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琦
可還記得年幼時常走的那條路?香樟葉鋪了滿地,你牽著父親寬厚的手掌,一蹦一跳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你抬頭看見葉縫里漏下細碎的陽光,你伸手去捉飄浮在陽光里若隱若現(xiàn)的微粒和塵埃,你踮著腳尖去踩柏油路上躍動的光影。你用力地嗅了嗅,仿佛聞到了家里媽媽準備的熱牛奶的香甜。你已經全然忘記早晨朝相反方向走去時滿心的惶恐和不安。
你迫不及待地長大。去新的學校的路旁種滿櫻花,它們常常在春天某個日光熹微的清晨,給你一場盛大的驚喜。你生長的城市少有銀裝素裹的冬景,也看不到熱烈火紅的楓林,三月這場櫻花雪,成了你每年必赴之約。一整天的匆忙過后,你駐足樹下,身旁車水馬龍。晚霞映紅了花瓣,映紅了樹干,映紅了如花的笑靨。你望向路的那頭,許下關于未來的愿望,好像閃著光芒的就是夢想。
后來學校更遠。你漸漸習慣在車窗里遇見一切風景。早晨往往一路困倦,傍晚卻一路清醒。冬天你望著暮靄沉沉,無數(shù)鮮紅的尾燈亮起,像散落在馬路上的冰糖葫蘆,記憶里泛起了酸甜的味道。夏天你看著沿路邊奔跑的人,想起有個暑假你也這樣天天追逐太陽,卻每每被月亮趕上。晴天你望著空蕩蕩的天空,想起那個愛放風箏的少年,不知他是否也已離開家。雨天水珠串串滾落,像委屈得止不住的淚水,哭花了車窗。你的目光掠過一個蹚水回家的老人,天色漸暗,她或許鞋襪已濕,不知她家在何處,家里是否還有牽掛她的人。
身在他鄉(xiāng)的時候,你常常不許自己回頭。你還有很多的路要走,還要去一無所知的遠方。但若是黃昏里看到似曾相識的背影,你心一念,便毫不猶豫地朝家的方向奔去。
你跑過了路人,跑過了風,跑過了日月星辰。一路上,看到跌跌撞撞忙著長大的自己。第一條街,19歲,提著行李箱,你與送行的朋友一一擁抱告別,說了許多不舍與祝福的話,卻只在車子駛出視線前給爸爸媽媽留下一個不清晰的微笑。第二條街,13歲,你騎著自行車飛出單元門,想起剛讀過的龍應臺的《目送》,不自覺回頭望了望,果然看到那雙在窗口殷殷張望的眼睛。第三條街,7歲,第一天從小學回家的途中,認識了一個活潑的女孩子,她向你炫耀她爸爸從國外帶回的鉛筆盒,你強笑著說自己的也是新買的,卻悄悄把簡陋的筆袋往書包底層塞了塞,加快了腳步。第四條街,4歲,第一天上幼兒園,你開心地揮著超大號棒棒糖,與抹著眼淚的父母說“拜拜”,舔完最后一口糖才記起來要哭泣……
你以為你想念的是那些年年相似的櫻花,是那一年許下的晶瑩剔透的心愿。
你以為你想念的是那些蔥郁蓬勃的香樟,當初那些沿路灑下的無憂無慮的童真。
而其實,你想念的是你第一次學著行走時路的那端媽媽張開的懷抱,是為了捕捉櫻花下落瞬間全家人共同努力的那個下午,是那盞等你回家的燈和等著接過你的背包的手。
無數(shù)次,你為生活中平凡而瑣碎的事煩惱,但只要走在那條路上,你便與周圍步履匆匆的人不同。你盡可以瞇著眼睛欣賞一會兒光影之舞,拾一朵落花追憶一下過去,暢想一下未來。如果愿意,你可以暫時放下獨立剛強,做一個永遠天真的孩童,只去期待今晚的菜肴。
你終于知道,世間只有這一條路,可以任你從容地離開,隨時迎接你的到來。你不需要匆忙地趕路,因為它總是在這里。路的盡頭那盞橘色的燈,是你勇氣和力量的來源,是你最執(zhí)著和最溫暖的眷戀。
盛放的櫻花需要鏡頭來定格生機,但愛永遠鮮活生動。香樟葉總有一天會枯萎凋零,但家不會。
你知道,父親會堅定而溫和地攬住你的肩膀,家里,永遠都氤氳著熱牛奶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