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穎

櫻花下的奇冤

文/陳穎

年輕的日本前拳擊手袴田巖

78歲的袴田巖被釋放，走出東京拘留所

走出冤獄的青木惠子和樸龍皓與親人抱頭痛哭

在日本，犯罪嫌疑人一旦受到指控，幾乎難逃被定罪的命運。高達99%以上的一審有罪率曾令日本人引以為豪，認為是日本警察和檢察官偵查能力世界第一的證明。但就是在以司法嚴密、精確自詡的“櫻花之國”，近年來卻屢屢曝出無辜者招供“罪行”、身陷囹圄的奇特冤情。

無辜囚徒

2015年10月26日，日本和歌山市，天空一碧如洗，51歲的青木惠子走出監(jiān)獄。她對在獄外等候她的人們說：“我能聽到女兒在天上對我說‘媽媽，我真為你高興’?！?這天，她特意穿了件淡黃色衣服——這是女兒最喜歡的顏色。1995年，她11歲的女兒死于火災。慘劇發(fā)生后，青木惠子還沉浸在痛失愛女的悲傷中，就和同居男子樸龍皓一起被列為放火燒死女兒以竊取巨額保險金的嫌疑人。在日本警方和檢察方脅迫下，二人“招供”了合謀放火殺人的經過。盡管他們后來在法庭上翻供、官司打到日本最高法院，二人最終還是被判處無期徒刑。20年來，二人不斷申訴。2011年，他們的律師團按照樸龍皓的“供詞”進行了模擬實驗，發(fā)現(xiàn)放火者本人根本無法逃離火海，推測大火可能由車庫內車輛漏油引起。檢察機關也做了模擬實驗，未能推翻律師團的結論。此外，二人當時經濟寬裕，缺乏貪財殺人的動機。為此，大阪高級法院決定重審此案，并正式釋放了蒙冤20年的二人。

青木惠子他們還算不上含冤屈招后坐牢最久的日本人。2014年3月，正是日本櫻花爛漫的季節(jié)。“全球服刑最久的死囚”袴田巖走出困守了48年的囚牢。入獄前，他曾是英俊勇武的職業(yè)拳擊手，出獄時他已是腰背傴僂的78歲老人。1966年，袴田巖因涉嫌日本靜岡一起滅門血案而被捕，并在被捕后第20天“坦白交代”。但在法院宣判死刑時，他卻流著淚說：“我沒有殺人?！?其實，在案審過程中審判長就發(fā)現(xiàn)此案疑點重重反對判處袴田巖有罪，但由于孤掌難鳴，最終只能違心簽署了死刑判決書。近半個世紀后，日本靜岡縣地方法院對該案展開重審，裁定調查人員當年有可能故意羅織“罪證”，DNA鑒定結果表明，所謂“犯案時所穿衣物”與袴田巖無關，繼續(xù)關押袴田巖是對正義無法忍受的侵害。

菅家利和也是在違心招供后走過一條漫長的伸冤之路。1990年5月，日本櫪木縣足利市一名四歲女孩失蹤。次日，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身上有被猥褻的痕跡。該市幼兒園司機菅家利和成為嫌疑人并遭逮捕。菅家利和回憶稱，當時警察告訴他：“我們有證據了，你就是罪犯。”還催促他快點講出來就可以好過。菅家利和起初拒不承認，但警察輪番折磨他，不光打他、踢他，還拉他的頭發(fā)在房間里拖著走。警方的恐嚇、威脅加上疲勞戰(zhàn)術，最終迫使他在自供材料上簽下名字。1993年7月，菅家利和被判無期徒刑。此后他不斷上訴，2008年年末，東京高等法院決定再次進行DNA檢測，最終認定當初的檢測有誤，留在小女孩內衣上的體液并非他的。在監(jiān)獄里待了近20年的菅家利和這才洗脫罪名。

蒙冤20年的青木惠子出獄后第二天來到女兒墓前祭奠

冤案終獲平反后，菅家利和在宇都宮地方法院前笑著打出“完全無罪”的字幅

招供背后

一件件匪夷所思的冤案揭示了日本司法制度的弊病。這些弊病也展現(xiàn)在依據真人真事改編的日本電影學院獎獲獎影片《正義之裁》中。片中男主角被誤認為是在地鐵上摸女生的色狼，盡管他堅稱自己無辜，可警方根本不聽他申辯，一再讓他招供。連律師也勸他認罪。因為只要承認、交完罰款就能盡早脫身，否認罪行則會被拘留。一旦遭到起訴，在日本如此高的定罪率下，被無罪開釋的可能性極小。

做過法官的日本律師秋山賢三說：“在日本司法傳統(tǒng)中，嫌疑人的招供被視為證據之王。尤其是在遇到大要案件時，即便嫌疑人拒不認罪，辦案人員也會千方百計迫使其招認?！睎|京天普大學教授杰夫·金斯頓說：“只要取得嫌疑人的招供，法庭一般會判他們有罪?！?/p>

曾任日本厚生勞動省局長的村木厚子認為，過分重視和依賴供述材料是日本司法的最大弊病。這導致檢察官不惜代價獲取他們想要的口供。身為政府高官的村木厚子也曾深受冤獄之害。2009年6月，她遭大阪地方檢察廳特搜部抓捕，理由是她讓下屬發(fā)放偽造的殘障團體證明書，幫助企業(yè)冒用郵費優(yōu)惠政策。檢察廳隨后起訴村木厚子。在法庭上，她的下屬承認自己受檢察官誘導，編造了村木厚子涉案的虛假供述。此外，檢察官篡改該案重要物證的事也被曝光。2010年9月，村木厚子被宣告無罪。

有25年警齡的前偵探小林嘉樹認為，日本警方側重口供主要因為“二戰(zhàn)”后警方調查權限被收緊。別國警方可采取臥底行動、竊聽手段或通過辯訴交易取得突破。由于日本警察“二戰(zhàn)”前濫用職權，戰(zhàn)后很多權力都被收回，導致警方把心思全用在了取得招供上。

按照日本法律，對未被起訴的嫌疑人，警方最長可拘留23天。在這段時間內，嫌疑人幾乎與外界隔絕，連續(xù)不斷地遭受審訊。這種做法一直以來備受聯(lián)合國、大赦國際等國際機構批評。村木厚子說：“我被審訊了20天，還有人被拘長達40天，甚至60天。因為辦案人員把一個指控分成了兩到三個指控。很多人都扛不過來。他們擔心要是不認罪，就可能被永遠羈押，于是只好屈從，在自己并不同意的招供書上簽字?！?/p>

盡管村木厚子頂住壓力，始終沒承認犯罪，但馬拉松式的審判加上威逼恐嚇，令很多人難以招架。在袴田巖冤案中，審判長調查看守所日志時發(fā)現(xiàn)，對袴田巖連續(xù)四天的審訊時間分別達9小時50分、16小時50分、12小時50分和14小時50分。袴田巖后來稱，當時審訊人員一般為兩名，有時三人一組，輪流在上午、下午、晚上到11點，繼而到凌晨兩點這幾個時段對他拳打腳踢，還威脅說:“即使殺了你，報告時只要說是病死就會不了了之”。在日本佐賀縣，法院重審了一起發(fā)生于上世紀80年代的殺人案。該案嫌疑人稱，自己當年被連續(xù)審訊了17天，每天審訊10小時以上，最后他再也撐不住了，只好屈招，承認殺死三名女子。但除了他的口供，法院再沒發(fā)現(xiàn)任何其他可靠證據。在富士市，警方承認一名因強奸入獄三年的出租車司機是無辜的，因為真正的兇手現(xiàn)在已經落網。當年這名出租車司機連續(xù)三天受到辦案人員聲色俱厲的恐嚇，被迫在警方擬定的供詞上按了指印。

此外，日本民族性格也促成了冤案的產生。正如美國女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的名著《菊與刀》中所說，日本是個恥感文化的國度，人們很在乎別人怎么說、怎么看，往往把迎合世人“期望”作為生活準繩，還非常重視家庭責任。20歲的櫻井昌司被懷疑是一起搶劫殺人案的兇手，他在警方夜以繼日連續(xù)五天的審訊中敗下陣，被迫屈招，并因此坐了29年冤獄。而促使他招供的重要原因是他聽說母親希望他認罪。橫濱市發(fā)生過一起網絡散布恐怖信息案。警方調查后抓捕了四名嫌疑人。其中兩人在羈押期間坦白招供，其中包括一名19歲的學生。但隨后連真兇也看不下去了，主動在網上露面，稱其通過病毒控制他人電腦，散布了恐怖信息。涉案學生的父親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坦言，他兒子當初含冤屈招主要是為家庭著想。

日本北海道大學名譽教授、櫻美林大學教授高井潔司認為，日本媒體對促成冤案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袴田巖冤案中，當時的新聞報道刻意渲染了“袴田巖兇殘的罪行”，普遍站在警方的立場看待案件，將嫌疑人視為罪犯。新聞報道影響了法官的判斷，使法官最終支持判被告有罪。

影片《正義之裁》劇照

洗冤困局

曾身陷冤獄的櫻井昌司已經領到補償金，但再多金錢也買不回他失去的近30年美好歲月。他依然不依不饒地向政府提起訴訟。他說：“錢不是我的目的，我也不要正式道歉，我只想改變這種制度。警察、檢察官和法官把清白的人送進監(jiān)獄，而制造冤案的人卻逍遙法外。這種事不能再發(fā)生了?！睓M濱散布恐怖信息案中被捕學生的父親說：“警察的職責是保護公眾。而他們辦案卻如此草率，抓捕起訴完全無辜的孩子。我都不敢想象孩子招供時的心理，他多希望證明自己是被冤枉的啊，可最后卻不得不屈從。最悲哀的是，甚至連作為父親的我也相信孩子有罪?！?/p>

頻發(fā)的冤案促使日本改革刑事司法制度，一些改變正悄然發(fā)生。曾任檢察官13年的市川浩丟了飯碗，原因是他在審訊中威脅殺死嫌疑人。“我不是找借口開脫，我說了要整死嫌疑人，但我不覺得這有什么稀奇。我常聽見其他檢察官對嫌疑人高聲咆哮，還聽上司夸耀怎樣用腳在桌底踹嫌疑人。”此外，市川浩還曾草擬虛假供詞，通過長達八小時的審訊逼迫根本沒有招供的嫌疑人在筆錄上簽字。對他來說，供詞是否屬實沒有關系。但要是嫌疑人不簽字，上司很可能不讓他下班。市川浩的離職說明日本冤案追責的力度正得到加強。但要避免冤案，事前防范比事后追責更重要，這就需要建立更加完備的司法制度。

厚生勞動省局長村木厚子冤情大白之后，日本法務大臣身邊多了個特別顧問小組，成員包括村木厚子以及《正義之裁》的導演周防正行等人。他們的職責是建言獻策，完善日本司法體制，防止警方和檢察機關繼續(xù)制造冤假錯案。為杜絕刑訊逼供，顧問小組建議對刑案審訊全程錄音錄像，但他們的建議要真正落實卻困難重重。來自警方和檢察方的反對聲不斷，理由包括“不利于嫌疑人交代”“不利于查明真相，可能造成治安惡化”和“成本過高”等。2014年，在最終提交給法務大臣的刑事司法改革方案中，審訊過程需錄音錄像的案件范圍被大幅縮小，只限于裁判員審判的案件，占全部審理案件數量的3%左右。此外，檢察廳特搜部獨立辦理的案件也需音像記錄審訊過程。

值得注意的是，改革方案還規(guī)定了無需全程記錄審訊過程的例外情況，包括設備出現(xiàn)故障、嫌疑人極力反對、公開證詞可能對嫌疑人或家人造成傷害以及音像記錄審訊過程會導致辦案人員無法獲得有效證詞等。有媒體認為這些規(guī)定背離了杜絕冤案的改革初衷?！度毡緯r報》在社論中指出，辦案人員很可能利用這些例外故意逃避全程記錄審訊過程。

避免冤案的另一條途徑是賦予辦案人員更多調查手段。日本司法改革方案擴大了監(jiān)聽電話、攔截電郵等特殊偵查手段適用的案件種類，從毒品、槍支等四類犯罪擴大至謀殺、詐騙、縱火、綁架等14類案件。同時，日本還在改革中引入辯訴交易制度。嫌疑人或被告如主動揭發(fā)他人罪行或積極配合調查，可以換取檢方免予起訴。證人如積極作證，即使有對自身不利的證言也可以免于追究刑事責任。此外，檢方證據公開制度也提上議事日程。

日本力求通過司法改革，擺脫“訊問、口供中心主義”的弊病，但在深受冤案刺激的日本國民眼中，這些改革舉措顯然不夠給力。有學者甚至評價認為，此次日本刑事司法改革并不欲徹底改變現(xiàn)狀，辦案人員依然能憑借對犯罪嫌疑人的人身拘束迫使其招供。而日本媒體在曝光一系列冤案，不斷刊文批判逼供式審訊的同時，也對司法改革偏離目標、給辦案人員更多權力卻無法有效避免冤案產生的局面提出尖銳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