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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遠(yuǎn)的大青騾

        2016-12-02 19:09:26溫治學(xué)
        十月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棗紅馬牲口馬車

        溫治學(xué)

        直到寫完,我也不知道這個平淡無奇的故事是講人和生靈的關(guān)系還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我甚至不敢肯定,這是一個故事的結(jié)尾,還是開始。

        ——作者筆記

        那年夏天中學(xué)放假,我從旗里回到鄉(xiāng)下,家里人說徐有福昨天去世了。我心里沉了一下,撂下行李就往他家去了。

        徐有福的住處在公社東邊,沒有左鄰右舍,只有孤零零的一間土房子,由于年頭已經(jīng)很久看上去有些破敗。房檐下那窩每年常來常往的燕子現(xiàn)在也不知去向。

        緊貼房子的是一處飼養(yǎng)牲口的圈棚,這里曾經(jīng)是我十分向往的地方,如今也空蕩蕩的十分冷清。

        因為徐有福是光棍漢,又沒聽說有什么親朋好友,他給公社趕馬車,公社自然就是他的家,公社領(lǐng)導(dǎo)就是他的家長。現(xiàn)在徐有福死了,喪事當(dāng)然由公社操辦。于是社長王宏勝打發(fā)了幾個有經(jīng)驗的人給他料理后事。另外,考慮到是夏天,死人不宜久放,就把出殯的日子和時辰定到第三天一大早。

        我過去的時候,看到牲口圈棚中央停放著一口紅油漆棺材,還散發(fā)著新鮮的油漆味道。徐有福兩眼緊閉﹑雙手相疊躺在里面,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藍(lán)綢子做成的壽衣,整個人看上去相當(dāng)體面。

        我過去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燒了幾張黃裱紙,然后站起來拍去雙膝上的塵土,仔細(xì)端詳著徐有福那幅鑲著黑框的黑白相片發(fā)愣。

        相片上徐有福表情凝重,細(xì)長的眼睛瞇縫著,好像是瞭望又好像是思索著什么。對這張臉我既熟悉又陌生,更和眼前躺在棺材里的徐有福掛不上號。按說今年徐有福也就五十多歲,雖然身體有毛病,但不至于這么快就要了命。因為寒假我回家過年去看他,他還給我說,放心,我的身子骨好著呢,十年八年死不了!

        可現(xiàn)如今他怎么突然就死了呢?該不會又是裝死吧?這讓我想起一件事:也是前年的這個時候,公社考慮到徐有福身體不好又是光棍一個,就決定把他列為“五保戶”,馬車也交給別人趕了。

        誰知徐有福并不領(lǐng)情,他把門從里邊頂住,幾天不吃不喝躺在土炕上。有人把這個情況反映到公社,王宏勝不顧天黑趕到他家,任憑怎樣拍門吼喊里邊就是沒有動靜。

        王宏勝在門口定奪了一會兒,對身邊的人說:“看來徐有福是死了,你們準(zhǔn)備后事吧。本來我還想通知他明天出車的事,這回省事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要回去。

        這時突然聽見屋里有人悶聲悶氣說:“王宏勝!你死了我也死不了!”

        王宏勝緊張兮兮地說:“壞了壞了!徐有福返陽了!”

        眾人都笑了。

        而現(xiàn)在,剛剛一年,徐有福卻真的死了。他怎會走得這么快呢?

        我這樣發(fā)呆的時候,有人和我打招呼:“治學(xué)甚時間回來?”

        “剛才?!蔽亿s緊回答。

        又有人說:“治學(xué),你是個有文化的人,你給說,世上哪有這種稀奇古怪的事?”

        “不是操磨人是什么?”有人隨聲附和。

        “干脆不要尿狗日的!”

        “說的輕巧,王社長那兒怎么交代?”……

        我聽他們七嘴八舌說了一頓才明白。

        原來徐有福病危咽氣時他們幾個就守在跟前。徐有福交代說,他死后無論如何要跟他那匹駕轅的大青騾子葬到一起。跟前的人以為聽錯了,就又俯下身子湊到徐有福耳邊說,老徐你不要急著走,你慢慢說,你想跟誰埋在一起?

        徐有福嚅動嘴唇又說了一句,嗓子“咕?!币宦暰脱蕷饬?。這回大伙可是聽得真真切切,還是那句話。幾個人頓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有誰聽過人死了要跟牲口葬在一起?再說,這種事情誰敢做主?以后萬一惹出麻煩誰負(fù)得起這個責(zé)任?

        幾個人越想越覺得問題嚴(yán)重,就一起去向社長匯報。王宏勝聽完匯報也覺得犯難,因為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先例??紤]了半天,王宏勝說:“這樣吧,死人的話不能不聽,但也不能全聽。就照老徐的交代,跟牲口錯開一點兒距離就是他的墓地。快去辦吧,出了問題我負(fù)責(zé)!”

        幾個人如同領(lǐng)了圣旨一樣去了,回去后才突然意識到疏忽了一個大問題,說了半天那個大青騾子葬在什么地方呢?

        于是趕緊分頭去了解打聽,結(jié)果問誰,誰也不知道,人們都奇怪怎么問出這種話來。大家議論紛紛。

        “這種話公社領(lǐng)導(dǎo)也信?”

        “傳出去豈不笑掉大牙?”

        “這也就是王宏勝那個愣頭青。”

        “說到底還是社長和徐有福關(guān)系扛硬,換上其他人試試?”

        弄得幾個人真的沒主意了,只好又去請示社長。這回輪到王宏勝發(fā)脾氣了:“屁話!你們找不著那個牲口難道我能找到?要你們幾個頂?用?誤了明天出殯,把人放臭了,你們幾個狗日的全給我回家種地去!”

        罵的幾個人垂頭喪氣退了出來。我去的時候他們正在為這事傷腦筋呢。

        我說:“我知道那個地方。”

        “治學(xué)真的?”

        “哎呀急死人了!”

        “快領(lǐng)我們?nèi)?。?/p>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薄?/p>

        說這些話的時候,月亮已從東邊升起了一個時辰。

        大青騾埋葬的地方離徐有福的住處約莫三四里路,是一處背風(fēng)向陽的坡地。一個大土堆上面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壓著一塊一百多斤重的青石頭,在月光下泛出清冷的顏色。

        幾個人一邊圍著土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邊打量著四周的地勢,有人嘖嘖地贊嘆:“哎呀,真是一塊好地方!人家徐有福給牲口選地方的時候,其實把自己的地方也選好啦?!?/p>

        “你要覺得好,今天連你的坑一并挖了吧,省得以后再麻煩我們?!?/p>

        “放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好啦別鬧啦!眼看雞叫了,誤了出殯你我擔(dān)待不起。”

        ……

        總之,趕在太陽出山前,給徐有福送葬的隊伍還是準(zhǔn)時出發(fā)了。臨行前,社長王宏勝把裝滿紙灰的瓦罐高高舉過頭頂,而后重重擲到地下摔得粉碎,騰起一陣煙塵。他扯開嗓子吼了一聲:“徐有福上路嘍!”接著一聲清脆的鞭響,載著棺材的牛車便緩緩向墳地駛?cè)ァ?

        牛車后邊散亂地跟著十來個送葬的人,我就在其中。

        當(dāng)紛亂的鐵鍬將黃土拋進(jìn)墓坑,并且很快埋沒徐有福棺材的時候,我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我難過因為我和徐有福有交情。

        我認(rèn)識徐有福的時候,正在上小學(xué)五年級,在我見到他之前,他已經(jīng)是公社唯一一輛馬車的車把式。

        那是一個極為偏僻,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于是徐有福的馬車就成了當(dāng)時最為先進(jìn)快捷的交通工具。

        由于土地十分貧瘠,根本不能生產(chǎn)糧食,幾乎所有的口糧都要從二百多里外的轉(zhuǎn)運站用馬車運回到公社。徐有福的馬車就承擔(dān)著這項極其重要的任務(wù),他也就成了公社舉足輕重的人物。

        許是這個原因吧,徐有福讓人很難接近,他沉默寡言,對所有人都很冷淡,大概王宏勝算是例外。據(jù)說有一年年三十,徐有福請王宏勝到家去。有幾個嘴饞的人思謀,徐有福出車剛回來,多少還能不辦點兒年貨?于是見煙囪不冒煙了,就放輕腳步趕到徐有福家,見里邊沒什么動靜,感到很納悶??拷扒坝蒙囝^輕輕舔破窗戶紙,才看見在昏暗的麻油燈下,兩個人正面對面盤腿坐在炕上抽水煙,跟前放著一個火盆,牛糞火燒得通紅,一把銅茶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兩個粗瓷碗里斟滿了濃釅的磚茶。

        只見這個抽幾口水煙,然后默默把煙袋遞給那個,那個接過去吸幾口再默默遞過來。門外的人驚訝不已,這過的是哪家子年?

        這時聽到徐有??人粤藥茁?,喘著氣問:“宏勝,味道怎樣?沒騙你吧?”

        “嗯,上等好水煙,有福哥下回給我也捎兩板回來?!?/p>

        “說什么生分話,這就是給你的?!苯又且魂囃妻o。

        王宏勝的聲音:“那好吧,這煙我收了。我王宏勝無才無德,難為有福哥看得起我?!?/p>

        “說的甚話,快走快走!”徐有福說。

        “你也一起走吧?!蓖鹾陝僬f。

        “不不不!我們神木人年三十夜不出門?!?/p>

        門外的人聽見下地穿鞋的聲音,趕緊溜了。

        不久,有人編派:“徐有福水煙請客過三十,王宏勝磚茶當(dāng)酒盡飽喝。”王宏勝聽到后笑著說,你們曉得個?!

        我和徐有福的交往起源于給他駕轅拉套的三匹牲口。

        那輛馬車居中駕轅的是一匹體形高大青色皮毛的騾子,左手側(cè)拉邊梢的是一匹渾身漆黑的騸馬,右手側(cè)拉邊梢的是一匹年輕的棗紅色騸馬。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匹配徐有福就一直沒有改變過。

        在這三匹牲口中,我最喜歡的是大青騾,它雖然高大威風(fēng),但卻特別溫順,尤其是那雙灰藍(lán)色的眼睛,總是善良地凝視著我。當(dāng)我第一次靠近它,小心翼翼用手搔搔它的脖頸時,它鬃毛抖動了一下,竟然低下頭,用它溫?zé)岢睗竦淖齑脚雠鑫业念~頭。那種感覺很奇妙,我覺得我們已不再陌生,而且成為一見如故的好朋友。

        不久發(fā)生的一件事證明了這點。

        說實話,棗紅馬算得上是一匹駿馬。它長著優(yōu)美的頭顱,高挑的脖子,細(xì)長的腰身,勻稱的四蹄,寬展結(jié)實的臀部,再加上修剪得體的鬃毛和尾巴,棗紅馬確實漂亮得無懈可擊,就連它吃草料的時候,那種姿勢也特別優(yōu)雅。

        記得那次,我正站在它面前靜靜觀察它,誰知它突然一口咬住我的衣服,竟然把我從地上高高提起來,并且使勁摔了幾摔。我想我發(fā)出的聲音肯定很恐怖。這時,正在旁邊的大青騾猛然扭過頭,狠狠咬住棗紅馬的脖子,棗紅馬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鳴,才松口將我掉到地上。

        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

        當(dāng)徐有福聞訊趕到時,現(xiàn)場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只有我渾身是土,驚魂未定坐在地上。我以為他會狠狠罵我,因為他很討厭我們這些孩子靠近牲口。

        也許我狼狽的模樣很可笑,他一貫陰沉的面孔竟綻放出笑容,彎下腰把我拉起來,并且解開我的衣扣察看傷情,見無大礙便拍拍我腦殼上的塵土,笑呵呵地說,還敢不敢了?

        我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徐有福走到槽邊,用一種我根本聽不明白的語言大聲斥責(zé)著棗紅馬,棗紅馬則不安地用前蹄刨著地面。

        從那天起,我覺得徐有福其實很可愛。他,還有大青騾、黑騸馬都是我的朋友,只有棗紅馬除外。

        暑假的生活是漫長而又單調(diào)的。在我的軟磨硬泡下,徐有福終于勉強同意帶我一起出車。

        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父母親,他們說,“去吧,老徐是個好人,我們放心?!?/p>

        那天是個讓我終生難忘的夏日。

        早晨起來,陽光燦爛,清風(fēng)撲面,蔚藍(lán)色的天空明凈如洗。

        由于是空載,馬車行駛起來也特別輕快,尤其是到了比較平坦的路面,徐有福的長鞭在空中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炸響,三匹牲口立刻揚起四蹄奔跑起來,那種感覺好極了!

        徐有福穩(wěn)穩(wěn)坐在車把式的位子上,他上身穿一件黑色對襟夾襖,下穿一條勞動布褲子,腳蹬一雙牛鼻子鞋,看上去要比平常英武許多也精干許多。

        我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徐有福旁邊,那是他為我準(zhǔn)備好的座位。屁股底下墊著一條毛口袋,腰后面靠著裝滿干草的麻袋,舒坦而又愜意。

        道路兩側(cè),生長著許多不知名的野生植物,數(shù)不清的野花在其中綻放盛開。當(dāng)我們的馬車路過一片平坦的下濕地時,我突然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一望無際的原野全部被一種藍(lán)色的花朵覆蓋,隨風(fēng)飄來陣陣清香。

        這時徐有福打住車,我不顧一切跳下去,快樂地呼喊著奔向那花的海洋。

        這種植物形狀比較低矮,一簇一簇緊密地生長在一起。它的葉片修長,花瓣的顏色深藍(lán)淺藍(lán)交織在其間,采一朵放到鼻前嗅嗅,一種清爽的幽香沁人心脾。

        徐有福從后邊走過來,他告訴我,這種植物叫馬蓮,每逢這個季節(jié)就會開花,即便是像鹽堿地這樣的地方,它照樣可以茁壯生長。

        我們邊走邊說話,不遠(yuǎn)處有一種渾身帶刺,顏色淺綠的植物,它的枝干上邊結(jié)著許多毛茸茸的圓球,開放著紫紅色的花朵,徐有福告訴我:這種東西駱駝愛吃,所以也叫駱駝草。

        他邊說邊揮動鞭子,隨著“啪”的一聲脆響,駱駝刺的花朵便魔術(shù)般地到了徐有福手中。

        我又一次被驚呆了!

        他把駱駝刺的花骨朵遞給我說:“小心扎手。”我接過來仔細(xì)觀察,它確實長滿了細(xì)細(xì)的刺卻并不棘手,放在掌心里癢癢的,花朵聞起來有一種淡淡的苦香。

        回到馬車我們繼續(xù)趕路,我依然沉浸在驚奇和興奮之中,就說:“徐叔,你的鞭子可真厲害。”

        他嘆了一口氣說:“這算不了什么,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我的師父?!?/p>

        說完一路無話。

        天黑的時候,我們到了一處有水泡子的地方,徐有福停下車對我說:“天不早了,牲口也累了,就在這兒過夜吧?!边呎f邊把牲口卸了下來,韁繩遞給我。我按照他的吩咐把牲口牽到一片沙灘上,讓它們在地方打滾,然后牽到泡子邊,給它們飲清澈的泉水。

        在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徐有福已經(jīng)十分利索地在地上架起銅鑼鍋,然后加滿水點著火燒起來。一會兒工夫,銅鑼鍋里便冒出熱氣,濃郁的磚茶味道便四下擴(kuò)散開來。

        我們倆盤腿坐在馬車旁邊的草地上,用磚茶泡著炒米,津津有味吃完了出車后的第一頓晚飯。

        那個清涼的夏夜我們是露宿度過的。臨睡前,徐有福給牲口上好草料,收拾停當(dāng),就一個人坐在地上喝茶抽水煙。

        我躺在馬車上的被窩里,仰望著繁星滿天的夜空,它是那么深邃那么神秘,不時有流星劃過夜空,閃出耀眼的光芒,隨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傳說,天上每一顆星星都代表人間一個人。每隕落一顆星星地上必然一個人失去了生命。我遐想,夜空中那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星星里,哪一顆是代表我?哪一顆是代表徐有福呢?

        想到這里我跳下馬車,赤腳湊到徐有福眼前問他:“徐叔,趕馬車也要拜師父?”

        快要熄滅的火堆輝映著徐有福的四方臉,更加棱角分明。

        黑暗中他回答:“那是自然。不光趕車得拜師父,無論什么事要想做得好,就得拜師父。就比如你娃娃上學(xué),老師不就是你師父?”

        他見我在傾聽就繼續(xù)說:“不過我那時拜師可是行了大禮的?!?/p>

        “我?guī)煾感胀?,叫王連城,是神木城里最有名的車把式,人也長得威風(fēng)。他本來是綏德人,從小沒娘沒老子,是個吃萬家飯穿百家衣的苦命人。流浪到神木城后,先是給車馬大店打雜差,干了幾年,被一家姓韓的東家雇去趕車?!?/p>

        “娃娃你有所不知,神木城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是連接口里口外的交通要道,南來北往的人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光是車馬大店神木城就有十幾家,其中有幾家就是韓家開的?!?/p>

        “說實話,沒有三下兩下誰敢開車馬大店?不說別的,光是那些打尖住店的,你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三教九流,黑道白道甚人沒有?有一年恒山上土匪下來,裝扮成做生意的,住進(jìn)“永昌興”店里,誰知半夜把店掌柜殺了,糧草錢財搶了個精光,一把火把店也燒了?!?/p>

        “那么趕緊報案呀!”我著急地說。

        “報案也沒用,神木是個三不管地界,誰也管不了!不過話說回來,土匪也不是隨便殺人,可能是那家掌柜怎么惹了人家。也有的說,是店家黑吃黑,勾結(jié)土匪做下的事。”

        “但是姓韓的東家放心。一來韓家在神木影響好,人稱“韓善人”,無論國民黨還是共產(chǎn)黨都偏向他。二來有王連城掌門面,有本事,能鎮(zhèn)住人?!?/p>

        “古人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當(dāng)車把式雖然不是上九流的行當(dāng),那也是靠本事吃飯。沒有點兒真本事就混不下去,還得受人欺負(fù)。好車把式,不管說成天花亂墜,必須在鞭頭子上見高低?!?/p>

        “有一年神木城出了個新鮮事,舉辦‘車把式擂臺賽,是縣政府出錢搞的,奪得頭名獎騾子一頭。告示一出,天下遍知。連山西、河南、關(guān)中等地車把式都聞訊趕來報名參加擂臺賽。當(dāng)時又正好趕上二郎山廟會,神木城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我本是神木城外徐家岔人,那年就是專門跑去看紅火的。”

        “娃娃你知道擂臺賽比什么?第一輪比賽是五步開外桌子上放一盞麻油燈,每人只能抽一鞭子,滅了燈,油不灑,碗不倒為贏,然后進(jìn)入第二輪比賽。只這頭一項,二百多報名的車把式就淘汰了一多半。我?guī)煾竿踹B城當(dāng)然不費吹灰之力?!?/p>

        “第二輪是七步開外的木杠上用筷子粗細(xì)的麻繩掛著一貫銅錢,也是只限每人一鞭子。麻繩裁斷了算贏,錢還能歸自己。否則淘汰出局。這一輪下來,只有三個人并列。除了王連城,其余兩個都是關(guān)中人。”

        “這種情況怎么辦?幾個評判商量決定,再賽一次,把距離調(diào)到十步遠(yuǎn)。臺下觀眾立馬一片轟動。有誰見過這么長的鞭子?明擺著是不讓拿獎。于是有人吼著說不公平。但是王連城站出來說,我沒意見,我應(yīng)了!他轉(zhuǎn)身作揖讓那兩個關(guān)中人出鞭,但對方示意讓他先出。只見我?guī)煾覆换挪幻膽牙锾统鲆粭l二尺多長的鞭梢,把先前的鞭梢換下來,把新鞭梢換上去,然后用手使勁往緊扽了扽。然后拉開架勢,把鞭桿在頭頂掄了兩圈,只聽呼呼一陣風(fēng)響,隨即猶如晴天炸雷般一聲震響,等到眾人反應(yīng)過來定睛一看,不光麻繩被齊刷刷攔腰裁斷,而且那一貫銅錢已經(jīng)一個不剩握在王連城手掌中。周圍頓時發(fā)出雷鳴般的吶喊聲。那兩個關(guān)中漢子滿臉通紅,跟評判說自動放棄比賽。

        我完全被徐有福的講述感染了,不由自主發(fā)出陣陣驚嘆聲,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這樣有本事的車把式,而且他就是徐有福的師父!

        徐有福接著說:“那次擂臺賽,讓我?guī)煾赋蔀樯衲境羌矣鲬魰缘娜宋?,也是車把式這個行當(dāng)里獨一無二的英雄。韓東家的臉面也很光彩,馬上就把他家的幾處車馬店交由王連城統(tǒng)管。我就是那個時候軟磨硬泡當(dāng)了他徒弟的。反正我也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人,再說也不掙店家的工錢,就為了跟上師父學(xué)點兒本事。王連城看我心誠,再說身邊也缺個幫手,和東家說通后,就把我收下了。那幾年可真是好日子??!王連城用那匹贏來的青騾子駕轅,自己拴了一輛馬車。我跟上他走南闖北,吃一鍋飯、睡一面炕,學(xué)了不少本事。

        聽到這里我好奇地問:“徐叔,你說那匹騾子也是青色的?跟咱們的大青騾長得一樣嗎?

        “唉,何止一樣,它就是咱們現(xiàn)在的大青騾。娃娃你不知道,這也是個苦命的牲口,犯事的那年眼睛就讓仇人用石灰燒瞎了。”徐有福重重嘆了口氣這樣說。

        我吃驚地從地上跳起來。夜色中,大青騾正在槽邊低頭吃草,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咀嚼聲。它見我過去,抬起頭凝視著我,我在黑暗中撫摸著它端詳著它,根本不相信大青騾的雙眼竟會是瞎的!

        徐有福見我哭泣,走過來把手輕輕放到我的肩上,緩緩地說:“你看它的眼睛,和其他牲口一樣嗎?”

        我順徐有福的手勢看去,果然黑騸馬和棗紅馬的眼睛,在夜色中仍然閃爍著明亮的光彩,就像兩盞搖曳的明燈,但是大青騾的眼睛卻暗暗的沒有這種光澤。

        徐有福用手輕輕捋著大青騾的鬃毛說:“它心里苦著呢,雖然不會說話,但心頭什么都知道?!?/p>

        這時,大青騾仿佛聽懂了我們的對話,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我再也忍不住,抱住大青騾痛哭起來。

        我有生以來從沒有這樣傷心過。那天晚上,淚水濕透了我的衣衫。我淚眼蒙眬遙望著星空,看著那群星一閃一閃眨著眼睛,仿佛在靜靜傾聽徐有福的訴說,也深深為大青騾的不幸遭遇而同情。

        徐有福繼續(xù)說:“有一天來了兩個住店的,車還沒卸下就扯開嗓子叫喊,誰是掌柜的?給我出來!正好王連城在店里,聽到聲音就連忙迎了出來。那兩個人說,我們要在這兒過夜,把上等鋪位留給我們!本來車馬大店都是大通鋪,比如靠鍋頭就算是個好位置,誰先住下就算誰的。所以我?guī)煾妇驼f,客官抱歉,已經(jīng)住滿了,將就一下吧。誰知人家根本不聽這一套,反而破口大罵:日你娘!沒?這個本事開什么店?爺爺今天就砸了這個倒塌店,讓你知道點兒厲害!說完抄起家伙就要動手。我?guī)煾赣矇鹤』饸?,和氣地說都是出門人,有啥事不能好商量?對方說,要我們聽你的也行,咱們比試比試。贏了,我砸了你伙房那口鍋,叫你開不成這個店;輸了,我們二話不說走人!

        我插話說,輸了拔腿走人,沒門!王連城拿胳膊擋住我,笑著說:行啊,比試什么?對方說:你不是大名鼎鼎的王連城嗎?我們久仰大名,比比鞭法如何?我吃了一驚,看樣子人家是有備而來鬧事的。我怕師父吃虧,就上前說,你們走吧,我們這廟小,住不下你們這大神仙!誰知話音未落就被對方一腳踢倒,還破口大罵,誰的褲襠爛了,露出?個你!我當(dāng)時就疼得在地上打滾。我?guī)煾缚匆娊裉爝@事是躲不過了,就大聲說:不是比鞭法嗎?為什么打人!你說吧,怎么個比法?”

        對方從懷里掏出一個銀元寶放到地上說,“你我五步之外同時出鞭,看誰把元寶拿到手。我贏了,不砸店也行,這店從此歸我了,你王連城遠(yuǎn)遠(yuǎn)滾出神木城!我輸了,立馬走人,永不踏進(jìn)神木城半步!”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喊,說的便宜,輸了磕三個響頭,把馬車扣下走人!我?guī)煾刚f,今天就依你的,出鞭吧。只見對方的鞭子在空中劃了個滿圓,只聽“啪”的一聲,銀元寶立刻騰空而起,眼看就要落到人家手里。這時仿佛晴天一聲炸雷,等眾人再看時,元寶已定定立在王連城手心,而對方手里捏著光禿禿的鞭桿子在那里發(fā)怔。人群爆發(fā)出一片喝彩聲。

        那兩人一看真遇到高手了,扭頭就想套上車離開,又聽得“咔嚓”一聲脆響,碗口粗的車轅被王連城一鞭子裁成兩截。你想,車轅斷了馬車還能走嗎?兩個人只好拉上牲口恨恨地走了。

        徐有福說完,我倆一老一小開心地大笑起來,大青騾也揚起頭“咴咴”叫了起來。

        “那么后來呢?”我笑著問。

        徐有福的臉立馬陰沉下來:“就在那天半夜,我們在睡夢中突然聽到大青騾發(fā)出一聲慘烈的嘶鳴,我?guī)煾岗s緊跳下炕,披上衣服就往外走,誰知剛出門就被人從后頭一悶棍打翻在地,店里也突然著起火來。

        我哭喊著把師父從地上扶起來,只見人鼻口出血,已經(jīng)咽氣了。住店的人雖然一起撲火,但是店已經(jīng)被燒了一大半。人們發(fā)現(xiàn)大青騾躺在地上,眼睛里全是生石灰,已經(jīng)瞎了。韓東家聞訊趕來,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跺著腳說,“王連城呀王連城,我就知道你遲早得惹出事來。你們看看,這弄成個甚結(jié)果?”

        “那幾天我丟了魂一樣,強打精神給師父處理完后事,神木城我是不想待了。韓東家想把大青騾賣了彌補損失,我死活不讓。一頭瞎騾子,誰買去還不得殺了吃肉?所以我天天寸步不離守著它。韓東家一看沒辦法,就讓我滾。我說不用你攆我也會走,你以為我稀罕你們這些財主?一口白茬子薄皮棺材就把王連城打發(fā)了?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人一有錢心就壞了。唉,不說了,娃娃,咱們睡吧。”

        徐有福雖然沉沉入睡了,但我卻毫無睡意。我第一次知道,人世間什么叫仇恨,什么叫死亡,什么叫無情……

        第二天清早,我紅腫著兩眼起來,也沒心思喝磚茶炒米,坐在草地上發(fā)呆。

        徐有福走過來,輕輕說了一句:“真不該和你說這些陳年舊事,你這娃娃就不如一頭瞎騾子?!?/p>

        聽到這句話,我“噌”地從地上站起來,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淚水。

        是啊,大青騾遭際了多少的痛苦?失去了主人,眼睛又被仇人害瞎,可是它垮了嗎?它真了不起,它其實是個英雄!

        想到這里,我挺起胸走到大青騾跟前,充滿感情地輕輕撫摸著它光滑的皮毛。大青騾善解人意似的用嘴不停地在我身上嗅來嗅去,那雙灰藍(lán)色的眼睛充滿無限溫情。

        我們默默地上了路,走了很遠(yuǎn),我突然問徐有福:“大青騾什么也看不見,它怎么走路呢?”

        “說也奇怪,只要駕上轅上了路,它眼睛就像明鏡似的,一旦卸下車,人要是不拉,它一步也不敢走?!毙煊懈]p輕揮動著鞭子說。

        “大青騾今年幾歲了?”我又問。

        徐有福略作思考說:“到我?guī)煾甘掷飼r,是三歲騾駒子。今年十五歲了吧?”他瞅著正在行走的大青騾說:“雖然騾子壽命長,但也老嘍,快拉不動車?yán)?。?/p>

        我說:“大青騾這么可憐,為什么不把它養(yǎng)起來呢?”

        “不行,它離開我活不了?!?/p>

        ……

        第二天天快黑的時候,我們的馬車到了轉(zhuǎn)運站。這兒是包蘭鐵路的一個小站,就在黃河的岸邊,住著十幾戶人家,有一家車馬店。店掌柜是個四十開外的女人。聽到徐有福的車來了,馬上熱情地迎出來。一邊幫我們卸車一邊說:“思謀著你該來啦?!?

        徐有福笑著問:“老伙計,想我沒有?”那女人斜睨了他一眼說:“老沒正經(jīng),你說呢?”

        徐有福說:“你不想我還能想誰?”

        “那可不一定,南來北往的,有的是好男人?!彼粗艺f:“這娃娃是誰?”

        “我剛收的徒弟?!?/p>

        “真的?誰家的孩子舍得給你當(dāng)徒弟?”那女人笑著說。

        “是他自己非要給我當(dāng)徒弟不可的,不信你問問他?!毙煊懈I駳獾卣f。

        我點點頭。

        “看把你牛的,快擦擦臉吃飯吧。”那女人說著先進(jìn)了屋。我進(jìn)去一看,屋子雖然不大,但是收拾得干凈利索。徐有福大大咧咧往炕上一坐,熟練地從小方桌的酒壺里倒了一杯酒,示意我也動筷子,便自斟自飲起來。

        吃完飯,徐有福順勢往枕頭上一躺,對我說:“娃娃,你到隔壁去睡吧,別管我啦?!蹦桥瞬缓靡馑嫉孛蜃煨α艘幌?。

        第二天早上我們?nèi)マD(zhuǎn)運站,等辦完手續(xù)裝上糧食,已經(jīng)快晌午了。那女人到轉(zhuǎn)運站招呼我們回去吃飯,徐有福氣哼哼地說:“不吃,氣也氣飽了!”

        “誰惹你生氣啦?”那女人關(guān)切地問。

        “誰惹誰心里明白?!毙煊懈:谥?。

        我突然想起,昨天夜里我聽到隔壁高一聲低一聲在爭辯什么,原來他們吵架了。

        那女人轉(zhuǎn)身看了我一眼,硬把徐有福拉到一邊輕聲說:“我是為你好,你掙幾個錢不容易,攢點兒錢辦正經(jīng)事,不要把錢花在我身上?!?/p>

        “辦什么正經(jīng)事?我這輩子除了你和大青騾,還能有什么正經(jīng)事?”

        “不要這樣說,你一輩子打光棍呀?”

        “打就打,除了你我誰也看不上。”

        “盡說傻話。他雖然癱在炕上,但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我不能一直拖累你吧。你對我好我知道,但是咱們這輩子怕是沒有緣分?!蹦桥擞眯渥幽ㄖ蹨I說。

        “那我就一輩子打光棍做給你看!娃娃,咱們走!”說完,徐有?!芭尽钡匾凰Ρ拮樱覀兝鴿M滿一車糧食離開了轉(zhuǎn)運站。

        路上,徐有福心事重重,一句話也不說。他不說,我也不敢問話,只有幾匹牲口“嘚嘚嘚嘚”的蹄聲和不時發(fā)出的鼻息聲伴隨著我們。

        誰知道,第二天下午快要到達(dá)公社的時候卻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差點兒要了我們的命。

        那個地方離公社差不多三十里路,是一段很長的上坡路。馬車到達(dá)這里時,必須一鼓作氣爬上去,千萬不可在半坡中停留。

        當(dāng)我們的車到了坡底不遠(yuǎn)處時,徐有福有意讓車停留了片刻,讓牲口緩緩勁兒然后揮動鞭子“啪”的一聲發(fā)出指令,大車便向坡上爬去。這時徐有福發(fā)現(xiàn),大青騾和黑騸馬正四蹄蹬直奮力向前沖,而棗紅馬的梢繩卻松弛著,看來這家伙的老毛病又犯了。

        徐有福在它屁股后邊打了一個響鞭,其實根本不傷皮毛,只是個警告,誰承想這個畜牲竟嘶鳴了一聲,揚起后蹄尥了一個蹶子,結(jié)結(jié)實實踢到大青騾的下頜。只見大青騾的身體猛地打了個趔趄,馬車便急速向坡下滑去!黑騸馬雖然用勁兒拽著梢繩,并發(fā)出急切的嘶鳴,但根本無法阻止沉重的馬車向后退。情況萬分危急!車已經(jīng)偏離道路,幾米遠(yuǎn)就是修路時取土留下的一個很深的土坑,一場車翻人亡的災(zāi)難已經(jīng)不可避免!

        我想我肯定發(fā)出驚恐的尖叫聲,因為徐有福一邊緊緊扳住剎把,一邊厲聲向我喊:“快跳車,快跳車!”我一個骨碌從車上翻下去,“咚”的一聲重重摔到地上,后腦勺碰得生疼。

        就在這萬分危急的關(guān)頭,只見大青騾猛然昂起頭顱,仰天長嘯一聲,它鬃毛倒豎,圓瞪雙眼,四蹄生根一般釘在地上,沉重的馬車終于停止了后退。徐有福不愧是老車把式,他緊緊抓住這個難得的瞬間,揮動長鞭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響,緊接著又狠狠朝棗紅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應(yīng)聲飛起一片紅毛。這一連串的動作都是在剎那間完成的。那畜牲這回絲毫不敢怠慢,三匹牲口一起奮力向前,終于將沉重的馬車?yán)掀马敗?/p>

        我氣喘吁吁跟上來。徐有福讓車停下,他走到大青騾跟前低頭察看傷情,只見它下頜白森森的骨頭露了出來,殷紅的鮮血還在不斷涌出。他彎腰從地下捧了一把黃土壓到大青騾傷口上,它疼得渾身哆嗦。

        徐有福前后左右圍著馬車查看了一遍,然后命令我上車。

        就這樣,大青騾忍著劇痛,一瘸一拐駕著車走完了剩余的路程。

        天快黑時,我們終于回到公社。路上一種不祥的感覺籠罩著我,因為徐有福一聲不吭,臉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著,牙關(guān)咬得“格格”響。

        果然,他一言不發(fā)卸了車,不是像往常那樣溜牲口飲水,而是把大青騾和黑騸馬拉進(jìn)圈棚里,而把棗紅馬單獨拉到門前的馬樁上拴住,然后取來鞭子,拉開架勢,照著棗紅馬就抽起來。每揚起一次鞭子,就在空中劃出一道可怕的弧線,隨著一聲炸響,那畜牲的屁股上腰身上便立刻出現(xiàn)一道刀割般的傷痕,鮮血隨之流了出來。

        棗紅馬起先還拼命掙扎,想掙斷韁繩,但粗實的韁繩是用牛皮擰成的,它如何掙得斷?它狂暴地?fù)P起后蹄,不停地尥蹶子進(jìn)行反抗,踢起陣陣黃土。但招來的只是更加嚴(yán)厲的懲罰。漸漸地,棗紅馬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于是放棄了反抗,任憑徐有福的鞭子抽打著它,它低垂著頭,只是渾身發(fā)出陣陣痛苦的顫抖。

        我從沒看見到徐有福如此兇狠地鞭打牲口。我知道是棗紅馬今天的惡劣表現(xiàn)激怒了徐有福,它活該得到懲罰,我又想起那次棗紅馬對我的舉動,有一種十分解恨的感覺。但它畢竟是不通人性的牲口,再這樣打下去,棗紅馬肯定會死的??墒俏矣譄o能為力,只能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邊不停地喊:“徐叔,別打了!別打了!”

        不知是誰告訴了公社,只見王宏勝急匆匆趕過來,邊走邊喊:“徐有福,你給我住手!”到了跟前,他奮力奪過徐有福手中那把被鮮血染紅的鞭子,狠狠擲到地下,破口大罵:“徐有福,你個狗日的!你和一個不會說話的牲口較什么勁兒?人民公社的財產(chǎn)不是讓你來撒氣的!”

        徐有福一跺腳,扭頭走了。

        毆打棗紅馬的事件發(fā)生后,公社根據(jù)群眾的強烈要求準(zhǔn)備處理徐有福,還專門找我了解情況。我如實講了路上發(fā)生的事情。他們聽了也感到確實危險,棗紅馬也確實做得不對,但它畢竟是牲口,也不能那樣打呀。

        公社幾個領(lǐng)導(dǎo)專門開會研究了這個事情,比較一致的意見是,鑒于徐有福工作一貫任勞任怨,其他責(zé)任不追究了。但是馬車是絕對不能趕了,再說年紀(jì)也不小了,養(yǎng)起來吧。會議還專門責(zé)成公社保管辦理這件事,先把車輛和三匹牲口接手過來,并且很快物色車把式。

        這已經(jīng)是公社第二次專門研究徐有福的事情了。

        誰知第二天,保管就向王宏勝反映,說這事他做不了,另請高明吧。王宏勝挺不高興,說會議研究決定讓你負(fù)責(zé)辦理,怎么就做不了?你平時不是總嫌不讓你管事嗎?

        保管說,獸醫(yī)站診斷棗紅馬除了外傷還有內(nèi)傷,而大青騾是嚴(yán)重骨折,現(xiàn)在草不能吃水不能喝,能不能救活還兩說?,F(xiàn)在讓我接手過來,牲口萬一死了我可負(fù)不起責(zé)任。

        “那你說怎么辦?”王宏勝問。

        “我說怎么辦?還得讓徐有福管,獸醫(yī)站也是這個意見。這幾個牲口除了徐有福誰也不行。”保管說。

        “那你去做徐有福的工作?!?/p>

        保管連連擺手說:“不不不!事是你們定的,人也是你們處理的,要去你親自去?!?/p>

        王宏勝搔搔頭說:“這家伙的犟脾氣我知道,怕是擰不過彎來。再說咱們處理得也有點兒過重,不讓徐有福趕車,那頂如要了他的命!”

        正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是獸醫(yī)站打過來的,說徐有福背著行李卷到獸醫(yī)站了,正在給牲口喂藥呢。

        在場的人都感到有些意外。王宏勝攤開兩手:“你們看,我說嘛?!闭f完蹲在地上竟孩子似的哭泣起來。

        弄得眾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經(jīng)過徐有福一段時間細(xì)心調(diào)養(yǎng),大青騾和棗紅馬的傷漸漸好起來。吃草喂料都不存在問題了。

        公社認(rèn)為,徐有福的事畢竟是會議研究定了的,也不能輕易改變。雖然處理重了點兒,其他方面彌補吧。所以仍維持原來決定,還由保管去辦。

        誰知第二天,保管又找到王社長說:“對不起,這事我還是做不了。”

        王宏勝問:“又怎么了?你這個人怎么這么多事?”

        “不是我多事,是你們官僚主義不了解情況。那匹大青騾子是人家徐有福的個人財產(chǎn),我們憑什么接收?我也查過了,咱們公社就從沒有花錢買過騾子。其次,那匹騾子是一匹瞎騾子,你們有誰知道?”

        眾人聽完保管的話,都糊涂了也驚呆了。公社書記沉下臉,惱悻悻地說:“亂彈琴!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保管看著老會計說:“你從建社起就在這兒,你應(yīng)該最清楚?!?/p>

        老會計若有所思地說:“噢,是有這么一檔子事。合作社的時候,有一天,徐有福拉著這匹騾子不知從什么地方來到這里,馬上就病倒了?;锓康拇髱煾蛋阉I(lǐng)到自己家里,伺候了幾天才緩過勁兒來。真是個可憐后生,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補丁,人瘦得皮包骨頭,頭發(fā)都能梳辮子了。問他哪里人,他也不說;問他準(zhǔn)備到哪里,他也不說。好像心里有什么心事。當(dāng)時的老社長說,后生,你要實在沒有地方去,就留下吧,反正社里也缺乏壯勞力。從此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這么多年,領(lǐng)導(dǎo)換了一茬又一茬,今天要不是你們提起,我也差點兒忘了。人上年紀(jì)了,腦子不記事。不過那頭騾子可千真萬確是徐有福個人財產(chǎn),但是這么多年,我怎么沒注意到是個瞎騾子呢?”

        保管搶白地說:“你不趕車,當(dāng)然不用操這份心。這么多年,公社虧欠了徐有福多少?這倒好,反過來還收拾人家。天下真是沒理可講了?!?/p>

        許久,眾人誰也不說話,一個個悶著頭抽煙,屋里嗆得人透不過氣來。這時公社書記走到門口,背對著大家,深深嘆了口氣,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看看,我們都做了些甚事!”

        這場驚天動地的風(fēng)波就這樣過去了,徐有福官復(fù)原職繼續(xù)趕他的車。公社考慮,總不能老是公家長期占個人的便宜吧?所以準(zhǔn)備把大青騾買過來,徐有福還能得幾個錢。用呢,還歸徐有福。

        誰知徐有福死活不肯答應(yīng),理由很簡單,我徐有福還沒有窮到賣牲口的地步。

        既然這樣,公社也只好作罷。

        后來,婦聯(lián)又張羅著給徐有福介紹對象。徐有福雖說年齡大點兒,但人又不丑,又是遠(yuǎn)近聞名的好車把式,而且又是公社保媒,不愁找個婆姨。當(dāng)時正好有兩個寡婦,模樣也可以,聽了徐有福的情況,人家也挺愿意,但是徐有福拒絕見面,說我又不是光棍,我有老婆!

        他的話沒人相信。這么多年了,巴掌大的地方,有誰見過徐有福的老婆?恐怕連個相好的也沒有。

        婦聯(lián)沒辦法,只好向上匯報,王宏勝聽完,無可奈何地說:“既然這樣就隨他吧。這個徐有福,真是咱們公社的一個活寶貝?!?/p>

        考上中學(xué)后,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徐有福,他很高興:“我就說嘛,娃娃肯定有出息。到了旗里好好念書,將來干大事業(yè)?!蔽艺f,我想跟徐叔學(xué)車把式,中學(xué)畢業(yè)回來接你的班,給咱公社趕大車。到時候你就坐到車上,給我指撥指撥,還給我講講你的故事。

        徐有福說:“凈說些沒出息的話。有本事的人誰趕馬車?這也是公社把我當(dāng)人看?!彼f得有點兒傷感。

        我說:“我不這樣理解,你師父王連城就是一個有本事的人?!?/p>

        徐有福說:“我這輩子就這檔子事到死也擱不下。那么好的一個人,要能活到現(xiàn)在該有多好。不就是吃了有本事的虧?他把大青騾子留給我,每天看到它就像看到我?guī)煾?,心里就越發(fā)凄惶?!闭f著就要落淚。

        此時我突然感到,徐有福確實顯老了,皺紋深深刻在他的臉上,那剛硬的茬子頭,也布滿了白發(fā),背也有些佝僂,特別是多年的“老寒腿”,讓他走起路來也有些艱難。

        我說:“徐叔,你一定要保重身體,放假我回來看你?!?/p>

        他轉(zhuǎn)而高興地說,你放心念書,我十年八年死不了!

        但是,有一件事徹底擊垮了徐有福。第二年冬天,有一次公社讓徐有福送一車羊肉到旗食品公司,順便捎帶幾個人到旗里開會辦事,連人帶肉裝了滿滿一車。

        出了公社三十來里路,又到了那段該死的坡路,這回是重車下坡,依徐有福的趕車經(jīng)驗本來是沒有問題的。所以他招呼車上的人坐好,自己雙手緊緊握住剎把,大車軸發(fā)出尖銳的摩擦聲,緩緩向坡下走去。

        正在這個時候,只聽“嘣”的一聲響,剎車突然失靈,徐有福也由于用力過猛,整個人從馬車上掉了下去,并且就滾落到車轅的下面!

        眼看徐有福就要被沉重的車輪軋死,馬車也會因失控而傾覆,車上坐著的人也面臨重大傷亡!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又是大青騾!只聽它發(fā)出悲壯的嘶鳴,兩眼血紅,鬃毛倒豎,高大的身軀全力后傾撐住車轅,粗壯的四蹄死死挫著路面,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車上的人驚恐萬狀紛紛跳下來,只見徐有福右胳膊被車輪壓住,眾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把徐有福從車底救了出來,這時只聽得大青騾發(fā)出一聲悲切的哀鳴,四蹄彎曲撲倒在地,車轅“咔嚓”一聲也折斷了,車上裝的東西也滾了一地,把大青騾壓在里邊。

        “師父!”徐有福悲愴地吶喊了一聲,拖著受傷的胳膊上去死命往出救大青騾,可是大青騾已經(jīng)口吐鮮血死了,而且一條后腿折斷,骨頭茬子也頂出了皮外。

        徐有福撲到大青騾的尸體上痛哭不止,眾人誰也勸不住。有人趕緊騎上黑騸馬回公社報信去了。

        我聞訊后連忙跟學(xué)校請了假,和別人借了一輛自行車,便十萬火急從旗里趕回公社,家也沒回,直接就到徐有福家里。只見徐有福的胳膊用白紗布帶吊著,一言不發(fā)坐在炕上,王宏勝正說著什么。

        大青騾靜靜地躺在圈棚的地上,身上蓋著徐有福的花棉被。黑騸馬和棗紅馬失魂落魄地站立在槽邊。

        我走過去彎下腰掀開棉被,只見大青騾灰藍(lán)色的眼睛還圓睜著,我用手輕輕為它合上。

        這時,我聽見王宏勝高聲說:“徐有福你不要不識好歹,我掏腦子跟你說了半天,你屁也不放一個?快兩天了,你不吃不喝,想弄甚?我反復(fù)對你講,人沒事比什么也強,大青騾死了,公社給你賠償,還要怎的?至于你提的那個要求,根本就是胡鬧,棺材是裝人的,沒聽說裝牲口。”

        “你說,它哪點不比人強?”徐有福直杵杵地說。

        “那它說到底也是牲口不是人!”

        我推開門進(jìn)去說:“王叔,要不你先回去,我和徐叔坐會兒?!?/p>

        王宏勝站起來說:“那也行,治學(xué)是個文化人,好好勸勸他,這個油鹽不進(jìn)的老東西。”說完先走了。

        屋里只剩我們兩個人了,安靜了許多。我說:“徐叔,大青騾死了我知道你特別難過,我也是??墒枪怆y過也不是個辦法。你曾經(jīng)說過我不如一個瞎騾子,這話我可記著呢?!?/p>

        他深深嘆息了一聲說:“你回來也好,幫我把它埋了吧。它是為了救我而死的,它是我的恩人哪?!?/p>

        我點點頭。

        第二天,我們背上鍬鎬,在徐有福選定的地方,用了整整一天,在堅硬的土地上為大青騾挖了一個十分講究的墓穴,徐有福很滿意,拍著我的肩膀說,“娃娃,多虧你啦?!?/p>

        那是個月明星稀十分寒冷的夜晚,我們把大青騾擦洗干凈,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大青騾運到墓地,直到后半夜才處理妥當(dāng)。徐有福坐在大青騾的墳堆前,任憑凜冽的寒風(fēng),一動不動坐了很久,月光的銀輝灑到他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如同一座雕塑。

        處理完這些事,我回到學(xué)校,心里還是惦記著徐有福。

        聽人說,公社讓徐有福到旗里治胳膊,他無論如何也不肯。沒辦法只好在附近請了個接骨的老漢,可是徐有福的胳膊卻一直好不了。

        這種情況下,大青騾死了,徐有福也病得很重,車是肯定不能趕了。公社從下面物色了一個年輕后生頂替徐有福,來人牽牲口的時候,徐有福也沒有出門。黑騸馬被人強拉著,一步一回頭嘶鳴不止,實在讓人心碎。而那匹棗紅馬,人去拉它時,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死了,是被韁繩勒死的,脖子上繞了幾圈。有經(jīng)驗的人說,韁繩是這畜生自己繞上去的。

        人們說,看看,誰說牲口無情無義?怕是有人還趕不上這些牲口呢。

        徐有福的病情也不斷加重,不到半年也走了。

        王宏勝跑到公社醫(yī)院,批評大夫們沒好好給徐有福治療。大夫們挺委屈,說怎么我們就沒好好治療呢,該用的都用上了。

        其實只有我知道,大青騾死的那天,徐有福已經(jīng)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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