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快
《易筋經(jīng)》是武俠小說中的武學圣典。在武俠小說,如金庸的《笑傲江湖》、《天龍八部》、《鹿鼎記》,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臥龍生的《玉釵盟》,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等作品中,《易筋經(jīng)》(或稱《達摩易筋經(jīng)》)被塑造成少林派開山祖師達摩所傳的武學圣典,具有神奇的效用。2004年夏,中國媒體還熱炒了一陣少林寺公布《易筋經(jīng)》等所謂武學秘籍的新聞;同年9月9日嵩山少林寺現(xiàn)任方丈釋永信接受中央電視臺《新聞會客廳》采訪時宣稱,《易筋經(jīng)》“是達摩祖師所傳,在少林寺屬于上乘功法”,它“能改變一個人的體質(zhì)和本能”。
基于人們對于《易筋經(jīng)》的誤解,本文對《易筋經(jīng)》在歷史上的來龍去脈、與少林寺的淵源、進入武俠小說的歷史進程進行了仔細的考索,解開《易筋經(jīng)》之謎,揭示其歷史真相,及其對中國武俠小說武學觀念(特別是內(nèi)功觀念的形成和發(fā)展)的深刻影響,從而勾勒出一個文化史上獨特的“《易筋經(jīng)》現(xiàn)象”的歷史輪廓。
一、命懸一“經(jīng)”
“經(jīng)”是書的最高境界,如同“線”的最高境界是“經(jīng)”——地球儀上的經(jīng)(緯)線一樣?!繒绻蔀椤敖?jīng)”(經(jīng)典),它就具有了支配他人頭腦的魔力。地球儀上的那些“線”本來并不存在,但它卻可以用來丈量地球的每一寸肌膚,甚至每一個毛孔,沒有什么“線”能夠具有如此神奇的魔力和如此“經(jīng)典”的地位。
《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雖然并不多愁,卻十足是個多病之身,總是在傷病和求醫(yī)之中度過,《笑傲江湖》這部小說的好戲也差不多都是在令狐沖生病之時演出來的。在衡山,令狐沖為救儀琳而被“采花大盜”田伯光砍成重傷,原因在于自己的劍沒有田伯光的刀快;在得風清揚傳授“獨孤九劍”絕技后,令狐沖用一把破掃帚與華山派劍宗高手成不憂對陣,雖然劍招上令狐沖是贏了,但又羞又怒的成不憂一掌擊在令狐沖胸口,使得令狐沖鮮血狂噴,從此成為一個病夫?!疤夜攘伞焙筒唤浜蜕邢群鬄槠渲尾?,令狐沖后來方才明白,桃谷六仙“以真氣替他療傷,六道真氣分別從不同經(jīng)脈中注入,內(nèi)傷固然并未治好,而這六道真氣卻停留在他體內(nèi),郁積難宣。偏生遇上了內(nèi)功甚高而性子急躁的不戒和尚,強行以兩道真氣將桃谷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一時之間,似乎他內(nèi)傷已愈,實則是他體內(nèi)更多了兩道真氣,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舊習內(nèi)功半點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廢人”。從此以后,令狐沖便受這八道真氣折磨。
令狐沖的病,連能夠起死回生的“殺人名醫(yī)”平一指也無從措手,認為無藥可治。任盈盈手下那些武林怪人和許許多多教主、幫主、洞主、島主更是費盡心機,準備了百種靈丹妙藥,但也只是白費力氣。令狐沖“身上所受的內(nèi)傷十分怪異,非藥石可治,須當修習高深內(nèi)功,方能保命”,除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將少林派至高無上的內(nèi)功心法相授,令狐沖的內(nèi)傷才有可能治愈,少林寺高僧方生如此言道(《笑傲江湖》十七《傾心》)。而所謂“少林派至高無上的內(nèi)功心法”,則來自一部經(jīng)書。
令狐沖命懸一線,需要一部經(jīng)書去拯救,否則無藥而治,無醫(yī)可求。因此,也可以說,令狐沖是命懸一“經(jīng)”。此“經(jīng)”既具回天之功,自非尋常——其名乃是《易筋經(jīng)》。對于武俠小說的讀者來說,《易筋經(jīng)》固然是如雷貫耳,即便是專業(yè)、權威人士如現(xiàn)任少林寺方丈釋永信,也在中央電視臺《新聞會客廳》宣稱《易筋經(jīng)>“在少林屬上乘功法”,“能改變一個人的體質(zhì)和本能”。然則此“經(jīng)”當真具有如此奇效嗎?當真是“天下武學之首”?
《笑傲江湖》這部小說寫于1967年,在其濃墨重彩寫《易筋經(jīng)》之后,喜愛武俠小說的人大概沒有不知道《易筋經(jīng)》的了。在《笑傲江湖》之前,寫于1963的《天龍八部》已經(jīng)寫到了《易筋經(jīng)》。在《天龍八部》中,慕容博告訴慕容復《易筋經(jīng)》是“天下武學之首”,是少林派的第一絕學,只要將《易經(jīng)筋》練通了,哪怕是平庸之極的武功都能夠化腐朽為神奇;游坦之被阿紫練功的毒蟲所咬,身中劇毒,不僅因練習《易筋經(jīng)》而解了毒,并且因此成為武林高手。
金庸小說中提到《易筋經(jīng)》的還有寫于1969年的《鹿鼎記》。另外,《射雕英雄傳》中郭靖所學的《九陰真經(jīng)》里面有《易筋煅骨篇》,《神雕俠侶》中覺遠說自己因為“看到這《九陽真經(jīng)》中記著許多強身健體、易筋洗髓的法門”,所以“便一一照做,數(shù)十年來,勤習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幾年來又撿著容易的教了一些給君寶”(《神雕俠侶》第四十回《華山之巔》),由此看來,金庸小說中最厲害的兩部武學秘籍——《九陰真經(jīng)》和《九陽真經(jīng)》,實際上都不過是《易筋經(jīng)》的變形罷了。如果進一步推測,金庸小說中的內(nèi)功類武學秘籍都有《易筋經(jīng)》的影子,可能都是《易筋經(jīng)》的另一種表達形式,《易筋經(jīng)》實為其原型。倘若真是如此,則《易筋經(jīng)》對于金庸創(chuàng)造武學秘籍的影響之大就不言而喻了,而且《易筋經(jīng)》對于金庸的內(nèi)功觀念的形成可能也有重大的影響。
金庸小說給人一種印象,《易經(jīng)筋》這個“天下武學之首”太過神奇、太過偉大了。自金庸之后,《易筋經(jīng)》就成為武俠小說中的武學圣典,不僅武俠小說的讀者如此相信,就連當今的少林寺方丈釋永信大概也確信不疑。但是,《易經(jīng)筋》真有這么神奇的妙用嗎?要了解這一點,首先要知道金庸小說所表達的這種觀念是從哪里來的。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在包括金庸在內(nèi)的諸多武俠小說作家創(chuàng)造的諸多武學秘籍中,《易經(jīng)筋》是唯一的一部歷史上存在的著作,而且武俠小說寫《易筋經(jīng)》有一個很長的歷史,絕不是始于金庸,當然也絕不會止于金庸。
當代新武俠小說提到《易筋經(jīng)》的,除了金庸的《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之外,尚有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臥龍生的《玉釵盟》、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在這些小說中,由于認為《易筋經(jīng)》是達摩所傳,故而也常常稱其為《達摩易筋經(jīng)》。從這些小說作者的陣容來看,幾乎新派武俠小說名家都寫到了《易筋經(jīng)》,可見受其影響之深。這當中又以臥龍生的《玉釵盟》對《達摩易筋經(jīng)》的神奇作用尤為強調(diào),其對小說敘事和結構也尤為重要,給人極其深刻的印象?!队疋O盟》以主人公徐元平夜闖少林盜取《達摩易筋經(jīng)》開始,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對《達摩易筋經(jīng)》的描寫。小說中講《達摩易筋經(jīng)》秘本是少林寺鎮(zhèn)山三寶之一,所載“盡都是極難修為的上乘內(nèi)功,宇宇含意博大”,“要是沒有通達此中法門的高人指,點,只怕十年窮究,也難有成”。由于《玉釵盟》寫于1960年,比金庸的《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都早,因而該小說實已早于金庸為讀者樹立起《易筋經(jīng)》為少林武學乃至天下武學之第一經(jīng)典的印象。
自然,《玉釵盟》這樣寫《達摩易筋經(jīng)》也并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20世紀上半期的舊派武俠小說已有多部寫到了《易筋經(jīng)》,如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俠義英雄傳》、常杰淼的《雍正劍俠圖》等。再往前溯,則有清末桃花館主人唐蕓洲所撰的《七劍十三俠》。
以上所言都是長篇武俠小說,實際上文言短篇武俠小說寫《易筋經(jīng)》的時間更早。清道光年間(1821-1850年)成書的《三異筆談》(許仲元著)講到一個比武故事:某人與僧人比武,以互打三拳定勝負,其人有所膽怯,在旁的朋友對他說:“你一向習練《易筋經(jīng)》,現(xiàn)在有什么可怕的?”這句話蘊含了比較豐富的信息。一是習練《易筋經(jīng)》可以不懼擊打,說明在作家的觀念中《易筋經(jīng)》的效用非比尋常。二是作家知道有《易筋經(jīng)》這么一本書,可見《易筋經(jīng)》在當時已有較高的知名度。三是這篇小說寫于道光年間,時間很早,可見在武俠小說中描寫《易筋經(jīng)》的源流實在很長。另一本道光年間吳熾昌在其所著的《客窗閑話》中講到一個人“神力無敵于天下”,自言是練習了《易筋經(jīng)》中的功法。1884年《點石齋畫報》開始刊登的《淞隱漫錄》(王韜著),其中不止一個故事提到《易筋經(jīng)》,有“《易筋經(jīng)》秘本”等說法。
可以肯定的是,在晚清光緒年間(1875-1908年),《易筋經(jīng)》已是大家所熟知和經(jīng)常運用于武俠小說中的武功秘籍,其后的小說寫《易筋經(jīng)》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易經(jīng)筋》的確是“天下武學之首”,它的源流極為長遠,對武俠小說的影響也可謂深遠,它對武俠小說作家的武學觀念及20世紀中國武俠小說武功面貌的塑造所產(chǎn)生的影響不可輕估,絕非其對《天龍八部》和《笑傲江湖》的作用可以盡述。
《易筋經(jīng)》是一部歷史上存在的書。欲了解武俠小說中歷史久遠的“《易筋經(jīng)》現(xiàn)象”,以及《易筋經(jīng)》對武俠小說作家武學觀念的影響,必須從《易筋經(jīng)》的歷史身影及其內(nèi)容入手。以筆者有限的閱讀,尚未發(fā)現(xiàn)清代道光之前的武俠小說中提到《易筋經(jīng)》,而從晚清光緒年間開始,《易筋經(jīng)》則頻繁出現(xiàn)在武俠小說中,這種歷史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是什么呢?要解開這個謎,必須了解《易筋經(jīng)》的傳播過程。
雖然許多人認為《易筋經(jīng)》是被稱為“禪宗初祖”的達摩所傳,但在明代天啟四年(1624年)之前,我們在歷史上是找不到《易筋經(jīng)》的蹤跡的。在佛家的各種書籍中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身影,匯集佛學經(jīng)典的佛藏中也沒有收錄它。清乾隆年間的《四庫全書》匯集當世傳書,也沒有收錄《易筋經(jīng)》,甚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都沒有提及。實際上,《易筋經(jīng)》在道光之前并不被人所重,《易筋經(jīng)》的盛行是晚清的事。
《易筋經(jīng)》自明天啟四年問世之后,大約兩百年間聲名寥落,其間只有抄本,流傳未廣。至清嘉慶十年(1805年),始有祝文瀾的刊本。道光年間,先后有傅金銓、來章氏、宋光祚等人的輯本問世。清咸豐八年(1858年),潘編輯的《衛(wèi)生要術》,收入來章氏輯本中的《易筋經(jīng)》十二勢圖。光緒八年(1882年),王祖源出版《內(nèi)功圖說》。據(jù)書前《內(nèi)功圖說敘》交代,此書得自少林寺,咸豐四年,他與臨潼力士周斌同游嵩山,“住三越月,盡得其內(nèi)功圖及槍棒譜以歸”?!秲?nèi)功圖說》內(nèi)容與《衛(wèi)生要術》基本相同,二書出版以后,《易筋經(jīng)》遂流傳開來,此后便廣為人知,民間刊本甚多,均以此二書為底本。光緒二十一年,周述官編撰《增演易筋洗髓內(nèi)功圖說》,將《易筋經(jīng)》、《洗髓經(jīng)》、《內(nèi)功圖說》等匯編成一書。據(jù)周述官的交代,他曾在四川得到一個名叫“空悟”的少林僧人贈送一本含有《易筋經(jīng)》內(nèi)容的書,《增演易筋洗髓內(nèi)功圖說》便是以其書為基礎,加上一些文字“增演”而成。
從《易筋經(jīng)》的傳播過程我們可以看到它與武俠小說的某種聯(lián)系。道光以前武俠小說很少寫《易筋經(jīng)》顯然與當時《易筋經(jīng)》流傳未廣、社會上對它了解不多有關。既然小說是作家寫的,而作家的知識又是受時代限制的,那么我們就非常容易理解這樣一種社會現(xiàn)象。同樣的道理,從光緒年間開始,《易筋經(jīng)》頻繁出現(xiàn)在武俠小說中,是因為當時《易筋經(jīng)》已經(jīng)廣為人知,不少作家都知道有《易筋經(jīng)》這本書了。
二、“陰陽各暢”如何使得
《易筋經(jīng)》的創(chuàng)始者一般歸于達摩。金庸在小說中借少林寺方丈方證之口交代《易筋經(jīng)》的來歷,《笑傲江湖》第十八回《聯(lián)手》詳述其事:
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此內(nèi)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jīng)》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摩老祖所創(chuàng),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于老祖?;劭纱髱煴緛矸窆?,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绷詈鼪_“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竟如此堅毅?!?/p>
方證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終得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tǒng)。二祖跟著達摩老祖所學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jīng)》而明心見性。我宗武功之名雖然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殊不足道。達摩老祖當年只是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而已。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后世門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學,以致舍本逐末,不體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嘆,可嘆?!闭f著連連搖頭。過了一會,方證又道:“老祖圓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團之旁見到一卷經(jīng)文,那便是《易筋經(jīng)》了。這卷經(jīng)文義理深奧,二祖苦讀鉆研,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遺留此經(jīng),雖然經(jīng)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歷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于他的大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余載,經(jīng)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jīng)》來,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頂互相啟發(fā),經(jīng)七七四十九日,終于豁然貫通?!?/p>
方證合十贊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方證方丈續(xù)道:“但那般刺密諦大師所闡發(fā)的,大抵是禪宗佛學。直到十二年后,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jīng)》中的武學秘奧,盡數(shù)領悟?!彼D了一頓,說道:“那位年輕人,便是唐朝開國大功臣,后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wèi)公的李靖。李衛(wèi)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jīng)》中得到了不少教益?!绷詈鼪_“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jīng)》有這等大來頭?!?/p>
這段對《易筋經(jīng)》來歷的交代并不完全是金庸的編造,其依據(jù)是明代天啟四年(1624年)出現(xiàn)的《易筋經(jīng)》前面的李靖序言,不過金庸作了一些改寫。正是在這篇序言里面,交代《易筋經(jīng)》是達摩所傳——這是《易筋經(jīng)》創(chuàng)自達摩的最早說法,也是后代此種說法的原始出處。這篇序言對民間武術界和武俠小說作家的觀念具有極為深遠的影響,所以不妨全文引述如下,并細加辨析:
后魏孝文帝太和年間,達摩大師自梁適魏,面壁于少林寺。一日,謂其徒眾日:盍各言所知,將以占乃詣。眾因各陳其進修。師曰:某得吾皮,某得吾肉,某得吾骨。惟于慧可日:爾得吾髓,云云。后人漫解之,以為入道之淺深耳,蓋不知其實有所指,非漫語也。迨九年功畢,示化,葬熊耳山腳,乃遺只履而去。后面壁處碑砌壞于風雨,少林僧修葺之,得一鐵函,無封鎖,(有際會,)百計不能開。一僧悟曰:此必膠之固也,宜以火。函遂開,乃熔蠟滿注而四著故也。得所藏經(jīng)二帖,一曰《洗髓經(jīng)》,一曰《易筋經(jīng)》。
洗髓者,謂人之生感于愛欲,一落有形,悉皆滓穢,欲修佛諦,動障真如,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必先一一洗滌凈盡,純見清虛,方可進修,入佛智地。不由此經(jīng),進修無基,無有是處。讀至此,然后知向者所謂“得髓”者,非譬喻也。易筋者,謂髓骨之外、皮肉之內(nèi),莫非筋連絡周身,通行血氣。凡屬后天,皆其提挈,借假修真。非所贊襄,立見頹靡。視作泛常,曷臻極至。舍是不為,進修不力,無有是處。讀至此,然后知所謂“皮、肉、骨”,非譬喻,亦非漫語也。洗髓經(jīng)帙歸于慧可,附衣缽共作秘傳,后世罕見。惟易筋經(jīng)留鎮(zhèn)少林,以永師德。第其經(jīng)字,皆天竺文,少林諸僧不能遍譯,間亦譯得十之一二,復無至人。口傳密秘,遂各逞其意,演而習之。竟趨旁徑,落于枝葉,遂失作佛真正法門。至今少林僧眾,僅以角藝擅場,是得此經(jīng)之一斑也。
眾中一僧,具超絕識念,惟達摩大師既留圣經(jīng),豈惟小技,今不能譯,當有譯者。乃懷經(jīng)遠訪,遍歷山岳。一日抵蜀,登峨嵋山,得晤西竺圣僧般刺密諦。言及此經(jīng),并陳來意。圣僧曰:佛祖心傳,基先于此,然而經(jīng)文不可譯,佛語淵奧也。經(jīng)義可譯,通凡達圣也。乃一一指陳,詳譯其義。且止僧于山,提挈進修。百日而凝固,再百日而充周,再百日而暢達,得所謂金剛堅固地。馴此入佛智地,洵為有基筋矣。僧志堅精,不落世務,乃隨圣僧化行海岳,不知所之。徐鴻客遇之海外,得其秘諦,既授于虬髯客,虬髯客復授于予。
嘗試之,輒奇,始知語真不虛。惜乎未得洗髓之秘,觀游佛境,又惜立志不堅,不能如僧不落世務。乃謹借六花小技,以勛伐終,中懷愧歉也。然則此經(jīng)妙義,世所未聞,謹序其由,俾知巔末。企望學者,務期作佛,切勿要區(qū)區(qū)作人間事業(yè)也。若各能作佛,乃不負達摩大師留經(jīng)之意。若日勇足以名世,則古之以力聞者多矣,奚足錄哉!
——唐貞觀二載春三月三日李靖藥師甫序
《易筋經(jīng)》真的是達摩所傳的嗎?要否定這個說法并不困難,只要證明這篇序言是偽造的,那么達摩創(chuàng)《易筋經(jīng)》自然就是一個偽說了。要證明這篇序言是偽造的是很簡單的,因為這篇序言的漏洞實在很多。
由于《易筋經(jīng)》在晚清和民國初一時甚囂塵上,為糾正人們的觀念,武術史家徐震(徐哲東)和唐豪(唐范生)分別于1928年出版的《國技論略》和1930年出版的<少林武當考》中提出了不少證偽的理由,主要是從序中所提到的歷史人物李靖、般刺密諦的歷史活動及其他文史常識等方面判定此序并非李靖所做,也可謂言之鑿鑿,難以辯駁了。比如原序中說該經(jīng)由虬髯客授于李靖,而虬髯客是唐末五代杜光庭所撰小說中的人物,并非歷史上實有其人,把小說中關于“風塵三俠”(李靖、紅拂、虬髯客)的事寫入序言是一個嚴重的“硬傷”。金庸顯然看出了這個缺陷,故而在小說中刪去了虬髯客授于李靖這一說法,而直接由慧可傳給李靖。另如原序說慧可得到的是《洗髓經(jīng)>而不是《易筋經(jīng)》,得到《易筋經(jīng)》并與般刺密諦共同研讀的是“眾中一僧”而不是慧可,金庸直接改為慧可得到《易筋經(jīng)》并與般剌密諦共同研讀。這些改動可謂費盡心機,試圖彌合原序中的漏洞,以便更加可信,但畢竟事實并非如此,自圓其說的努力很難成功。
龔鵬程的《達摩(易筋經(jīng))論考》一文還曾指出另一個證偽依據(jù),即佛典中凡稱經(jīng)者,除少數(shù)例外如<維摩詰經(jīng)》、《六祖壇經(jīng)》之類,一般都是佛說如何如何,其經(jīng)名、經(jīng)文均有定式。而《易筋》、《洗髓》兩書完全不符合佛教經(jīng)典的慣例,故不僅非達摩所傳,亦必非般剌密諦所譯。將兩經(jīng)與般刺密諦所譯《楞嚴經(jīng)》對勘,便知經(jīng)文體例不合,因此可判其為杜撰。其實,這篇序言中還有許多內(nèi)在的邏輯矛盾。如此序中說:“《洗髓經(jīng)》帙歸于慧可,附衣缽,共作秘作,后世罕見;惟<易筋經(jīng)》留鎮(zhèn)少林,以永師德?!卑凑者@個說法,慧可從達摩手中接過衣缽和《洗髓經(jīng)》,而《易筋經(jīng)》留鎮(zhèn)少林,并不與《洗髓經(jīng)》放在一起,《易筋經(jīng)》與<洗髓經(jīng)》是分開的。但此篇序言的開頭卻說少林和尚在達摩面壁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個鐵函,打開一看里面有《易筋經(jīng)》和《洗髓經(jīng)》,這就與《洗髓經(jīng)>、《易筋經(jīng)》分開的說法矛盾了。
其次,序中說:“師曰:某得吾皮,某得吾肉,某得吾骨;惟于慧可曰:爾得吾髓,云云?!睆倪@段話也可以看出此序?qū)儆趥卧?。此段話明顯出自《景德傳燈錄》的達摩傳:“(達摩)欲西返天竺,乃命門人曰:‘時將至矣,汝等盍各言所得平?時門人道副對曰:‘如我所見,不執(zhí)文字,不離文字,而為道用。師曰:‘汝得吾皮。尼總持曰:‘我今所解,如慶喜見阿閎佛國,一見更不再見。師曰:‘汝得吾肉。道育曰:‘四大本空,五陰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師曰:‘汝得吾骨。最后,慧可禮拜后依位而立,師曰:‘汝得吾髓?!薄毒暗聜鳠翡洝肥潜彼尉暗履觊g(1004-1007年)道原所撰,唐初道宣所撰《續(xù)高僧傳》(完成于645年)的達摩傳還沒有這段話,貞觀二年(627年)的李靖既不可能看到宋初的《景德傳燈錄》,自然也不可能撰寫這樣的序言。從“易筋”、“洗髓”書名的命名和取意來看,此序中強調(diào)“師”(達摩)之言并非“譬喻”、“漫語”,顯然是針對《景德傳燈錄》中的那段話的,因為得皮、得肉、得骨、得髓就是一種“譬喻”,并非實指,而此序從達摩說二祖慧可”爾得吾髓”這句話衍生出達摩把《洗髓經(jīng)》傳給慧可之論,并且強調(diào)說并非“漫語”,因而只能在這段話出現(xiàn)之后。
從《易筋經(jīng)》的具體內(nèi)容也可以看出有明顯不應該是佛門高僧達摩所創(chuàng)、所傳的依據(jù)。如《易筋經(jīng)》的練功方法有“配合陰陽法”一法:“其陽衰者”,“宜用童子、少婦,依法揉之”,“若用童男、少女相間揉之,令其陰陽各暢,行之更妙”。眾所周知,佛門以色為大戒,怎么可能用少婦少女來“揉之”?所以《易筋經(jīng)》不可能是佛門高僧達摩所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