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濤　朱建平

（中國中醫(yī)科學院中國醫(yī)史文獻研究所，北京 10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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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疕”及其相關病名考辨

劉濤朱建平

（中國中醫(yī)科學院中國醫(yī)史文獻研究所，北京 100700）

摘 要：“白疕”最早見于王肯堂《證治準繩》,但系指一種癥狀。作為獨立的病名則最早見于祁坤《外科大成》,現(xiàn)被作為規(guī)范病名來使用。中醫(yī)古籍中的“牛皮癬”相當于西醫(yī)的“神經(jīng)性皮炎”。西醫(yī)進入中國后,使用了“牛皮癬”來指代銀屑病,一度造成認識上的混亂。“疕”最早見于青銅器“昆疕王鐘”,甲骨文中實無“疕”字?！吨T病源候論》中的“干癬”“狗癬”“白癬”與白疕相似性較高,“松皮癬”“風癬”“白殼瘡”“銀錢瘋”在中醫(yī)古籍中的記載與白疕差別較大,不宜視作白疕的曾用名。

關鍵詞：白疕,病名源流,牛皮癬

白疕（bǐ）,又名蛇風、蛇虱、蛇風虱、疕風、白疕瘡,西醫(yī)名“銀屑病”,是一種慢性落屑性皮膚病。癥狀表現(xiàn)為：多發(fā)于四肢伸側,次為頭皮及軀干,常對稱發(fā)生,初起皮膚上出現(xiàn)邊緣明顯、大小不等的紅色丘疹,形如疹疥,逐漸擴大成片,上覆多層銀白色皮屑,刮去表面皮屑則現(xiàn)紅光皮面,再刮即可見篩狀如露水珠樣出血點,呈不同程度瘙癢,病程長,易反復發(fā)作[1]。

一 “白疕”病名源流

有人說甲骨文中即有“疕”字[2],筆者查找相關資料發(fā)現(xiàn),甲骨文中并沒有“疕”字,“疕”最早見于青銅器“昆疕王鐘”[3]。但甲骨文中有“疾匕”的記載,有人據(jù)此以為“匕”即后世的“疕”字,可備一說[4]。成書于戰(zhàn)國的《周禮?天官?冢宰下》有記載：“凡邦之有疾病者,疕瘍者造焉,則使醫(yī)分而治之?！睎|漢鄭玄注：“疕,頭瘍,亦謂禿也。身傷曰瘍?！盵5]東漢許慎《說文解字》：“疕,頭瘍也。從疒,匕聲?！盵6]西漢史游《急就篇》：“痂疕疥癘癡聾盲?！碧拼亷煿抛ⅲ骸梆?瘡上甲也。疕,謂薄者也?！盵7]張家山漢簡《脈書》：“病在頭……疕為禿?！薄埃ú。┰谏?疕如疏,養(yǎng)（癢）,為加（痂）?！薄埃ú。┰诿t,疕……其疕就就然,為潞?！盵8]馬王堆漢墓《五十二病方?久（身）疕》：“疕母（毋）名而養(yǎng)（癢）。”“行山中而疕出其身,如牛目……”[9]綜合以上資料可知,“疕”在西漢及以前泛指發(fā)于身體各處的瘡瘍,到了東漢則特指頭部瘡瘍,到了唐代則指瘡瘍愈合后所結的痂皮了。故后世醫(yī)書常常合用“痂疕”二字,如《本草經(jīng)集注》中草木上品“景天”條中說：“諸蠱毒,痂疕,寒熱風痹,諸不足。”[10]

“白疕”一詞則最早見于明代王肯堂的《證治準繩?瘍醫(yī)?卷之五?諸腫》：“遍身起如風疹疥丹之狀,其色白不痛,但搔癢,抓之起白疕,名曰蛇虱?！盵11]1472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白疕”尚不是獨立的病名,而是指一種癥狀,即“白色的皮屑”,而病名為“蛇虱”?！鞍庄H”作為病名,首見于清代祁坤的《外科大成?卷四?不分部位小疵?無名腫毒》：“白疕：膚如疹疥。色白而癢。搔起白疕。俗呼蛇風。由風邪客于皮膚。血燥不能榮養(yǎng)所致。宜搜風順氣丸、神應養(yǎng)真丹加白蛇之類?！盵12]

之后清代吳謙《醫(yī)宗金鑒?外科心法要訣》亦沿用“白疕”之名：“白疕之形如疹疥,色白而癢多不快,固由風邪客皮膚,亦由血燥難榮外。”[13]413清代鄭玉壇的《彤園醫(yī)書（外科）》[14]以及程鵬程的《急救廣生集》[15]都有關于“白疕瘡”的記載。

之后許克昌、畢法的《外科證治全書》對于白疕有更深一步的描述：“皮膚燥癢,起如疹疥而色白,搔之屑起,漸至肢體枯燥坼裂,血出痛楚,十指間皮厚而莫能搔癢。因歲金太過,至秋深燥金用事,乃得此證。多患于血虛體瘦之人,生血潤膚飲主之,用生豬脂搽之?！盵16]122此時的論述已經(jīng)接近《中醫(yī)大辭典》對于白疕的描述了。

西方醫(yī)學傳入中國后,在編譯醫(yī)書時,把銀屑?。≒soriasis）翻譯成了“牛皮癬”“魚鱗癬”“干癬”“鱗屑癬”“牛皮癥”等病名,這些病名分別得到中國博醫(yī)會、中華醫(yī)學會以及民國教育部的認可,是當時的國家標準名詞[17]。這些病名之中,以“牛皮癬”為常見,中醫(yī)受此影響,漸漸也用“牛皮癬”代指白疕,可見于1956年朱仁康《實用外科中藥治療學》[18]以及1983年張志禮、趙炳南主編的《簡明中醫(yī)皮膚病學》[19]。后來認識到中醫(yī)古籍里亦有“牛皮癬”病名,即“攝領瘡”,相當于西醫(yī)的“神經(jīng)性皮炎”,與銀屑病迥然不同。1940年楊國亮在重慶首用“銀屑病”一詞,后來得到西醫(yī)界同人的認同,并正式成為Psoriasis的標準譯名[17]。

自1960年《中醫(yī)外科學講義》重新用“白疕”一名[20],此后的中醫(yī)著作大多沿用,如1964年上海中醫(yī)學院《中醫(yī)外科學》定名“白疕”,又名“松皮癬”[21]。1977年《朱仁康臨床經(jīng)驗集》使用“白疕風”病名[22],1987年朱仁康《中醫(yī)外科學》定名“松皮癬”,又名“白疕”[23]。1994年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制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yī)藥行業(yè)標準：中醫(yī)皮膚科病證診斷療效標準》,將“白疕”定為規(guī)范病名。至此,“白疕”為中醫(yī)界所接受而沿用至今。

二 “白疕”相關病名考辨

1.干癬、白癬、狗癬

關于“干癬”的病機描述最早見于隋代巢元方《諸病源候論》：“干癬,但有匡郭,皮枯索,癢,搔之白屑出是也。皆是風濕邪氣客于腠理,復值寒濕與血氣相搏所生。若其風毒氣多,濕氣少,故風沉入深,故無汁,為干癬也。”[24]唐代王燾《外臺秘要》對于干癬的描述亦大體沿用巢元方的說法,但加了一句：“其中生蟲?！盵25]后世醫(yī)家關于“干癬”的描述都沒有超出巢元方、王燾的觀點。關于“白癬”的病機描述最早亦見于《諸病源候論》：“白癬之狀,白色,硿硿然而癢。此亦是腠理虛受風,風與氣并,血澀而不能榮肌肉故也?！盵24]關于“狗癬”的病機描述最早同樣見于《諸病源候論》：“俗云：狗舐之水,用洗手、面,即生癬。其狀微白,點綴相連,亦微癢是也。其里亦生蟲?！盵24]這三種癬的癥狀表現(xiàn)與白疕較為相似,其中又以“干癬”最為相似。故今日中國臺灣地區(qū)和日本仍然將“干癬”作為銀屑病的醫(yī)學病名[26]。

2.牛皮癬

“牛皮癬”始見于隋代巢元方《諸病源候論》：“又有牛癬,因飲牛余水洗手、面得之,其狀皮厚,抓之硬強。”[24]日本漢方醫(yī)家丹波康賴在《醫(yī)心方》中沿襲其說而有發(fā)展：“其狀皮厚,抓之硬強而癢是也。其里亦生蟲?！盵27]北宋方書《圣濟總錄》曰：“又或牛犬所飲,刀刃磨淬之余水,取以盥濯,毒氣傳人,亦能生癬。故得于牛毒者,狀似牛皮。于諸癬中,最為疒君巾

厚邪毒之甚者,俗謂之牛皮癬?！盵28]明代陳實功在《外科正宗》中說：“牛皮癬如牛項之皮,頑硬且堅,抓之如朽木?！盵29]據(jù)此可知,中醫(yī)古籍中的“牛皮癬”相當于西醫(yī)的“神經(jīng)性皮炎”。

然而西醫(yī)傳入中國后,在翻譯醫(yī)書時,卻錯誤地把Psoriasis譯成了“牛皮癬”。此后西方醫(yī)學在中國骎骎日上,影響漸大,超過了中醫(yī),中醫(yī)也把“牛皮癬”拿來作為白疕的名稱。后來認識到由于“牛皮癬”一名兩用,極易造成混淆,故現(xiàn)在中醫(yī)界僅將它作為“攝領瘡”的又稱。然而在民間,仍然把“牛皮癬”作為“銀屑病”的俗稱[30]。

3.松皮癬、風癬、白殼瘡、銀錢瘋

“松皮癬”最早見于清代吳謙《醫(yī)宗金鑒?外科心法要訣》：“五曰松皮癬,狀如蒼松之皮,紅白斑點相連,時時作癢?！盵13]400稍后的《彤園醫(yī)書（外科）》《外科證治全書》關于松皮癬的記載亦沿用《醫(yī)宗金鑒》的說法。后人根據(jù)白疕表現(xiàn)的癥狀,認為松皮癬是白疕的古代病名[23]。筆者認為此觀點十分可疑：首先,“松皮癬”病名的出現(xiàn)晚于“白疕”,即“白疕”出現(xiàn)以后,“松皮癬”作為獨立的病名才出現(xiàn),二者在中醫(yī)古籍中是一個并列的關系,而不是承繼關系；其次,從癥狀上來看,“松皮癬狀如蒼松之皮”,而白疕則“膚如疹疥,色白而癢,搔起白皮”,二者差異明顯,故把松皮癬作為白疕的古代病名實為不妥。今人朱文鋒亦認為松皮癬相當于西醫(yī)原發(fā)性皮膚淀粉樣變[31]437,而不是銀屑病。

“風癬”最早見于隋代巢元方《諸病源候論》：“又有風癬,搔抓頑痹,不知痛癢。”[24]又說：“風癬,是惡風冷氣客于皮,折于血氣所生?！盵24]明代李梴在《醫(yī)學入門》中認為：“風癬即干癬,搔之則有白屑?！盵32]同時稍晚的陳實功在《外科正宗》里認為：“風癬如云朵,皮膚嬌嫩,抓之則起白屑。”[29]后人據(jù)此以為風癬亦為白疕的曾用名[23]。筆者認為這種看法亦較牽強,理由是后世醫(yī)家關于風癬大多認同巢元方的見解,即“搔抓頑痹,不知痛癢”,如楊仁齋[33]、王肯堂[11]1511、吳謙[13]400、許克昌[16]143、易鳳翥[34],而這種癥狀是白疕所不具備的。

亦有人認為“白殼瘡”是白疕的曾用名[31]410,筆者亦不贊同此觀點?！鞍讱く彙弊钤缫娪诿鞔甓吩摹锻饪茊⑿罚骸鞍讱く徴呒窗_也,而有四種。曰風癬、楊梅癬、花癬、牛皮癬。皆因毛孔受風濕之邪所生外,小兒一種因吃濕奶名曰濕奶癬,久則有蟲?！盵35]稍后的陳士鐸在《洞天奧旨》中說：“白殼瘡,生于兩手臂居多,或有生于身上者,亦頑癬之類也。如風癬、花癬、牛皮癬、楊梅癬,皆因毛竅受風濕之邪,而皮膚無氣血之潤,毒乃附之而生癬矣?！幸环N小兒,食母之濕乳,流落唇吻,積于兩頷間,亦生癬瘡,名曰濕奶癬,與前瘡少異。蓋風、花、牛皮、楊梅癬,多是風燥之瘡,而奶濕瘡實濕癥也。惟瘡皆白殼,無他異耳。故皆以白殼名之?！盵36]據(jù)此可知,可產生白殼的癬即是“白殼瘡”,可分為“風癬”“楊梅癬”“花癬”“牛皮癬”“濕奶癬”五種,風癬、牛皮癬上文已述,楊梅癬即梅毒,花癬即單純糠疹,濕奶癬即小兒濕疹。綜合以上論述,筆者以為白殼瘡與白疕實是兩種疾病,不可將白殼瘡認作白疕的曾用名。

還有人認為“銀錢瘋”也是白疕的曾用名,筆者以為此說稍嫌輕率。“銀錢瘋”只見于清代醫(yī)家蕭曉亭《瘋門全書》：“銀錢瘋：塊如錢大,內紅外白,刺之無血,白色如銀,先發(fā)于身,后上面部,隱隱在內。輕用狗寶湯。重用蒺藜散。此似瘋而非瘋。急照書治之?！盵37]分析銀錢瘋的癥狀表現(xiàn),有兩點與白疕相區(qū)別：一是“刺之無血”,二是“先發(fā)于身,后上面部”。由于中醫(yī)古籍關于“銀錢瘋”的描述僅此一例,故暫錄之待考。

三 結 語

綜合上述,“疕”字記載始于青銅器“昆疕王鐘”,《周禮》中亦有記載,但與白疕內涵關系不大。隋代巢元方的《諸病源候論》里始載有“干癬”,與白疕癥狀較為相似,另有“白癬”“狗癬”亦相似?！鞍庄H”始見于明代王肯堂《證治準繩》,但尚不是獨立的病名。“白疕”作為病名,首見于清代祁坤《外科大成》,《醫(yī)宗金鑒》沿用“白疕”,《彤園醫(yī)書》則使用“白疕瘡”。西醫(yī)傳入中國后,使用了“牛皮癬”指代白疕,造成了認識上的混亂。此后中醫(yī)漸使用“松皮癬”或“白疕”,1994年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制定標準時定名“白疕”,沿用至今,這是目前被確認的規(guī)范病名,而根據(jù)“松皮癬”“風癬”“白殼瘡”“銀錢瘋”在古籍中的記載,不宜將其認作白疕的曾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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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Baibi”and Related Diseases in Chinese Ancient Medical Literature//LIU Tao ZHU JianPing

Abstract：Baibi as a standard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al disease which is equal to Psoriasis is firstlY recorded in Standards for Treatment in Ming DYnastY,as a sYmPtom.As a disease it is firstlY recorded in A Complete Book of External Diseases in Qing DYnastY.In ancient Chinese medical literature,NiuPixuan is equal to neurodermatitis in western medcine.However,it causes confusion that earlY scholars of western medicine translate Psoriasis to NiuPixuan.Bi as a Chinese character firstlY aPPeared on Kunbiwangzhong,a kind of bronze ware.There is no record in caraPace-bone-scriPt of Bi as a Chinese character.Ganxuan,Gouxuan and Baixuan are similar to Baibi in General Treatise on the Cause and Symptoms of Diseases in Sui DYnastY.However,SongPixuan, Fengxuan,Baikechuang and Yinqianfeng are different from Baibi in ancient Chinese medical literature,and it is not aPProPriate to take them as the former names of Baibi.

KeYwords：Baibi,historY of concePtion on disease,NiuPixuan

作者簡介：劉濤（1985—）,中國中醫(yī)科學院中國醫(yī)史文獻研究所在讀博士生。通信方式：1398434099@qq.com。通訊作者：朱建平（1958—）,中國中醫(yī)科學院中國醫(yī)史文獻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通信方式：zhujP1958@163.com。

基金項目：國家科技部基礎性專項重點項目《中醫(yī)藥基礎學科名詞術語規(guī)范研究》（2012FY130100）

收稿日期：2015-09-26 修稿日期：2015-11-15

中圖分類號：N04；R2-09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673-8578.2016.0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