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沁,廣西全州縣人。小說曾入選《小說選刊》《2010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長江文藝·好小說》。桂林市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南寧鐵路局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現(xiàn)居桂林。
一
碧云老太想早點死,死了便一了百了。人活在世上,吃五谷,食葷素,自然擺不脫俗世的百般糾纏。只有閉上眼睛,被送進大地的深處,永遠不吃飯了,才能落得六根清凈。當然,這只是碧云老太一廂情愿的想法。
早上,陽光很好,一片燦爛。院子里的桂花開得正好,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別樣的清香。山上的麻雀聞香而動,呼啦啦地飛將下來,各占枝頭,唱得歡實。一些開過了的花瓣,于鬧騰中撲簌簌掉下來,一地金黃。碧云老太坐在桂花樹下,昏花的老眼掃過空闊的院子,又越過院墻,空洞得很。院墻外面是鐵路,鐵路邊上還有公路。鐵路和公路都通往很遠的地方,很遠的地方有兒子生活的城市。可惜,她患有暈眩癥,一旦發(fā)作就天旋地轉(zhuǎn),飛沙走石,從不敢輕易出遠門,只好每天把藥當飯吃,守住寂寞流光,了此殘生。
碧云老太膝下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兩個女兒都嫁了,嫁的男人都不堪大用,日子自然過得苦巴巴。大女兒離得近,嫁在三公里外的村子里,喜歡隔三岔五回娘家蹭蹭油水,惹得外人閑話,很讓碧云老太上火??墒?,女兒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只要有母親一口吃的,斷然少不了女兒的。小女兒的日子開始還過得很好,一輛面包車從早開到晚,每天都有進項,收入不菲。后來,不幸染上賭博惡習,欠下一屁股債,整日被債主惡聲惡氣追得屁滾尿流,使得碧云老太七上八下,手足無措,又免不得人前受難,人后指背。兒子呢,在城里上班,那點薪水剛好夠生活,手頭稍稍松點,那就月月光。兒子難得回家一趟。一回來,碧云老太就數(shù)落牛吃草,馬吃谷,我的兒子別人享福,死了算了。兒子娶的是城里婆娘,由于沒有房子一直住在娘家,跟上門女婿差不離。兒子知道,這個“別人”是指他娘家,卻又不知道如何應嘴,只好腆著臉皮勸說,你老人家多活幾年吧,我現(xiàn)在手頭緊,你就心疼一下我。碧云老太聽罷,眼光癡呆地盯住兒子的一頭亂發(fā),猛然間揚手給自己一個嘴巴,然后吐一口,在地上連踩三腳,嘴角帶著血絲說,呸呸呸,老娘不死,行了吧。兒子不太講究,時常穿著一件工作服,頭發(fā)亂糟糟的,想必日子過得不太好,說的是大實話。碧云老太心痛兒子,知道自己目前死不起?,F(xiàn)在東西樣樣貴,做個道場,辦個喪事,沒幾萬塊辦不下來。上個月,小街的謝老太上廁所,不小心摔一跤,哼都沒哼一聲,就去了。一場喪事辦下來,據(jù)說花八萬多塊。碧云老太聽了這般閑話,眨眨眼,擤一泡鼻涕,轉(zhuǎn)身回家拿起碗筷,又狠心吃一碗飯。雖然撐得肚子有些難受,但想起那個天大的數(shù)字,便有了動力?;钪嗪冒?,活著可以為兒子省下八萬多塊,活著比天大呢。跟兒子說死,碧云老太是有點老糊涂,但又忍不住嘴,一說就后悔。兒子呢,也不笨,知道老人像小孩子,需要多哄哄,就順嘴說,媽,等我百歲生日的時候,你坐在門口給我收紅包吧。說到紅包,碧云老太這時候清醒了。她勾勾手指,咧嘴一笑說,等你一百歲,我都一百三十五歲了,還不成老妖精?不行,不行,活太久會克后人的,還是早死的好。兒子說,不會的,你一定活得到。碧云老太見兒子說得很堅定,竟有些將信將疑,心情大好。吃過飯,兒子要搭車回城里,碧云老太要送一程。兒子不讓,她就抬手抹眼睛說,反正沒事,正好鍛煉鍛煉腳力。兒子不太耐煩,說讓你別送就別送,萬一摔倒怎么辦?碧云老太說,讓我走一下吧,坐在家里也是坐。兒子說,你別送了,求你好不好?碧云老太知道兒子脾氣不好,只好叮囑路上注意安全,到家打個電話回來。兒子“嗯”一聲,走幾步又回頭說,你注意自己好了,萬一頭暈的話,要立即蹲下來,千萬別摔倒。碧云老太點點頭,目送兒子走遠,心就像被一把鉗子夾一下,痛得兩眼帶淚。她抬起手,抹了左眼抹右眼。好在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切平平安安。
太陽高掛中天,碧空蔚藍如洗。院子里還是那樣空寂,除了樹上的麻雀,草坪里覓食的數(shù)只母雞,還有兩條趴在地上曬太陽的土黃狗,難得見到意外的人影。這個時候,上工的上工去了,買菜的買菜去了,只有正午的時候,才會有一些響動或者生氣。先前,院子里住著三十多戶人家,人氣很旺。老井邊打水的人們此去彼來,說笑聲此起彼伏;籃球場上,不時有幾個少年進行著一場短兵相接的半場賽;要不就是四處亂竄的孩子們鬧騰騰地玩“抓特務”的游戲,難得消停一下。時間是一臺絞肉機,總在不經(jīng)意間將本來的現(xiàn)實絞得血糊糊的,然后消磨得無影無蹤。這幾年,仿佛做夢一樣,一醒來,院子里就快搬空了。大多數(shù)人都在城里買房,說走就走了。現(xiàn)在,院子里住著八戶人家,有的去廣東打工,常年不攏屋;有的去城里暫住,幫忙接送上學的孩子,兩三個月才偶爾回來一趟;有的在街上做生意,早出晚歸的,難得碰上一面。平常,跟碧云老太照面的只有王老太、錢老太、賀老太。去年,王老太不小心把老命交給閻王爺后,連一桌麻將都湊不齊。錢老太腳不方便,走路一瘸一瘸的,但家境殷實,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在城里呼風喚雨,混得人模人樣,銀行存款六七位數(shù)。她仗著有幾個臭錢,愛顯擺,愛管閑事,時不時觸動碧云老太的敏感神經(jīng),兩相交惡已有兩個多月沒講話。只有賀老太實誠些,跟碧云老太還算談得來。但賀老太是個跳跳鬼,每天喜歡跟街上那幫老太太瞎胡鬧,不是打腰鼓,就是跳廣場舞。碧云老太跟著去一回,有些小歡喜,但晚上墊高枕頭一想,想著兒子不能死的交代,害怕跳著跳著,眩暈來襲,一腳跳空,那就得不償失。第二天,她就偃旗息鼓,堅決婉拒賀老太的熱情相邀。
日子難熬,可還得熬呀。想著假以時日,兩個女兒能擺脫窮困,兒子能買房買車,碧云老太的生活就在孤獨中有了新顏色。
二
或許坐得久,或許想得太多,碧云老太有些神思恍惚,就小心挪挪屁股,伸伸腿腳,那把背靠椅隨之發(fā)出受了壓力的吱呀聲。這把椅子有些年頭了,是樟木做的,有一股子香味,非常提氣醒腦。就算再恍惚,再糊涂,她也記得這把椅子是張老太送的。五年前,張老太搬家去桂林跟兒子同住,這把老古董送給碧云老太做個順水人情,留個念想。張老太先前在街上的小學做過代課老師,有文化,明事理,講話總能講到點子上。她時不時勸慰碧云老太想開些,兒孫自有兒孫福,想多了沒用。你只保證身體健康,少去醫(yī)院,你就賺大發(fā)。一番話很普通,說得碧云老太直點頭。是啊,健康是福。有錢的話,身體不好又有什么用?到時,一沓沓鈔票還不是砸進醫(yī)院的汪洋大海,連個水泡都不冒?因此,碧云老太格外注意身體,害怕得感冒。前陣子,碧云老太不小心衣服穿多了,出一身汗,風一吹,得了風寒。去私人診所輸三天液,總共花費三百多塊,氣得她上躥下跳罵兩三天。作惡多端的天老爺并不知情,一如既往地繞地球轉(zhuǎn)動,白天還是白天,夜晚還是夜晚。
一會兒,院子里傳來腳步聲,是那種皮鞋踏在地面輕重交互的聲響。趴在地上的兩條土黃狗也沒發(fā)出警覺的叫喚。碧云老太不用看,就猜到是錢老太。錢老太臉皮厚,害怕嘴巴臭似的,你不理她,隔太久就會管不住自己,主動找你白話。話說回來,院子里就這么些人,她不找碧云老太,她找誰說去?兩個月前,正值暑熱難當?shù)氖⑾?。錢老太穿著一件絲綢衣裳,過來與碧云老太顯擺,說大女兒去杭州旅游,專門買回來的,花了一千二百塊。碧云老太張大眼,驚訝地說,這么貴?錢老太翹翹嘴巴說,什么價錢什么貨!這料子這做工,穿在身上又涼爽又舒服。你摸摸這料子,絲絲滑滑。碧云老太探手揪住錢老太的衣角,五個手指來回摸摸,果真絲滑得很,手感極好。她大嘆一口氣說,你都命好嘍,養(yǎng)個好女兒,不愁吃不愁穿的。我這一輩子,吃沒吃好,穿沒穿好。錢老太接了話口,沒好聲氣地說,這都怪你自己,兒女養(yǎng)那么嬌氣干什么?心硬一些嘛。既然嫁出去了,就別回來往婆家搬東西,沒得吃了,她自然知道去外頭扒衣食。我們的女兒都往家里搬東西,你倒好,成天往外搬東西,咋不窮嘍?碧云老太臉紅一陣子,白一陣子,明顯軟下聲調(diào)說,她回來了,難道不給她一口吃的?我沒那么狠心沒那么無情。錢老太說,就是嘍,你心甘情愿受窮,又嘆什么氣呢?碧云老太那顆玻璃心哪受得了這等刻???翻起臉說,我家的事,你管那么寬干什么?又沒到你家里去扒一口飯?錢老太不甘示弱,也使出性子,倆人大吵一場,弄得整個院子雞犬不寧,不歡而散。
碧云老太猜想,錢老太可能去上廁所路過門前,害怕她好了傷疤忘了疼,又找自己搭腔。待腳步聲近前,就跌下臉子,撇向一邊。錢老太一瘸一瘸過來,果真架不住那張臭嘴,張口搭腔說,快中午啦,還沒煮飯呀。碧云老太裝沒聽見,不吭聲。錢老太不生氣,挪到碧云老太身邊的花壇邊上,等屁股坐實了又關(guān)切地說,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碧云老太最忌諱身體的事,沒好聲氣地說,呸呸呸,你才生病呢。錢老太笑笑,擺擺手說,今天不是找你鬧架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碧云老太斜一眼錢老太,架不住她賣的關(guān)子,問道,什么好消息?錢老太慢條斯理地說,你兒子最近要升職了,搞不好要當科長啦。碧云老太和下臉色,藏不住喜悅,卻又裝著不動聲色,疑惑地說,他半天打不出一個響屁來,這種好事哪輪得上他?錢老太壓低聲音,湊到碧云老太耳邊說,我大兒子跟你兒子的廠長熟,請他多關(guān)照你兒子,畢竟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碧云老太“哦”一聲說,真的?廠長答應了?錢老太嘴巴一翹說,我大兒子跟廠長是喝血酒的拜把子兄弟,廠長能不答應嗎?碧云老太笑說,那托你老的福,請你大兒子幫著跟廠長多說些好話。錢老太“嗯”一聲,捶捶腰說,這兩天腰好酸。碧云老太聽出話里的矯情,立即起身讓出背靠椅說,來,你坐椅子上,我?guī)湍愦反贰eX老太不客氣,移身過來,用手掌拍拍熱椅子,接著又用嘴吹了吹后,將椅子往屁股一放,反向坐下來,前身抵在椅背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碧云老太的服務。碧云老太躬下身子,一綹不服管理的白發(fā)便掉在眼前。她一邊捶,一邊將亂發(fā)拂向耳后。也許低頭的幅度過大,過一會兒那綹白發(fā)又掉下來。錢老太受用得很,一邊哼著,一邊指揮道,重一點,重一點。一會兒又說,輕一點,輕一點。碧云老太輕一捶,重一捶,捶了半個小時。雖然有些累,卻有著一絲久違的竊喜。她一向服軟不服硬。臨了,碧云老太又去屋后的菜地,拔一大把蔥花塞到錢老太手里。錢老太起先不接,說我那塊地里也有蔥花,要你的干什么?碧云老太理直氣壯地說,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嘛,不要我可生氣了哦。
碧云老太送走錢老太,笑瞇瞇地轉(zhuǎn)身回屋拿來掃帚,將門前的落花連同錢老太吐的數(shù)口濃痰,一一掃干凈。要不是有求于人,錢老太敢隨地吐痰,碧云老太不罵她狗血淋頭才怪。當然,精明的錢老太是拿準碧云老太的脈,才敢這樣放肆的。她知道,生活既有軟肋,又有盔甲。這是她的高明之處,碧云老太又何嘗不懂?
三
中午,碧云老太胃口大開,掀開酸壇子,就著三塊酸蘿卜,照例吃兩碗飯。這兩碗飯跟過往大不同,吃得很輕松,吃得碗里亮光光,沒一粒剩余。丟了碗筷,碧云老太就給兒子打電話。不知什么原因,兒子沒接。碧云老太放下電話,難免有些失落,但美好終究占了上風,感覺祖墳冒青煙,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樣。通常情況,碧云老太總要睡個午覺,不然頭就暈得厲害。但今天是個例外,她睡不著,就懷著夢想,又坐在門前的桂花樹下,暢想兒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午后的院子里,依然空寂得很,老井還是那口老井,籃球場還是那個籃球場,狗還是那兩條土黃狗,雞倒是不知向哪兒去了。碧云老太故意“咳”兩聲,宛若向一潭死水投下兩顆石子,要聽個聲響,但咳聲瞬間被空闊的院落消解得悄無聲息。她盤算著,若兒子當了科長,今年春節(jié)一定買三盤一萬響的爆竹放放。年夜飯的時候放一盤,零點的時候放一盤,早上起床的時候放一盤,好好熱鬧一回,哪怕少吃點都行。往年,別家都放得驚天動地,特別是錢老太家響個不停,門前一地厚厚的紅紙屑。自家呢,一掛小炮,幾秒鐘就響個精光,只好聽別家的爆竹響得火熱。此刻,碧云老太想象錢老太縮在家里撇嘴聽響,一走神兒就讓一顆軟糖磕掉牙齒的情狀,不由一拍巴掌,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這時,兩條土黃狗發(fā)出低低的怒聲,接著就跳起來,往前一邊走,一邊使勁狂吠。碧云老太知道有生人進院子,擔心狗不識好歹咬傷別人,要賠醫(yī)藥費?,F(xiàn)在,狂犬疫苗從過去的四百多塊,一下子漲到九百塊,挺嚇人的。碧云老太站起身來,高聲罵狗不曉事理,狗不聽,依然叫得歡。碧云老太沒辦法,探頭朝外一看,看見一個灰布長衣的禿頭和尚,踏著一雙軟底布鞋,朝自己走來。待到近前,兩只土黃狗緊咬在和尚屁股后面,不停地吼。碧云老太喝退兩只土黃狗,問和尚道,師傅找誰呀?和尚不吭聲,擦身走到碧云老太身后,一雙亮眼在屋門前左看右看,然后又探頭瞅一眼屋里,才回頭豎起手掌,道一聲阿彌陀佛。碧云老太見狀,心里打起鼓,挺不安地說,你有什么事嗎?和尚低頭回禮道賀,操著河南口音說,你家里近期要喜事臨門。碧云老太寬下心來,笑成一朵花似的說,你怎么知道的?和尚朝屋檐底下指了指,神乎其神地說,你過來看一下,你門前盤著一條小龍,來日必然發(fā)達。碧云老太走到門前,抬頭順著和尚手指的方向,果真看見墻縫里露出半截尾巴。她輕輕“哦”一聲,不屑道,這不就是那條壁虎嗎?我早看見了的。和尚攤開一雙細白嫩肉的手,勾著手指說,壁虎就是蛇,蛇就是小龍,可惜這條小龍被一只蜘蛛精壓住勢頭,很難翻開身,你家的時運……碧云老太見和尚咽下后半句話,就警覺地問,你是哪里來的師傅?和尚看出碧云老太的警惕,和顏悅色地說,河南洛陽的白馬寺,你知道嗎?碧云老太搖搖頭,雖然不知白馬寺的聲名,但想著既然是遠方來的得道僧人,必有不一般的道行,就問道,你有什么樣的解法?和尚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兩下,咽下一口痰,并不接話,而是反問道,你老是不是經(jīng)常頭暈?碧云老太哆嗦一下,揪緊了心說,你怎么知道的?和尚張著一雙慧眼說,如果這只蜘蛛精遁去身形,必將光耀門楣。碧云老太不由自主地著了道,上了套,趕忙又說,你有什么解法,只要化掉了,多少錢都行。和尚笑笑,輕聲說,你老放心,不要你多,也不要你少,六百塊就行。六百塊?碧云老太脫口而出,有些嫌貴,畢竟這個數(shù)超出她的心理預期。和尚勸道,六百塊不貴,只要解脫了,那就是龍?zhí)ь^的日子。你家來日運氣吉祥,財富滾滾而來,這點小錢又算什么!碧云老太沒什么文化,但這筆賬還算得過來。她咬咬牙,回到屋里翻箱倒柜,只找出兩百來塊零錢。才兩百來塊錢,和尚不干,任憑碧云老太好話說盡,就是不松口。碧云老太沒辦法,尋思去找錢老太借四百塊錢。
錢老太睡得正香,被碧云老太吵醒,有些不快地說,喊冤呀,大中午的。碧云老太受了搶白,一點不氣惱,大聲說,起來,起來,有話跟你說。錢老太慢騰騰地,隔一陣子才開門。碧云老太說了原由,一個勁兒地求爺爺告奶奶,總算說動錢老太。錢老太探頭看了看和尚,回到里屋找出四百塊大紅票子,交到碧云老太手里,然后跟著來看和尚作法。和尚收了錢,便上竄下跳,口中念念有詞,食指和中指間猛然就多了一張黃紙,上面用朱筆圈著一團亂麻樣的紅鬼仔。碧云老太知道,這叫驅(qū)鬼符。和尚吩咐碧云老太將符貼到門框上方,又拿出一包黃紙包裹的白粉,交代碧云老太沖水喝。碧云老太進到屋里,用杯子沖了水,喝得一干二凈,生怕漏一點一滴,惹菩薩生氣。再出來的時候,和尚不知使什么法子,逼得錢老太急急回家拿錢。和尚收了錢老太九百塊錢,依葫蘆畫瓢,在錢老太家門前上躥下跳,然后夾著一張驅(qū)鬼符,沖進里屋,吩咐緊跟而來的錢老太,把符貼在床頭,一萬年都不要動它。
和尚走不久,錢老太的小兒子開著別克小汽車回來。錢老太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好半天沒晃過神。她腦海里一直飄浮著“血光之災”四個字,有如四只頑皮的葫蘆瓢,按下這只,浮起那只,直到小兒子高聲叫媽,才緩過一口氣。小兒子奇了怪,就不停追問原因,錢老太不說,怕說了不靈,就打著誑語說,沒什么事。小兒子不死心,偏頭問碧云老太。碧云老太瞅兩眼錢老太,料無大礙,便避重就輕說了剛才和尚作法的事。錢老太小兒子一拍大腿,“哎喲”一聲說,什么白馬寺黑馬寺,這些和尚都是騙老人錢的大騙子,城里都抓好幾個啦。話說回來,你們兩個腦殼就轉(zhuǎn)不過他一個腦殼。算了,兩個小錢,退錢消災,買個教訓吧。
話說得輕巧,但錢老太是一只響鼓,受不起兒子敲打,況且損失較之碧云老太多,心里極不平衡,就怪罪碧云老太多事。碧云老太更心痛錢,她不服氣地說,我只跟你借錢,又沒叫你跟著作。錢老太說,你不借錢,我睡得好好的,哪里碰得上這號事?碧云老太心痛錢,無端又受錢老太搶白,氣得脖子粗粗地,高聲說,不就借你四百塊錢嗎?我現(xiàn)在就去銀行取給你。
四
碧云老太躺在床上像鍋里兩面相煎的魚,翻來覆去,里外焦灼,直捶胸口。這殺千刀的假和尚,太心狠了。六百塊錢吶,吃酸菜吃三個月,都省不出六百塊呢。天黑了,碧云老太也不想起來,她跟自己賭氣,咬著僅剩的那幾顆松松垮垮的老牙,發(fā)誓戒了飯,干脆餓死算了,免得活受罪。可是,這份決絕不到兩個小時就被兒子的一個電話徹底瓦解。
兒子在騰龍花園買一套三居室,跟銀行貸款三十萬。三十萬吶,三十萬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碧云老太一輩子都沒見過三十萬。三十萬撒開來,籃球場都鋪滿了呀。碧云老太憂心忡忡,擔心兒子單薄的身子骨抵不住三十萬的壓力,擔心兒子省吃儉用拖垮身體,擔心兒子的日子不順暢,鬧別扭,到時一離婚,豈不雞飛蛋打一場空?碧云老太說,我的兒呀,三十萬吶,你還得起嗎?兒子說,你別擔心,用的是公積金貸款,每個月只還八九百塊,相當于租房子住罷了。碧云老太說,天王老爺呀,你別總寬我的心。兒子堅決地說,真的,真的沒事。見兒子說得輕巧,碧云老太稍稍安穩(wěn)些,覺得買房是好事。一個成家立業(yè)的男人住在娘家算什么事?總看別人臉色,能活得出人樣嗎?到時添了孫子,搞不好從了女方的姓,怎么辦?碧云老太的擔心不是多余的,親家養(yǎng)育三個女,沒有兒子,有這個想法也不算過分。若從了女方,我老蔣家的臉面往哪兒放?這香火的事馬虎不得。因此,碧云老太雖然擔憂這擔憂那,但買房終究是一輩子的大事,暫時苦點要什么緊?她堅決支持兒子買房。當然,這個支持不是空話,要看實際行動的。兒子說,首付款娘家人出了十萬塊,你老是不是多少也湊點?兒子轉(zhuǎn)彎抹角終于說出口。碧云老太一口應承下來,答應將三萬塊終老錢拿出來給兒子。碧云老太要面子,從不肯落人后,兒子不說,她也是要給的。給多給少總要意思一下,你不拿點,腰桿子不硬,不僅自己說不出話,連兒子也一輩子抬不起頭,說話不響亮,受累于人。這三萬塊終老錢,碧云老太省吃儉用積攢下來,預備終老后留給兒子操辦自己后事的,已經(jīng)十年沒動過,利息起碼也過萬。碧云老太之所以答應給三萬,也是留有余地不敢撒個精光?,F(xiàn)在政府推行火葬,碧云老太害怕火燒變成一把灰,靈魂升不了天,投不了胎,堅決叮囑兒子要幫著土葬,連壽棺都置辦好些年了,一直放在老家的舊屋里。張老太先前曾批評碧云老太的舊思想,說到時你眼睛一閉,兩腿一伸,你哪還曉得那么多事?今生都沒過好,還想后世投胎,這不是扯胡話嗎?后世是個什么樣子,你說來聽聽。碧云老太知道張老太說得對,但還是轉(zhuǎn)不過彎,硬著頭皮迷信自個的成見。張老太又說,到時后生家怎么弄就怎么弄,你操寡婆子心干什么?他拖你去燒了,你又曉得?況且燒成灰,可以作肥料,又節(jié)省土地,有什么不好?碧云老太在張老太面前輕描淡寫,虛以委蛇,但骨子里深信不疑,只暗暗存錢,為一場體面的葬禮不遺余力,不惜粗茶淡飯。如今兒子要買房,碧云老太想通了些,火燒的話,政府還有一萬多塊補貼呢。
兒子聽說碧云老太答應給三萬,高興得在電話里隔空親吻碧云老太的老臉。碧云老太笑呵呵地,早忘了六百塊錢的損失,六百塊錢的痛苦,六百塊錢的誓言,一放下電話就去淘米煮飯,生火燒菜。人不死,糧不斷。這餐晚飯吃得很晚,吃得很有味,吃出了老蔣家的新乾坤。
吃了飯,洗了腳,又看會電視,抬頭看墻上的掛鐘,已到子夜時分。碧云老太準備起身上床睡覺時,大女兒卻哭哭啼啼回來了。碧云老太臉一沉,忙問怎么回事,是不是又吵架了。大女兒不答,哭得更厲害,哭聲在整個院子里持續(xù)飄蕩好幾分鐘。碧云老太連忙關(guān)上門,呵斥大女兒別哭得要死要活。大女兒止了哭,揚起一張瘦削的淚臉,嘴皮腫得老高,頭發(fā)亂得一塌糊涂,在半夜里看起來,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低低地恨心說,那個砍腦殼的,喝醉酒回來發(fā)酒瘋,張口問我要錢,說明天要去給她姐姐做生日。他整天游手好閑不做事,又沒交給我一分錢,我一個婦道人家哪來的錢?碧云老太沒辦法,也翹起一張嘴說,當初喊你莫嫁給他,你偏要嫁給他,這下知道了吧?大女兒說,當初還不是因為他會武功,有安全感?碧云老太見她辯嘴,氣惱地說,有武功有什么用?打架能打得錢出?這武功打得你鼻青臉腫,你沒意見了吧?大女兒被拿住要害,只好低頭,捂住嘴,不吭聲。碧云老太瞅見,既愛又疼,說捂住干什么?來擦點藥水。說著,碧云老太轉(zhuǎn)身要去藥箱里拿紫藥水,卻聽到門外有響動,就沖大女兒“噓”一聲,輕手輕腳走到門邊,側(cè)耳聽一會,就猛地一下打開門。那人駭一跳,頭往后一縮,就站住不動。屋里的電燈光果真照見錢老太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老臉。
碧云老太早料到錢老太在偷聽,就陰著臉故作糊涂地說,這半夜三更的,你老有什么事?錢老太有些抹不開臉,又不知道怎么答。碧云老太的大女兒卻救了場,招呼錢老太進屋坐。錢老太“哎”一聲,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尋一把椅子坐下來。她批評碧云老太大女兒說,夫妻嘛,床頭打架床尾和,你不要動不動就往娘家跑,動不動就回家訴苦,給你媽氣受。你媽年紀大,多說點好事情給她聽,哄她高興嘛。都一把老骨頭,還活得多少年,你說是不是?
碧云老太知道錢老太話面上說得光鮮,內(nèi)里是來看笑話的。她心里雖然不高興,卻拿不住錢老太的話柄。這錢老太,說話滴水不漏,早就領(lǐng)教過,只是一直沒機會扳回一局。
五
天未放亮,碧云老太就起個大早,在廚房里生火做飯。昨晚,她一夜沒睡好。大女兒昨夜放話,那個砍腦殼的不來娘家接,她堅決不回。平白無故被打,連個說法都沒有,老蔣家也太沒面子。若照以前,碧云老太肯定鼎力支持。問題是明天兒子要回來取房錢,讓大女兒知道終歸不妙,免不得落下偏心的口實。昨天下午,碧云老太去銀行取五百塊錢,還錢老太四百塊,手里還剩余一百塊。她預謀將剩余的一百塊交給大女兒,再捉一只下蛋的老母雞,打發(fā)大女兒早點回去,以便放開手腳張羅兒子的事。大女兒雖然不情愿,但得一百塊錢,又得一只母雞,心情好很多。吃過早飯,她就屁顛屁顛地回了她的“狗窩”。
快中午的時候,兒子回來,手里很少見地提了一件牛奶,一罐蛋白粉,一包茶葉。碧云老太知道,這三樣東西,每一樣都值一萬塊。若沒有三萬塊,兒子哪會往家里帶東西?往?;丶宜們墒挚湛?,臉不紅心不跳,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當然,帶與不帶,僅僅是有心或無心的表現(xiàn)。碧云老太才不想要兒子什么東西,只要他過得好就行。碧云老太接了東西,嗔怪道,回來就回來哩,帶什么東西嘛。兒子笑笑說,這是媳婦的孝心。碧云老太嘆口氣說,我還曉不得,你一門心思向著你媳婦。兒子笑笑,撇開話題說,口干了,我喝口水先。碧云老太瞅著兒子仰起頭,將一杯水喝得咕咕響,就想起錢老太說的事。她笑瞇瞇地問,你準備當科長了?兒子轉(zhuǎn)轉(zhuǎn)眼珠說,老蔣家沒葬好祖墳,做春秋大夢還勉強。碧云老太“咦”一聲說,錢老太的大兒子不是跟你廠長說好的?兒子撇撇嘴說,這哪里跟哪里呀,那天在街上遇見他跟廠長在一起,不就說的場面話,哪當?shù)谜??碧云老太聽了情由,心里堵得慌,一個勁后悔送給錢老太的那把蔥花。她打算去跟錢老太論道論道,錢老太卻不在家,大清早坐上小汽車跟她小兒子到城里小住去了。
吃了中午飯,碧云老太和兒子一道去銀行取三萬塊錢。回到家,碧云老太關(guān)好門,說要再數(shù)一遍錢。兒子說,在銀行過了點鈔機,又手數(shù)了一遍,不會錯的。碧云老太不干,非要再數(shù)一遍。兒子拗不過,不太情愿地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三沓鈔票,說你數(shù)吧,慢慢數(shù)。碧云老太戴上老花鏡,手指往嘴唇沾一下口水,一張一張地數(shù)得熱火朝天。數(shù)到兩萬塊的時候,電話響了。碧云老太戀戀不舍地放下未數(shù)的鈔票,起身一接,頓時臉色大變,渾身直哆嗦。電話是小女兒打來的,她在電話里哭哭啼啼,說在縣城被債主堵住,不拿一萬塊錢來,就要挑斷她的腿筋。接著,傳來債主兇神惡煞般的最后通牒。碧云老太蒙了,腦殼跳出錢老太走路的樣子,又嫁接到小女兒身上,兩行老淚滾將出來,滴落在前襟。她恨鐵不成鋼,恨銀子變了水,恨鳳凰變草雞,恨福緣寡薄一生長抱恨吶。每天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沒過一天安穩(wěn)日子,真的不想活了,活著太受罪。兒子很清醒,趕忙接過電話,將債主的銀行賬號和姓名,記在一張煙紙上。債主的耐心有限,限定一個小時內(nèi)到賬。碧云老太哭好一會,哭得兒子煩。兒子鐵青著臉說,別哭了,想想辦法吧。碧云老太雖然老糊涂,但在關(guān)鍵時候卻異常清醒,兒子這句話正是她想要的。她張著一雙淚眼說,你看怎么辦呀,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兒子也精明得很,知道這三萬塊轉(zhuǎn)眼就要憑空飛走一萬塊,心里老大不舒服,賭氣說,喊她莫賭,她偏要賭,挑了才好。碧云老太不情愿了,她急急地說,兒子呀,莫說氣話,你們兄妹砍了手還連著筋吶。你快去打一萬塊錢,莫耽擱。兒子氣鼓鼓地,一把收起桌上的錢,急火火地又往銀行跑。碧云老太瞅著兒子的背影漸行漸遠,不由急火攻心,心痛得嗚呼唉哉,求死不能,要活不得。
從此,碧云老太的眩暈癥一日勝于一日,吃藥都不管用。以前,只晚上的時候暈一下,吃點藥,睡一覺就好多了?,F(xiàn)在呢,早中晚都發(fā)作。一發(fā)作就天旋地轉(zhuǎn),飛沙走石,好像天都要塌下來。思來想去,碧云老太唯恐時日不多,求神拜佛的愿望日漸強烈。碧云老太精心挑個黃道吉日,央求賀老太陪著,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不容易趕到十里外的明月寺,請回一尊觀音菩薩,天天燒香拜佛,祈求一切平安,一切向好。
六
日子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就到初冬時節(jié)。初冬的院子里,桂花樹依然綠意盎然,老井的水依然清澈甘洌,籃球場依然空闊寂寥。偶爾有艷陽的日子,碧云老太喜歡坐在籃球場的記分臺上,曬曬太陽。其實,她不是曬太陽,而是曬心情。陽光多好啊,有陽光的日子,一切都變得美好。
好久不見錢老太,碧云老太還真有點想她。她不在,碧云老太連個慪氣的對象都沒有。雖然每次交手,碧云老太總敗給錢老太,但錢老太的話也不是沒道理。賀老太呢,天天蹦蹦跳跳,每餐還喝點小酒,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碧云老太想,她這一輩子都過不上錢老太的生活,也趕不上賀老太的生活。兒女的生活,其實就是父母的生活,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有一天,碧云老太正在曬太陽,百無聊賴,賀老太碎步過來,給碧云老太帶來一條驚天的消息。賀老太說,前些時候,錢老太的大兒子被公安局抓去,也不知道犯什么案子。錢老太呢,氣得住進醫(yī)院,恐怕挺不住啦。碧云老太大吃一驚,急聲急氣地說,真的?賀老太說,這種事哪敢亂說呀?碧云老太嘆一口氣,站起身來,雙掌合十,面向南方祈求錢老太早日康復。
碧云老太不想就這樣失去良機,她心里早就準備好一些勸慰錢老太的話,不說出來,難受得很。
責任編輯 張 凱