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帶
世間禪者,清如云林
◎荷衣蕙帶
一直覺得山水當是氣勢磅礴的孤高峭拔,或是煙環(huán)云繞的千山萬壑,而弘仁筆下的山水卻和眾人有著顯而易見的不同,他的傳世之作里總是蕭然一石一樹根,樹無枝葉,石無紋路,一派簡淡清逸,透著一股冷峭靜寂之意。
明清的鼎革之變不知改變了多少愛國文人的命運,他們堅守著遺民之志,逃禪避世。所以清初的書畫僧特別多,其中尤以“清初四僧”最為出名,弘仁便是其中之一。
透過那些泛黃的宣紙和明凈寂寥的山水,腦海中勾勒出的他,是一位青布禪衣的上師形象,于遠岫山容交接之處獨對云天。他是一位煙云供養(yǎng)的智者,知世事萬物從來都是“還從靜中起,卻向靜中消”的必然。他的人和他的畫一樣,都是不動聲色的大美,里面蘊含著一個水不流動花不開的岑寂世界。
初時,弘仁只是一名普通少年,那時他姓江名韜,住在安徽歙縣。因家中孤貧,他比其他孩子少了些言笑,多了些擔當。他的童年幾乎沒有多少玩樂的時光,每日除了讀書學習,還要撿柴燒火,幫家人分擔家務,小小年紀便有一股成熟之態(tài)。
即便生活煩瑣冗亂,也沒能壓制住他對藝術的無限向往。撿柴時,他會拿著樹枝隨手描摹山川的秀美和林子偶爾出沒的鳥獸。累時他就躺在草地上看天際流云,變化舒展。在他看來,天地萬物的神奇造化都可為師,他時常對一棵樹發(fā)呆,對一片云遙想,沉浸在對自然的感悟中。
大家看到弘仁如此孤僻,都說他是個奇怪的孩子。但鄉(xiāng)鄰們又對他極為看重,因他是個至孝的孩子,鄉(xiāng)人常拿他的一言一行來教育自家子弟。
讀書為他打開了一扇門,而喜愛思考則為他添了一雙自由的翅膀。在思想上,他比同齡孩子成熟得多。
相思染
夜雨下透別離,槳聲忽遠又靠近。檐下煮酒之際,誰撥弄弦音。管他一草一木,皆為菩提,聚散有天意,且憑一劍斬破天際。
——吾恩《煮酒聽雨》
少年弘仁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通過科舉來改變家中狀況,好讓父母有富足安樂的生活。那段時期他潛心學業(yè),稍有空隙就臨摹宋畫。宋畫的多姿多彩讓他有如發(fā)現寶藏,流連忘返,臨習起來常常廢寢忘食??炭嘤霉K有回報,他不但順利考取秀才,繪畫之才也在家鄉(xiāng)小有名氣。
他成年后,明朝也到了風雨飄搖的晚期。動蕩不安的生活使他很難再一心向學,他常常借畫遣懷。時間、環(huán)境、經歷在潛移默化中對人有著巨大的影響,他對繪畫的喜好也產生了變化,元代畫家淡泊悠遠、平淡純真的筆墨正是他向往的境界,尤其是黃公望的山水畫,對他影響至深。
時局越來越動蕩,即便是一介書生,也不能置身事外。此時,已過而立的弘仁更明白家國的息息相關。為了守住故土,他參加了抗擊清兵的隊伍,輾轉在績溪、黃山一代。戰(zhàn)爭的殘酷使他對生命的脆弱與堅韌有了新的認識,他開始審思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轟轟烈烈的抗擊最終因為朝廷的無能宣告失敗。明亡后,弘仁躲進了武夷山,在幽秘山林中孤獨地堅守著遺民的志向,過著平淡清苦的生活。
歷史的車輪碾壓過來,任誰都無法抵擋。但弘仁不想屈從,反復思量后,最終于順治四年踏入佛門。佛前的一盞青燈點亮了他的世界,梵音的平和圓轉滌蕩了他一度不安的內心。在焚香誦經之余,他又拾起畫筆。
曾經的繁華紅塵像是前世的一場幻景,曾經的浴血生涯、熱血豪情,也如隔世的一次幻夢。最終,歷盡人世更迭的他在倪瓚空寂古淡的山水畫里找到了精神的棲居之所。
山河雖然易主,但是山還在那里,畫山的人也在那里。為了畫出他心中最眷戀的山河,做了僧人的弘仁重新返回家鄉(xiāng)。他常常掛單(指行腳僧到寺院投宿)在太平興國寺和五明寺,只是為了便于描摹景色甲江南的黃山白岳。他用瘦硬的筆墨勾皴(cun)山石,卻又絕少渲染,筆墨簡淡地書寫著心中的寂寥山河。
年復一年,他畫黃山的四季;日復一日,他畫黃山的清奇。他的《黃山圖》有六十幅之多,黃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峰都被他搬入畫圖之中。同樣身為清四僧,喜愛畫黃山的石濤說他得了黃山的真性情。自明亡后,他不婚不仕,遁入佛門終老一生,唯有黃山能讓他寄托山河家國的念想,讓他如何能不愛黃山,不得黃山真趣呢。
“淡山如客樹如禪,意到無聲各杳然。落筆不知誰是畫,和身都入水精天?!边@是他寫在《江邊獨棹》上的題跋,整個畫面為簡潔的三段式構圖,上端是寂寥的遠山,中段是闊平的江面,近處坡岸高樹,一葉扁舟貼岸而行,一高士獨坐其上。他說,舟行水面,山如過客,樹有禪意,不知是畫在人筆底,還是人在畫圖中。他在畫中寄意,也在畫中參禪,把整個身心都投入筆墨之中。
泛黃的素宣,皴擦的墨痕,宋時的勾斫,元人的筆意,晚年的弘仁綜合了一生對繪畫的求索,自成面貌,他似倪瓚的筆墨散淡清逸,卻又有自己獨特的禪穆沉靜。他的《畫偈》里寫“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那是一個無人的境界,只有融入其中,不獨以目視來看的世界,與其化為一體才能參悟繪畫的最高境界,或是說禪修的最高境界。他以畫悟禪,以禪入畫,繪出一方清如云林寂如禪,那是一個不動聲色,獨屬于畫僧弘仁的世界。
相思染
有一年春海棠得意,廊前有愁緒,紫陌之上綿延天際,落三千花雨,料得最怕舊回憶,只剩你身影,沸反盈天剎那平息,屈下了雙膝。
——HITA《洛陽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