二世即位后還在不斷強化,秦二世元年(前209)詔:
元年制詔丞相斯、去疾:“法度量,盡始皇帝為之,皆有刻辭焉。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其于久遠也如后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檀嗽t故刻左,使毋疑?!盵12]29-30,圖版31
頒布以上詔書的目的,除了“法度量,則不壹”之外,還特別強調(diào)“皇帝”之名,確立帝國權(quán)威的意味非常強烈。秦刻石亦反復(fù)強調(diào)“皇帝”的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如秦始皇廿八年(前219)嶧山刻石:
皇帝立國,維初在昔,嗣世稱王。
討伐亂逆,威動四極,武義直方。
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復(fù)起。
廿八年泰山刻石:
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
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1]308。
廿八年瑯邪刻石:
維二十八年,皇帝作始?;实壑Γ趧诒臼?。
應(yīng)時動事,是維皇帝?;实壑鳎R察四方。
皇帝之德,存定四極。六合之內(nèi),皇帝之土。
維秦王兼有天下,立名為皇帝,乃撫東土,至于瑯邪。
今皇帝并一海內(nèi),以為郡縣,天下和平。昭明宗廟,體道行德,尊號大成[1]310-312。
廿九年(前218)之罘刻石:
皇帝東游,巡登之罘,臨照于海。
皇帝哀眾,遂發(fā)討師,奮揚武德[1]315。
廿九年東觀刻石:
維二十九年,皇帝春游,覽省遠方。
皇帝明德,經(jīng)理宇內(nèi),視聽不怠[1]316。
卅二年(前215)碣石刻石:
皇帝奮威,德并諸侯,初一泰平[1]318。
卅七年(前210)會稽刻石: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nèi),德惠修長[1]328。
秦刻石的目的是“頌秦德,明得意”[1]309,所頌之“秦德”,其實就是“皇帝功德”[1]312,所明之“得意”,亦是始皇帝“主之得意”[1]3090-3091。
《史記索隱》“述贊”記錄秦始皇功績時有“并一天下,號為始皇”之句[1]365。歷代對秦始皇功績的評價,許多都涉及對皇帝名號的討論。《朱子語類》卷一三四載:“秦之法,盡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變。且如三皇稱‘皇’,五帝稱‘帝’,三王稱‘王’,秦則兼‘皇帝’之號。只此一事,后世如何肯變!”[13]3218“皇帝”之號恰與秦法“尊君卑臣之事”相適應(yīng),也極合后世統(tǒng)治者胃口。朱熹“后世如何肯變”之語,可謂中的之論。凌稚隆《史記評林》卷六引丘濬曰:“帝王稱號之咸,至是無以加矣。盤古以來稱皇者三,稱帝者五,稱王者三。始皇初并天下,自以德兼三皇,功過五帝,乃兼用之。后世襲而稱之,而以王封其臣子,遂為萬世不可易之制,是亦世變之一初也。”[14]帝王的稱號在專制帝國體制創(chuàng)立之初,就已經(jīng)到了“無以加矣”的程度。宋人胡寅對秦始皇“皇帝”的稱號則有所非議,其《致堂讀史管見》卷一載:“古之圣人應(yīng)時稱號,有曰‘皇’,曰‘帝’,曰‘王’而止矣。非帝貶于皇,王貶于帝也。惟不知此義,遂以皇帝為尊稱而以自居,以王為降等而以封其臣子,失之矣。”[15]不過,胡寅對“皇”“帝”“王”的理解顯然有所偏頗。呂思勉《秦漢史》說“君”“王”之稱“皆由來已久,戰(zhàn)國時又有凌駕諸王之上者,則稱為帝”。他認為“秦人之稱帝,蓋所以順時俗,又益之以皇,則取更名號耳?!盵16]6在戰(zhàn)國至秦漢的大變動中,專制帝國體制確立后,必須要有一位統(tǒng)治者掌控最高權(quán)力?;实勖栕鳛椤叭f世不可易之制”,是整個專制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根本,它從制度上確保了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zhuǎn),的確是與“世變”相適應(yīng)的、“順時俗”的一大創(chuàng)舉。
以上諸家從《史記》的行文結(jié)構(gòu)、文字風(fēng)格,以及對皇帝名號的評議等方面,對“議帝號”詔進行了多方位的討論。但大家均未注意到“制曰可”這最后三個字。
二
“議帝號”詔所載是嬴政與丞相王綰等人的對話。開始是嬴政陳述秦滅六國的原因,隨后下令丞相、御史“議帝號”。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等與博士商議后上書,建議嬴政稱“泰皇”,并更改與嬴政有關(guān)的一系列名稱。最后嬴政改“泰皇”為“皇帝”,并接受了其余建議。可以說,“王曰”之句結(jié)束后,整個對話即已完成。為何其后又多出“突?!钡摹爸圃豢伞比齻€字?難道還有比嬴政更高的文書批示者嗎?如果沒有,這三個字會不會是衍文呢?
后代文獻在引用此條詔書時,大多照錄最后“制曰可”三字。但亦有省略者,如呂祖謙《史記詳節(jié)》卷四引錄此詔時,即錄至“他如議”結(jié)束,未錄“制曰可”三字,也許以“制曰可”為衍文而刪去[17]71-78。又如孫楷《秦會要》卷六“上尊號”條,也僅錄至“他如議”[18]67-68,71??磥恚瑢W(xué)者對“制曰可”三個字的理解并不統(tǒng)一。
牛運震《空山堂史記評注》卷一說“議帝號”詔“上接三代誓語,而下開兩漢詔令者也?!盵3]41也有學(xué)者指出,“秦代革新先秦文書體例,創(chuàng)立了新的文書制度。而這些革新皆為漢所承襲?!盵19]40在秦代文獻資料有限的情況下,我們或可以通過漢代詔書來窺測秦代詔書的形式。蔡邕《獨斷》卷上載:
詔書者,詔誥也,有三品。其文曰“告某官”,官如故事,是為詔書。群臣有所奏請,尚書令奏之,下有“制曰”,天子答之曰“可”若“下某官”云云,亦曰詔書。群臣有所奏請,無尚書令奏“制”之字,則答曰“已奏,如書?!北竟傧滤?dāng)至,亦曰詔[10]。
《獨斷》所說詔書第二品的格式,與“議帝號”詔最為接近。代國璽認為:
詔書第二品,是由皇帝批復(fù)章奏文書而形成的。漢代的章奏文書,都要經(jīng)過尚書臺,才能到皇帝手里。一般而言,尚書令在上轉(zhuǎn)之前,會在章奏文書末題“制曰”二字,以俟皇帝批答。這即《獨斷》所謂“尚書令奏之,下有‘制曰’”的涵義。“制曰”是皇帝批答的標(biāo)志。章奏文書、“制曰”和皇帝的批答三者就構(gòu)成了詔書第二品。[19]39,40
對于“制曰可”,元人方回也指出:“二典都俞吁咈,此古君臣相可否之稱也。秦始以天子之命為制,當(dāng)時秦皇帝口可之,而史官書‘制曰’二字也。下文制曰‘除謚法’,‘制曰’二字亦史官所書也?!盵20]方回的說法與代國璽對《獨斷》的理解基本一致,均認為“制曰”二字由侍從官員書寫,皇帝只需在奏章批答即可。而書寫“制曰”的侍從官員,當(dāng)以尚書令為是。
詔書中記錄議事內(nèi)容和過程,是漢代第二品詔書的習(xí)慣做法。如居延漢簡“元康五年詔書”:
御史大夫吉昧死言:丞相相上大常昌書言:大史丞定言:元康五年五月二日壬子日夏至,宜寢兵,大官抒井,更水火,進鳴雞。謁以聞,布當(dāng)用者□臣謹(jǐn)案:比原泉御者,水衡抒大官御井,中二=千=石=令官各抒。別火(10·27)
官先夏至一日,以除隧取火,授中二=千=石=官在長安、云陽者,其民皆受,以日至易故火。庚戌,寢兵不聽事,盡甲寅五日。臣請布。臣昧死以聞。(5·10)
制曰:可。(332·26)[21]16,8,522
肩水金關(guān)“永始三年詔書”也含有議事內(nèi)容和過程的詳細記錄:
丞相方進、御史臣光昧死言:
弘農(nóng)太守丞立、山陽行太守事湖陵□□上□行大守事
縣官還息與貸者,它不可許。它別奏。臣方進、臣光愚憨,頓=首=,死=罪=
制:可。(74EJF16:1—8)[22]102-104
類似的例子又有懸泉漢簡《使者和中所督察詔書四時月令五十條》:
大皇大后詔曰:往者陰陽不調(diào),風(fēng)雨不時,降農(nóng)自安,不堇作[勞],是以數(shù)被菑害,
惻然傷之。惟□帝明王,靡不躬天之歷數(shù),信執(zhí)厥中,欽順陰陽,敬授民時,
□勸耕種,以豐年□,蓋重百姓之命也。故建羲和,立四子……時以成歲,致憙……
其宜□歲分行所部各郡。
(詔條略)
羲和臣秀、和叔[臣]晏等對曰:盡力奉行。
安漢公、[宰衡]、大傅、大司馬[莽]昧死言,臣聞帝……【之(?)治天下也。】
□□□□□□……
歷象日月□……以百工允厘□□□……
[大] 皇大(太)后圣德高明,□……□遭古□□……
今羲和中叔之官初置,監(jiān)御史、州牧、閭士……[大]農(nóng)、農(nóng)部丞修□□復(fù)重。
羲和四子所部京師、郡國、州縣,至……歲竟行所不到者,文對……
牒□。臣昧死請。
大 皇大后[制曰]:可[23]4-8。
懸泉漢簡《使者和中所督察詔書四時月令五十條》實際是由兩份詔書構(gòu)成的。第一份詔書是太皇太后的詔書及所頒之月令詔條,其后是羲和臣秀、和叔臣晏等人的奏答。第二份詔書是安漢公王莽的上奏,太皇太后批答為“可”。由此,我們可以將第二品詔書的程式總結(jié)為:議事內(nèi)容和過程+制曰+批答。
我們再來看秦代的例子?!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所載焚書事件說:
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曰……始皇悅。博士齊人淳于越進曰……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fù),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chuàng)大業(yè),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并爭,厚招游學(xué)。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dāng)家則力農(nóng)工,士則學(xué)習(xí)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xué)古,以非當(dāng)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
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xué),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xué)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xué)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xué)法令,以吏為師?!?/p>
制曰:“可?!盵1]321-322
李斯的奏言在《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中亦有記載:
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xué),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xué)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xué)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xué)《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xué)者,以吏為師[1]3075。
就文本來看,《李斯列傳》的內(nèi)容更加原始,《秦始皇本紀(jì)》則在文辭上進行了修飾。如“莫能相一”作“莫之能一”,“以非上所建立”作“以非上之所建立”,“白黑”作“黑白”,“聞令下”作“人聞令下”,“非主”作“夸主”,“異趣”作“異取”,“不禁”作“弗禁”等等。更重要的是,《李斯列傳》中的“陛下”《秦始皇本紀(jì)》作“皇帝”。此外,《李斯列傳》并未提及焚書,而《秦始皇本紀(jì)》則明確要“燒之”,并且其所載的具體法令比《李斯列傳》更加完備。這說明《李斯列傳》記載的很可能是李斯上奏的原文,而《秦始皇本紀(jì)》所載則是在李斯奏文基礎(chǔ)上的修訂?!柏┫喑妓姑了姥浴敝蟮奈淖?,極可能是錄自焚書詔原文。而“制曰可”則是整份詔書的結(jié)束。
又如秦二世刻金石詔書:
皇帝曰:“金石刻盡始皇帝所為也。今襲號而金石刻辭不稱始皇帝,其于久遠也如后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丞相臣斯、臣去疾、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請具刻詔書刻石,因明白矣。臣昧死請。”
制曰:“可?!盵1]335
此詔首先載錄了秦二世的詔書,其后又載李斯等人的奏請,最后是秦二世的批答。可見,焚書詔、秦二世刻金石詔的程式與漢代第二品詔書相同,均為議事內(nèi)容和過程+制曰+批答。
“議帝號”詔正符合第二品詔書的程式。詔書中的“令丞相、御史曰”“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臣等謹(jǐn)與博士議曰”“王曰”等內(nèi)容均是議帝號的具體過程。其后是“制曰”和皇帝的批答?!肚厥蓟时炯o(jì)》抄錄了“議帝號”詔的全部內(nèi)容,包括最后的“制曰可”。由此看來,“議帝號”詔中“突?!钡摹爸圃豢伞辈⒉皇茄芪摹?/p>
“議帝號”詔中還有一些值得玩味之處。詔書中秦王敘述平滅六國原因的部分,牛運震稱之為《初并天下令》,是與嬴政“令丞相、御史曰”之“令”相對應(yīng)。此時“議帝號”詔尚未形成,“令”字的使用十分準(zhǔn)確。此詔頒布之前,《秦始皇本紀(jì)》中除篇首幾句介紹秦始皇身世的文字和秦王政十八年(前229)“始皇帝母太后崩”一句特例之外,皆稱嬴政為“秦王”。在“議帝號”詔中,嬴政仍被稱作“王”。但在《秦始皇本紀(jì)》“議帝號”詔之后的文字中,皆稱嬴政為“始皇”。實際上,在頒布“議帝號”詔的同時,其中的規(guī)定已經(jīng)生效。因此,詔書最后的批答之處,已經(jīng)改用“制曰”一詞。在其后的“除謚法”詔中,也使用了“制曰”一詞。此外,“議帝號”詔中嬴政仍自稱“寡人”,緊隨其后的“除謚法”詔,也改稱為“朕”:
制曰:“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謐。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shù),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盵1]300
可見,“議帝號”詔中的規(guī)定,立即得到了有效的實施。
1959年7月中華書局編輯部所作《〈史記〉點校后記》說:
篇中比較重要的大段引文,如《秦始皇本紀(jì)》中的《泰山刻石文》和贊語后面引的賈誼《過秦論》,《屈原賈生列傳》中的《懷沙賦》《服鳥賦》,《魯仲連鄒陽列傳》中的鄒陽獄中《上梁王書》等等,都給提行,并低兩個字排[1]4075。
上引秦二世刻金石詔,中華書局點校本即按照“提行,并低兩個字排”處理?!白h帝號”詔應(yīng)當(dāng)也屬于“比較重要的大段引文”,當(dāng)如秦二世刻金石詔、《泰山刻石文》等,“提行,并低兩個字排”。此外,中華書局點校本在“議帝號”詔后緊接“追尊莊襄王為太上皇”一句及“除謚法”詔,并未分段。整理者當(dāng)在“制曰可”后另起一段,這樣才能保持詔書原貌,以免引起誤解。
秦祚短促,再加史籍所限,我們今天能看到的秦代詔書十分稀少。而“議帝號”詔由于涉及專制帝國元首稱號的確立,很可能是秦朝建立后第一份詔書,屬于帝國的“一號文件”。如此珍貴的一份詔書,能夠幾乎完整地保留于《史記》之中,很可能是司馬遷意識到其重要性而有意為之的。
最后,筆者嘗試復(fù)原“議帝號”詔如下(黑字為筆者據(jù)詔書格式修補部分):
廿六年,秦王盡并兼天下,令丞相、御史:“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 ,故歸其質(zhì)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fā)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p>
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昧死言:“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nèi)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謹(jǐn)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嫉让了郎献鹛?,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
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見圖1)。他如議。”
制曰:“可?!?見圖2)
圖1 秦泰山刻石二世詔“皇帝”
圖2 秦嶧山刻石二世詔“制曰可”
(本文的寫作,得到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張欣、翟金明,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熊長云的幫助,謹(jǐn)此致謝!)
[1]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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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高士榮)
On the Study of Qin Shihuang’s “YiDiHao” Rescript
ZENGLei
(Institute of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China)
The appellation of Emperor which created by Qin Shihuang, is the most important foundation of absolutism centralization. This system is a great creation that adapt to the Qin Dynasty, which ensures the normal operation of the state machinery. Scholars had studied the “YiDiHao” Rescript from many aspects like the structure, the writing style, the comment of the appellation of Emperor. Through summarizing the format of rescript in Qin and Han Dynasties, we knows that the words “ZhiYueKe” which at the end of the rescript is necessary. The “YiDiHao” Rescript in the version of the Zhonghua Press, is not its original appearance, which need to amend.
Shiji; “YiDiHao” Rescript; “ZhiYueKe”; the version of the Zhonghua Press
2016-03-30
2014年度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目“秦統(tǒng)一及其歷史意義再研究”(14ZDB028)
曾磊(1982-),男,山東淄博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博士,研究方向為秦漢史。
K233
A
1672-2817(2016)04-0123-06
西安財經(jīng)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