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一夢
三生石上舊精魂
文|梁一夢
關(guān)上窗,夜晚也就隔在外頭。月光如愁絲,從木欞的罅隙中透進(jìn)。腳上的白襪沾著石階上的露水,指頭感覺到了冰涼。一燈如豆,案前字幅潦草,云卷云舒,一片殘山剩水的黑白。
以衾擁覆,她睡在床上,均勻的呼吸聲挑撥著黑色發(fā)絲微微顫動。一截雪白的胳膊露在錦衾之外,染著了燭火的黃暈,隱隱有泥土味道。她的顏和她的色和這夜晚,奇妙地并置一處,面前橫陳。想到黎明過后,一切灰飛煙滅,他終將朽于黃土和她即將散于太虛的命運(yùn),有些恍惚,在床前坐下,對她說話。語言如一團(tuán)白色的霧,含在口中,張開即化。舌尖上咬噬的傷口還痛著,愛焰卻已奄奄一息。
據(jù)說,澤國里的水鬼逢月華時便會徘徊于庭,汲汲噴水,這當(dāng)是她們在陰寒的時辰里熱切表達(dá)的欲望使然,而今晚在寒齋里瑟瑟發(fā)抖的書生,與那一團(tuán)溫?zé)峤阱氤?,如此珍重,不忍虛度,卻不能凝結(jié)心口間的墨筆松煙,失語當(dāng)下。白話早就說盡,剩下的都是浪語癡言。嘴里一陣嚅嚅囁囁,終還是沉默了,看著她的臉。
眼見她眉如小山,云鬢橫斜,額黃或明或暗,腮上有紅,歡愛的記憶或已入夢。可是她會夢嗎,會夢見什么?夢見將要到來的離別,所以眼角似有淚痕?夢見三生石上的誓約,以致嘴角還掛著淺淺的笑?夢見飄飄渺渺的一縷舊精魂,來世仍然能夠聚為一段再生之戀?孤憤里他制造世界如描摹夢境,落第三十余年來一根禿筆錄下村人野語,寫盡世間魍魎魑魅化外之事,自己仿佛也不復(fù)為人,成筆下一鬼,與秋螢和荒墳為伴,怎么料得到人生的水窮處,竟有一女子如云飄至,一如他筆下百千次所勾畫的幽冥鬼事,前來撫慰這男子的寂寞身體,回饗他半生的迷癡!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場幽媾的短暫:荒村里縱然無有雞鳴,待到黎明的陽光驅(qū)策過東邊的榆林,她一樣會消散無蹤。茫茫六道之中,再逢幾無可能。他甚或懷疑自己是否是另一人筆下的故事。那人拿他半生的虛妄掙扎為伏筆,僅為鋪陳這一夜的情事?;?,血肉的他和她,早就離開此地,只留著魂魄的他和她在此如鄉(xiāng)人的皮影戲一般,一日日重洗記憶,無窮盡地重復(fù)某一晚他們的激情?
夜深如墨,轉(zhuǎn)眼東方既白,床上的女子氤氳著清輝,膚色愈加白皙,脖子上的藍(lán)色血管轉(zhuǎn)為半透明。他看著她,又望向窗外,嘆息一聲,站起身走回案邊,不再看她。書已成編,自志未完。拾筆蘸上冰凍欲結(jié)的墨汁,忍受著胸中的痛楚,寫下最后幾行字: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靈魂廚房自制混音帶(第十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