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建國
我所知道的徐雪寒
文/高建國
他曾是民主救國運動領導者、潘漢年情報系統(tǒng)副主管、新中國外貿部副部長;上世紀兩度深陷牢獄,喪失自由長達27年。然而,當改革大潮奔涌,他又奇跡般地復出,成為改革開放設計師之一。
如果在大街上問:“徐雪寒是誰?”99%的人肯定回答:“不知道?!钡?,這個幾乎沒有知名度的人,卻為中國做過許多可以載入史冊的事。
他曾是民主救國運動領導者、潘漢年情報系統(tǒng)副主管、新中國外貿部副部長;上世紀兩度深陷牢獄,喪失自由長達27年。然而,當改革大潮奔涌,他又奇跡般地復出,成為改革開放設計師之一。
我的父母親都是徐雪寒先生的老部下,我為了撰寫《拆下肋骨當火把——顧準全傳》,也曾多次向他當面請教,因而對他的傳奇經歷所知較詳。
徐雪寒1911年出生于浙江慈溪,父親是留日歸國的西醫(yī)。然而,徐雪寒未滿5歲,父母親便受時疫感染病故。好在繼母沈氏心善,一直供他上學。
徐雪寒就讀的上海大學附中,是大革命堡壘之一。他于1925年冬在校內加入共青團;次年夏轉入中國共產黨,并因顯露組織天賦,破格出任中共杭州地委組織部長,年僅15歲。
1928年初,中共浙江省委遭國民黨右派破壞,徐雪寒被捕坐牢。由于他不肯屈服,“喉嚨太響”,被戴上手銬腳鐐,遭受刑罰。他曾硬著心腸對前來探監(jiān)的繼母說:“你就準備買口棺材,來收兒子的尸體吧?!比欢?,旺盛的生命力卻使他活了下來。他在監(jiān)獄的非人環(huán)境中待了5年,青春被苦難浸潤,生命遭暴力蹂躪。
上世紀90年代,我采訪徐老,曾問他如何熬過那5年囹圄歲月?老人淡淡地回答:“從入黨第一天起,就準備吃苦和犧牲。如果不死,就為理想奮斗?!边@是老派共產黨人真實的心聲。
1933年5月,徐雪寒被保釋出獄。他在“監(jiān)獄大學”“住讀”期間,經難友中的教師和留學生輔導,潛心研讀親友送入的中外名著,學會了日語和世界語,被難友稱為“翻譯家”。
繼母見他在獄中苦讀成才,不禁喜出望外,便讓他去南昌投奔表妹夫、留蘇歸國的王新衡。
王新衡很欣賞徐雪寒的過人才華,答應幫他安排一份差事。徐雪寒卻意外地獲知,王新衡已成蔣介石親信,正參與圍剿紅軍,自己的工作是給王當幕僚。他便不管王新衡如何挽留,毅然辭行。以后王出任軍統(tǒng)少將,徐雪寒利用這一關系,為中共獲取不少重要情報。
坐牢的經歷使徐雪寒長期謀求不到正常職業(yè);中共組織轉移,也使他與“愛人”(地下黨的代稱)接不上關系。他只得在慈溪,過著清貧的蝸居生活,埋頭翻譯日本左翼名著《社會科學小詞典》(神田豐穗著),與《德國社會經濟史》(加田哲二著),以圖自謀生計。
這兩本譯著由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出版后,徐雪寒一躍而成有影響的翻譯家。但是,他卻志不在此,一再托人尋找組織。
1934年春,徐雪寒終于通過同獄難友薛暮橋,在上海找到地下黨,并隨薛加入農村經濟研究會。
農研會創(chuàng)辦者是“當代奇人”、留德博士陳翰笙。陳翰笙是蜚聲國際的學者,也是蘇聯(lián)傳奇間諜佐爾格的秘密助手。此時,陳翰笙剛去東京配合佐爾格,農研會由吳覺農代管。
徐雪寒1936年出版《中國工業(yè)問題》,大聲呼吁,面對“九一八”后的內憂外患,“一切民族資本家應當起來抗爭,一切同胞應該為收復及保障工業(yè)資源,為保護民族工業(yè)而戰(zhàn)”?!懊褡骞I(yè)……愈發(fā)展,民族的生產力便愈有暢通發(fā)展的前途”;“生產力的喪失,對于國力的損失是難于計算的”。
農研會在上海取得的科研成果,由馮雪峰介紹給在陜北的中共中央,對中央正確制定城市工作方針,起了重要的參考作用。這里,也有青年經濟學家徐雪寒一份功勞。
1935年冬,“一二·九”運動在北平風起云涌,上海的愛國知識分子率先響應。沈鈞儒、宋慶齡、馬相伯等民主救亡領袖,在錢俊瑞、徐雪寒、顧準等中共黨員協(xié)助下,創(chuàng)建了聲勢浩大的救國會。
家母鐘石川,曾在上海參加“一二·九”運動與救國會。據(jù)她生前講述:“國民黨政府和租界當局,那時都嚴禁抗日組織存在,救國會是國統(tǒng)區(qū)唯一公開的民主抗日團體,壓力很大。沈鈞儒、宋慶齡說:我們決不能把民眾挑起來,遇到危急關頭轉身跑掉。救國會組織干事徐雪寒就提出:“加強內部組織性,不論任何時候,我和第一線的人都頂出來!”
不久,徐雪寒被推舉為全國救國會副總干事。經他與同事奔波,全救會如同滾雪球一般,在南京、北平、廣州等地都建立了分會。1936年12月,西安分會發(fā)動學生赴臨潼請愿,觸發(fā)了西安事變。
鄒韜奮因徐雪寒創(chuàng)建新知書店,顯露很強的出版經營能力,便又舉薦他兼任全救會機關報《救亡情報》社經理,并與主編劉群共管編輯部。這份沒有準印證的報紙,發(fā)行量達1萬份。魯迅、何香凝、馮玉祥等,都是它的作者或受訪者。各國外交官,都把它當作觀察中國進步運動的窗口。96歲的馬相伯,盛贊二十余歲的劉群、徐雪寒,代表了中國的希望。
章乃器、沈鈞儒、鄒韜奮、陶行知“四賢人”,在中共代表潘漢年推動下,于1936年7月15日聯(lián)署發(fā)表《團結御侮的幾個基本條件與最低要求》,以民族大義呼吁國共合作,“各黨各派,盡可以有不同的主張,……互相寬容,是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第一要義”。此文經徐雪寒、劉群努力,在國內廣泛傳播。
毛澤東于1936年8月10日、9月18日,兩次致函“四賢人”,誠懇表示:“同意你們的宣言綱領和要求”,“愿意在全國聯(lián)合救國會的綱領上加入簽名”。他并特別強調:“民主共和國的口號”,是“實行真正抗日救國的最好方策”。
毛澤東的復函,指出了中國的光明方向。許多知識青年獲知后,積極投身抗日運動,有些還加入了共產黨。
蔣介石卻于1936年11月,以“勾結赤匪”“危害民國”等罪名,悍然拘捕“七君子”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李公樸、王造時、史良、沙千里,并將他們關押至抗戰(zhàn)爆發(fā)后。
為了讓“七君子”在獄中繼續(xù)發(fā)揮領導作用,徐雪寒不顧自身安危,以沈鈞儒“外甥”名義,親往蘇州探監(jiān)。此后,他又協(xié)助宋慶齡發(fā)起“同罪投案入獄”運動,使蔣介石不敢對“七君子”下毒手。
與此同時,徐雪寒和同事大力加強組織工作,使全救會成員在逆境中激增,到西安事變后竟達數(shù)十萬人!
由于徐雪寒與“七君子”患難與共,鄒韜奮病逝前,專請他代擬遺囑初稿,并向中共轉達入黨要求。
1943年春,潘漢年剛出任中共華中局情報部部長,便點名調徐雪寒擔任部務秘書。
那時,情報部設于淮南天長縣小王莊,毗鄰城工部駐地大王莊。家父高景平與家母因上海地下黨工作暴露,不久前剛撤到天長,便經常在大王莊見到潘漢年與徐雪寒。
家父生前曾回憶:“潘漢年、徐雪寒那時形影不離,多次來城工部給我們做報告。有時,潘漢年穿歐式大衣,配法式小帽,還戴著金絲眼鏡,像個華僑富商,徐雪寒穿一身講究的中式長袍,像精明的商號老板,他們的警衛(wèi)員卻都穿新四軍軍裝。這種奇特的組合,往往引得孩童圍觀。我們知道,他們這是為了隨時接待特殊客人,洽談‘特殊生意’?!?/p>
情報部當年的交通員何犖說:“情報部沒有副部長,徐雪寒就是副主管,他可以看各潛伏點送來的情報,還經常代表潘漢年巡視各地。我就曾用汪偽特工提供的通行證,護送他潛入上海,會見情報網(wǎng)負責人‘老太爺’張唯一和打入日本特務機構巖井機關的劉人壽?!?/p>
劉人壽曾多次講述當年的情報風云:“我奉潘漢年之命,通過已在巖井機關的袁殊,攜帶電臺打入其內。先后打入的,還有惲逸群等。潘漢年要從巖井、影佐等日特頭子那里偵獲情報,當然得在表面上為他們工作,給他們適度提供情報,這是世界情報戰(zhàn)場的通用手段,就看對抗日大局劃不劃算。黨中央明確批準潘漢年這么做。徐雪寒和我都參與了這項工作,后來卻受潘案嚴重牽連。有人至今以為我們曾和日特合作,出賣祖國利益,那是大錯特錯了。好在歷史已經還我們的真實面貌。潘漢年領導的對日情報戰(zhàn),堪稱世界情報戰(zhàn)史的輝煌篇章?!?/p>
抗戰(zhàn)勝利后,國共曾經議立聯(lián)合政府,中共中央一度準備遷往淮陰。徐雪寒在情報部女杰朱楓(即朱諶之,后犧牲于臺灣)協(xié)助下,專去上海做“黨產”生意,為中央籌集黨務經費,貿易從莫斯科做到檀香山,是中外聞名的“大老板”。
1949年春,解放軍攻克上海前夕,總前委書記鄧小平親自兼書記、曾山任主任的中共華東局財委,在丹陽任命徐雪寒為華東貿易部部長、運輸部部長,并兼上海市軍管會貿易處處長、上海鐵路局軍代表,使徐成為財委唯一兼任兩個部長的高干。
國民黨有人揚言:“共產黨政治10分,軍事7分,經濟0分;即使占領大上海,半年之后必將敗退?!?/p>
上海被解放軍接管時,已因金圓券崩潰,工商業(yè)倒閉,市場癱瘓,成為全國性經濟危機的“龍頭”。華東財委能否挽狂瀾于既倒,成為時人關注的焦點。
據(jù)時任華東財委副秘書主任的家父回憶:“1949年6月,經徐雪寒、陳穆、駱耕漠、顧準等華東財委委員建議,中央財委主任陳云批準,上海首先取締‘黃白綠’——黃金、銀元、美鈔黑市交易,讓人民幣站住腳。隨即從各地購入‘兩白一黑’——大米、棉花、煤炭與多種輕工業(yè)原料,用‘公私兼顧,勞資兩利’等新民主主義政策,刺激各類企業(yè)競相開工。那時財委總部設于沙遜大樓,徐雪寒兼職多,責任重,白天黑夜連軸轉,幾部電話都不夠用,我們還給他增配了電臺。”
由于華東財委凡事都按經濟規(guī)律辦,未過多久就取得扭轉性勝利,在全國率先遏制已延續(xù)12年的惡性通貨膨脹,并使大上海經濟全面復蘇,負起中央財政1/4強的重擔。毛澤東、周恩來于1950年底高度褒揚:“這次上海財經工作大勝利,意義不下于軍事上的淮海戰(zhàn)役!”
據(jù)曾任華東局計劃經濟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的老干部卜三告訴筆者,年方39歲的徐雪寒聽說中央這一評價,高興得在會議室地毯上當眾翻了一個花式跟頭,引得同事們拍手大笑。
1952年9月,徐雪寒調任國家外貿部副部長。為了讓我國獲得急需的工業(yè)科技設備,他殫心竭慮,多方設法。經他靈活運作,蘇聯(lián)援建的156個項目,不少配套問題在東歐解決,既降低了經費,又加快了速度。他參與制定的農副產品出口方案,也以維護國內市場的周轉供應鏈為前提,大大提高外匯儲備。
粉碎“四人幫”后,1977年,徐雪寒返回北京破舊的住宅。經他再三要求,被安排為經濟研究所所刊《經濟研究》的校對兼編輯。他工作異常認真,甚至把1950年代舊雜志中的錯字也一一校標出來。
吳敬璉等議論編輯部新來的怪人時,突然想起,1964年批判孫冶方,有人在會上揭發(fā),徐雪寒曾來信支持孫的“生產價格論”,便要孫交代徐的情況;孫卻說多年不知徐的去向,也許這是海外輾轉來信。吳敬璉后來才知道,這封“海外來信”,居然是徐雪寒在獄中寫來!大家逐漸明白,他如此認真地讀各期《經濟研究》,其實是在探尋理論爭論中的要害所在。
1981年,徐雪寒獲得平反,恢復黨籍與級別;次年出任國務院經濟研究中心常務干事,后改任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副總干事與顧問。這位不知疲倦的老戰(zhàn)士,以赤誠與睿智凝就的膽略,不斷為改革開放搖旗吶喊、沖鋒陷陣,言他人之不敢言,為他人之不能為。
他曾致函中央領導,率先建議取消“計劃經濟為主,市場經濟為輔”的提法,讓市場與計劃充分結合。他呼吁改革實踐與理論總結緊密聯(lián)系。他直率地指出:“開放改革是一個非常復雜艱巨的系統(tǒng)工程”,其理論建設,需要“在黨的正確領導下發(fā)揚思想無禁區(qū),學術有自由的傳統(tǒng)優(yōu)良作風”,“扼殺了辯論,也就扼殺了真理”,“政治的進步是最深刻的社會進步”,“不講民主的人絕不是真正的共產黨人”。他覺得很有必要把自己的思想,真誠地貢獻給改革時代。
他與薛暮橋最先提出改革我國銀行制度,并由他出面召開全國協(xié)調會,創(chuàng)建中央銀行,又創(chuàng)建股份制交通銀行。他最早提出讓上?!敖饷摪l(fā)展商品經濟的束縛”,擔任中國經濟“龍頭”,以便和港臺、歐美競賽。開發(fā)浦東,便與他這一建議被中央接受密切相關。
他尖銳批評財政“大包干”,是把市場取向的經濟體制改革,重新納入行政分權怪圈。
他嚴厲抨擊對權力的“尋租”正導致腐敗蔓延,并憤慨地說,如果不能以制度建設把腐敗從改革中摒除,“我們就對人民犯了大罪”。
他與駱耕漠共同領銜,發(fā)起紀念思想家顧準的首次會議,并把顧準介紹給全社會。他說,顧準的思想核心就是“以人為本”,由此探尋改革路徑;而馬克思正是追求“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向往“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這樣一種理想社會。
思想火花
徐雪寒晚年患有帕金森癥,手抖,頭暈,卻依然堅持與各界朋友通信。他曾數(shù)次親筆賜函,鼓勵我繼續(xù)研究顧準,并研究新中國歷史。
而據(jù)顧準的胞弟陳敏之說,徐雪寒晚年給他寫了一百四十余封信,內容涉及各種領域,要旨卻是兩條: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以及1979年改革開放后,到底有哪些經驗教訓?徐雪寒曾想寫一本“很真實的書”,坦言自己的認識,卻因體力不支未能如愿。他對自己不能再用著作,“為那些正在向正確道路探索前進的思路搖旗吶喊,感到難以彌補的遺憾”,便在通信與交談中,把自己的思想火花無私地傳播給他人。
但是,他卻從未對自己投身人類解放事業(yè),缺少世俗利益,感到過遺憾。有一次,駕駛員小施給他讀報,內容是臺灣最著名的字畫珍品收藏家有“三張一王(張學良、張群、張大千、王新衡)”。小施感慨地說:“要是您當年跟著王新衡,去了臺灣……”平日一貫和顏悅色的老人,此時忿然作色,高聲說道:“不許這么說!那是完全不同的道路,信仰不一樣!”
他依然堅持少年時代選擇的信仰,雖九死而無悔,唯望這條信仰之路越走越寬,而祖國能通過全面改革,成為民眾享有應得福祉的現(xiàn)代化強國。
徐雪寒于2005年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